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的指点

我写文章爱引资料,可惜资枓太多,杂乱不堪,有的靠查笔记本,有的要翻一堆纸片,有的先找书再找书页的折角,有的凭记忆,既无头绪,也无把握。可是,我还是喜欢找些根据有所徵实,总觉得信笔议论,自说自话,易於踏空。文章穿插一些古今中外的人物与故事,只要不作獭祭,始终紮实得多。结果,天天这样折腾,虽然免去虚骄恃气,只呈词锋,毕竟稍形率尔,疏漏随之。再说,阅历不深,学养尚浅,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的毛病欲盖弥彰,事后有幸得到高明指点,徒觉悔恨已晚,感激不尽。

最近柳存仁先生来港讲学,我送上一本《英华沉浮录》第三卷给他在旅馆消遣,他竟认真细读,回到澳洲之后寄来两张半纸的笔记,有正误、有补遗、有奖掖,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说是“聊答琼瑶”,教我至感且恧。八十岁的老先生,做人做事做学问丝毫不苟,真是惊人。这里摘录数节,以志不忘。

柳先生说:书中尝用“叠”字,如十一页之“翻叠”,一三三页之“小山重迭金明灭”不宜作“迭”字也。小山重叠指屏山,想旧说不误。第十九页“折子”,书非简体字版,似仍宜用“摺子”。摺子是小册子,外套一套子,取钱取贷在摺子上记账。点戏之摺子戏,盖剧名都写录在摺子上,呈大人贵官富室主客取摺子上戏名而点唱之。我这篇文章写到张伯驹,柳先生於是补说了张伯驹父亲张镇芳的旧闻。拙文中所提胡笔江,柳先生说是丹徒(今镇江)人,四零或四一年乘飞机由重庆飞港,中途被日机或日军袭击,击中罹难。公子胡惠春,多年居港,大概营工商业,甚多收藏,恐是字画之类。第二十页张家璈当作了张嘉璈。第三十五页梁启超向清华大学校长推荐陈寅恪一节,查清华在民国十七年前仅名清华学校;清华於民国元年成立,故清华学人常说“与国同庆”。柳先生於是写了一些清华旧事。第三十九页引黄侃“八部书外皆狗屁”一语,系指黄侃在北大讲学以毛诗、周礼、左传、史记、汉书、说文、广韵、文选为最重要者也,其实黄所讲固不止八部书,他有《文心雕龙札记》。第四十页“疸弦”当是“亚弦”。第四十三页“蹧踏”仍以作“糟塌”为好。第五十六页说叶德辉北伐后得蒋介石垂青有误,北伐以民国十七年夏阎、冯、蒋、李四个集团军巨头入北京告一段落,叶则早一年死了。第七十页我引国内词典所挑几个粤语词语,柳先生指跳槽、阔佬、空中小姐诸词五十年代前沪、宁、北平早已用之,宠物更是文言,“近贤编字典者偶尔不熟悉耳”。第九十二、一零九页通鉴不要作简体,应统一为繁体“鑑”。一一二页“东配房”一名甚生,不知“东厢房”可用否?我当问问上海朱亚夫先生。一四四页“逗风”,二十至四十年代上海书报咸作“兜风”。一四八页“能不见其血而隐然作痛”一句,应是“能令人不见其血而隐然作痛”。一七八页钳制当作箝制。一七六页温源宁恐怕是印尼华侨,出使希腊似在去台湾之前。待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