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驱者

题记

你是你自身的先驱,你建造的塔只是你"大我"的根基,你的"我"又将成为新的根基。

我也是我的先驱,日出时在我面前伸展的影子,正午时将要聚在我的足下;下一次日出又将展开新的影子,它在下一个正午又要聚拢。

我们常常是,也将永远是自身的先驱。我们于过去和将来采撷的,只是粒粒种子,待播撒在尚未耕耘的田地上。我们是田地,是耕夫,是采者,也是被采物。

当你是徘徊于雾蔼中的一个愿望,我也一样徘徊其间。我们互相寻访,我们的渴望中生长出梦想,那梦想绵绵不断,那梦想横无际涯。

当你是生命颤抖的唇上的一句默语,我乃是那唇上的另一句默语。然后生命将我们道出,我们便在追忆昨日、向往明天的颤动中降生、长大。昨日是称臣的死神,明日是冀求的新生。

而今我们同在上帝的手中,你是他右手中的太阳,我是他左手里的地球;但你这个照耀人的,并不比我,被照耀的更为明亮。

我们,太阳和地球,只是更大的太阳和地球的肇始。我们永远是肇始。

路过我园门的生客,你是你自身的先驱。

我也是我的先驱,虽然我看来纹丝不动,在我树的荫下静坐。

上帝的小丑

有一次,一位梦想家从沙漠来到伟大的舍里阿城;他的全部家当,就是身穿的衣裳和手中的一根木棒。

走在街上,他对眼前的殿堂、尖塔、宫殿,既敬畏又惊叹,舍里阿城好不富丽堂皇!他不时拉住行人,询问城市的情况,但他和行人彼此都听不懂对方的语言。

时值中午,他在一家大饭店门前停下。饭店用金黄色的大理石砌成,人们从门口进进出出,无人阻拦。

"这一定是座圣殿!"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了进去。到里面后他惊奇地发现,眼前竟是一间华美的大厅,成双结对的男女们围坐在一张张桌边,他们边吃边喝,还在欣赏音乐。

梦想家心想:"不,这不是在拜神,一定是王子在设宴招待民众,庆祝某个大典。"

这时,一位男子——梦想家当他是王子的仆人——走了过来,请他坐下,并端来了肉肴、葡萄酒,还有精美的点心。

梦想家美餐了一顿,然后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他被一位衣着考究的大个男人拦住。

"这准是王子本人了。"他心想,便朝大个子鞠了一躬,以示感谢。

大个子用城里的语言说道:"先生,您用了晚餐还没有付款呢。"

梦想家不懂,又真诚地感谢了一次。

大个子仔细地打量着他,看出这是个异乡人,这副衣衫褴褛的样子,肯定是付不起餐费的主了。于是他去一下掌,又喊了一声,当下就走来四个巡捕。他们听完大个子的讲述,就一边两人,把梦想家夹在中间带走了。梦想家见这几个人衣着气派、威风凛凛,眼里更添了几分喜色。

他想:"他们都是上等人物啊!"

他们走着走着,一直走进法院大门。

只见大堂前方的正座上端坐着一人,美髯长须,装束威严,梦想家估量他便是国王,不禁为有幸面晤国王而大喜。

巡捕们向威严端坐的法官控告了梦想家。法官当下指定两位律师,一位代表原告,一位替这异乡人辩护。两位律师先后站起发言,阐述了各自的辩护词。梦想家呢,还只当他俩在致欢迎辞。对国王和王子的盛情款待,他心里无比感激。

判决宣布了:判罚被告胸挂书有罪名的木枷,骑着秃马在全城示众,并由号手、鼓手各一名在前开道。判决立刻执行。

身骑秃马的梦想家在号手、鼓手的开道下游街示众。城里的居民闻得喧声,纷纷涌上街头,一见眼前的情形个个笑将起来,孩童们则跟在梦想家后面招摇过市。梦想家早已乐不可支,眉飞色舞地赏阅着人群。他以为,胸前的木枷代表国王的祝福,骑马示众乃是一种殊荣。

忽然,他在马上看见了一位来自沙漠的熟人,于是高兴地朝他大114:

"朋友!朋友!这是什么地方?这座遂心如意的城市叫什么?你知道吗,他们在王宫里为一个陌生客摆宴,王子亲自作陪,国王在他胸前挂上福匾,还让这人间天堂倾城迎接——这是哪一个慷慨的民族呀?"

沙漠里来的熟人没有作答,只是微笑着,还轻轻摇了摇头。游街的队伍继续前行。

梦想家的头高昂着,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爱情

传言胡狼还有鼹鼠

是和林中的雄狮

从同一条溪流中饮水。

传言雄鹰和秃鹫

也在同一具死尸上啄食,

共享这死物的时刻

它们总是相安无事。

啊,爱情!你高贵的手

曾控驭着我的愿望,

将我的饥与渴

高升为自尊和傲睨;

莫让强悍与永恒之我,

饮食诱惑了软弱之我的

酒酿与面包;

倒不如让我饥饿,

让我的心竭极干涸,

让我死亡,灭迹!

我宁此也不会伸手

抓你未满敬的杯盅,

你未祝福的碗盏。

隐居的国工

人们告诉我,在群山环抱的森林里,隐居着一位年轻人,他曾是两河对面一个大国的国王。人们还说,他完全自愿地离开了王位,离开了他可以称耀的江山,而寄身于荒山僻林。

我想,我要去寻访此人,探究他内心的秘密,因为能够舍弃王国的人,必定比王国更加伟大。

当天,我就来到了此人隐居的森林,见他正坐在柏树下,手持一截芦管,仿佛握着极杖一样。我像对国王一样对他行礼致意,他掉头看我,和蔼地问道:"你为何来此僻静的林间?在绿荫中寻你失落的自我吗?在薄暮时分回归故乡吗?"

我说:"我寻的是你,想知道你何以舍弃王国,来此林间。"

他答:"我的故事说来简单,正如泡沫的破灭是瞬间的事情:一天,我坐在王宫的一座窗前,王室侍从长和一位异邦的特使在花园散步,他们走近我窗前时,侍从长正在说他自己:我和国王一样,酷爱烈性酒,嗜好各种赌博,也和国王一样脾气暴躁。说着他们在树林中远去了。不多一会儿,他们又折路回来,这次侍从长谈起了我:国王和我一样,也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也和我一样爱好音乐,日浴三次。"

停顿了一下国王又说:"当日黄昏我就离开了王宫,只带了随身的衣裳作为行李。因为我不愿再成为人们的统治者,他们把我的毛病揽在自身,又把他们的长处全归于我。"

我说:"这故事听来还真奇怪。"

他回答:"不,朋友,你叩开了我无声的门户,得到的还只是皮毛。谁不愿抛弃王国,换取一座时光永在其间歌舞的森林?多少人都放弃了江山,只为在独居中求得甜蜜的宁静;无数的大鹰都自空中降下与鼹鼠为伍,期望获得大地的奥秘。有人舍弃梦幻的王国,以免被无梦者视为异己;有人舍弃赤裸的王国,把灵魂遮掩起来,以免别人因目睹无遮掩的真理和美而羞涩;最伟大的,乃是舍弃忧愁王国的人,他因此不被目为孤傲和自负。"

说着他倚杖站起,又说:"你现在回到大城,坐在城门前观察所有进出的人们。你会发现,有的人生来具有君王气概,却并不拥有王立;有的人身为臣民,却是精神上的王者——虽然他和他的臣民都不知觉;还有的人看来是个统治者,而实则是自己奴仆的奴仆。"

说完这些,他对我笑着,唇间挂着一千个黎明。然后他转过身去,走进森林深处。

我回到城里,依他的话坐在城门口,观察着进进出出的行人。从那时至今,无数个"君王"的身影从我身上掠过,而被我的身影掠过的臣民们,却难得一见。

狮子的女儿

四名奴仆站立着,为靠在王座上睡着的老女王扇风。女王打着鼾,她的膝上卧着一只猫;它不停地低吟,眼光懒洋洋地盯着奴仆们。

第一个权仆说话了:"这个老婆娘的睡相多么难看!瞧她下耷的嘴巴,瞧她呼吸得那么费劲,就像魔鬼正在卡住她的喉管。"

猫低哼而语:"她的睡相再难看,也不及你们这些醒着的奴隶丑态之一半。"

第二个奴仆说:"你们以为睡眠会使她的皱纹舒平一点,而不是加深;其实相反,瞧那一脸皱纹,她定在梦着什么恶魔。"

猫低哼着:"你们怎么不去入睡,梦见你们的自由?"

第三个奴仆说道:"或许她正梦见她残杀过的所有人在列队而行呢。"

猫低哼而语:"对,她在梦见你们的祖先和后代列队而行。"

第四个奴仆说:"对她评头品足虽不错,只是减轻不了我站立扇风的疲劳。"

猫低哼着:"你们将永生永世为人扇风,因为在天上的情报也跟在地上一样。"

这时,老女王的头忽然低垂了一下。她的王冠掉到了地上。

一个奴仆说道:"这可是凶兆。"

猫低哼着:"一个人的凶兆对另一个人就是吉兆。"

第二个奴仆说:"她要是醒来,发现王冠落地还了得!她肯定会杀了我们。"

猫低哼着:"自你们出生之日起,她就残杀了你们,而你们全然不知。"

第三个奴仆说:"的确,她会杀掉我们,并说这是祭神。"

猫低哼道:"只有弱者才被拿来祭神。"

第四个奴仆让同伴安静了下来,他轻轻拾起王冠,小心地戴在女王头上,没有把她惊醒。

猫低哼着:"惟有奴隶,才会把落下的王冠替主人重新戴上!"

过了一会儿,老女王醒来,她看看四周,打着哈欠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棵老橡树的树干上,四条毛虫正被一只蝎子追逐着:我不喜欢这梦。"

说完她闭上眼睛又睡了,不一会儿鼾声复又作起。四个奴仆继续为她扇风不止。

猫低吟着:"扇吧,扇吧,一帮愚氓!你们扇的乃是吞噬你们的火焰。"

暴行

守护着海达七个洞穴的母龙如此唱道:

"我的伙伴就要乘着波浪而来。他雷鸣般的吼声将使大地充满恐惧,他鼻中喷出的火焰将在空中燃烧,月蚀时我们就要结为夫妻,日蚀时我要生下一位圣·乔治,日后由他将我杀死。"

守护着海边七个洞穴的母龙如此唱道。

圣徒

我年轻时,有一次曾到山那边静静的树林里拜访一位圣人。当时,我与他正在谈论着美德的本质,一位盗贼疲惫不堪、脚步趔趄地沿山路走来。走近树林时,他在圣人脚下跪倒,哀求道:"啊,圣人,我要得到您的安慰!我的罪孽已成为我的重负了!"

圣人回答:"我的罪孽,也成为我的重负了。"

盗贼:"可我是个贼人,是个强盗。"

圣人:"我也是个贼人,是个强盗。"

盗贼:"我还是个杀人犯,很多人的血在我耳边鸣冤呢。"

圣人:"我也是个杀人犯,我耳边也有很多人的血在鸣冤。"

盗贼:"我犯下了数不清的罪行。"

圣人:"我也犯下了数不胜数的罪行。"

这时盗贼站起,直瞪瞪地看着圣人,眼神有点奇怪;然后疾步离开,走下山岗。

我转过头来,向圣人问道:"您为什么替自己杜撰了种种罪行?

您想过吗,此人走后不会再信服您了。"

圣人答道:"他确实不会再信服我了,但他是得了很多快慰走的。"

恰在此时,我们听到远处传来盗贼的歌声,这喜悦的歌声回落在整个山谷。

大餐

我在漫游四方时,曾于一座岛上见过一个人头铁足的怪物,在一刻不停地吃着泥土,饮着海水。我在旁边观察良久,然后走近问道:"你从不感到满足吗?你的饥渴永不会消解吗?"

怪物回答:"不,我已经满足了,我甚至已倦于吃喝;但我担心明天没有泥土可食,没有海水可饮。"

大自我

一切终于结束了。拜布络斯之王努夫西巴尔在自己的加冕典礼结束后,回到卧房,这是三位隐居深山的巫师替他建造的房子。他摘下王冠,脱下御衣,站在屋子中间陶醉起来:他是拜布洛斯的全权大王啦!

忽然间他掉过头来,发现他母亲赠他的大银镜里,正走出一位赤身裸体的男子。

国王大惊,对着此人喝问:"你要干什么?"

赤身的男子答道:"我只有一问:为何人们立你为国王?"

国王说:"因为我是这块土地上最高贵的男人。"

男子:"你若仍然比人高贵,就做不了国王了。"

国王:"因为我是这块土地上最勇猛的,他们立我为王。"

男子:"你若依然勇猛如初,就做不了国王了。"

国王:"因为我是人们中最富智慧的,人们立我为王。"

男子:"你若仍旧富于智慧,就不会被选为国王了。"

这时候国王猛然倒地,痛哭起来。

赤身的男子低头看了看他,拿起王冠,轻轻地戴在国王垂下的头上。

然后,他又以怜爱的目光注视着国王,随即走进银镜。

国王站起,马上向镜中看去。他看到的,只是戴着王冠的自己。

战争与弱小民族

草原上,一头山羊和它的小羊羔正在吃草;高空中,一只兀鹰却在盘旋,眼睛贪婪地盯着下面的羊羔。就在它将要俯冲攫取食物的时候,另一只兀鹰飞来了,在山羊和小羊羔上空飞来飞去,心里怀着同样贪婪的念头。于是两个敌手在空中厮杀起来,空中回响着它们惨怖的鸣声。

山羊抬头看着,心中大惑,便低头对小羊羔说:

咄咄怪事!我的孩子,那两只高贵的鸟儿竟会互相残杀!这辽阔的天空还不能任它们飞翔吗?祈祷吧,孩子,从心里祈求上帝,求他为你生着翅膀的兄弟带去和平。"

小羊羔便从心底里祈祷起来。

批评家

有天黄昏,一位骑马往海边赶路的男人来到了路边的旅店。他和往海边赶路的人们一样,很相信夜里人们的行止,他下马以后,就把马挂在店FI边一棵树上,然后走进旅店。

午夜,一个小偷趁人们都已入睡,将马盗走。

次日晨,旅行者醒来,发现马被人盗走,他痛惜不已,为失去了马,也为有人竟然心怀偷念。

这时,房客们走来,站在他四周议论起来。

"你真傻,怎么能把马拴在马棚外面呢?"

"更傻的是,你不曾把马腿捆扎一下。"

"骑着马去海边,本身就是件蠢事。"

"只有懒汉和腿脚不麻利的人才备有马呢。"

旅行者十分不解,终于叫了起来:"朋友们,就因为我的马被偷了,你们一个接一个数落我的过错;可奇怪的是,对于盗马贼,你们怎么不加一句谴责呢厂

诗人

四位诗人环坐在放着一碗美酒的桌旁。

第一位诗人说道:"我似乎用我的第三眼,看到这美酒醇郁的香气在空中弥漫,就像一群飞鸟翩跹于一片迷人的林间。"

第二位诗人昂起头,出口成章:"通过我的内耳,我听到这些轻雾般的鸟儿在吟唱,那悠扬的歌声沁入我的心扉,正如白玫瑰用花瓣包住采蜜的蜂儿。"

第三位诗人闭起眼睛,双手上伸,慷慨陈辞道:"我用手触摸到了,我感觉到它们的翅膀,恰似一个酣睡的仙女,轻轻对着我的手指呼气。"

这时第四位诗人站起,端起酒碗,说:"噢,朋友们!我的眼光、听力和触觉都太迟钝了,既不能看到这美酒的香气,也听不到它的歌声,更感觉不到它翅膀的扑腾,我知道的只是这碗美酒本身。看来我现在该喝下它,让自己变得敏感起来,以达到你们出神火化的境界。"

说完他把碗举到唇边,一仰头将美酒喝个精干。

那三位诗人张咧着嘴,看得惊呆了。他们的眼里,露出强烈而不再有诗意的仇恨。

风向标

风向标对着风说:"瞧你是多么讨厌,多么乏味啊!你不能换个去处,别冲着我的脸刮吗?是你破坏了上帝赐我的宁静!"

风没有作答,只是在空中大笑。

阿拉杜斯之王

有一次,阿拉杜斯城里的长老们晋见国王,请求他颇令,禁止在城里饮用葡萄酒和其他酒精饮料。

国王转过身去,冷冷一笑走开了。

长老们惶惶不安地退下朝廷。

遇到王宫门口,他们遇见了朝廷侍从长,他一见长老们面有难色,便明白了其中缘由。

侍从长说道:"真可怜,朋友们,要是你们碰见国王醉了,他必定会恩准你们的请求。"

自我心的深处

自我心的深处,有鸟飞起,飞向天空。

鸟越飞越高,却又越来越大。

起先,它只像燕子一般大小,而后像云雀,像兀鹰,像春天的云团,最后,竟至遮蔽了星光闪耀的天空。

自我心的深处,有鸟飞向天空,鸟高飞而复巨硕,然而终没有飞出我的心扉。

呵,我的信仰,我难以驯服的真知!我如何才能飞到你的高度,与你同观印画在空中的人的"大我"?

我如何才能将心底的大海化为烟云,随你一道在辽阔不可测的空中轻德?

那羁身于殿堂的囚徒,如何才能一睹殿堂金碧辉煌的穹窿?

果实的核心如何才能扩伸,以至包含了果实?

呵,我的信仰,我锁链加身,身处这以白银黑擅为栅栏的牢笼,竟不能与你齐飞。

然而,自我心的深处,你飞向天空,是我的心包孕了你,我可以因此满足了。

朝代

伊沙奈国的王后正经历着分娩时的阵痛,国王和朝廷的重臣们在"飞牛大厅"等候着,他们屏声息气,焦急万分。

黄昏时,一位信使匆忙走进大厅,他在国王前俯身下拜,票报说:"我给国王陛下、给国家、给国王的奴仆们带来了佳音:拜特隆国的暴君、国王陛下的不共戴天之敌、好战的米赫拉卜,已经毙命!"

国王和重臣们听罢,全都站起欢呼,因为强悍的米赫拉卜一日在世,就必定要骚扰伊沙条国,掳掠其人民。

与此同时,御医带着助产士们也来到"飞牛大厅"。御医在国王前俯身下拜,禀道:"国王陛下万寿无疆!陛下对伊沙条的统治,必将传至万世;因为就在此刻,陛下您喜得贵子,江稷江山有人承继了!"

国王御颜更是大悦,同一时刻里死敌归无,王室有继,真是双喜临门。

且说伊沙条城里有位极灵验的预言家,既年轻又敢于直言。当夜国王便令人带预言家见他。预言家被带到朝廷后,国王饬令:"你预言一下,吾国今日新得的王子前途如何?"

预言家毫不犹豫地答道:"呵!国王且听,听我说出您今日降生的王子的前途:国王的死敌、昨日黄昏死去的米赫拉卜的阴魂,只在风中寄了一日,又寻得托生之躯;他托生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您新得的王子。"

国王听罢大怒,拔剑杀死了预言家。

从此至今,伊沙奈的贤明之士经常在暗中相告:"你不知道吗,自古以来都在传说:伊沙奈被敌人统治了?!"

真知与半知

浮在河边的一根木头上趴着四只青蛙。突然冲来几个浪头,木头顶浪向下游慢慢飘去。青蛙们非常高兴,因为这是它们的首次航行。

不多久,一只青蛙说话了:"这根木头实在神奇,它会运动,就像有生命一样,真是闻所未闻。"

第二只青蛙说:"不,朋友,这根木头跟别的木头一样,是不会运动的;运动的是河水,它流向大海,也带动了我们和这根木头。"

第三只青蛙却说:"木头和河水都不会运动,运动的是我们的意念;没有意念,一切运动都不复存在。"

三只青蛙为究竟是什么在运动争辩起来,它们越辩越热闹,嗓门也越来越大,但到底还是互不服气。

于是它们转向第四只青蛙,它一直在细心听着各方的言论,并未作声。青蛙们请它发表见解。

它说:"你们都对,说得都不错。运动的既是木头,也是河水,也是我们的意念。"

那三只青蛙听罢勃然大怒,因为谁都不想接受:自己的观点不是完全正确,人家的观点不是完全错误。

接下来怪事发生了:三只青蛙同仇敌汽,一起使劲把第四只青蛙推进了河中。

白纸如是说

一张雪一样清白的纸片如是说:"我生来纯洁无瑕,愿今后永续这份纯洁。我宁可被焚,化为灰烬,也不愿黑色玷污我,不愿脏物靠近我。"

墨水瓶听了白纸的话,在自己黑色的心中暗笑,后来便再不敢接近白纸。彩笔听了白纸的话,也再不去碰它了。

果然,这张白纸得以永续自己的洁白和纯净了:洁白,纯净,又空空如也。

学者与诗人

蛇对云雀说:"你会高飞,但你无法到大地深处探幽;在那里,生命的元气在完美的静谧中涌动。"

云雀答道:"是呀,你无所不通,岂止如此,你的智慧简直无与伦比。可惜H不会飞翔!"

蛇好像没听到云雀答话一样,继续说道:"你见不到蕴于深处的奥秘,无由在地下王国的宝藏中蠕动。就在昨天,我还在一个红宝石洞里栖身,那里和成熟石榴的肚里一样,最微弱的光线也会将宝石映成火红的玫瑰。除我之外,谁有幸一睹如此奇观?"

云雀:是呀,只有你能匍伏于往古的晶莹纪念里。可惜——你不会歌唱!"

蛇:"我还知道有一种植物扎根于地心深处,谁食用此根,就会变得比阿施塔特还要俊美。"

云雀:"惟有你,惟有你才能揭示大地深奇的思想。可惜——你不会飞翔!"

蛇:"一座大山的底下,有股紫色的水流,谁饮用此水,就会变得同神灵一样长生不朽。我确信,再没有别的鸟兽知道这紫色水流。"

云雀:"如你愿意,你自然会同神灵一样长生不老。可惜——你不会歌唱!"

蛇:"我还知道一座理在地下的圣殿,每月都去那儿寻访一次;那圣殿由早被遗忘的一个巨人部落所建。墙壁上铭刻着天地古今的种种奥秘,谁读此铭文,就能够博古通今,无所不知。"

云雀:"真的,你若愿意,你蜷曲的身躯里可以包容天地古今的一切知识。可惜一一一你不会飞翔!"

现在蛇终于厌烦了,它一边掉头钻进洞穴,一边悻悻说道:"头脑空空的歌伎!"

云雀也唱着歌飞走了:"可借你不会歌唱!可惜啊,大学士,可惜你不会飞翔!"

价值

一个男人在自家地里挖出一尊绝美的大理石雕像。他带着雕像,找到一位酷爱各种艺术品的收藏家,准备出卖。收藏家出了高价买下,事毕后两人分手。

回家的路上,卖主手里摆着大把的钱,心喜地自语:"这笔钱会带来多少荣华富贵呀!怎么还有人不惜如此代价,换取一块在地下埋了干年,做梦都无人梦见的顽石?不可思议!"

同时,收藏家却在端详着雕像,心里也在自语:"真是气韵生动,巧夺天工!何等美丽的一个精灵,酣睡了干年之后再度复生!何以有人会以如此稀珍,换取毫无趣味的几个臭钱?"

外的海洋

一条鱼对另一条鱼说:"在我们这片海域上面,还有另一片海洋,那里也有生物嬉游,就跟我们生活在这里一样。"

另一条鱼答道:"这纯粹是幻想!你不知道吗:无论什么只要离开我们的海域一英寸之距,在外面呆上片刻,就会死去。你凭什么证明别的海洋里也有生物?"

忏悔

某人趁着月黑之夜游入邻居的菜园,拣了最大的一个西瓜偷回家中。

打开一看,却是只生瓜。

然后奇迹发生了:

他良心发现,悔恨不已,为自己偷了西瓜而忏悔。

临终者告兀鹫

稍等,稍等一会,我急迫的朋友,

很快,我就交出这无用的皮囊。

徒劳无益的疼痛,

在消磨你的耐心;

我不会让你再等长久,

诚实而饥饿的伙计。

但这锁链,虽系气息制成,

却不易粉碎,

死的愿望——

强似一切的愿望,

正被生的愿望——

弱似一切的愿望羁绊。

原谅我,伙计,我滞留得太久。

记忆在控驭着我的灵魂:

那是列队而过的遥远时光,

是梦中的青春幻想,

是一张脸庞告诉我的眼睑不要闭阖,

是徘徊在耳际的一个声音,

是抚摩我手臂的又一手臂。

原谅我,你等得太久。

现在好了,一切都已凋萎——

脸庞、声音、手臂,还有

领它们前来的轻雾。

结扣已打开,

绳索已断裂,

那非食物、非饮料的已撤去。

靠近些,饥饿的朋友,

餐桌已备好,

食物虽不丰厚、简陋,

却是和着爱奉献。

来吧,先啄这里,左边,

将这小鸟街出笼子,

鸟翼已不会扑腾,

我要它随你高飞到云霄。

现在就来,朋友,

今夜我作东道,

欢迎你,我的宾客!

在我的孤独之外

在我的孤独之外,另有一种孤独;于其间的居者,我的孤寂竟是嘈杂的闹市,我的静默竟是纷乱的喧声。

我是过于年轻而造次了,依然未寻到这更高的孤独;远处山谷的回声还在耳际鸣响,山谷的倒影挡住了我的去路,我不能前往。

在那些山峦之外,另有一秀美的丛林;于丛林的居者,我的平和竟是一阵急风,我的秀美,只是一种幻觉。

我是过于年轻而恣肆了,依然未寻访这神奇的丛林。我的嘴里还留着血腥,先辈们的弓箭还执在我手中,我无法前往。

在受羁的自我以外,另有自由的自我;与它相比,我的梦想竟是薄暮中的厮杀,我的向往只是骨骼嘎嘎的裂声。

我是过于年轻而多难了,实现不了自由的自我。

我不灭杀了受羁的自我,众生不得到自由,我如何成为自由人呢?

我的根须不在黑冥中枯死,我的叶片怎样在风中高飞歌唱呢?

我的雏鸟不离开我用瞟筑起的小巢,我心中的雄鹰怎样向着太阳翱翔呢?

最后的守望

子夜时分,当黎明的第一道气息随风而至,那先驱,就是自称是

未闻之声的回音的人,离开卧室,登上了自家的屋顶。他久久仁立 着,看着下面熟睡的城郭,然后拍起头,呼唤着,仿佛城中睡者不眠的 精魂,已围聚他的身边。他说"朋友们,邻里们,每日自我门前经过的人们:在你们睡时我要向你们宣讲,在你们梦幻的谷地我要赤身无羁地行走;觉醒时你们最不 经心,百音灌耳时你们充耳不闻。"

"我爱你们,甚久,甚切。"

"我爱你们中任何一人,就如他是你们全体;我爱你们全体,就像你们是一人。值我心之春天,我在你们的花园里吟唱;当我心之夏日,我守望你们的谷场。"

啊,我爱你们全体。巨人和侏儒,患病的与受福的,在黑夜跌仆的和在白昼起舞于山岗的,我都挚爱着。"

"你,强人,我爱,虽则你铁硬的趾甲还在我肉体上留着印记;你,弱者,我爱,虽然你辜负了我的信任,枉费了我的耐心。"

"富人,我爱你,纵然你的甜蜜在我口中变得苦涩;贫者,我爱你,纵使你以我的囊空如洗为羞辱。"

"你,诗人,在断弦的古琴上随心所欲地弹拨,你得到我分外的垂青;你,学者,孜孜搜集陶工田地里腐烂的尸衣,也得到我的厚爱。"

"你,牧师,置身昨天的静寂里探问我明天的命运,我爱;你们,崇拜神祗的人们,那神祗只是你们自己愿望的化身,我也爱。"

"你,饥渴的女子,虽然你的林总是满斟,我带着理解爱你;你,夜夜不息的女子,我怀着同情爱你。"

"你,健谈者,我爱,并且告诉你:生活中要说的很多;你,寡言者,我爱,我对自己说:他在静默中岂不道出了我乐听的话语?"

"你们,法官和批评家,我爱,但你们见我钉在十字架上时,却说:他的滴血富有节奏感,血迹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构成美丽的图案。"

"哎,我爱你们全体,青年与老汉,颤动的芦苇与挺拔的橡树。"

"可是,哎!你们正因我无边的厚爱背弃了我。你们乐于从小杯中吸取爱,却不敢从汹涌的河流中畅饮;你们愿听微弱的爱语,而当爱高唤,你们却将耳朵塞住。"

"因为我爱你们全体,你们说:他的心过于柔嫩,他的道路过于晦暗;他的爱是穷人的爱,那种人拣到饼屑,就快活得如赴国王的盛宴一般;他的爱是懦夫的爱,因为强者爱的只是强者。"

"因为我爱你们深切,你们说:这不过是盲人之爱,才分不清此美和彼丑;这是缺乏鉴赏力的爱,才把酸醋混同甜酒;这爱是无礼和傲慢的,哪个陌路人,能够做我们的父母兄妹?"

"你们说的不只这些。市场上,你们常嘲讽地指着我说:这是个老孩童,不知时令的怪人,中午跟孩子们戏耍,傍晚与老头们作伴,还以智慧、悟性自诩。"

"于是我对自己说:我要更爱他们,哎,爱得更深;只是用憎的外表掩饰这爱,用苛严掩饰我的柔情。我要戴上铁铸的面具,披甲戴盔后寻访他们。"

"而后我用沉重的手掌覆住你们的伤口,如夜间的风暴,我在你们耳边叱喝。"

"站在屋顶上,我揭露了你们中的伪君子、势利眼、骗子、像水泡一般华而不实的庸人。"

"鼠目寸光之徒,我诅咒他们是盲眼的锦福;汲汲于卑微小利的,我比作缺乏灵魂的眼鼠。"

"健谈者,我讥为巧舌如簧;寡言者,我称为口拙如石;对粗疏鄙陋的人们,我说:死者决不会厌倦死亡。"

"追求世间知识的人,我斥责他们亵渎了神灵的精神;独尊精神的人,我贬之为打捞影子的痴人:将网撒向死水,捞起的只是他们自己的倒影。

"如此,我用言词贬斥你们;我滴血的心,却在轻柔地低唤你们。"

"这是被自身鞭笞的爱在言语,这是受损害的高傲在轻尘中振翮,这是对于你们的爱的渴望,仁立在屋顶,对你们咆哮;而我的爱心,却在无声中下跪,祈求你们的宽恕。"

"可是奇迹发生了"

"我掩饰起的爱,开启了你们的闭目;我伪装的憎,唤醒了你们的心窍。"

"你们现在爱我了。"

"你们爱砍斫你们的刀剑,爱渴望着射入你们胸膛的箭矢;负了伤你们感到喜足,铁了自身的血,你们方觉酣畅。"

"像飞蛾为捐躯扑向火光一样,你们日日聚到我的花园,仰着脸,惊奇地看我撕扯你们白昼的织物。你们交头接耳:他以上帝的灵光注视,他像古先知那样谈吐,他揭示了我们的灵魂,开启了我们的心锁,他熟知我们的道路,宛如兀鹰熟知狐狸的行踪一样。"

"哎,倒不如说,我熟知你们的道路,如同兀鹰熟知雏鹰的习性一样。我愿敞开心的秘密;然而,为了让你们接近,我装作疏远;为预防你们爱期低落,我谨守着我的爱闸。"

先驱说完这些,双手捂着脸痛哭起来。他心知赤裸的爱虽受了侮辱,但比伪装了去求胜的爱要伟大。他觉得羞辱。

但是,他猛然抬起头来,如大梦初醒一般伸开双臂说道:"夜过去了,当黎明从山岗上翩翩而至,我们夜的孩子就该死去。自我们的灰烬 中要升腾起更强有力的爱,那是在太阳下朗笑的爱,那是不死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