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苏归来 前言

三年前我曾表明,我赞赏并热爱苏联。那里的尝试前所未有,让我们心中充满希望,期待那种尝试获得巨大进展,并带动全人类向前飞跃。当时我就想,为了领略这种新生,当然有必要活着,贡献一生助其成功。我们在心中和头脑里,毅然决然将文化的前途系于苏联的光辉命运。这一点我们再三重复,但愿还能够这样讲。

前往参观之前,近来的一些决策,似乎已经显示: 那里开始转向了。这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我们的担心。

于是,我(在1935年10月)写道:

也正是对苏联的这种愚蠢而无理的攻击,极大地促使我们今天执意捍卫她。他们,那些狂吠者,恰恰在我要停止赞许她时,就开始赞许她了,因为他们要赞许的,将是她的妥协、让步,即授人以柄的东西:“你们都瞧见了吧!”但她也将由此背离她当初追求的目标。但愿我们仍然盯着这个目标的目光,绝不会因此缘故而从苏联移开。

(《新法兰西评论》1936年3月)

不过,在充分了解情况之前,我仍固执地抱着这种信赖,宁愿怀疑自己的判断有问题。就在抵达莫斯科的四天后,在红场为高尔基举行葬礼时,我在演说中还表明:“在我们的头脑里,文化的命运同苏联的命运紧密相连,我们将捍卫苏联。”

我一贯明确地表示,一个人始终坚持己见,这种愿望多半有丧失真诚的危险。我认为真诚之所以重要,正因为事关大多数人和我们本身的信仰。

如果一开始就失误了,那么我最好及早承认,因为在这件事情上,我对这种过错所误导的人负有责任。这种情况就免谈自尊心,况且我也没有多少。在我的心目中,还有比我本人更重要、比苏联更重要的东西,这就是人类,这就是人类的命运、人类的文化。

难道一开始我就看错了吗?一年略多一点时间以来关注苏联的事态的人给我说一说,到底是我还是苏联变了。所谓苏联,我指的是苏联的领导人。

还有一些比我在行的人会说,这种转向也许只是表象,而我们所见的前后不一,也许只是某些先前安排的必然结果。

苏联处于“建设中”,务必在心里不断重复这一点。由此产生异乎寻常的兴趣: 要去那片正在分娩的广袤大地盘桓数日,就仿佛亲临诞生未来的现场。

那里有好也有坏。我应当说: 有极好也有极糟。大好局面,往往要付出巨大努力。而努力,并不是每时每地都获得预期的效果。有时就会想: 时候未到。有时,极糟伴随着极好的,并行不悖,简直可以说,极糟是极好的结果。从最明亮到最阴暗,过渡突然得令人咋舌。前去旅行的人,往往根据定见,只对这一点或那一点感兴趣。苏联的友人,也往往无视坏的方面,至少不愿承认其坏;因此,谈及苏联,实话往往基于恨,假话往往出于爱。

然而,我的思想则不同: 对于自己希望能始终如一地拥护的人,我要求极为严格。仅限于颂扬,这样表达热爱实在糟糕,我认为毫无顾忌,直言不讳,就是极大地帮助了苏联,帮助了她所代表的事业。我要提出批评,正是由于我钦佩苏联,钦佩她已实现的奇迹,也由于我们还对她有所期待,尤其她还会让我们产生希望。

谁能说得明白,苏联对我们曾经意味着什么?不只是一个遴选的祖国,还是一个榜样、一个向导。我们所梦想的、几乎不敢期望的,但始终致力追求的却在那里发生了。由此可见,在一片土地上,乌托邦正在变成现实,而且已经取得的巨大成就,让我们心中充满渴求。最艰难的事似乎已经做到了,而我们以所有受苦受难的民族的名义,欢欣鼓舞地贸然投入她所进行的这场斗争。

即使失败了,那么我们在多大程度上,还会感到同心同德呢?不过,失败的一闪念就无法接受。

假如某些默许没有照办,那么应当谴责什么呢?应当归咎于最初的指令呢,还是应当归咎于执行中的偏离、违背,归咎于无论多么有理由的妥协呢?……

一方面是苏联乐得并理应骄傲地展示的东西,另一方面是我所能看到的情况,对这两方面的个人思考,我都在这里和盘托出。苏联的成就,大多令人赞佩。她在全国范围内,展现了喜人的幸福图景。我在刚果曾离开总督的汽车,设法直接同所有人、同任何人接触,了解情况,而赞许我这种做法的那些人,是否会责备我把同样做法带到苏联,不受一点迷惑呢?

我并不掩饰,敌对的党派——“热爱秩序可以和喜好专制暴君混为一谈”的那些人——想要从本书获取表面看来对他们有利的东西。假如我不是坚信不疑,这本书就不会发表,甚至不会写出来: 我坚信苏联最终能战胜我指出的特定错误,另一方面则更为重要,即: 一个国家的特定错误,不足以抹杀一项国际性的、全人类事业的真理。谎言,哪怕是默认的谎言,看上去倒可能显得很合时宜,坚持谎言也同样如此;但是,这正中敌人的下怀。而真话,讲出来再怎么令人痛心,刺伤也只能是为了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