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盛夏的忠臣藏 1、平成六年七月二十二日

为何我抛开忧虑,在炎热的盛夏从两国走到高轮?

这段文字的题目很长,长得简直有点不正常,但我还是想先向读者说明一下本书的出版缘起。若不把这段缘由交代清楚,在下宫部和新潮社三位共襄盛举的先生肯定被大家看成天下第一大傻瓜。

本人宫部美幸平日除了专心写作现代推理小说外,有时也写些以江户时代为背景的推理小说和庶民故事,但老实说,书写江户小说有个最叫人头痛的问题,就是“时间戚与距离戚”。因为时钟在从前那时代并不普及,市区内各处虽有钟楼报时,但报的只是大概的时间。据说有时某人在A地听完六刻钟响后,走到半里外的B地时又会听到六刻钟响。因为对当时的百姓来说,时间是可随个人需要而调整的,日常活动所依据的指标并不是时间,而是太阳多高了、月亮多斜了?像我这种整天关在屋内的人,实在很难想像从前的时间戚,更何况,在我仅有六个榻榻米大的工作室里还放置了八个闹钟。

如果说,小说人物始终待在原地不动,那倒也不会有问题,问题是故事主角开始迈步向前时,我的麻烦就跟着来了。譬如小说的女主角是个平民姑娘,我必须让她从深川净心寺后方的山本町走到日本桥的万町,这时我就得一手抓圆规,一手翻开古地图来回打量,脑中还不断念叨着“哎!那就走这条路,然后经过这地点吧……”、“要假设她走了多久呢”。我暗自思索,愈想愈烦,很快就头疼起来。

但好在我立刻想起“一里一小时”这句俗语,这句话正是为了跟我同样烦恼的作家而准备的,大家如要计算距离与时间,就可用这句话作为指标。“一里”等于现在的四公里,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步行四公里大约需要花费一小时。不过这数字是包括男女老幼在内的平均值,若换成年轻人,步行速度应该更快吧。而且各人步行速度也随职业而有所差异,所以这些因素我们都必须考虑。

不仅如此,这句俗语虽然方便好用,毕竟只是纸上谈兵。更可悲的是,没有驾照的我也无从想像“汽车时速××公里就是这样”的感觉,所以就算我明白“一里一小时”等于“时速四公里”,脑中仍是一片空白。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还是亲自去走一趟吧?

现在回想起来,这想法第一次跃入脑中,大约是在六年前。那时我才刚刚跻身作家行列,工作和收入少得可怜,时间却有一大把。于是挑个温暖如春的日子,脚蹬运动鞋,腰挂计步器,再把皮包斜挂肩头,我便豪气万千地踏上了征途。那天的路线是从日本桥走到门前仲町的富冈八幡宫。后来在同一个月之内,我又从有乐町MARION前出发,越过两国桥,一路走到JR锦系町站。所以我前后总共出门探险过两次。

你大概疯了吧……或许有人这么想,但亲爱的读者请听我说,这两次徒步之旅都让我玩得很开心。也正因为这两次愉快的记忆,才有本书的系列企画诞生。

记得去年春天,我在《小说新潮》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深川散策记〉。平日仗着自己对深川附近地形熟悉,我总是当仁不让地宣示那地方是“我的地盘,我包了”,但其实自己对深川的地理和历史实在所知有限,而那篇文章也充分展露了我的浅薄和无知。或许各位读者的记忆里还有些印象吧?不过出人意料的是,那篇文章居然获得众多好评,撰写文章的我也深戚其中乐趣,因此,今年《小说新潮》编辑部的责任编辑江木先生问我“要不要再写篇续集”时,我便向他提议:“我们再去一次那种远足吧?”

老实说,我可是心怀不轨的。因为那时我刚好又盘算“再把皮包斜挂肩头到各处去闲逛一番吧”。只不过我的计划是独自行动,也就是说,我那时是打算自费漫游啦。

不过呢,如果背包行能变成写作企画的话……哇!那我就可不花一毛而漫游天下啦!而且又能增长见闻,对吧?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走路去喔?”江木先生立即面露难色,我绞尽脑汁想要说服他。如果是我独自行动,只是一个人随处闲逛也就罢了,但要把几位责任编辑都拉进来,还是得给他们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要找个什么理由呢……

我突然灵光一闪。“譬如《忠臣藏》里赤穗义士复仇后返回泉岳寺的全程,我们去走那条路怎么样?”我说。

“或许很有意思喔。肯定没人做过这种企画。”江木先生说。

怎么可能有人做嘛?这种企画毫无意义。看得懂古地图的人根本不会去干这种蠢事!但这种蠢事却让我雀跃不已。三月中旬的某一天,我跟江木先生谈完后从咖啡馆走出来,心里不断祈祷着:要是企画案通过就好了。

之后,又过了一段日子,梅雨季来了(今年是个没雨的梅雨季),江木先生打电话告诉我说:“那个企画,决定要做了。我们就去走一趟赤穗义士复仇回程之旅吧。”

“哇,太好了!那,什么时候去?”

“我问过总编辑了,说是为了赶上月刊截稿日,七月中旬怎么样?”

七月中旬?我沉默不语。

这种干旱的梅雨季,这么炎热的天气,照现在这状况推测,七月中旬肯定热得像在火炉里吧……

“天气是很热啦。哈哈,不过走完全程后喝下的那杯啤酒,味道肯定很好呀!”江木的语气有点自嘲。事已至此,我也不好打退堂鼓,只能发出一连串“哈哈哈”的笑声,并鼓起勇气做最后挣扎。

“不过啊,真要讲究起来,还是十二月十四日深夜再去比较好吧?”

我试探地说。江木答:

“如果想严格地彻底重现当时情景,那还应该穿上锁帷子去走那段路呢。所以这些就别那么讲究了。”

“也对,说得没错。”我赶紧顺着他的话找台阶下。万一他一咬牙豁出去,不止要穿锁帷子,还叫大家“干脆先到哪儿来一场复仇决战之后再去泉岳寺吧”,那可就糟了。我才不想变成业界的众矢之的呢。

所以,经过了这番波折,企画执行日就定在七月十五日。万一中暑了多可怕呀……我战战兢兢地数着日子,先到商店街买了帽子,又买了阳伞,大泽事务所的河野小姐劝告我:“最好买副太阳眼镜喔!”接着,我又犹豫:要不要买个水壶呢?而日子却毫不容情地一天一天过去……

然而……

就在这无聊又费劲的企画即将付诸实践的一星期前,七月八日那天,意外发生了。率先发起这项企画的我,突然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去了!

这下简直闹得人仰马翻。我生平第一次坐上了救护车:心里觉得丢脸极了。附近邻居都跑来看热闹……

好在这次意外只是丢了面子,病情并不严重。医生诊断病名为“肾脏结石”,其实就是尿道结石啦。只因“尿道”两个字写出来不好看,所以改用“肾脏”。这毛病简单地说,就是身体里面有石子,石子排出体外之前,患者会肚痛得不得了。据说胆结石也是一样。还好我这次运气不错,只痛了三小时,石子就排了出来,之后就像没事儿似的,一点也不痛了。我当天在医院住了一晚,第二天下午已可出院回家。所以这种疾病(也有人认为根本不是病)只算一种物理症状而已。不过听说有些患者痛一、二个晚上,石子还是排不出来。

结石从体内排出之前的那种疼痛,可真是要人命。有人形容“痛得东倒西歪”,我看应该说“痛得死去活来”才对。但我最痛的时候至少还能跟急救人员、医生、护士对话,也能自己行走,或许我这种程度还是轻微的吧。据说有些人痛起来冷汗直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注射止痛剂都没用,医师也束手无策,最后只能施以全身麻醉。听起来满吓人的吧?

总之,我在医院恢复到能拖着点滴架咯啦咯啦到处行走后,便打电话向河野小姐报告,并拜托她说:我的病情虽不严重,但为了谨慎,希望下周的徒步企画顺延几天。河野小姐立即应允,把企画执行日向后延了一周,决定在二十二日实施。

顺延的这星期里,我定期到医院回诊。最后一次诊察完毕后,医生对我说:

“看你这X光片,体内还有石子喔。不过与其吃药,不如多喝水,多走路,让石子自己排出来,才是最好的办法。你就去徒步漫游吧。如果不痛的话,也不必再到医院了。”

喔……正合我意!医生叫我多走路,不正给我们的企画又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医生准我出门喽。不,应该说,医生命令我要多走路。”

“那很好啊。对了,这是您第一次住院吧?有什么感想?”

“医院建筑虽然老旧,倒没想到护士小姐都是美女。我大吃一惊哩!就连端饭送菜的实习护士(我猜大概是实习的)都长得像偶像明星。”

江木先生听了我的回答后是什么反应?为了维护他武士的颜面,我决定帮他隐瞒。但我发誓绝没欺骗读者,如果读者当中有人想要打听那间医院的地址,请写信询问新潮社。

总而言之,我们这企画对外打出“用脚体会江户人的距离戚”招牌,背后却隐匿着另一个远大目标:“帮宫部美幸小姐治疗肾结石”。经过如此这般几番波折,到了七月底那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干旱的梅雨季总算结束了。气温从一大早就升到三十多度,我们的徒步之旅就此拉开了变幻莫测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