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露官场黑暗的讽刺之笔

土霸当法官(事在第三十回)

《金瓶梅》虽然是以三大淫妇命名(从潘金莲、李瓶儿、春梅的名字中各取一字),但主角则是西门庆。它以西门庆一生的历史作为主线,其他人物的故事都是围绕着这条主线进行。而主线中的主线又是西门庆的“发迹史”,他本来只是清河县一个土霸,由于他善于结交官府,不断地向上爬的结果,终于当上了提刑官(地方法院的主管)。他是靠巴结当朝蔡太师而得官的,书中写他得官的经过以及他的“政绩”可说是极尽讽刺之能事。

以西门庆的身份,本来还未够资格巴结得上蔡太师的,他趁着蔡太师做生日的机会,叫家人来保和小舅子吴典恩送一份厚礼给蔡太师。来保认得蔡府的一个家人,这个家人和蔡府的管家翟谦相熟,初时蔡府守门的官吏不许他们进去,后来那个家人出来,叫来保送银子给那两个官吏,这才能够首先见到翟谦。

西门庆和翟谦以前因为一桩官司,曾得过翟谦助力,此时就以酬谢为名,送他三十两白金及其他礼物,翟谦受了礼,吩咐来保把送给蔡太师的礼物抬进,然后带引他们去谒见蔡太师。

送给蔡太师的礼物当然更为名贵了,书中写蔡太师见了黄烘烘的金壶玉盏,五彩夺目的锦绣蟒衣、南京纻缎等物:

如何不喜?便道:“这礼物决不好受的,你还将回去。”于是慌了来保等,在下叩头,说道:“小的主人西门庆,没甚孝敬,这些小礼物,进献老爷赏人便了。”太师道:“既是如此,令左右收了。”“收了”之后,太师问,“你家主人,可有甚么官役?”

踏入官场贺客盈门(事在第三十、三十一回)

来保也机灵,闻弦歌而知雅意,便道:

“主人一介乡民,有何官役?”

太师道:“既无官职,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札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日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于是唤堂后官抬书案过来,即时佥押,把西门庆名字填注上面。

按:“空名告身札付”即留着空白的委任状,姓名和官衔可以随时填上。这一段写官场的“儿戏”——一个典型的恶霸居然可以做一省提刑所的副主官——真是令人啼笑皆非。而且后来西门庆还升了正千户提刑官。

不但西门庆得官,连带他的家人来保、小舅子吴典恩也都得了一官半职。吴典恩做清河县的驿丞(驿站站长。“驿”是古代驿站的专用车子),来保做山东郓王府的校尉。

西门庆一得官,立即贺客盈门。

先是:“提刑所夏提刑拿帖儿差了一名写字的拿手本三班送了十二名排军来答应。……衙门同僚具公礼来贺。”跟着是:“本县正堂李知县会了四衙同僚,差人送羊酒贺礼来,又拿帖儿送了一名小郎来答应。”“送礼庆贺,人来人去,一日不断头。”

按:“答应”,古代官宦人家的下人的名称,相当于广东话的“使唤”。“答应”的职司并无一定规限,所以夏提刑送来的十二名排军(勤务兵)可以称“答应”,李知县送来的小厮(后来做了西门庆的书童)亦称“答应”。

西门庆做了官,“每日骑着大白马,头戴乌纱……排军喝道,张打着大黑扇,前呼后拥,何止十数人跟随,在街上摇摆。”小人得志之状可掬。

叔嫂通奸本夫求情(事在第三十三、三十四回)

西门庆做了提刑官,审的第一宗案子是颇为特别的叔嫂通奸案。特别之处在于捉奸的是不相干的闲人,而本夫反而求法官庇护奸夫淫妇。

本夫名叫韩道国,是西门庆开的一间绒线铺的伙计。妻子王六儿喜欢卖弄风骚,常常“搽脂抹粉,打扮乔模乔样,常在门口站立睃人。”有几个“浮浪子弟”想勾搭她勾搭不上,打听得她与小叔韩二(诨名二捣鬼)有奸情,于是便暗中窥伺,等待机会捉奸。

一天,那韩二趁着哥哥不在家的时候,大白天过来:

和妇人吃醉了,倒插了门在房里干事。

不防众人睃见踪迹,小猴子爬过来把后门开了,众人一齐进去,掇开房门,韩二夺门就走,被一少年一拳打倒拿住。老婆还在坑上,慌穿衣不迭。一人进去先把裤子挝在手里,都一条绳子拴出来。须臾围了一门首人,跟到牛皮街厢铺里,就哄动了那一条街巷。这一个来问,那一个来瞧,都说韩道国妇人与小叔犯奸。

当时律例,叔嫂通奸是要问“绞罪”的,韩道国在铺子里闻知此事,大惊失色,连忙找西门庆的家人来保计议,希望能够遮瞒此事。他为何甘愿戴绿帽子呢?作者没有明写出来,但从已知的他的家庭背景和平日为人,却是不难猜测他的心理。他是个破落户的儿子,要面子,善说谎;他的弟弟是无赖,他“也不是守本分的人”,一来因为家丑不欲外扬,二来弟子和妻子都是可以帮得他手的人,是以他就必须掩盖此事了。

来保教他去请应伯爵帮他向西门庆求情,他许应伯爵以重谢,应伯爵就一口应承,并替他出主意。

审通奸案 先放淫妇(事在第三十四回)

应伯爵教他:

你取张纸儿写了个说帖儿。我如今同你到大官(指西门庆)府里,对他说。把一切闲话都丢开,你只说我常不在家,被街坊这伙光棍时常打砖掠瓦,欺负小人娘子。你兄弟韩二气忿不过,和他嚷乱(争吵),反被这伙人群住,揪踩在地,乱行踢打,同拴在铺里。望大官府讨个帖儿。

韩道国依教去见西门庆,跪呈说帖,西门庆见他是自己的伙计,又有应伯爵帮他说话,便答应了。并且教他怎样修改说帖。

西门庆一把手拉起,说道:“你请起来。”于是观看帖儿,上面写着:“犯妇王氏乞青目免提。”西门庆道:“这帖子不是这等写了。只有你令弟韩二一人就是了。”向伯爵道:“此是我拿帖对县里说,不如只份咐地方改了报单,明日带来我衙门里来发落就是了。”

案子转到西门庆的提刑所,当然就好办了。第二日,西门庆与夏提刑一同坐堂审案,把韩二和那四个强行出头捉奸的光棍一起提来。夏提刑虽是正职,但西门庆在地方上和在官场中的势力都比他大得多,自然一切都得听西门庆的。

那王氏是西门庆早就叫保甲放了的,夏提刑不知,在听了两造回话后:

因问保甲萧成:“那王氏怎的不见?”箫成怎的好回节级(受西门庆差遣的一个衙役头目)放了,只说:“王氏脚小路上走不动。便来。”那韩二在下边,两双眼只看着西门庆。良久,西门庆欠身望夏提刑道:“长官也不消要这王氏。想必王氏有些姿色,这光棍因调戏她不遂,捏成这个圈套。”

按:审通奸案,主犯不来,一样照审,官场儿戏可知。

包庇奸夫 拷打光棍(事在第三十四回)

至此,西门庆索性撇开正职的夏提刑,亲自来审案了。

(西门庆)因叫那为首的车淡(捉奸者)上去,问道:“你在那里,捉住那韩二来?”众人道:“昨日在他屋里捉来。”又问韩二:“王氏是你甚么人?”保甲道:“是他嫂子儿。”又问保甲:“这伙人打那里进他屋里?”保甲道:“越墙进去。”西门庆大怒骂道:“我把你这起光棍,他既是小叔,(与)王氏也是有服之亲,莫不不许上门行走?像你这光棍,你是他的甚么人,如何敢越墙进去!况她家男子不在,又有幼女在房中,非奸即盗了!”喝令左右:“拿夹棍来!”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况四五个都是少年子弟,出娘胞胎未经刑杖,一个个打得号哭动天,呻吟满地。这西门庆也不等夏提刑开口,吩咐:“韩二出去听候。把四个都与我收监,不日取供送问。”

四人到监中都互相抱怨,个个都怀鬼胎。监中人都吓谑他:“你四个若送问,都是徙罪,到了外府州县,皆是死罪”,这些人慌了,等得家下人来送饭,捎信出去,教各人父兄使钱。上下寻人情。内中有拿人情央及夏提刑。夏提刑说:“这王氏的丈夫,是你西门老爹门下的伙计,他在中问扭着要送问,同僚上我又不好处得。你须还寻人情和他说去。”

按:这四个浮浪子弟,插手捉奸,虽是出于私心,论理亦不该受到如此严重刑罚。这回可真是“光棍也要榨出油来”了。夏提刑因碍着西门庆的关系,不敢受他们父兄送的“人情”。结果是四家凑了四十两银子,送给应伯爵代为说情,方得“轻判”,“每人打了一顿,放了。”还有一个结果是:经此案后,韩道国的妻子王六儿变成了西门庆“包起”的姘头。

谋财害命的案子(事在第四十七回)

《金瓶梅》第四十七回“王六儿说事图财;西门庆受赃枉法”说的则是西门庆审处的另一宗案件,更加无法无天。

首先简述案情。扬州有个苗员外,他的宠妾刁氏和家人苗青勾搭,一次在后园私会,被他撞见,他将苗青责打,苗青怀恨在心。过了一些时日,苗员外应表兄之请,上东京游玩,他想趁这个机会求取功名,求取功名非财不行,因而准备了两箱笼的金银财帛,并装了一船货物,带苗青和家童随行。不料误搭贼船。那苗青是早就想害家主的,遂与两个贼人串通,在清河县附近的港湾谋杀了苗员外。书童被贼人一棍打落水中,但幸得不死。苗青分了一份赃物,另搭船只,把货物运到清河县发卖。书童遇救,也在清河县暂行住下。某日,书童发现那两个贼人踪迹,告到了提刑院,夏提刑(他是正的,西门庆是副的)差人将那两个强盗捉来,强盔供出是和苗青同谋,杀其家主,苗青已经分赃而去。于是夏提刑又差人访拿苗青,准备拿到了他,再一起定罪。这个苗青在衙门也有熟人,其时恰值:

节间放假、提刑官吏一连两日没来衙门中问事。早有衙门首透信儿的人,悄悄把这件事儿报与苗青。

苗青慌了,躲在相熟的经纪乐三家中。这个乐三住在韩道国家隔壁,他的妻子和韩道国的妻子王六儿(亦即西门庆的姘头)相交甚厚,乐三得知此事,就对苗青说:

不打紧。隔壁韩家,就是提刑西门老爹的外室。又是他家伙计。和掩家交往得甚好,凡事百依百随。若要保得你无事,破多少东西,教俺家过去和他家说说。

按:这段话中的“家”是“浑家”的简称,即妻子。

贪财枉法 私放主谋(事在第四十七回)

苗青依教:

“于是写了说帖,封了五十两银子,两套妆花缎子衣服,乐三教他老婆拿过去,如此这般,对王六儿说。”

王六儿眼浅,见了这点礼物,就欢喜得不得了,拿了说帖,替苗青向西门庆求情。

西门庆看了帖子,因问:“他拿了那礼物谢你?”王六儿向箱中取出五十两银子来与西门庆礁,说道:“明日事成,还许两套衣裳。”西门庆看了笑道:“这些东西平白你要他做甚么?你不知道,这苗青乃扬州苗员外家人,因为在船上与两个船家商议,杀害家主,撺在河里,图财害命……稳定是个凌迟罪名。那两个,都是真犯斩罪。两个船家现供他有二千两银货在身上,拿这些银子来做甚么?还不快送与他去。”

王六儿把礼物托乐三娘子交还苗青,并把西门庆的话也转告他。

那苗青不听便罢,听她说了,犹如一桶水顶门上直灌到脚底下……即请乐三一处商议道:“宁可把二千货银都使了,只要救得性命家去。”

西门庆把苗青送来的银两礼物,分一半给夏提刑,夏提刑揖谢受礼之后,就把这件案子交给西门庆办,声言:“任凭长官尊意裁处。”(按,夏提刑本是正职,却尊称副手为“长官”,只这两字便见得作者讽刺手法的高明,无须“画公仔画出肠”,说出他是因受了礼才不惜自贬身份了。)

结果西门庆单独审案,把那两个强盗问了死罪,至于主谋苗青则根本没有提堂,早已被他私自放了。

但这件案子在清河县虽已了结,却还有点“余波”。作者在“余波”上,更加刻画出官场的黑暗。

好官也无法平反(事在第四十八回)

“余波”是那书童(名安童)不忿西门庆如此断案,将真情写了状纸,投到开封府黄通判衙内。这黄通判倒是个清官,但这案不归他管,于是“连夜修书,并他(安童)诉状封在一处,与他盘费,就着他往巡按山东察院里投下。”

书中写那现任的山东巡按“姓曾,双名孝序,乃都御史曾布之子,新中乙未科进士,极是个清廉正气的官。”他重审此案,“一面查刷卷宗(即翻查档案),复提出陈三、翁八(即那两个强盗)审问。”审出“苗青主谋之情”,“大怒,差人行牌星夜往扬州,提苗青去了;一面写本参劾提刑院两员问官(即夏提刑和西门庆)受赃卖法。”

但安童虽然好运,碰上个既有家庭背景(父为都御史)又是“极清廉正气”的好官,仍然无法平反此案。因为西门庆的靠山比都御史、巡按更大。他走太师府管家翟谦的门路,首先将曾巡按的奏折压下来。

翟谦看了西门庆书信说道:“曾御史参本还未到哩。……曾御史本到,等我对老爷说,交老爷阁中,只批与他该部知道,我这里差人再拿我的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把他的本只不覆上来,叫你老爹只顾放心,管情一些事儿没有。”

果然不出所料,那极“清廉正气”的曾御史被贬职为陕西庆州知府,他原来的山东巡按一职则被宋御史替代了。当然这都是蔡太师所使的手段。

宋御史巡按山东,与新点“两淮巡盐”蔡御史同行。西门庆与他们结交的情形已见上述。西门庆复请蔡御史代他求这新任巡按免提苗青审问,结果是公人虽然从扬州提了苗青来,但也给新巡按立即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