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读方志
我要到某县住一个月,去之前,想了解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有哪些先贤,有什么旧祠,山川版图,典制沿革,物产人伦等等,我该找什么书看一看呢?一般性的史地著作,可以参考,而县志无疑是最合用的。这是个旧县,我找到三种地方志,一部是明代嘉靖年间编的,一部成书于清末,另一部,是近年新编的。前两部,用今天的眼光,读起来不是很方便,但耐心看去,眉目宛然,资料也丰富。后面这部新志,门类清楚,最是易读,但读后,却觉空洞无物。
清代学者章学诚曾批评他那个时代的地方志,“率凭一时采访,人多庸猥,例罕完善”,“其古雅者,文人游戏,小记短书,清言丛说而已耳;其鄙俚者,文移案牍,江湖游乞,随俗应酬而已耳”。古代的方志,是私人手笔,确实良莠不齐,但有一样好处,对地方的掌故文献,留意采撷,哪怕是缺乏史意,当资料书来读,也津津有味。新地方志是官修的,官气也重,四平八稳,面面俱到,举凡邮电金融,能源交通,工农商学,无不有专记,读后不知是方志,还是政府工作报告。不是说这些方面不宜入志,古代的方志,也讲究记述完备,如户口田赋,盐钞税课,官署学校,支费职役,一样样地写进去,区别在于,新志的取舍,全依官方标准,往往请各部门,把自己的行当,讲述一遍,是以全是官样文章,了无生气。
章学诚又曾请立志科,也就是在州县设立专门的官方机构,来编辑地方志。不妨抄一大段他的设想:
“六科案牍,约取大略,而录藏其副可也;官长师傅,去官之日,取其平时行事善恶有实据者,录其始末可也;所属之中,家修其谱,人撰其传志状述,必呈其副;学校师傅,采取公论,核正而藏于志科可也;所属人士,或有经史撰述,诗赋文笔,论定成编,必呈其副,藏于志科,兼录部目可也;衙廨城池,学庙祠宇,堤堰桥梁,有所修建,必告于科,而呈其端委可也;铭金刻石,私事摛辞,必摩其本,而藏之于科可也;宴兴宾饮,读法讲书,凡有举行,必书一时官秩及诸姓名,录其所闻所见可也。”
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到古人搜集资料的大概。今天各地的史志办,大有章学诚的遗意,工作不可谓不辛苦,员额不可谓不多,为什么编出的新志,大不耐看呢?我想,地方志的撰者,是非常重要的。明代的县志,往往不如清代的,因为清代的优秀学者,许多以撰写地方志为个人的盛事,这些人学识高,修的志自然出色,而在明代,大学者参与其事的少,县里只好请当地的儒士,如果这是一位饱学之士,算这县里人运气好,可惜这样的运气并不总有,执笔的往往是半通不通的塾师,每日坐在那里东抄西抄,骗些猪头肉吃了事。
在章学诚的设想中,志科把资料积攒起来后,“访能文学而通史裁者,笔削以为成书。”这一点之重要,他可能并没意识到。如今的新志,鲜有这么做的,都是史志办的工作人员,各掌一门,凑齐成书,名之曰集体编辑,所以我们在志中看不到个人的意见,看不到历史感,看不到作者的用心。集体撰述的书,我还没见过一本好的,不只是方志如此。唯盼将来能有一人执笔的新志,宁偏而有益,远胜于正而无当。
县里的地方志办公室,我有幸见识过一次。办公地点,是在政府楼中最偏的角落,连门上的牌子,似乎也比别的办公室显得小些(其实是一样大小),里面的工作人员,谦恭多礼,他们的设备家具,大多破旧,很像别的部门用过不要了,掷到这里。据他们讲,每年的经费,实不敷用,骑着自行车,到各处搜罗资料,要赔着笑脸,对方还不一定搭理。也许这并不是普遍的情况吧。
这些工作人员,很可同情,辛苦自不必说,修志时也做不了主,万事决于上意。这也苦了我们读者,旧志不好读,也不宜得,很少有新版的,往往得到极难使用的图书馆里,才能见到。新志呢,又是如此这般。那怎么办?不读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