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得归来 第四章 二宿马萨人聚居区
重见马拉我兴奋不已。这确是这次旅行中最令人称奇的地方之一,甚至是我曾见过的最美的地方之一。马拉的居民亲切可爱;又见到我们,他们看来由衷地欢喜(必须说的是,我们曾向他们抛掷过大大小小的硬币)。
形状之庄重,色彩之细腻柔和,令人想起柯罗的一些意大利风景画(我尤其想到一幅古罗马广场风景)。这个村子能让他着迷。色调及各主体之比例,天空浅淡的蓝色,房屋墙壁的粉灰色,广场上几棵向四处伸展的魁梧大树的一点点绿,透过坍塌的“卡尔纳克”望见的洛贡河宽宽的水面呈现的绿灰蓝色,一切都令人陶醉。
最近几天下午强光与高温让人难以忍受。而上午,几天来,太阳要到十点、十一点左右才从黑暗中走出来。
晚间,夜里,远处辽阔的天际横着一道火光。对面的天边,东一块,西一块,血红的大片斑痕表明更远处还有大火。
三月十四日
停机了。太阳无光,大地无影;光线不亮,苏格兰常见的那种银白色光,完全不适合拍电影。马克失望已极,我陪着他叹气。
病人们明显好转。
一些孩子(尤其有一个,很得马克宠爱,十二岁左右,结实得惊人,身材相当匀称,尽管腰周围的皮肤如公山羊皮,还是不及幼年赫拉克勒斯那样像农牧神),拿来些小额硬币来和我换。一法郎十分珍贵;至少,他们是用两法郎硬币和五十生丁的小币来换一法郎的硬币。他们两颊鼓鼓的,嘴通常成了小钱包、储钱罐,那点点浸满唾液的微薄积蓄就从那里提取出来。
我们在马拉征募了十名群众演员,按照事先约好的,他们今天上午乘独木舟来了。可是光线实在糟糕,只能进行排练。我们是在齐格拉(我们的翻译)的父亲即米尔布迪恩村长的院中让他们表演各种日常生活场面。有些场面极为成功。小赫拉克勒斯一级一级一直爬到“炮弹”顶上的表演令人叫绝。有点碍事的是有六十来个本地有头脸的人和好奇者纷纷赶到院中来,挤在我们周围,装出很卖力的样子,大声喧哗,指手画脚,尤其是随地吐痰。有些演员显得胜任不了角色,就得将他们换掉,马克征集志愿者,要从中挑选。有人给他带来三十二个男孩、女孩。一个真正的征兵资质检查委员会就在驻地后面阳台之下组织起来。一股干鱼味从所有这些涂了油的赤裸身体上散发出来,几乎无法忍受。
不要来对我说什么穿唇的习俗将要消亡。除了齐格拉的妹妹,当地所有姑娘,刚到婚嫁年龄便戴上那些唇盘。齐格拉的父亲不让人穿破女儿的嘴唇,然而这却让这姑娘伤心万分,宣称自己嘴唇“和男孩的”一样肯定是嫁不出去了,她要趁哪次父亲不在时,将父亲的指示丢到一边。
这些鹈鹕群真是太美了!每天晚上,在纯净的天底下,它们飞回沙洲去,将要在那里过夜。那是一条长长的波纹状曲线,弯曲而柔和,一只跟着一只,距离相同。每一分钟都能见到新的一群在夕阳的金辉中铺展开来。作为消遣,我数了数。有一次数出八十六只,另一次有一百多只。
三月十五日
醒来时光线好了一点。一些雨云形成了,破坏了妨碍光线的那层模糊的帷幕。
得知我们那个主要的病人又不好了,十分伤心;他又发烧了。昨天,大家还以为他已基本痊愈了。
今天早晨所有病人都躲到烧饭的火堆周围;他们尽情吐痰。这让人有些倒胃口。话说回来,又不能让他们没火烤。我们打算派那些闲散的艄公去荆棘林中“打柴”,但他们声称须到十公里外去找。而我们看见周围原野上有不少树;也许是禁忌吧。当地人只烧干牛粪和黍秆。
我已将《浮士德》搁置了一星期去读弥尔顿和布朗宁,现在争取重新再来阅读《浮士德》。
天放晴了。马克今晚能拍得不错了。热得厉害。午睡后出来,三点左右,游廊上,强光、温度加上那样特别的空气,让你一阵晕眩,颈背上晒得有种灼痛感。看看气温计,只有三十六度。想到它会一直升到四十五度,(科佩曾说甚至到四十九度)真觉得恐怖。心想过了四十度,人就得热死。空气太干燥了。《简明牛津词典》那柔软的精装书皮都开始打卷了。
日落时,我去打山鹑,昨晚马克指给我看附近的一大群。我带回来两只,但都是乌特曼打死的。看不太清楚,只好把枪递给他。
齐格拉已非常漂亮地修好了被他摔断的枪托,将它紧紧包在小山羊皮做的环套内。
一种奇怪的蜻蜓在我们脚步前盘旋,罗纱般透明的翅膀顶端有个黑色或酱紫色斑痕(就我所能辨认的,好像是这样)。令我意外的是见它们在这薄暮时分开始飞行,要知道我原来以为没有任何一种蜻蜓是在黄昏时活动的。
三月十六日
昨天,我们的随从中出现了点不愉快。有的是拒绝去找给病人生火用的黍秆,因为得走好远,这儿没有树林。有个艄公头儿声称他说什么也不碰村里送来的黄米团;做米团的戴唇盘的女人们在上面流了口水,让他恶心(我能理解)。他宁愿自己磨米,自己蒸,做成什么样是什么样。最后是一个艄公求我们为泽泽想办法并催他尽快还他十九法郎,他昨天赌博时赢了泽泽三十四法郎。还欠十九法郎。这种赌博类似掷硬币猜正反面,不过用的是小贝壳。不知其中是否能作弊,可这艄公好像总是赢。我怀疑其中有鬼。但是泽泽输掉兜儿里的十五法郎(他刚刚要求我们从他月酬金中预支的)就该罢手。那个艄公借给他十五法郎,接着又赢了回去;后来又是四法郎,只是口头交易。不管怎么说,赌博是禁止的,我又向他们重申了这一点,要是在拉密堡,就会全部没收他们的赌金,把他们关进大牢。他们明知故犯。从今以后,严禁我们的艄公和仆役赌博(阿杜姆上过当,一直忍着没赌)。泽泽呢,再给人家一百苏,我再从他的月薪里提支,那个人呢,已经赢得够多的了,该满足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那个艄公在我们面前演戏,痛哭流涕,不肯拿那张钞票,如此等等……
土著性格的一个主要特点便是缺少“储备”意识。手里有点儿钱,立刻便花出去,不是喝了、吃了,便是赌了。我曾和朗布兰总督谈起,是否能在他辖下的殖民地引进储蓄所,他说:“我想到的首先该有的最重要的进步,这就是,或者应该是其中之一;但我担心,当地人还不成熟,不能帮我实现它。”大概,最好是让他们可以买些东西,而不是随便地挥霍。
今天早晨,天气好极了。马克费了好大劲儿,想拍摄到当地人起床、牛羊出门的场面,可是一个喊吁,另一个喊驾,各行其是;等进展顺当些了,太阳已升得太高,影子太短,阳光太晒;清早的气氛荡然无存。
总之,我觉得所拍镜头中最好的(肯定会有出色之作)倒会是碰巧拍下的,一些不期而至的动作、姿态。预先定好的东西恐怕终有些僵硬、拘谨、做作,要是我,我就不这样进行,我会放弃画面、布景,而把摄影机准备好,出其不意,在当地人不知不觉中摄下他们埋头干活或游戏的镜头;须知,让他们重做某些动作时,动作原有的优雅就完全丧失了。往往是在马克停机后,有时是刚刚停机,一个自然、优雅、意想不到又不能重复的动作出现了。让这位母亲给孩子喂水,她做了,十分一般。让她把葫芦放在孩子饥渴的嘴边,一会儿向左倾点,一会儿向右倾点,而孩子已口渴难耐了。刚做完这一切,只见她把葫芦往地上一搁,撩起一捧水,顺着像奶头一样伸出的拇指流进娃娃的嘴里。真是太可爱了,我们法国的母亲们,不管多土气的人,想必也没见过这样的动作。然而可惜!马克已停机了。他想重来,孩子已不渴了,又哭又闹,死活不肯听话……女人冲着娃娃的小脸挥起拳头;大家糊涂了,不解其中之意;一切都面目全非了。哎!他要知道出其不意地捕捉这一切就好了!凡是规定的东西都是不自然的。
我刚在卡斯伯特·克里斯蒂那本精彩的《大小猎物》第240页找到述及我的小丹迪基的段落。
“树熊猴,动作非常缓慢,从容。”
“从容”一词用得妙!“它比较稀少。”
我不是说过吗,在阿尚博堡曾派一个信使去卡诺,任务便是带回一对树熊猴,结果他空手而归。
在同一本书第281页,我又读到:
“非洲土生森林动物中充满细小的观察项目,可令博物学界兴奋不已。”
由此看来,当地人讲的丹迪基的情况所言不虚,即它有扼死猴子的习性,那些猴子往往比它大好几倍;这可以解释,猴子睡觉的时间,正是丹迪基游荡之时。它搂抱的力量之大,什么也别想让它松开。猴子在树枝上,被突如其来的丹迪基从后面掐住脖子,自然无力反抗……很想知道,丹迪基究竟吸不吸猴子的血?……
今天下午,正当马克在米尔布迪恩的村长即齐格拉父亲的院中拍片,一个信使从马拉赶来告诉我们,一个翻译的父亲病了六天后去世了。听到这个噩耗,那个翻译和另外几个群众角色赶了回去。我们了解了疾病的症状,毋庸置疑,是回归热。我们经过马拉时,他们为什么不通知我们?护士可以给病人打一针,很可能救他一命。
另外我们获悉回归热正在马鲁阿肆虐。但要改变我们的路线是不大可能了。
有时,仿佛有个烈焰腾腾的深渊隔在我和M之间,那便是地狱,我感到绝望,觉得永远也越不过去。
三月十七日
昨日,夜幕降临后,一阵达姆达姆鼓的声音从离驻地约一百米处传来。我循声走去,那时马克正在一间临时安排的暗室里,给暗盒装上新胶片。新月不明,但我走的小路,土都踩实了,在未来黍田新翻的土块之间,微微闪着亮光。
我对那里并不怎么好奇。假如玻璃烛灯照得好点儿,我就留下看书了,可玻璃罩破了,稍有风吹来,蜡烛火苗便发疯似的摇晃。我便给自己想出一个观察家的职责来……
现在,村里每个人都认识我,所以我走近时鼓声丝毫没有中断。几个孩子殷勤地围上来,但光线太暗,我谁也认不出来。能在黑暗中辨认出这群舞动的黑人已经勉为其难了。他们也就四十几个人,唱得很难听,在唯一一张鼓的伴奏下,扭来扭去,有点杂乱无章。这是个小型家庭舞会。这么一般的刺激,怎么会在我观看的短短的时间里引起五个人的痉挛、癫狂、歇斯底里的发作呢?啊,好个凄惨可憎的场面。那个孱弱幼小的身躯,在尘埃中打着滚,呻吟着,如受伤的野兽,从其腰间闪烁的珍珠可以断定这是个小女孩。她气喘吁吁,双腿痉挛般抖动;后来声息全无了。有人向我解释,这是“鬼”在她体内作怪。我探身看去,连喘气时胸脯的轻微起伏都看不出了,仿佛只剩一张躯壳,魔鬼已经离去。一个老头跪在她身边,为她驱邪祓魔。过了好长时间,女孩才又站起来,好像从一场梦中走出。可没多久,一直没有停止的舞蹈又将她摄住;就在半个小时里,我见她又有两次倒在地上。显然,这是个顽固的恶魔,不肯罢手。别的恶魔正在旁边另外几个女人身上兴风作浪,大施淫威。一个老太太从舞蹈队伍中跑出来,小步向后倒着蹦,引起看客们极大兴致,他们使劲叫嚷着,起着哄。老太太终于摔倒了,在地上扭作一团。再远点儿,又有一个;那儿还有一个。接着是一个男人。好像他们有意迎合这种状态,好像魔鬼附体正是他们梦寐以求、刻意激发的状态。因而此地(以及马拉)的舞蹈根本没有别处舞蹈的特点。它像一种保健锻炼,一种抵抗魔鬼附体的锻炼。怎么,这些人难道都病了不成?还是确信自己疯癫便果真疯癫起来?难道只要信鬼、信上帝,鬼和上帝就果真存在了?这种信仰似乎在马萨人生活中起着重要作用。时而在原野,时而在村庄周围,或者就在村子里,东一处,西一处,树根下,随便什么地方,我们都会惊讶地发现一个小土包,往往涂白了,大小形状与蜂窝相仿。我们跟人打听,得到的回答是“那是鬼”。而我始终未弄清,那是他们认为伊布力斯给关在里面,还是个赎罪的祭坛,或者什么防鬼、驱鬼、挡鬼之物……反正,只要见到这种小纪念物,就和鬼分不开。
看来,在这些可怜人的头脑里,根本不存在对某种佑护力量的信仰来与这种对有害力量的信仰抗衡。他们所能企望的,顶多是不出现敌意……但我可能会搞错。一个既不会讲他们的语言又仅仅是过客的人,要想深入了解一个民族的潜层心理几乎不可能,虽然他们热情、坦诚。这是指他们的好客而言。我觉得昨晚他们不愿看见我在场,出席这种神秘仪式。我刚离开舞蹈的人群,喊叫声立刻密集起来,仿佛由于我的在场,舞蹈多少受到限制,癫狂也有所节制。另外,我待在他们身边迟迟不去,有三次被投来的弹丸打中。扔来的不过是小土块,扔的又那么无力,以致开始我都弄错了,以为是一个发疯的舞者的胳膊无意中碰到了我的腹部;但是并非如此,五分钟以后,又抛来一个土块,我才醒悟前者是怎么回事。第三块打在我背部,几乎把我打痛了。我并没有马上转身,宁愿不作出反应,因而无法知道它从哪儿打来。再说,这几日来他们那样友好亲近,所以和马克一讲此事,他便说我可能误会了,投来的土块肯定不含任何恶意,甚至可能相反,是怂恿、呼唤也未可知……而我除了把它理解为不便明言的暗示“走开”之外,想不出别的含义,其中没有任何伤害、冒犯我或不怀好意的企图。我并未立刻离去,又目睹了最后三次疯狂的发作。我很不乐意走开。后来心想,好吧,也许只身前来,又孤零零地回去,在这漆黑的旷野里,可能不太谨慎,一旦好像有鬼作祟,友善便不复存在。人会草木皆兵……按说我本该害怕,但我做不到。我一走,两个身强体壮的大汉便紧随身后。最好是结为同伴。我向他们伸出手,握着他们的手走了一段时间。你若与鬼怪打交道,最好的办法就是使其驯服。马西斯知道我精谙此道。
和阿杜姆长谈。他又肩负译员之职,让齐格拉开口。一切证实我前面的推想。本地人相信鬼,各种鬼,而且只信鬼。没有任何超自然力助人抵御鬼怪。顶多可以说有的物件,有些手势动作具备恐吓鬼和阻挠鬼作祟的作用,但这种有益的属性并非借自任何最高原则,也没有任何能指导人的品行举止的规范,而那些规范的全部智慧正在于认识什么会损害自己,什么会保护自己。
同样,人死之后什么都不存在了。“他们认为人死之后就像风吹过去一样,”阿杜姆向我转述道,而他自己则是个穆斯林,很想升入天堂。
我想弄清楚,在什么情况下,他们不把死人埋葬而只是扔到河里。
一上午都在冒着酷暑拍镜头,极端辛苦。
我们很想把这样稀奇的茅舍内部照亮,好便于拍摄,便花了五十法郎,获准将一间茅舍打穿。三个人动手,几大步爬到“炮弹”顶端,用两把大砍刀和一个杵,不一会儿,顶棚塌陷了,房子被掀了盖。一束阳光涌进室内,马克等灰尘落下去一些,便叫演员们工作起来。
将近下午一时返回驻地,简直热死了,游廊最暗、通风最好的地方有三十八度。阳光灿烂辉煌,令人目眩,令人生畏。
午睡后,三点左右,我们乘船抵达马拉,其中有阿杜姆、齐格拉、护士加布里埃尔、他的助手以及剧组中五个群众角色,还不算十二名艄公和一名艄公头儿。那几个群众角色在船上躺在我们脚边,散发出干鱼油的芳香,让人几乎怀念河马肉香了。
晚上明亮的月光下,马拉显得分外动人、壮丽。但是加布里埃尔护士在村中巡视一圈回来后,神情沮丧,竟有这么多种病: 肺炎、结核、回归热。他坚决反对我们照原来的打算明晚睡在马拉。就是在此村中逗留亦非慎重之举。然而这里正是我们想拍摄的地方。就我们所知,马拉比其他任何马萨人的村子都不知美多少倍。
回来时,放了一枪很走运,我才不再生自己的气了。一梭2号铅弹射出,击落了四只野鸭,有幸的是我能从背面进攻,也就是戗着羽毛射过去。这些肥鸭翅膀油绿,嘴巴黑黑的,头上顶个突起。说是“击落”,但回回是如此,等一个艄公到近前去捡时,才发觉它们并没完全死掉。它们扎进水底,到远处才又浮出来,或者干脆无影无踪了。还有的,尽管受了伤,仍然扑拉着翅膀逃遁,躲进芦苇丛中咽气。我的几个艄公前去追赶,结果只找到三只。
又往前行了一段,遇到两具尸首(其中一个来时已经提过)。是淹死的?不,是死了被扔到河里,带着全副“行囊”,裹在树头榈叶子里。
我弃舟登岸,步行走完这段路,走一走十分愉快,尤其是可以摆脱船上的恶臭。
三月十八日
奎宁和罗啡因。不错的一宿。我原来还担心昨天那样厉害的晕眩会招来麻烦。今天早晨,空气显得温煦清新,呼吸起来很美妙。我们将近八点离开米尔布迪恩驻地。
“无论在森林还是在荆棘丛林,我通过亲身体验感受到,要研究或者仅仅关注旅行者眼前如电影镜头般流逝的景象的四分之一,白天都不够长。人们专心于一个对象,而错过了其余,指望将来有机会再说,然而,可惜!这样的机会再也不出现了。”(克里斯蒂,44页)
我标出了克里斯蒂书中值得翻译的段落,榕属植物的生长(29、30页)——原始森林的逐渐减少(30、31页)。
今天下午在马拉拍摄的那场戏十分一般。我们的要求一样也没有准备好。那些人在我们需要时都溜了;那些命令他们不是听不懂便是错误地执行。骄阳似火。两点左右,游廊下四十一度。可从四点起,光线便微弱、暗淡下来,太阳蒙上了阴影,我们被迫将这场戏后面的部分推迟到明天拍。
回去时,行至中途,在喀麦隆岸上,一些骑马的人显然在等我们。我们向他们划去,原来是区长派来的,正守候我们返回普斯,告诉我们他们的主人正在驻地等候。果然,远远地我们便看见岸上——一个巨大的华盖、和旋转木马顶上伸展的篷幕相仿的巨大伞盖下——一个非常胖大的男子,周围簇拥着众多随从。我们下船时,他起身迎上来。行过东方式的问候礼后,他做手势请我们先行,于是我们在前走进驻地;一些椅子被搬到游廊下;幸好他有自己的座椅,像对岸的苏丹一样,我们的扶手椅一把也承受不住他的分量。
六十名亲信或“清客”及仆人随他拥进我们的游廊,团团围在我们周围,或席地而坐或仰靠在栏杆上,场面美观,但令人窒息。“这些人是谁?”我们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什么也不干,他们是受苏丹保护的门客,生活在他身边,经常是一旦有把握在他宫中可获得食宿及其他,他们便从很远的地方赶来。”似乎在此地每个大首领都这样拥有一批食客——支持者,首领赐予食客特权及恩宠,他们报之以奉承并防止他与下层百姓有过于直接的接触。我想这种情况在所有宫廷都依然存在,而在这个缩小的模型中,非常露骨而典型地显现出来。没有人拥戴的君主,这是人所不愿、不可思议的事。有什么样的君主便有什么样的廷臣。
×病情再次恶化,他直叫头痛得厉害,体温也再次升高。这两天的缓解欺骗了我们。加布里埃尔说想将他送回洛贡比尔尼。我担心他的身体状态承受不了坐三天小船,而且和谁去?怎么照顾?怎么吃饭?在哪儿睡觉?可是留在这里,无医无助……处于这种几乎不可能救这可怜人的境地,我生气、愤怒、火冒三丈。去看过病人,我又叫来加布里埃尔,和他谈了很久。他向我保证,这里的苏丹(就是我们刚刚接待来访的那一位)非常好(据传推荐他荣获“勋章”!?),找个卫士一直护送病人到洛贡比尔尼并不断照料病人,他不会感到为难的。
普斯,三月十九日
我们早早乘船赶到马拉。但,果不出我昨天所料,光线暗淡,天空蒙着一层帷幕。不过开始拍得很好。后来渐渐变糟了。我们选的有些演员,一让他们越出常规便显得很笨,手足无措,任意胡来。我又要重提昨天的话: 凡是规定的和希望得到的东西都是不自然的。往往最好还是撷取机缘偶得。然而那就需要拥有更多时间可支配,并放弃任何连贯、连续性。
一条活的小鳄鱼,是今天早晨有人送来的,我们本想在片中展示,它却装死,仿佛一堆破布片。一条活鱼,本以为可以看到鳄鱼捕它的场面,尽管经常换水,鱼还是死在做蓄水池的小船上了。天变得酷热难当。
一大麻烦来自双重翻译,哪怕是一个很小的命令。我们很少能确信第一位翻译阿杜姆是否已正确理解了这个命令,而他要再用阿拉伯语转告齐格拉,齐格拉再用马萨语转述。命令传到目的地已面目全非。阿杜姆总能译出来,常常不知他译的是什么,因为有时他完全领会错了,但他从没有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有时见到一个简短的命令变成长长一句话,整整一段演说,和那位想当贵族的富商正相反,我们真是目瞪口呆。
游廊下四十三度,房间里四十度。马拉村的庭院内一定有四十五度,今天下午我们就在那里工作。我险些中暑。真不知道结果能否补偿我们的献身精神。
我们决定,如果可能便明天上午启程,而不按开始定好的下午出发。我们让人通知了“拉米多”。我想给那个病人买条毯子,却枉费力气,我们要用小舟将他送回洛贡比尔尼。幸亏夜里暖和些了。他病情好转,我给负责护送他并在路上照顾他的护卫足够满足基本需要的盘费。
要出发可真复杂!支付驻地站长米团钱,给卫兵开证明,给艄公小费。有几个艄公,离开他们我真的很伤感;尤其是博依博苏姆,是其中最年轻的,他很想跟我们走,向我们道别时笑得十分凄楚。别以为我不明真相,随从中曾遇上几个不老实的家伙——我甚至认为给我们当翻译的那个可爱而又非常聪明的齐格拉是个靠不住的轻浮鬼。我并不怎么怪他拿了我准备给男仆的三只肥鸭中的一只,紧接着却矢口否认。有什么关系;除了少数例外,我敢说无论从英国、法国、德国还是意大利,想找一个四十人的团队,对人如此和蔼、亲切而又信任,得找很长时间,还可能白找。
我们将离开此地,见不到某某巫师,他现在住在邻村。别人向我们谈起他,我们竭力请他前来。好几个人见过这位巫师一刺刀将一只活母鸡劈为两半,又见到,亲眼得见,巫师往横陈地上的鸡的两半洒了点水,两半突然又活过来,聚到一处,重新缝合,然后,这再次成形的母鸡跑到远处啄食去了。不过这只是雕虫小技,在公共广场上,大家见他在手里将一些树叶揉皱,撕碎,将碎屑抛到地上,众目睽睽之下,让这些碎屑变成一些真的小孩来,活蹦乱跳,要男有男,要女有女。我们答应出高价来一睹这奇迹。但也许那巫师不信任我们,害怕泄露机关,影响声望。关于他那些戏法,我们只好满足于人们的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