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辑 小杂感一束 一曲有保留的赞歌

必需品与奢侈品的界限真是非常相对的。有一些东西,今天已经成为普通人的生活必需品了,退回到二十年前,即使上流人士也是做梦想不到要拥有的。

最显著的例子是手机。

就说二十年前吧,我研究生已毕业,住在单位的宿舍里。那时候,普通家庭安座机电话的也不多,因为初装和月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与亲朋的联络,主要靠公用电话。小区里的公用电话,一般设在自行车的存车处,由看车人代管。若有电话打进来,看车人就到宿舍窗户外大声呼唤,这叫作传呼电话。一听到传呼,我必须立即放下手头的一切,向存车处狼狈冲刺。公用电话用的人多,去迟了,电话被挂断,往往要等很久才轮上打。

居住在同一个城市里,联络已如此不方便,异地就更甚了。打长话是一件很奢侈的事,轻易不敢问津。有紧急的事情,就发一封电报,为了节省费用,挖空心思把字数减到最低限度,被称作电报文体。出差在外,人分两地,多么想念也只好忍着,分离得长久就写信倾诉,雁书往返。

其实,我和我的同龄人,一生中多半岁月都是这么过来的,说不方便仅是现在回头去看的感想,当时大家都觉得很正常。曾几何时,传呼电话已是遥远的记忆,电报也差不多成为古董了。今天的年轻人在手机普及的环境里生长,他们一定会觉得用手机联络是天经地义之事,难以想象曾经有过那么原始的通信时代。那么原始!可那不过是一二十年前啊!

的确,信息技术发展之快,其产品普及之神速,令我们不能不为之惊叹。手机刚在市场上出现,形状如一块笨重的砖头,俗称大哥大。我猜测,如此命名的含义,一是因为体积大,二是因为大款才买得起。当时在街上常常可以看见这样的景象:一个生意人把脸贴在这么一个乌黑的重家伙上,扯着嗓子喊叫。为什么要扯着嗓子呢?大约因为那时无线传送的信号太弱吧。我相信,看见这个景象的人,不管心里是鄙夷还是羡慕,多半不会想到自己不久后也将拥有手机,而且其外观之美丽,体态之灵巧,性能之先进,都是大哥大望尘莫及的。如今,手机已经普及到了这个程度,即使是农民工、保姆、收废品的,基本上人手一部。不分阶层、地位、职业,大家似乎一致感到,倘若没有手机,这日子简直没法过。

人们已经习惯于使用手机,而习惯成自然,手机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生活必需品。随身携带手机,随时随地可以找到自己要找的人,随时随地可以和亲朋通话,随时随地可以谈生意、诉衷情、拉家常,我们从前没有这样的需要,这些需要是手机制造出来的。手机雄辩地证明了技术的威力,它不但满足人的需要,而且创造人的需要。

在手机之后,应该说一说电脑。

如果从蔡伦造纸算起,纸笔的使用将近两千年了。两千年里,人类一直是用笔把文字写在纸上,这样来传递和保存信息、思想、作品的。倘若塞万提斯、歌德、托尔斯泰复活,来到今天的书房,看见作家们一个个都眼睛盯着屏幕在敲键盘,一定会惊诧不已。不用说过去世纪的作家了,即使活在当代的我,与纸笔为伴几十年,何尝想到有一天书桌上放的不再是纸笔,而是一台电脑。

我从1994年开始用电脑写作,算比较早的。不好意思的是,我这个一向自称对现代文明怀有警惕的人,用上以后竟再放不下了,离开了电脑简直不愿写也不会写任何东西。和纸笔相比,电脑真是既快捷又方便。以前用笔在稿纸上一格一字地写,自嘲为爬格子,着实辛苦。当时最头疼的有两个问题。一是修改,在稿纸上涂涂改改,经常涂改得面目全非,只好换一张稿纸从头再来。二是留底,稿子邮寄出去,寄丢了就白写了,即使没有寄丢,编辑给你乱改,你的原版从此在世界上消失,所以底稿是一定要留的,但无论誊抄、复写还是去单位复印,都十分麻烦。有了电脑,这两个问题不复存在,在电脑上增删挪移,页面始终整洁美观,完稿后保存和备份也不费吹灰之力。有一段时间,还必须打印出来再邮寄给编辑,“伊妹儿”诞生之后,这也不需要了,鼠标一点,稿子立即进了编辑的邮箱,何等便捷。

当然,用电脑写作也有烦恼,比如说,因为病毒或故障,保存的文档打不开了,甚至不翼而飞了。在用电脑的十几年里,我丢失过一些文稿,很是心疼。当年刚用电脑,中文软件好像叫WPS,后来屡屡换代,这种软件早已绝迹,而我又没有及时转换文档格式,使得若干早期文稿永远成了乱码。不过,算起总账来,得还是远大于失,而技术产生的问题也总可以通过技术的进步得到解决。

我这里说的是电脑给文字处理带来的变化,至于图像的处理,变化就更大了。对于老百姓来说,摄影曾经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情,从买胶卷到冲洗,成本颇高,也就节假日玩玩而已。随着数码相机的诞生和普及,摄影已经成为一种最大众化的业余爱好。既然可以随意选留所拍的影像,拍摄时心态就非常放松,而拍摄完了存入电脑,在屏幕上就可以欣赏。配一台打印机,还可以自己打印,彻底摆脱了对照相馆的依赖。数码技术发展之快,功能之先进,已大有淘汰光学相机的趋势,使得专业的摄影家也纷纷从暗室中解放出来,变身为电脑工作者了。

天哪,还有互联网!在互联网面前,上述种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什么是全球化?互联网就是全球化。打开网页,全世界今天发生的事立刻呈现在眼前。有一台安装宽带的电脑,或者一部可以上网的手机,无论身在何处,世界各地的新闻全在你的囊中了。互联网真正使天涯变成了咫尺。

互联网带来的变化是说不尽的,它不但使你可以不出门而知天下事,而且使你可以坐在家里办公、购物、炒股、交友。通过互联网,政府向老百姓发告示,老百姓向政府发牢骚。也通过互联网,无数潜在的作家有了发表自己的小情调或大手笔的场所。

可是,对于互联网,我到底知道些什么?我必须承认我的无知,因为我上网太少,连自称网民的资格也没有。我上网仅限于做两件事。一是有目的地搜索资料,为此我感谢搜索引擎的发明,它的确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二是写博客和看留言。我同样感谢博客,历史上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情形,一个写作者能够如此迅速地听到众多读者的评论和心声。

然而,仔细一想,我对手机和电脑又知道些什么?我是很晚才有一部手机的,而且平时不开机,基本上只用来收发短信,因为我怕有太多的打扰。我用电脑虽然比较早,但也基本上只用来写作,因为我没有工夫用它干别的。我对手机和电脑的诸多功能是陌生的,这些功能对于我等于不存在。

这种情况好不好呢?我想,至少对我来说是好的,我借此既让这些现代化信息设备为我所用,又避免了它们对我可能产生的害处。什么害处?比如说,我无法想象自己成为一个寄生在网络上的网虫,一个耽于电脑游戏的玩主,一个总在接听手机的忙人。尽管如此,我仍不能躲避掉所有的害处,其中之一是,我不再有手稿,和朋友之间也不再有本来意义上的书信往来。偶尔翻出所保存的从前的手稿和朋友来信,看着这些渐渐发黄的纸和渐渐变淡的字迹,心中不禁怅然。

我为信息化时代唱赞歌,但有所保留,唱的是一曲有保留的赞歌。

2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