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游记 十三 郑孝胥氏
坊间风传,谓郑孝胥氏悠悠然独处清贫。然而某一阴霾密布的上午,与村田君、波多君一同乘车驶至门前一望,其独处清贫的住所,却远超出我的预想,是一座雄伟的、涂成深灰色的三层楼房。门内满院黄竹,雪球花儿芳香扑鼻。便是我,这样的清贫,无论何时去独处,也可以做到毫无怨言的。
五分钟后,我们被领入客厅。这里除却墙上挂着的书画,几乎别无陈设。不过壁炉台上,左右一对瓷花瓶里,小小的黄龙旗儿垂着尾巴。郑苏戡先生不是中华民国的政治家,而是大清帝国的遗臣。我望着这小旗,忽然想起了依稀记得的某人品评郑氏的一句话:“他人之退而不隐者,殆不可同日论。”
恰在此时,一位略胖的青年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这便是曾经留学日本的、先生的公子郑垂氏。与之交情甚好的波多君,立刻为我做了介绍。郑垂氏擅长日文,与之交谈,无须烦劳波多村田两先生通译。
身材高大的郑孝胥氏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是稍后不久的事。先生血色极佳,一见之下全不似垂暮老人。眼睛亦有如青年一般,朗若曙星。尤其是胸膛挺得笔直,说话眉飞色舞的样子,反而显得比郑垂氏还要年轻。他身着黑色马褂儿,配以略带靛蓝的浅灰大褂儿,不愧是当年的才子,处处显得风采不凡。非也,即使赋闲归隐的今日,尚且泼辣如此,想当年以康有为为中心,宛然如戏剧一般的戊戌变法之际,扮演辉煌角色之时,更是何等地才情焕发,自是不难想象的。
加上郑氏,我谈论了一会儿中国问题。自然,我也大言不惭地高谈阔论起新借款团成立之后,中国的对日舆论如何如何之类甚不相称的话题来。如此道来,似乎极不认真,但当时我倒并非姑妄言之,而是极为认真地披露自己一家之见的。然而现在反思起来,当时的我似乎多少有点走火入魔。固然这涌血冲头的原因,除了我自己轻薄的根性外,当代中国本身的确也应负一半的责任。倘以为是虚言,不论是谁只管去中国一睹即可。肯定不出一月,便会莫名地想谈论起政治来。这无疑是当代中国的空气中孕育着二十年来之政治问题的缘故。而不敏如我,竟而至于在游历江南一带期间,这股狂热始终未能降温。而且并无人强迫,却整日思考起与艺术相比远为下等的政治来。
郑孝胥氏在政治上,对当代中国是绝望的:中国只要执迷于共和,便永无宁日。然而即便实行王政,倘要突破眼前的难关,也唯有等待英雄出现而已。而这位英雄身处当代,也只得面对利害错综的国际关系。由此看来等待英雄的出现,不啻等待奇迹的出现。
交谈之间,我衔起一支香烟,先生迅即立起身来,将点燃的火柴移至我的烟上。我大为惶恐,一面寻思,看来于待人接客之道,与邻国的君子相比,日本人似乎最为笨拙。
品过红茶后,我们在先生的引导下,来到宽敞的后花园。美丽的草坪四周,栽着先生购自日本的樱花和树干为白色的松树。庭院对侧另有一座涂成深灰的三层楼房,却是最近新建的郑垂氏一家的居所。我漫步园中,眺望着一丛竹林上方阴霾散尽后终于露出的蓝天,再次忖道:如此清贫,我也愿独处一番。
就在撰写这篇原稿时,恰好裱画店送来了一幅挂轴。挂轴上裱贴的,是二度拜访时,先生写给我的七言绝句:“梦奠何如史事强,吴兴题识逊元章。延平剑合夸神异,合浦珠还好秘藏。”面对这龙飞凤舞的墨痕,便觉得犹然怀念与先生相处的那几分钟。在那几分钟里,我并非仅仅面对一位前朝遗臣名士,其实也亲聆了中国现代诗宗、《海藏楼诗集》著者的馨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