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娼妓 二 青楼的功能

恩格斯说:“以通奸和卖淫为补充的一夫一妻制是与文明时代相适应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娼妓的产生,可以说是一种世界性的历史现象。

不过,中国的娼妓问题,似乎还多少有一些自己的“特色”。比方说,不少人逛妓院,目的不一定是要和妓女睡觉。有的人不过只是在那里坐一坐,喝一杯清茶,吃两块点心就走;也有的经常来和妓女聊天,无话不谈,亲密无间,却并不发生性的关系,好像两个知己的异性朋友。此似乎匪夷所思,然而又却是事实。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呢?在性以外,又有什么吸引着男人们呢?这就必须略说一下中国古代妓女和妓院的情况了。

中国古代的妓女,总体上可以分为两大类,即“艺妓”和“色妓”。“艺妓”系由“艺伎”演化而来,主要提供艺术娱乐服务;“色妓”则是比较纯粹的“卖淫者”,靠出卖色相和肉体过日子。从娼妓的发展史看,先秦至六朝,大约以艺妓为主;唐宋两代,大约是两妓并存;到了明清,艺妓已属凤毛麟角,基本上是色妓的“一统天下”。总之,艺妓和色妓,是两类不同的妓女。

艺妓和色妓,不但服务内容不同,而且她们本身也有雅俗之别。一般地说,有资格当艺妓的,不但有貌美,还要有才华;不但要有天赋,还要受训练,有的简直就堪称“艺术家”。比如北魏妓女徐月华,是一个箜篌演奏艺术家。有一次,她“徐鼓箜篌而歌,哀声人云,”街上的行人听了,都停下脚步来欣赏,一会儿功夫,门前就挤满了人。又如南齐钱塘名妓苏小小,是个诗人,曾写过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首出自妓女的诗——《西陵歌》。《西陵歌》云:“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这首诗,描写了一个妓女和她心中“白马王子”的恋情,含蓄隽永,朴直优美。正因为苏小小有些诗才,所以后世不断有人写诗怀念她。直到清朝,苏小小墓也还是有名的古迹,有些文人还对她低徊不尽、凭吊不已,可见其影响与魅力之大。

色妓当然没有这样的“档次”和“魅力”。好一点的,凭着年轻貌美,或许还能坐门宰客。差一点的,便只好鹄立街头,翘首拉客。这些妓女,一到傍晚,就徘徊在茶馆酒楼门前,勾引嫖客,兜售自己,谓之“站关”。拉到了客人,讲好价钱,就回去上床。来无情,去无意,纯粹的金钱与肉体的交易。明清以后,所谓“娼妓满步天下”,便主要是这一类的色妓。

妓女有色艺之别,妓院也有高下之分。

最高级的妓院叫“青楼”。“青楼”这个词,原本指豪华精致的楼房,有时则作为豪门高户的代称,比如“南开朱门,北望青楼”既是。朱门是红漆大门,青楼是青漆高楼,朱门外把守着家丁,青楼内大约就蓄养着倡伎吧?所以到了南梁时,就有了“倡妾不胜愁,结束下青楼”(刘邈)的诗句。不过这里说的“倡妾”,估计也还只是家妓而已。

到了唐代,“青楼”就渐渐成了烟花之地的专指。所谓“对舞青楼妓,双鬟白玉童”(李白),所谓“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李商隐),以及“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杜牧),指的都是妓院。当然,也只有达到“星级”标准的妓院,才好叫做青楼。不过中国人的本事,是从来不怕自吹自擂和相互吹捧。比如在宋代,不管是官不是官,都敢称“官人”,故有“客官”、“看官”等称呼。所以,到后来,即便一般妓院,也慢慢地妄称“青楼”了。

青楼上的妓女,一般是艺妓,也有色艺双绝,两种服务都提供的。但无论如何,吟诗诵词、弹琴唱曲,仍是最主要的节目,也是青楼最主要的收入来源。没有艺术兴趣和艺术修养的客人,一般是不会光顾这里的,因为那会使他们白花许多“冤枉钱”。

中档的妓院叫“酒楼”。这里提供的服务,主要不是“声色之美”,而是“口腹之乐”。酒楼的烹调和器皿都极其讲究,而且有衣着华丽、年轻貌美的姑娘陪酒。美酒佳肴,鲜汤甜点,弦管笙歌,莺声燕语,彻夜不息。当然,楼上也另有密室以供他用。一到晚上,这些酒楼便会“大红灯笼高高挂”,让人一看便知那是灯红酒绿的“红灯区”。

低档的妓院叫“瓦舍”,是政府经营的廉价娼馆。至于民营的下等妓院,恐怕连瓦舍都不是,而只是一间破板壁房,叫“寮”;甚或只是一条破船,好听一点叫“舫”(高级的“花舫”则例外)。明代还有一种叫做“窑子”的地方,是连“妓院”都不够资格叫的,也许只能叫“娼窝”。一般是贫困小民,找一间破窑,弄几个丐女,裸卧其中,让过路人观看。看好了,挑一个,投钱七文,便可一泄其欲。所以,后来人们也将妓院蔑称为“窑子”,将妓女蔑称为“窑姐”,将匆匆行淫称为“打钉”,起源就在这里。

窑子和瓦舍事,我们可以不去管他,因为那比较简单。青楼和酒楼就不一样了。人们到那里去,并不仅仅只是为了性的需求。

青楼的主要客户,是比较阔绰的文人士大夫,也有比较儒雅的商人和武夫。他们到那里去,主要是为了获得松驰和宁静,放松一下自己的身心,享受美酒佳肴和音乐歌舞,或者舞文弄墨,吟诗作赋。即便在那里过夜,也是为了在温香软玉中得到一种休息,以便把烦人的政务、扰人的功名和诱人的利禄暂时忘却,体验一种“宠辱皆忘”的境界。

事实上,青楼就是为此而设计的。

首先,青楼的选址就十分讲究,既要在市区,方便客人往来,又要不喧闹,以免影响情绪。一般选在可以闹中取静之处。最好是通衢大道之旁一小巷,曲曲弯弯给人“小径通幽”之感。门前最好有杨柳,取“依人”之义;窗外最好有流水,含“不尽”之情。宅内的建筑,也十分考究。厅堂要宽,庭院要美,前后植花卉,左右立怪石,池中泛游鱼,轩内垂帘幕。室内的陈设,更是精致,须有琴棋书画,笔墨纸砚,望之有如“艺术沙龙”,决非“肉铺”。进入这样的所在,首先便让人心旷神怡,病气、晦气、疲劳之气,都会被扫得干干净净。

其次,菜肴、点心、瓜果、餐具、酒盅、茶杯,都要十分精致而洁净。高档的青楼,都有特级名厨主理,服务也极其周到。菜是清淡的,酒是清淳的,茶是清香的,器皿是干净的,再由一双双纤纤玉手捧了过来,莺声燕语,款款待客,全无俗人酒席上的吆三喝六,狂呼乱叫,能不是一种特殊的享受吗?

第三,最重要的是,是这里有色艺双绝的姑娘。这些姑娘们都受过特殊的训练,一个个楚楚动人,仪态万方。尽管作为妓,她们终归是要“卖身”的,但高级的青楼妓女,也并不轻易献身;而不少客人到此,也相当地客客气气。因为和这些青楼女子见面、交谈,听她们宛转的歌曲,看她们清新的字画,性紧张便能得到极大的缓解。况且,修养极高的妓女,其自身的气质,也常会使人有不敢亵慢之感。比如宋代的徽宗皇帝赵佶第一次去东京名妓李师师家,就是又喝茶,又吃水果,又看风景,又吃夜宵,又香汤沐浴,折腾了老半天,才见到李师师一面。听了一支曲子后,连手指头都没碰一下,就回宫去了,而万岁爷还感到“意趣闲适”,十分满意。

青楼不但是放松身心的好去处,而且也是欣赏艺术的好地方。事实上,在没有剧院、影院、歌厅、舞厅的时代,青楼是一个重要的艺术场所。尽管中国历来就有国家歌舞团,但那是专供皇上享用的,一般民众难得一睹风采。正所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民间人士要想欣赏比较高雅的歌舞,便只好到说起来并不高雅的地方去。古代的妓院,稍微上一点档次的,都能提供音乐舞蹈服务。不同之处,也许仅在于中低档的只有淫词艳曲,高档的则有清音雅声罢了。当然,客人如果高兴,也可以“卡拉ok”一番,有人伴奏,有人伴唱,有人伴舞,有人喝彩,这可是家里面享受不到的乐趣。

有一个故事是广为人知的,尽管它并非发生在青楼,但却与妓女有关。这个故事说,有一天,唐代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人同行,在天寒微雪中来到旗亭。正巧,有十几个梨园伶宫和四个艺妓也在这里会饮。三诗人便相约说,我们悄悄地等着,看她们唱谁的诗多,谁就是大诗人。一会儿,一个艺妓唱道:“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大喜,引手画壁说:“一绝句!”一会儿,又一个艺妓唱道:“开箧泪沾臆,见君日前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高适大喜,也引手画壁说:“一绝句!”一会儿,第三个艺妓唱道:“奉帚平明金殿开,强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王昌龄更喜,又引手画壁说:“二绝句!”。王之焕却指着其中色艺最佳的一个说,一会儿她要不唱我的诗,我这一辈子都不和你们争了。过了一会儿,最漂亮的那个艺妓果然开口唱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焕听罢大笑,对高适、王昌龄说,哥们,怎么样?我说得不假吧!

这个故事充分说明了,在没有报纸、刊物、广播、电视等传媒的时代,妓女就是新文学作品最重要的传播者之一。文人诗作一经名妓首唱,诸妓传唱,便立即家喻户晓,名满天下。前面说过的“评花榜”,是文人给妓女打分;而这里说的“旗亭画壁”一事,岂非妓女给诗人评职称?

诗词歌赋靠妓女传播,音乐舞蹈靠妓女表演,中国文学艺术的发展有着妓女的贡献,中国文学艺术的繁荣有着青楼的功劳。精湛的艺术和精致的建筑、精美的食品一样,也是吸引人们来到青楼的原因之一。

青楼还是重要的社交场所。

中国人的社交叫“应酬”。应酬这个词是由“酬酢”演变而来。“酬”是主人敬酒,是不够的,还要有陪酒女郎。醇酒美人,缺一不可,而青楼则恰好兼而有之。青楼女子,训练有素,既温柔多情,又口齿伶俐,弹得琴,唱得曲,说得笑话,还能打情骂俏。雅俗共赏,荤素杂糅,效果极佳。所以,古人的社交活动,不少都安排在青楼,而对青楼女子口才的要求,有时还超过姿色。

有两个例子很能说明妓女的口才。

大约是明宣德年间,三杨(杨荣、杨士奇、杨溥)当国,同任内阁大臣,人称“三阁老”。有一次,三阁老有“应酬”,由一位名叫齐雅秀的妓女陪酒。齐雅秀为了惹人发笑,故意迟到。三阁老问她干什么去了,她说在家里看书;又问她看什么书,她说是看《烈女传》。妓女看《烈女传》,自然荒唐之极,于是三阁老大笑说“母狗无礼”。谁知齐雅秀答道:“我是母狗,各位是公猴”。此言一出,闻者无不拍手叫好,拍案称绝。原来,“公猴”谐音“公侯”。三阁老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当然是“公侯”。但“公侯”与“母狗”相对应,又怎么听怎么是“公猴”。齐雅秀既戏弄了宰相,又不怕追究,当然极富巧智。如果往深里一想,则不难想到,满朝“公侯”,不过只是“公猴”;“冠冕堂皇”,不过只是“沐猴而冠”,那就真是鞭辟入里,妙不可言了。

如果说齐雅秀是巧智中略带粗俗,那么,郭时秀便巧智中略带权谋。郭时秀是唐代名妓,与文士王元鼎感情极好。中书省参政阿鲁温也有意于郭时秀,有一次便半开玩笑地问郭:你看我和王元鼎比怎么样?郭时秀答:“参政,宰臣也;元鼎,文人也。经纶朝政,致君泽民,则元鼎不及参政;嘲风弄月,惜玉怜香,则参政不敢望元鼎。”这个回答实在太妙了。它既解释了自己的感情(王元鼎是多情文人,自然比较容易讨女人喜欢),婉拒了阿鲁温(您老人家是国家栋梁,自然不屑于儿女情长),又不得罪阿鲁温(国家栋梁自然比多情文人身份高,面子大)。这样的外交辞令,便是苏秦、张仪之辈,只怕也要自愧不如。

有这样才思敏捷、口齿伶俐的妓女作陪,社会活动能不生动活性、大见成效吗?所以,自唐代始,许多礼仪活动都少不了妓女到场,而许多重大决策竟会在青楼酒店拍板。

以上种种,便是青楼的功能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