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俞平伯的《古槐树屋词》
日前喜获俞平伯先生托其香港友人转赠的《古槐书屋词》一部,功力深至,迥异时流,不独审音度曲,格律精严,且复挥洒自如,韵味隽永。前辈词家璞翁(刘伯端)曾有“才气与格律并不矛盾”之说,读《古槐书屋词》可获明证矣!
我本来没有资格谈论俞先生的词,但如此好词,岂可不介绍给海内外读者欣赏。不辞率尔操触之诮,就写此篇,权当读词笔记吧。
《古槐书屋词》分为两卷,收入集中的作品不过七十多首,可知其下笔的谨慎。故叶公绰(遐庵)序文有云:“综数十年之作,仅存此二卷,是不但足以窥君之词之工,抑君治学处世之不苟,概可知也。”叶的序文是一九五四年写的,现在由香港“书谱出版社”出版的这部词集,则是兼收了一九五四年以后的所作的。收入集中的七十多首,以小令居多,我也最欣赏他的小令。
蝶恋花
闻寅恪言,今岁太液池及荷花均盛于往年,余惜来往观,新秋初三日,始偕莹环至公园,今年六月逢闰,秋凉较早,偶徘徊临水,同赏一退红莲,秋晚岑寂,翠叶成群,孤芳在眼,谓有遗世之心,迟暮之感焉。昔白石翁好作词序,余所作视翁何如,而亦有为序之举,弥可哂矣。睡起残脂慵未洗,却忆斜阳,小立明秋水。憔悴心怜花妩媚,好花可管人憔悴。
今日初三眉月细,已见西风,叶叶摇波翠。明日重来看汝否,沉吟对汝都无计。
不但词的本身堪称“清词丽句”,词序也是极有韵味的小品。“白石翁”是宋代的大词人姜夔(白石道人),词前喜作小序,不但驰誉当时,且为后世传诵。俞老之词序是可以和白石翁比美的。“寅恪”即当时的大史学家陈寅恪,一九六九年已在广州去世了。
词集中有几首和宋代词人之作,也是很有特色的。录两首:
浣溪沙
和清真一树梨花雪四垂,三分春色占萍池,几回玉蝶扑帘儿。
惘惘停眸谁爱惜,匆匆闲忆总成悲。灯前重理呀罗衣。
前调
和梦窗尽日楼居不见春,也无巢燕语粱尘,帘衣如水絮如云。
电炬飞光堪永昼,通宵鼓笛不眠人,梨花深巷梦黄昏。
清真(周美成)、梦窗(吴文英)是宋代两大词宗,均能审音辨律,用字以研炼见长。俞老这两首和词是得其神韵的。
人所共知,俞老是“红学大师”,集中有《咏红楼梦》一首,调寄《临江仙》。
多少金迷纸醉,真堪石破天惊。休言谁创与谁承,传心先后觉,说梦古今情。
还有一首《清平乐》,则是咏《牡丹亭》的。
荒台池馆沉沁,独怜梅树情深,记压黄金钏匾,不知甚处寻。
“十年浩劫”期间,俞老曾被迫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做打扫工作,也曾“下放”河南农村一年(和钱钟书,吴世昌等人在同一所干校)。这段期间他的作品很少,但也写了几首非常有意思的词。录三首如下:
鹧鸪天
眼底沧桑寄此身,飘零文字水萍因。伫看雏翼飞腾速,喜及桑榆睹性真。曾一载、住农村。归来犹拟向渔津。易求虾菜居邻集,收得家书驿近人。
身居逆境而不觉其苦,“下放”到农村,他就欣赏农村的乐趣。不过从“眼底沧桑,飘零文字”这两句,也可想见他的感慨之深了。
浣溪沙·并序
一九七三年癸丑仲秋二十六日,梦中得词半首,不知其意,不能续也。至丙辰七月初二日晨,唐山大地震,波及京津,初五枕上,忽忆前句,“京东二百里余赊”者,岂即丰南唐山之谓欤?遂续成之。末韵借用成句,“增减”指户籍。生灵何孽,并命于一朝;呓梦何心,先兴于两载。如斯浩劫,迥绝言诠矣!雨里宵灯晕彩霞,当时一去又天涯。京东二百里余赊。
拾得表明何所谓,寻来如梦或非差,算增算减总由他。
一九七六年(丙辰)的唐山大地震,既是天灾,又加人祸。当时“四人帮”有言曰,唐山死了几十万人也算不了什么,总不如“批邓”要紧。“算增算减总由他”,词人之悲愤可知矣!
同年十月,“四人帮”一网成擒,俞老立刻写了一首《临江仙》,那就更有意思了。先录下,然后略加诠释。
临江仙
周甲良辰虚度,一年容易秋冬。休夸时世若为容,新妆侍卫里,裙样出唐宫。任你追踪雉望,终归啜泣途穷。能诛褒但是英雄,生花南史笔,愧煞北门公。
词中有人,呼之欲出。其人为谁,江青是也!“新妆”指江青“创造”的连衣裙的“布拉吉”装,据云式样是袭自武则天时代的宫装。江青因为没人跟她学样做“时装”,曾特地到天津推广,天津古称“天津卫”,词中的“卫”即指天津。这是“新妆传卫里,裙样出唐宫”的“本事”。
下阕则是写到江青倒台了。江青是要做现代的吕后(名雉)和武则天(名望)的,但志大才疏,终归啜泣途穷。“北门公”指武则天时代的一班“北门学士”,这北门学士其实只能算是武则天的御用文人。江青也是有她的“北门学土”的。
最后要说的,这本《古槐书屋词》是俞平伯的夫人许宝驯手书的。其中有一段故事,俞老原来的词集第一卷刊本,是在四十年前由俞夫人的七弟许宝驯书写的,许宝驯是清华大学著名的数学教授,已经去世。原刊本流传得甚少,俞家亦仅存一“红印本”。俞夫人因摹仿弟弟笔迹,重新“摹写”丈夫的词集,亦含有纪念弟弟的意思在内也。俞夫人书法秀丽,和俞老的词可称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