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观 笨口拙舌家庭的节日祝福

五六月份是尴尬的时候,因为有两个节日,母亲节和父亲节。我爸妈在年近知天命的时候,晓得了这样的节日。这也是小城镇受了大城市风习的熏染,当他们的侄子外甥们陆续抱娃的时候,他们听说,噢,原来大城市还有这些节日。这给我出了个难题,我从小就没有送给他们祝福过,更何况是以西洋节日的名义。我成长在一个不擅长用言语表达感情的家庭。在家里,所有的关爱都是实实在在的、可以触摸得着、感受到温度的,而不是温言软语的繁花簇锦。

每年我生日那天,妈会发来短信“今天生日咋过”,连标点符号都没有。我拨回去,她就问吃的啥?天暖和了没?买衣服没?钱够不够花?还跟你爸说话不?我说没啥事儿不说了,然后挂掉。

妈生日在我生日后一天。这也比较尴尬。我准时每隔两天打一个电话回家,不早也不晚。我生日那天会通电话,次日如再打,多少有点师出无名的别扭。堂堂正正的母亲大人寿辰,怎么会师出无名呢?原谅我笨口拙舌,忸怩害羞。打我小时候开始,妈就从不过生日。我还因此做过一件愚蠢透顶的事儿。小姑生日和妈是同一天。高中时有次家里给我过生日,把爷爷也接来了,妈做好了饭菜,席间我很想说明天是妈生日呢,忍了许久说不出口,最后不知为何,竟然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明天是小姑生日呢!”妈笑着给我和爷爷夹菜,然后去厨房端汤了。

读大学那几年,我偶尔发过几次祝福短信回家。大一圣诞节,我收藏了一条彩信,很漂亮的圣诞祝福,看到周围许多同学都给父母发了祝福短信,我犹豫了许久,发给了我爸(当时我妈用的诺基亚手机无法接收彩信),祝他和妈圣诞快乐。相比妈,爸更不擅长表达感情。有一篇美国的小散文叫《父亲坐在黑暗中》,那像极了我父亲。大一寒假回家,我把家里电脑的Windows 98系统换成XP系统,把WPS换成Office,爸生气地说:“电脑被你这么一弄,我整个变成废人了!”那次圣诞祝福短信他没有回。我理解他的处境,他不知道该怎么回——我们一家人之间从来没有互相说过谢谢,尽管从小我妈教我去邻居家借个针线都要说谢谢,但在自己家里完全不适用。

后来我大学毕业,不再给家里发节日祝福。我开始明白都市的那些繁文缛节他们也许并不认同。我再也不会愚蠢得在大学同学为我庆生时学我爷爷过年时对祖宗牌位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类的话了。要想在一个圈子里得到认同,需要遵照这个圈子的价值标准和话语体系。我越来越明白我和父母是不同时代的人,我们在对事物的理解上、情感的表达上,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们之间的认同是血缘上的、情感上的,而非生活方式上的。我尽可自然随意地对周围的朋友哪怕是陌生人表达祝福和感谢,但临到自己父母的时候,这几个字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我不仅仅害羞,我还害怕。我害怕他们意识到,我已不再是习惯他们那种生活方式和情感表达的人了。尽管他们心里能感受到,我的生活、观念、习惯、想法正在离他们越来越远,可究竟有多远呢?在我这里也许是清楚的,在他们那里一定被低估了。这种认同的丧失,会让他们有多么失落?所以我宁愿只用他们熟稔的方式与他们交流,把那个不为他们熟知的儿子像冰山一样隐藏在海面之下。我在老爸生日时拨通他的电话,问他怎么今天过,有没有到馆子里吃点好的,这时还会觉得自己有点小矫情。我不好意思让他们读到我的文章、看到我的新书,前几年老爸曾因在网上看到我写的一两篇并不算有太多锋芒的文章而惊诧莫名,又不好意思给我打电话,捱到半夜失眠了许久之后,才忍不住拨了我的号码,劝我写文章要积极、大方、向上。他不知道有“正能量”这个词,不然一定会劝我要拥有新闻联播式的正能量。

去年,我用工资给爸买了一款新手机。他那部破山寨机就从此安静躺在抽屉里了。我劝他扔掉,他说万一新手机坏了丢了还可以临时用。他真是乌鸦嘴,第二天我的手机就在菜市场被偷了,于是翻来那部旧手机暂用,发现在SIM卡和容量极其有限的收件箱里,存着当年我大学时发给他的祝福短信,一条也没有回,一个也没有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