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书店巡阅使
(一)
《妆台杂记》里有一篇《隔山买牛》,说作者过去有遛书店的习惯,每天午饭后上班前总是匆匆到几家书店浏览一过,也总会挟几本书回来,空手而归的时候是极少的,终於得过一个“书店巡阅使”的雅号。黄俊东跟黄裳先生完全一样,四十几年风雨不改,是香港读书界着名的“书店巡阅使”,写书话,写掌故,十足书虫。他看到我写叶恭绰的《遐庵谈艺录》,说找了几年找不到,来电话告诉我他有这部书,找出来一定给我。这几天他忙着运书出国,看到这部“古籍”,题了几句话带来给我,教我高兴得不得了。
二十四年前我赴英前夕与俊东话别的情景依稀记得。二十四年后的今天,故人伉俪要去悉尼定居,我们几个朋友一餐接一餐给他饯行,虽是一样的离情别绪,想到交通方便,世界缩小,瞬间去来,也就释然。真是三十几年的老朋友了,期间十几年还在同一个机构办事。我们癖好相近,工作交往,私下谈天,一向心领神会,毫无扞格。编我们那一代的杂志不能没有人人口中的这位“东叔”,缺图片缺资料缺补白,他一夜之间就弄出来了。铅字房印刷厂的运作他熟悉,“黑手党”都是他的朋友,不会欺负我们。像东叔这样的旧式读书人不多了。十几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在报馆门口看到他一手撑雨伞一手提了一包书匆匆冒着风雨过马路赶搭公共汽车,心中一阵苍凉,久久百感交集。满头的黑发默默熬到满头的斑白,昏暗的排字房变成死白的植字房,蓦然回首,文人书生的文化事业忽然转为不太识字的文化企业,东叔乾乾净净退休了。他送我的《遐庵谈艺录》里夹着一张小小的陈年车票,印着中华汽车有限公司,面值二毫,编号ER3281。那该是东叔几十年前买书后搭公共汽车的车票。
(二)
书是厚厚的线装本,车票之外,还夹了三张剪报:一九五四年十二月报上登的一篇《遐菴杂俎》;一九七一年三月十一日《大公报》上翁继耘的一篇《叶恭绰论词》;一九八五年八月二十一日《大公报》上王益知的一篇《胡汉民墓前铸不匮鼎》,插图是叶遐庵手写《不匮鼎撮影及拓本跋》影印。遐庵这篇字工整刚秀,跟流传的条幅扇面上的字体不一样,叙述胡汉民殁后他主张铸一大鼎於墓前的经过。《遐庵杂俎》当是他在报上写的专栏,这篇主要录了《汉晋木简序》一文,附三段按语与后记。《叶恭绰论词》说的是太平洋战争之前,叶先生在港大做了一次关於古玉的演讲,翁继耘当时是记者,奉派去做记录,写好后拿给叶恭绰过目修正。叶先生当时住在半山干德道一位朋友家里,翁继耘等他改完稿子后向他请教蒐集清词的事。那是一件艰钜的工作,年轻的饶宗颐先生是帮助叶恭绰工作最力的一人,可惜战火一起,事情就搁下来了。过了好多年,海宁陈乃乾的《清名家词》十厚册出版了,卷端有叶遐庵的序文,说“后生可畏,先我着鞭”,这部书与他所拟者相去无几,他蒐集的清词“殆欲焚笔砚矣”。
我彻夜翻读《遐庵谈艺录》,世德骏烈,先人清芬,可记可谈者还有许多,以后再说。草成此文,为的只是谢谢书店巡阅使赠书之雅意,并祝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