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浑妻子调皮

念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学校里来了一位新校长,姓周,湖北人,国语带着浓厚的湖北腔。有一天,教国文的老师请病假,校长来代课。他不教课文,教我们读金昌绪的《春怨》,用一手漂亮的字在黑板上抄出这首诗,摇头脑读给我们听:“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他说,这个可怜的女人丈夫充军去了辽西,她想在睡梦中跟丈夫重逢,不许黄莺乱叫把她吵醒,害她见不到丈夫。小学毕业班的学生不大不小,对男女间的事似懂非懂,教室里一片安静。窗外树影婆娑,偶有鸟语。突然,校长提高嗓子说:“好哇,好诗!真!细!明天给我背出来!”

说“真”,当是笔端流露的真情,不加掩饰。说“细”,不外指思致缜密,小处用心,着墨不多。历来文章大家都看重这样的文字。“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大胆说出心头的话,不隐瞒,不避讳,只教人觉得荡子可恶,倡妇可爱。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这首诗“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世说新语》里说王浑与妇锺氏共坐,见王浑的儿子走过庭前,王浑欣然对妻子说:“生儿如此,足慰人意”。妻子笑说:“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如此!”六朝女子出嫁而上有长辈者,自称“新妇”;“参军”是王浑的弟弟王伦,想必长得高大漂亮过其兄,否则那位新妇不会说跟这个小叔生个儿子一定更俊美。实话实说,美哉此妇!

天下文章写得好的人未必都有一颗赤子之心,写时事评论者尤其不可天真烂漫;越是阅历丰富、满肚密圈的老狐狸,越是写得有见地。写小说大概也需要这样的本事,总要看破世情,带点冷漠,才能置身笔下的事外,洞悉个中的真性。古今中外成大器的小说家,都有过一段不很如意的心路历程。无风无浪的生命挥洒不出磅礴的泼墨巨构。诗词不同。王国维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宫之中,长於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李后主肯定写不出什么像样的国策政论,宋兵破金陵后如果不被毒死,继续吟叹身世,慢慢或许还可以写出传世的说部。当然,他的词反正已经是极品了,别的大可不必再多事消磨了。

文字的“真”反映的是内心的“真”。心里不相信的事情能不写就不写,此乃文字求“真”的法门。但技巧不可荒疏,还是要用功的。《春怨》看似浅显,其实功力深沉,二十字扺千字。读了这首,“昔为倡家女”一首就嫌太“直”了。文字因此讲“巧”。求“巧”先要调皮,可惜王浑妻子不写文章,要写一定大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