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深处点亮青灯
雷淑容
北岛的散文里有一种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克制。从容。简洁。坚定。眼看要到发挥处,嘎然而止,堪称精确。《蓝房子》如此,《失败之书》如此,到了《青灯》(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1月版)更如此。他在讲故事,各种人的故事,诗人、作家、翻译家,大师、普通人,中国人、外国人,都是他浪迹天涯时所遭遇的各种过客。他站得远远的,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得见他的声音。声音也平淡,毫不煽情,就像听到哗哗流过去的水流——那是词语汇成的河。他的背景,不是中国红,不是欧洲蓝,也不是美洲绿,而是一盏青灯,火光一点,灯影摇曳,照亮周围的黯淡。《青灯》是一首诗,北岛写给著名汉学家魏斐德的,诗中写道:“美女如云/护送内心航程/青灯掀开梦的一角/你顺手挽住火焰/化作漫天大雪”。同名的散文,也是纪念去世不久的魏斐德的,写一个史学大师的人格和襟怀,以及他的孤独的晚境,北岛写道,“他只顾在历史的黑暗深处,点亮一盏青灯”。
青灯这个意象,常常是遁入空门的代名词,比如古佛青灯,比如青灯黄卷,是寂寞,是清苦,也是淡远与心如明镜。这大概也是北岛写作时的一种状态。北岛说自己的散文,是中年心态的折射,与荷尔蒙、血压及心跳速度等心理因素有关,就像一个下山的人,对气喘吁吁的爬山过程的回顾,对山的高度以及风险的再认识。一个长时间漂泊的诗人,一个满世界行走的人,一个把中文当行李的人,一个随时准备归家的人,他经历过风暴的激烈与旋风般的速度,现在他保持着最适合自己的节奏——旅途的节奏、语言的节奏、回忆的节奏,即放松的,从容不迫的,同时又保持着适度的警觉和激情。
我和大多数诗歌爱好者一样,曾经被北岛的诗歌节奏打动,抄写他,诵读他;然后他出国流浪,将他遗忘;等他以写书和出书的方式回来,又再读他,依然被他打动——这一次是散文的节奏。作为他的一个读者,我对北岛的期待是,他作为一个特殊的时代符号的人物,无论走了多久、多远,无论他的文化处境有多么复杂,也无论他最终落脚何方,他应该回来,给我们一个交待,讲讲他所见到的风景,看到的人事;换句话说,北岛的散文应该具有某种功能,那就是记录和打捞一些为我们秘不可知的人事与情感,一些边缘人,异乡人,一些特殊的人,他们曾经是一个时代热情的参与者,但时光和社会的变迁改变了他们命运的走向与结局,北岛看到了,也见证了。《青灯》所收的文章,主题之一便是忆故。所谓故人,有新故,也有旧知,有尚存的,也有离开人世的。《听风楼记》里的冯亦代给人印象深刻,在北岛笔下,他是他成长过程中的引路人和支持者,一个翻译家,学者,一个绝望的浪漫主义者,他留给北岛的最后一幕,是床单下露出来的一双孤立无援的赤脚。北岛写他时并无特别的悲伤,他所做的,就是记下他们之间的忘年情谊,以此来告慰逝者和安慰自己漂泊的旅程。《远行》里的蔡其矫,在北岛写来几乎是一个喜剧人物,他的诗,他的做派,他的率性,他的可爱,他的固执,写活了中国诗坛一个生动的侧影。北岛在回忆蔡其矫时写道:我们自以为与时俱进,其实在不断后退,一直退到我们出发的地方。他不断地后退,还原对故人最初的记忆——他又何尝不是在还原自己。
《青灯》的另一个主题,是游走:一个漂泊的诗人,一个无家可归者,一个文化观察者,游走在机场与机场之间,在各种诗歌朗诵会之间,在大学与大学之间,在朋友和亲人之间。按北岛的意思,是在“出发与抵达之间,告别与重逢之间,在虚与实之间,生与死之间”。去国二十年,北岛没有像大部分出洋的中国人一样,变成商人,成为学者,抑或其他,而还坚守着一个中国诗人的身份——光是这份承担就让人难以想象。北岛在《旅行记》中说,“父母风烛残年,儿女随我漂泊,社稷变迁,美人色衰,而我却一意孤行。”我想,如果不是视诗歌为生命,断不会有如此自觉的承担。所以,北岛散文的另一个功能,是作为一个优秀诗人的诗歌背景而存在的,这既是我们通向诗人的一个途径,也是诗人借由诗歌重回母语文化的重要通道。北岛的游记,以一个中国诗人的视线记录了当今世界诗坛的现状:大师已去,诗界寥落。《智利笔记》记的是时局动荡中的南美诗歌与诗人:垂垂老矣的帕拉,聂鲁达的豪华故居,阿连德家族的命运,年轻的诗人萨吉欧,哥伦比亚诗人哈罗德;《多情的仙人掌》是一趟美国大学诗歌朗诵会的旅程,《西风》则白描了一家美国诗歌出版社的形象;《艾基在柏罗依特》讲述的是一个俄罗斯诗人的命运。读着北岛的游记,想起特拉克尔的那句诗,“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北岛的行程,既是身体的漂泊,也是灵魂的游走,更是诗歌的漂泊。在一个追求娱乐化、快餐化的世界,诗歌作为一门艺术,早就无枝可依,无地可栖,无乡可还。北岛说,在一个追求物质化与全球化的完美之夜里,他的书是一种沉沦,一种堕落。在我看来,更是一种孤独的坚守。
如今在香港客座教书的北岛,他这样定位自己:如果说中国是一幅画,那么香港就是这幅画的留白,而我则是在这留白处无意中洒落的一滴墨。这滴墨,被北岛幻化成了一盏青灯,灯火青荧,闪烁在一个物质化和全球化的完美之夜,在一条诗歌通道的深处。它照亮的不是诗人纷繁的记忆,也不是他返乡的路途,而是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一个主宰世界的人。北岛在《青灯》里写的也是他:
把酒临风/你和中国一起老去/长廊贯穿春秋/大门口的陌生人/正砸响门环
这个陌生人,就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