商州初录(21)
这加列得了好处,过后稍稍对娘提说入伙之事,没想被娘一场臭骂,没敢去南山。后来有人给加力说媒,加列便向娘要媳妇,气得娘嘴脸乌青,吐过几次血。加力干涉,他竟扬着斧头要见个死活。从此便学起喝酒,越喝量越大,家里又没多余钱,就出门要投金狗,娘抱住不放,他说:“人不发横财不富,呆在这里,出门看人眉高眼低,回家少吃没穿,等儿去干大事,挣了大钱,接娘也去享福!”做娘的苦苦哀求,说伤天害理之事万万干不得,如今社会耍枪杆的,哪一个有好死?加列便吼道:“不要我去,我要赌钱,你给我一百元吧,我要媳妇,你现在就给我娶一个!”娘便拿头来抵,他一闪身,娘撞在墙头,血流满面,他趁机就跑了。
投了金狗,加列练出双手打枪,深得重用。先在南山跑了半年,抢了好多财宝,后来又因分赃不平,与金狗伤了和气,投奔了梅花鹿。三天后一个半夜,他回到家里,将一包银元哗啦倒在床上,给娘和兄耀眼,加力一把抓着丢在门外,兄弟两人斗打起来,结果加力腿上挨了一枪,自此,兄弟成了冤家对头。
为了替加列赎罪,加力母子在贾家沟沿门磕头。不久加力只身去河南拜师学艺,回来专为四乡八村盖房修舍,分文不取。他腿受枪伤后微瘸,用力不比前几年,但人极聪慧,为人和气,泥水手艺越做越好,深得村邻惜爱,慢慢远近人家就有送子拜师的,一年之内竟带了十六个徒弟。后来娶了一家做生意的女子,成全了家庭。这女子见过世面,人又精干,上伺服老母,如待生身亲娘,一天三顿煎汤热饭端在娘的手里,在村里,又因稍识文字,说话好听,办事吃得亏。尤其在众徒弟之间,声望更高,不管家里有多有少,尽力做好吃好喝,自己却省吃节用,亏了一张肚皮。几年后,生养了三男二女,便自幼教学识字,懂得人情世故。人常说,家有贤妻,夫在外不遭横事。加力一心忙在他的事业上,远近人家,都以加力盖房、拱墓为荣,加力的声誉一天一天远振开来。
加列在外也混得人模狗样,在山阳县打死了一个有钱的镇长,便将那姨太太收作婆娘。这婆娘生得小巧,好日子过惯了,说话、做事不知轻重,平日出门,加列在前,她随后,右有护兵,左有保镖,威风得厉害。第二年生了一子,清明节时,那婆娘在贾家沟后四十里的石家坪打秋千,围看的人黑压压一片,那婆娘越发得意,不想一用劲,断了裤带,裤子溜了下来,加列在下顿时黑了脸,便一枪打去,那婆娘一跟头栽下来死了。婆娘一死,孩子没了亲娘,他丢在石家坪保长家里,就扬长而去了,加力得到消息,指天咒地骂了几天,总念这儿子是刘家的根苗,抱了回来,重新取名周彦。贾家沟村前的河边,是陡峭峭的黑石大崖。早些年里,土匪才闹世,村人就在崖壁上凿石洞,洞口大如门,里边有一间房的,也有三间四间房大的。有的大户人家,还凿有前厅后厅,安有卧室,厨房,粮仓,水窖。每每听说土匪来了,就将钱财物件,背上石洞。石洞外壁上凿有石窝子,斜栽上石碓,木桩,上洞时架木板为路,上一节,抽一节板,上至洞口,木板抽空,土匪就是赶到山下,也只有望洞兴叹,即使枪打炮击,人皆闭洞不出,平常可呆一天半晌,有时竟达十天半月。后来“长毛贼”来,金狗,银狮,梅花鹿等大土匪也在最陡处凿避身石洞。没想,三股土匪相继闹翻,金狗、银狮联合攻打梅花鹿,梅花鹿携带家眷、人马就躲在石洞,整整三天三夜,河滩里往上打枪,石洞口往下打枪,结果石洞上打下一人,河滩里也躺了三具尸。金狗、银狮动起怒来,就在山下堆满了包谷秆、麦秸,放火烧洞,烧了两天两夜,石洞里没粮没水了,加列在洞里反了戈,打死了梅花鹿一家大小,夜里自己从洞口拉一麻绳往下溜。溜到半崖,梅花鹿的小老婆并未打死,在上用刀斩断了麻绳,加列就掉进山下火堆,等刨出来,已成了盆子大一团黑炭。加列死于烈火,贾家沟连夜打火把、灯笼庆贺,加力母子也在庆贺人群中,放了一串鞭炮,一家三代将尸体搬回。但是,当装在一口二斗瓮里埋掉时,全家却一片恸哭。
这周彦长到七岁,加力就引导着学泥水匠手艺,周彦却自幼身单,又患了气管炎病,手不能挑,肩不能担,只好作罢,终日双手缩袖,夏坐树荫,冬晒阳坡。人便慢慢痴傻起来。这一年老娘临终,哭着拉住加力和媳妇的手说:“我生了一个好儿,也生了一个牲畜,加列死得惨,是罪有应得,只是这周彦可怜,你们要好好照应啊!”
这周彦长到三十一岁,娶不下媳妇,后来从老山沟要饭过来一个女人,加力托徒弟撮合,好歹成了亲。但这周彦成夜腰弯如笼攀儿,靠墙就睡,一睡到天明。做婶娘的夜夜在窗下听房,小两口不见动静,回到卧房只是长吁短叹。第二天一早,等周彦起来,她就站在台阶将鸡放出,公鸡在撵母鸡,扑扑啦啦作成一团,她就说:“周彦,你看鸡干啥哩?”周彦还不理会,夜里还是没个动静。加力叹息说:“唉,难道有了天地报应?为了赎清我弟罪孽,我一心抚周彦成人,他却这等不够成色!”不出一年,那小媳妇离了婚。周彦也不久死去了。
加力把周彦的葬礼办得很体面,街坊四邻都怨他失了长辈身份,他只是不听。又偏将周彦的坟埋在加列坟边,埋葬加列时,他用两根苦楝木棍抬着那只二斗瓮的,埋后就将那棍插在坟头,没想竟活起来。如今周彦坟前两棵苦楝树已长出几丈高低,秋天枝叶旺盛,落着苦楝籽儿,孩子们捡来当石子儿玩,冬天里枝丫光秃,成群的乌鸦落在上边,村人就将那树砍了,解成板,搭了沟前小河面上的木桥,供千人踏,万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