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被撕裂的中国 低消费,也潇洒

这厮自然是一个心甘情愿的低消费“主义”者。这厮也自然便是我自己。低消费而且“主义”,无论怎样地表白并没有鼓吹的意思,都是枉然的。因为但凡是个“主义”者,总难免招来企图以自己的“主义”去影响别人的活法的嫌疑。但我本性上其实断无这种坏念头。倘谁们不小心受了我的影响,其后大觉不幸,或被家属亲戚朋友同事一干人等纷纷地认为不幸,我则自忖有言在先,是没什么罪过的。不奉陪打官司,补偿“心理纠纷”或“精神损失”之类……

在本季节,扳着指头一算,一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统统加起来,不足70元——五六年没穿过自己买的背心了。有一时期,我们儿影每拍一部影片,便印一批广告背心。就在写这篇小文时,《哦,香雪》仍穿在身。而它早已是完成于1989年的影片了。衣橱里还没穿的背心上,有的印有“北京机械学院”,有的印有“深圳青年”,有的印有“××旅行社”,总之三五年内还不必买背心……

有次乘飞机,觉得“空姐”们对我格外亲切,就很纳闷儿。回到家里才明白,原来穿的一件印有“××航空公司”字样的背心,而所乘也正是那一航空公司的架次。却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之下得到了那么一件背心……

还有次出差,独行闹市,发觉无尽的目光,锥子似地盯在身上,凝冷而且——分明地怀着仇恨似的。私下暗想着此地的人欺生何以到了这等地步,恰巧遇到了北京的熟人。把自己的困惑对他说了,他绕我一圈儿,就脱下他的褂子让我穿上,陪我走至僻静处才开口道:“老兄,你怎么敢穿着印有‘××公司’字样的背心招摇过市?中央电视台刚刚播了‘××债券’是一个大骗局的新闻,此地几万受骗者们正不知找谁去算账呢!……”

惊出了一身虚汗。自忖和那么一个轰动全国的大骗局毫无勾搭啊,可背心又是从何而来呢?

说起来,这时代很像一个穿背心的时代。其实这类赠送的背心,估计许多人家里都会有一两件的。只不过一些体面的讲究绅士风度的男人不屑于穿罢了。这广告如洪的时代,简直是太成全我这个低消费的男人了……

当然较庄重的场合,还是以背心外再穿件褂子为宜。于是便有了几件褂子,某天散步,顺便逛早市,忽听一阵富有吸引力的吆喝——“衬衣衬衣,不惜血本大甩卖,八块钱一件啦!……”

不禁的就驻足,就回望——这年头,物价以百分之二十几的幅度上涨着,八块钱还能买件衬衣么?于是便走回去,也不挑,买了两件便夹回家。妻见了,翻着白眼说:“又是从早市上买的处理货?”我说:“都不在早市上买东西,人家还辟出早市干什么?”

并不觉着多么难为情——文化人买便宜的东西未见得就不文化了。一身名牌儿也不见得就更文化到哪儿去。一件衬衣如果几百元,上千元,纵然是好得不得了,纵然你的形象很重要,不充那号“冤大头”又怎样?会血压升高心肌梗塞从此癌症潜伏么?……长裤当然也是早市上买的——十九元一条,已穿了两年了。鞋嘛,二十二元一双。

我穿着总价值七十来元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的一身,就很热爱生活。而且不消说还能穿得比从五十至八十年代好,这生活就起码可满足了。

至于我自己,绝不敢在生活水平方面冒充“百姓”,收入要比他们高不少。低消费乃是为了使高消费者们的队伍更“纯洁”些。我看于中国而言,这支队伍不必人为地煽动着它的扩大。这种煽动,从表面看,似乎能在一个时期内猛增某些经商个人、集体、商企或国家的巨大利润,但从长远看,却近乎饮鸩止渴。低收入水平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中国人,尤其不要经不起高消费鼓噪的煽动。你经不起煽动,你明明达不到高消费的收入水平,却偏要挤进高消费者们的队伍,结果乃是你扩大了它,你中了牟取暴利的商业的诡计,它反过来有理由继续高抬一切商品的物价,并将这一灾难转嫁于老百姓,其中当然也包括你自己,你的家人……

抑制通货膨胀,除了国策的宏观调控,还要有老百姓的配合意识。老百姓如果不为高消费的种种煽动所蛊,某些商品价格的不道德的抬高,则只能是牟取暴利的商业利润追求者们的尴尬。商业也是有道德与不道德之分的。一种商品如果其利润高达几十倍、近百倍,乃至几百倍时,无疑是人类社会最不道德的丑陋现象之一。比如月饼,几千元上万元一盒是极荒唐的。普遍的老百姓若不意识到这是对自己过一个传统的民间的节日之权益的亵渎,也跟着凑钱借钱去买,则不但不令人同情,反而令人讨厌了。那以后中国人就将吃不上几十元一盒的月饼了。“中秋节”对普通老百姓也将不“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