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远在天边的樱田门 4、这座桥、那座桥

当年江户城河上横跨着许多桥梁,城门前面也设有警卫站(叫做“见附”),其中一部分的桥名、与站名现在仍然随处可见,有些甚至变成了东京的地名或车站名称。这次徒步小队绕城一周之旅的目的之一,就是去参观一下这些“城门”。

我们走到坂下门前时,刚好看到城门大开,一名警卫手拿对讲机正在跟门内联络,同时挥手示意一辆NTT数据公司的汽车驶进城门。

“对了,皇居也有很多业者进出吧。”

“可能里面有电脑吧。”

我曾在东京瓦斯当过雇员,这时想起以前上司说过,他到皇居去检查瓦斯设备时,心里难免还是会紧张。

从地图上观察,走进坂下门之后,顺着道路往前看,应该会看到正前方的“富士见橹楼”。但因为我们只能隔着城河抬头仰望,很难分辨墙内各建筑的名称。四人一路向前走去,宏伟壮观的堆石墙令人赞叹,漆着白石灰的城墙外壁看得出有些部分曾修补过,我们一面前进一面感到讶异,没想到那些“投石台”(城楼的窗下留出一块狭窄空间,底部是木条组成的地板,地板上有很多缝隙,可从缝隙向下投掷石块以防御来袭的敌人。只可惜室内的暖气也都从这些缝隙跑掉了)居然都保留得很完美。

“除非是来跑马拉松,否则一般人通常不会走到这里来的。”厨师中村低声说,“不是坐地铁从这下面经过,就是坐计程车通过这旁边的马路。”

说完,刚好看到“皇宫饭店”在右边路旁。对啦,很多作家都在这儿闭关写作,还有很多作家在这儿开过派对,但从来没有作家扛着背包从这家饭店门口走过吧,我想。这里不但是市中心,更是市中心的中心唷。

写到这儿,我想起三年前曾到深川闲逛,也正是因为那次远足,才会有后来的徒步日记诞生。记得当时在沿途看到很多貌似泡沫经济崩溃带来的伤痕景象,譬如:空荡荡的新建大楼里一间店铺也没有、钢架才搭起一半就弃置的建筑物、形状怪异无法使用的空地、紧密相连的民家之间蓦然冒出一块月租停车场……后来我们进行“盛夏的忠臣藏”之旅时曾走到第一京滨公路,在那些拥挤林立如高墙的大厦背后,我更惊讶地发现一些老旧的长屋式集体住宅早已变成了废墟。

好在皇居周围倒没看到这类令人伤感的遗物。眼前那些比邻而立的高楼都是年代悠久、构造坚实的建筑,几乎都属于银行、商社或大制造商。“那是三菱商事!”“啊!日本钢管。”“三井物产欸。是总公司吧。”众人七嘴八舌地嚷着。这些大楼似乎让我们看清了泡沫经济风暴究竟吹向何方。

我们继续前行,桔梗濠就在左侧路旁,路面和城河水面之间的高度只差两公尺左右。一直走到大手门前方,路面虽然高了一些,却并不太高,因为正在河面戏水的鸭子立刻发现了我们。群鸭一齐拍着翅膀哗啦哗啦飞到众人面前。这些鸭子看到人不逃走反而飞过来,大概以为我们会喂它们东西吃吧。

“哇!鸭子!”我说。

“是天鹅啦。”尼古拉江木很认真地纠正我,声音低得不让其他人听到。

大手门是江户城本丸的正门,三百诸侯进城拜谒将军时就从这座门进去。据说门内有栋古老的建筑叫做“百人番所”,但从门外却完全看不见。宫内厅医院也在门内,大手门前一直向东延伸的道路是永代通,地下则有营团地铁东西线通过。其实只要搭上这条线的电车,我就能直接回家了,可我现在却得耐着性子继续走下去。

走了没多久,城河开始略带弧度向左延伸,正前方的远处即是综合商社“丸红”的总公司大楼。自从洛克希德事件发生后,这家商社在大家脑中留下极坏的印象,也成了奸商的代名词,几乎跟通俗时代小说里的“越后屋”不相上下。不过丸红总公司的大楼看来却很朴素,外观构造也不算特别宏伟。原来丸红就在这里啊!众人发出一阵感叹,又转眼四望,这才发现皇居周围也是政府机关聚集地,光是眼前就有三栋政府机关办公楼,气象厅更是近得伸手可及。我们从古地图可以看出,当年的城河形状已有所改变,无法跟今天的城河重叠对比,但我们依稀可推测出,这附近正好是一桥家和号称“下马将军”的酒井雅乐头家的屋敷。

前方的城河和道路持续向左画出柔和的弧线,前面就是平川门。这座门是大奥的女中出入的通道,也是御三卿进出江户城的专用城门。读者您如果看过去年的大河连续剧就知道,所谓的“御三卿”,是八代将军吉宗为了对抗“御三家”而分封的新御三家。据说刚才曾让我们兴奋得呱呱大叫的丸红总公司那个位置,当年就是吉宗的四男,亦即“御三卿”之一的一桥宗尹的屋敷所在地。从古地图上寻找(我参考的是文久元年的地图),这个位置有座城门,叫做“一桥御门”,却没看到“平川门”的名字,而在一桥御门与竹桥御门之间,却看到另一座雉子桥御门。唉!看到这儿,我觉得好可惜啊。为什么江户城和城河不能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呢?

说到平川门,这座门是江户城的后门,也叫做不净门,城里的伤者、死者或犯了错的大名等送出城时都走这座门。当年浅野内匠头,还有因丑闻被处以流刑的大奥女中江岛就是从这座门被赶出城的。那座通往城外的木桥至今仍保持着旧日风貌,据说桥上的拟宝珠也是从庆长十九年(西元一六一四年)一直保留至今。

好了,走到这儿,已来到皇居正北顶端,也就是竹桥,今天的全程差不多走完一半了。前方的《每日新闻》大厦面对城河高耸路旁,我想起手里还有《每日新闻》委托的工作,已经拖延了好久还没做完,只好掩面悄悄溜过。年底这么忙碌的时候,我这是在干嘛呀!

“今天带一面旗子来就好了。”尼古拉江木说。“宫部小姐在这儿喔!”厨师中村说着向“每日新闻”大厦挥挥手。我加紧脚步迅速跑过。抱歉喽。

这时,校条总编辑开口说话了:“这栋‘每日新闻’大楼啊,我记得以前‘读者文摘’也在这大楼里呢。”

“咦?‘读者文摘’不是那家美国杂志吗?”

“对呀!对呀!不是被‘每日新闻’收购了?”

喔……这座大胆面向皇居建起的高楼,原来当初是有美国资本?这真是有趣的现象。

“这里好像有个纪念碑喔。”

一直沉默无语的摄影师赞岐乌龙面土居突然指着城河旁的小型花坛说。众人走上前去,看到一块书写“太田道灌追慕之碑”的石碑。这时刚过正午,一名正在午休的上班族坐在石碑的台阶上看书。我们四人兴高采烈地从碑前走过,继续朝向清水门前进。根据古地图记载,当年这座门可直通清水家屋敷,再往前有一座田安门,可直通田安家屋敷。附近除了这两家外,再也看不到大屋敷,其他的屋敷都显得十分细碎狭窄。或许这种构造的目的就是想凸显“御三卿”权倾江户的形象吧。

一行人走进了清水门,门内现已改名为“北丸公园”。我曾到公园里的武道馆听过几次音乐会,但科学技术馆可从没来过,也从没像今天这样悠闲地在这里散步。园内到处都是来此打发午休时间的游人,还有些粉领族正在吃便当。园内有座吉田茂铜像,我突然发现铜像脸孔跟电影明星森繁久弥长得很像,或许因为《小说吉田学校》改拍的电影里,吉田茂一角是由森繁先生饰演的关系吧?也可能受了先人为主的心理作用影响,总之,我觉得那铜像简直跟森繁先生一模一样。

以前每次到武道馆看表演,总是在深夜才结束,那时北丸公园的出口(也就是清水门)早已关闭,所以我从没发现武道馆四周还保存着这么多历史遗迹。我们登上武道馆旁的坡路,一直走到尽头时,看到一块特别引人注目的小纪念碑。石碑的位置紧靠路边,就像站在山崖边缘似的。根据碑文介绍,关东大地震之后,昭和天皇曾伫立在此眺望重建后的东京下町。

“原来如此,从前只要站在这个位置,就可把下町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我们穿过北丸公园,继续朝向千鸟渊走去。直到自己亲身走上这条路,我才明白道灌当年为何将此处视为天然要塞。因为从今天的起点马场先门附近看起来,千鸟渊好像近在眼前,但实际走在这条路上,又觉得千鸟渊十分遥远。这种地形高度造成的差距,如果只在千鸟渊附近闲逛就完全感觉不出来,如果只在丸内随意漫步,也感觉不出来,只有走过整段路程后才能深刻体会其中的差别,也才会从心底发出赞叹:对呀!原来这里是一片台地!北丸公园里还有些顶着茅草屋顶的巨大门楼、高大坚实的土墙……尽管一旁并没竖立任何标志,昔日的城楼身影却随处可见。参观这些遗迹后再爬到台地顶端,“江户城”的形象就像幻影似的,从眼前皇居的绿色树海对面缓缓升起。这种亲身的经验真的非常宝贵。

突发状况!

我们在九段下吃了午餐,休憩片刻后,重新踏上旅程。午后行程的起点是干鸟渊。众所周知,这里是著名的赏花景点,即使现在不是花季,这里的风景依然优美宜人。我们今天还看到另一种新景象:城河对岸几处地点都架起了貌似照相机的器材,可能是光学戚应装置吧。不仅如此,我还看到皇居四周城河的护墙上,许多警卫正在来回巡逻,那墙头简直高得令人眼花。

“他们身上都绑着救命钢索吧?”我努力集中视线想要看个清楚,结果当然什么都没看见。

接着,我又发现另一个现象:千鸟渊公园里不知为何竟有许多猫儿,而且数目不只是一只两只,而是这儿一群,那儿一群,到处都能看到猫儿。但那些猫都很干净,一点也不像野猫,也不惧怕生人。这时正好有一名上班族坐在木椅上抽烟,一只猫儿蜷背坐在他身边。

“对不起,请问这是您的猫吗?”我问。上班族对我露出了苦笑。

“不是啦。这里有好多猫,都住在这里唷。”他向我说明。以前我来这儿赏花时倒是没注意,原来这里是个猫之王国。

出了公园后,我们心无旁骛地一直向南走,走到半藏门的北门前面,道路又跟内堀通合而为一,路旁依然种满樱花路树,往来车辆当然也都风驰电掣,开得飞快。这段路的景色刚好跟早上相反,城河现在位于我们左侧,高楼与路上汽车则位于右侧。北门跟半藏门之间有一段城河叫做半藏濠,众人一边打量路边的英国大使馆一边继续向前,这条路几乎是一条直线,从很远的距离外就可把前方的半藏门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这时,我发现前方状况有异。

“半藏门附近好像有很多人围在那儿喔。”

只见前方远处站着三、四个女人,还有七、八名穿制服的警卫。走近一看,才看清那是半藏门的警卫站。

半藏门周围的城河和道路(包括架在城河上的桥梁在内)之间高度落差很大,给人一种地势雄伟的感觉,聚在门前的几个女人正凑着脑袋聊天,似乎聊得很高兴。看她们的模样不像观光客,也不像在欣赏城河和城桥,但每人手里都拿着相机,众多警卫也面带笑容地在跟她们聊天。更奇怪的是,警卫虽在闲聊,手里却拿着一堆“禁止通行”的标志排在路旁。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警卫听了尼古拉江木的疑问,笑着对他说:

“等下雅子妃殿下要从这儿经过。”

哎唷!原来如此!这群女人原来是皇室粉丝!

看到我们徒步小队惊讶的表情,警卫又笑着说:

“只要不走出标志区,你们也可以在这儿照相。再过十分钟就要来了,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另一名警卫说:“今天看热闹的人比较少,可以站在最前面哦。”

既然碰到这么好的机会,就在此暂待片刻吧。

“土居君,镜头角度如何?”

“我希望镜头取得愈近愈好。”

“大家应该安静点喔。”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闲聊着,原本手拿对讲机频频通话的警卫突然一起走上马路。半藏门的十字路口向来交通壅塞,老实说,我还多事地在替他们担忧:不是说十分钟之后雅子妃就要从这儿经过?再不赶快交通管制,岂不是来不及了?谁知事实完全出人意料。只见左前方的远处似乎有三辆黑头车正在两台白色摩托车的前导下逐渐驶近,那些警卫人员的动作也真迅速,我还没看清来车,他们已拦下了所有往来车辆,把道路空了出来。

“雅子殿下!”

那几个从刚才就在门前等候的女人一起发出叫喊,并举起相机拍照。天气虽然寒冷,车中的雅子妃殿下却摇下车窗,向路边那些女人和警卫含笑致意,一眨眼工夫,车队就从眼前飞驰而过。我看到王妃身上穿着白洋装,头上还戴着帽子哟。

车队刚刚通过,警卫立即极有效率地解除交通管制,路上的车辆又开始川流不息。

“动作好熟练喔。”我发出由衷的赞叹。那群女人跟警卫又开始愉快地闲聊起来,这时,一名骑自行车的女人从旁边经过。

“你早点来就好了。”

“好可惜喔。”

众人七嘴八舌地对她说。

“我们今天环绕江户城一周,也等于环绕皇居一周,碰到这种突发状况倒是挺巧的。”

说着,徒步小队离开了半藏门。现在只需再走一小段路,就能到达最终目标——樱田门了。

走到宪政纪念馆前,大伙儿一起坐下小憩片刻。看着隔邻的社会党(现在的社会民主党)总部大楼,众人的话题也就不免绕着“樱田门事变”打转。因为宪政纪念馆的位置正是当年井伊扫部头的上屋敷所在。

“虽说光凭古地图也能想像,但亲自走一遍之后,就更能深刻体会了,井伊家屋敷距离樱田门真的好近啊。”

樱田门的正式名称应该是“外樱田门”,它的升形结构仍保留得非常完整,现在算是一座极珍贵的城门。从这里走到井伊家屋敷的距离,跟现在营团地铁有乐町线樱田门站两端间的长度比起来……我想,或许相当于一点五倍吧。江户时代的大名进城时当然都是坐轿子,据说当时轿夫总是抬着轿子快步飞奔,因为万一在路上遇到不测,轿子必须立即加速前进,轿夫为了应付这类突发状况,一扛起轿子就开始低头猛跑。实在也太辛苦了!我们由此也可推论,井伊大老遇刺时,他的轿子应该也在飞速前进(当时正值幕府末期的乱世,或许轿夫经常得飞奔赶办急事吧),谁知还是在途中遭到刺客的袭击。

“只能说他运气不好吧。”尼古拉江木说。

“难道就逃不过暗杀的命运吗?”我说。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才疏学浅的我也不免感慨:“历史是有生命的。”历史为了让史实走向它的意志所期待的结局,总在关键时刻制造出重重的偶然,或演出各种幸与不幸的故事。井伊大老遇害这场意外等于掐断了江户幕府的喉咙,事件发生之后,幕府像从山顶一路滚下来似的逐步走向瓦解。大老在离家这么近的路途上遇刺,或许也不能责怪别人,只能说他是被即将迈向新时代的“历史”夺走了性命。而对井伊直弼来说,从他家到樱田门的距离真是漫长得难以想像啊。

离开樱田门之后,徒步小队很快就回到了今天的起点马场先门。这次我们从跟早上出发时完全相反的行进方向通过内堀通十字路口,我一面过马路一面不经意地回头望了一眼,二重桥四周早已点亮了路灯,看起来就像古时的油灯那么美丽,皇居的森林在暮色中显得十分宁静。今天的“江户城绕城一周”是一次愉快又充满崭新体验的徒步之旅。我们不跑马拉松的人照样可以环绕皇居一周,各位读者也可选个气候宜人的季节去尝试一下绕城一周之旅。

最后,向您预告下次的徒步主题,我们即将进行万众期待(?)的“毒妇美幸”第三回。这次好像要把我流放到八丈岛去喽。敬请期待!

参考文献

《千代田区史迹与观光》(千代田区公所)

《国史大辞典》(吉川弘文馆)

《千代田参观景点》(千代田区观光协会)

《江户切绘图》(新人物往来社)

《幕末人物事件散步》(人文社)

《江户城》户川幸夫著(成美堂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