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朋友杨之水寄我一本今年春季号的《中国文化》，读到里头邓云乡先生的《眉园日课书后》。《眉园日课》是一部清代鼎盛时期标准八股文十大选集本，邓先生无意中买到这样的书，说是“惊喜若狂了”。书的选者是徐昆，字后山，住在北京，年少时家中大富，一天之内曾经帮助八位朋友六千四百多两白银，折合六百多两黄金，毫无吝啬。后来家道中落，刻这部《眉园日课》的时候已经很穷了。八股文规定应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组成，可以不理。但是，八股时代训练学人的方法显然也不容易，值得知道一下。眉园家垫有“学规八条”：一是身心之学，要人“把心收来”，追求学养，首重养士；二是政治之学，要人以天下为己任；三是经籍之学，即儒家经籍为治学之本；四是史汉之学，效法吕东莱读《史记》之法、苏东坡读《汉书》之法；五是文选之学，标举“《文选》烂，秀才半”、“《文选》熟，秀才就”的训示；六是说文之学，注意读书先要识字；七是馆阁之学，讲求馆体书法，说是秀才出笔有八股气，写一书札亦邋遢，要求随手拈来，妥当雅饬，成就翰苑之材；八是科举之学，熟读熟讲，寝食不废。邓先生说，这八条学规，几乎概括了中国传统文化之所有学问。

科举制度已经过去，大家对明清两代的八股文通常都持否定的结论，邓先生却有不同的体会。他认为八股文这种文体由完篇到深广，由初级到高级，确有清楚的轨迹可寻，又富於多角度、多层次的变化，充份表现出作者的学识功力和聪明才智。常言道：“没有不通的秀才”；邓先生也觉得这个通不通是指思路通不通。我对八股文毫无研究，不敢妄下断语。我相信邓先生的看法不会太过背离实际情况。旧学根基深厚的读书人大概都有两样本事，一是记忆力好得惊人，二是因为记性好，记住的书本内容多，写起文章信手拈来，排比整齐，轻易建立起权威的论据，篇篇显得堂皇。诚如邓先生说的，他们四书五经固然滚瓜烂熟，诗韵四声的韵部和韵中的字也熟，《康熙字典》乃至《说文》的部首都记得，先秦《左传》和《纲鑑》的历朝史事也清清楚楚。西方人说，偷一家之言，是谓剽窃抄袭；偷多家之言，是谓学术研究（“Steal from one author and it's plagiarism； steal from many and it's research”）。八股高手的本领想必也是这样。

邓先生说他见过一位死记英汉字典的老先生，能看英文书报，但不会说英语。我在台南读书的时候也见过几个同学天天一早在校园里背英汉字典，具有老学究的记忆力和耐力韧性，后来都成了大器。我到现在还不敢不相信背诵好文章是学好语文的一个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