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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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零的手触到自己家的大门时,雨开始下了。
司机钉子在雨中忙着给车盖上雨布。
曹小囡的欢喜足以把零淹没:“你回来啦!你可算回来啦!我还以为你有了你的脚踏车就抛弃了你的妹妹,去泡小姑娘了1
“没人像你这样,看得上一辆脚踏车。”零走进门,他像一个淹没在欢乐水波里的孤独的秤砣。
“你的脚踏车呢?”曹小囡跟在零的身后走进客厅。
“脚踏车?”零显然刚想起他的脚踏车。
“放在外边了是不是?啊呀,下雨了又下雨了。”
零茫然看着眼前的一切,什么都离他很远的样子,似乎是躯壳回了家,灵魂还在鬼知道什么地方晃荡。
客厅里的光线很暗,曹小囡把刚关上的门又打开,不知道她在看雨还是看脚踏车,总之她被风雨吹得打了个寒噤,立刻又关上了。
“干什么不开灯?凄风冷雨的。”
“爸爸说费电,葫芦叔就都关了。凄风冷雨吗?”
零立刻意识到凄风冷雨的是自己的心境,他老实不客气地把所有灯都打开了。
曹小囡这时候是个跟屁虫:“哇!咱们家的花开了。葫芦叔找了个新司机,爸爸说是个神经病司机,又开车又扫院子又种花,说那个人拿一份工钱还永远不用休息的!就把咱们家的花种开花了!去看哪1
“这种天?”
曹小囡毫不气馁地开始列计划:“明天一早,先看花,然后骑脚踏车……”
“明天早上花都浇败了……爸爸呢?”
曹小囡指指曹顺章的静思室:“君子勿扰呢。”
“葫芦叔呢?”
“不知道1
零企图在沙发上安静一下,想了想,又转向自己的房间。
曹小囡跟在后边:“你的脚踏车是什么样子?”
“两个轱辘都在。”
“你喜欢吗?”
“还行。”
“不喜欢?”
“喜欢。”
“多喜欢?我们家司机说他会倒着骑脚踏车,你会吗?”
“不会。”
“你会学吗?”
“不会。”
“你会撒开双手再倒着……”
“小囡。”零有点忍无可忍。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知道你上班累了。你也大得都有点老了,要是有个情人的话,就该情人来安慰你。可是你没有啊,可是家里就这么几个人啊,所以呢,哎,我痒痒你两下子吧,我一痒痒爸爸,爸爸心情就好。”
零连苦笑的精神都没有了,但他也不忍给曹小囡任何脸色,于是死样活气地由着曹小囡痒痒,并且落寞地靠在窗口。他打开了窗,风雨终于让这种落寞有了点活气,但是……也更加落寞。
这让曹小囡又有了花样:“曹老大有望远镜!他老偷窥对面马家!现在我们来看一下能不能看到院子里的花1曹老大的东西搁哪了她恐怕比曹老大还熟,立马就翻出一个单筒望远镜。
零被挤到了窗口一侧,曹小囡开始在漆黑的院子里搜索。摇曳的树枝,被摧得贴地的花草,雨水在外边空落的街道上被吹得时东时西地浇着。
“我看不到。你试试1
零试图拒绝差点没把眼窝捅出坑来的镜筒,当发现那无可拒绝时,他先看了一下曹小囡要他看的那团漆黑,他多少内行点,把镜筒朝向街道上的灯光调整焦距,一个人贴着对面的人行道走进他望远镜里的视野,零拿开望远镜调整,然后又用一种过于迅速的速度去对准那个人影。那个人贴着对面走着,对面马家门上有一块门牌,那个人正把门牌翻转过来。零瞪着,是阿手。他没有关窗,但是猛然拉上了窗帘。曹小囡很不满意地打算至少关了窗再拉上窗帘,零一把把她拉开。
“你……”她没说下去,无疑是被零吓着了。
零的目光没有焦点,刚才的风雨把他浇湿,他像一个溺水三天刚捞出来的溺水鬼。
“这个就没意思了。你跟老大小时候老装鬼吓我,你们装出的鬼又不怎么样……”
“别说话。”零再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出去,人影已经不见了。零用上了望远镜,对面马家的门牌无疑是翻转的。
61
雨中的街头,一辆黄包车玩儿命似的飞奔。
像在逃避,像在被追杀。
一辆汽车从前边拐口狂驶出来,车上的军统在寻找着什么,但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目标。
“慢一点1黄包车上的阿手他低了头。车夫立刻放慢了脚步,甚至看上去有点悠闲,企图用这种方式蒙混过去。
而劫谋的青年队是嗅觉最灵敏的一群猎犬,汽车追到黄包车后面。
“阿手,保护先生。”说完,车夫开始狂奔,这等于明挑。
汽车加速。
阿手在一处弄堂口跳下。
车夫被一枪击毙。
阿手在雨夜中狂奔,雨水让迷魂阵般的弄堂更加混乱,也让阿手的逃亡一片混乱。阿手狂奔,尽可能多转几个弯,将一切喧嚣扔在身后。但是无论如何他扔不掉他的心事。
几个小时前,阿手被摘去蒙在头上的头套。耳根里流出的血早已干涸,但他仍被捆绑着。
一名军统青年队员把阿手夹坐在中间,手上玩着两张小纸片:“我们现在放了你。放了你,最好就跟修远分道扬镳,否则……我想中统现在也没什么兴趣给你收尸。”
阿手沉默得几近安详。
青年队员手上依然玩儿着那两张纸片,有意让阿手看到又不让他看清:“更不会给他们收尸。给他看吗?”
青年队长点点头:“看吧。他想看。”
于是阿手看着那两张纸片,两张照片,一个寻常不过的妇女,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男孩,笑着。
“想要吗?我知道你连他们的照片都不敢留,你心里记着的是他们四年前的样子,这照片可是昨天才照的,新鲜,如果拍完照就杀了他们,尸体也还新鲜。”
阿手已经干涸的伤口忽然又开始流血了,血滴在照片上。
“还没杀。别着急。想要吗?”
阿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试图把那桩心事摇掉。已经摆脱了追踪的他蜷在里弄的死角里换上一套衣服。衣服是事先藏放在一堆杂物里的。藏在这儿的不光是衣服也还有枪。阿手从换下的衣服里掏出他必须带上的东西——他从青年队手上得来的那两张照片,昨天才照的,新鲜。
阿手离开。在里弄里拐了一个又一个弯,他的生活似乎注定了这种拐不完的弯。他终于到达目的地。一扇简陋的小门,周围堆了大堆的杂物。这是一家浴池的后门,他闪进去。
从浴室里透出来的蒸汽一直弥漫了这里的换衣间,赤裸的人体在蒸汽里走动。阿手在柜边脱去自己的衣服,脱至赤裸,并且拿出柜里的用具,现在他成了一个擦背的。
阿手又看了看那两张照片,耳孔里又开始流血,他抬手拭去那似乎永远无法止住的血迹。里屋的蒸汽已经浓得无法看清那些赤裸的皮肤,擦背的阿手从其间走过,看不出他心里的狂风暴雨。只是偶尔要擦一下他耳孔里堪堪止住的流血。他径直走向某个位置,坐下,一个老迈的背脊在那里等待他的拭擦。阿手开始很地道地忙碌。
“老师。”所有的声音在这里都显得飘忽了。
修远的声音在蒸汽中焦虑而暴躁,湿重得像能掉在地上:“你急着见我干什么!现在这时候钢丝都快绷断了1
“我想知道你还好,老师。”
修远暴躁地说:“还好1
阿手叹了口气,满腹心事重得能压死他,可他不知从何说起:“我们今天去刺杀劫谋了,老师。”
沉默。
“找死。”
“庖盯逍遥、连叔他们都死了,无趾也死了,九个师兄都死了。”
修远倒冷静了:“就是说我们一直保存的实力去了一半了。”
“是的。我不想去,我知道是送死,可骈拇说是总部的命令,他不让我们见你。”
“好极了。总部又把我们扔了,我们是块打生打死的肉,狗来了把我们扔给狗,狼来了就把我们扔给狼。”声音冷漠、苍凉,若有若无的心酸。
“怎么办,老师?骈拇的意思明摆着,这次刺杀失败,中统就会退出,就扔我们几个对付劫谋,说实话,被几万军统活撕了。”
“杀了骈拇。”
阿手激灵了一下:“骈拇是总部派驻的专员。”
修远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再杀了劫谋。这是乱世,这是上海,等这片土上头大过我们的人都没了,老子就是王,他重庆就得向我们递笑脸递鲜花。老子旧日就是为这片天下递笑脸捅刀子流热血的人,热血流光了,老子也知道了,这片天下就是这么来的。”
阿手没能振奋起来,反而是越来越沮丧,他是今天刚见识过劫谋的人。“劫谋……杀不死。”阿手打了个寒噤,提到那个名字就让他打寒噤,他连发难都没来得及就被摁在地上,从头到尾只看见劫谋的鞋子,连正脸都没有看到,代价却是十几条人命和生死未卜的家人。“在他跟前,人就像只臭虫。”
修远再次地冷笑:“让你觉得自己像臭虫的劫谋恐怕还是个假货。真正的劫谋这辈子还没杀过人,他爱干净,杀人的事都交给别人去办。”
阿手茫然:“怎么杀,老师?”
“我退、我败,我让出所有地盘,他胃口大得很,我拿所有东西来填他的胃口,甚至捎带我这把老骨头。我要撑到他发浑发晕。”修远充满了讥诮和仇恨的笑声,那种笑声让阿手发寒发冷。“上海是他不能放弃的地方,是他放置了最多力量的地方,可上海也是他的软肋,龙蛇杂混,各路势力犬牙交错,桀骜不驯,当年一个被他逼绝了的共党用刀居然也杀伤了他。他热爱效率和秩序,梳理混乱的上海是他的理想,他的心病,他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独占上海,占了总裁都没法进入的上海,他就是全球最有势力的华人。他就是这么想的,这想法是他的癌症。所以……”修远语焉不详但斩钉截铁说出他的结论,“放他进一个不属于他的上海,然后,杀了他。”
“可是,上海被日本人占着。”
“是的,明面。他只要地下,我们和他争的也只是地下。”修远冷淡到甚至有点无所谓。
阿手在发呆。
“我都知道了。你要是那么想保你的家小,不怪你,现在杀了我也行。”
阿手猛然抽搐了一下,如被电击,所有的坚强都被一句话瓦解了,他开始哭泣。耳孔里又开始流血,血滴在瓷石的白色地板上,红得触目惊心。阿手在哭泣:“我想过,不是没有想过。一直在想……刚才我想带枪进来……可是,杀了老师您……”
一块毛巾摔在阿手赤裸的身上,那来自修远。
“你宁可杀了自己。我和你们师兄弟十个一直是相依为命的,劫谋剁掉了我九个手指头……很痛。”
阿手麻木地擦着血,血止住了,但对一个从不哭泣的人来说,一旦开始流泪就是很难打住的事情。
“做我们这行最好就不要有家校”修远的声音柔和了很多,并且真诚地为他的学生伤感,他叹了口气,“做着这些事还想要天伦之乐,就是天谴,就是报应。”
“老师,我们到底在做什么?”
“做什么都得做。老子仍是王。”五个狂傲不羁的字竟让他说得一股英雄落寞的凄凉。
“我赶到上海,我想来见您,其实我就想说一句话。”阿手犹豫了一下,说那句话很需要勇气,他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血,地上的血幻化成集中营的血,幻化成每天被拖出去的尸体,幻化成被他和零杀死的手下阿忠,幻化成在雨地里抽搐了一个晚上的朝勒门,幻化成从悬崖上跳下去的零……这一切给他勇气,绝望的勇气,以便说出那句在这个小世界里大逆不道的话:“老师,别杀了,我们在被日本人杀呢。”
沉默。
修远暴躁,焦虑,受煎熬,但他从来没有对阿手恼怒,现在他很恼怒:“你在说什么?”
“我们在被日本人拿刀慢慢割死。我就想说这句话,可是一回上海,第一件事是让我们去杀劫谋,他是我们同党异系的同僚,然后再被同党同系的人出卖。我一直怕我的家人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他们现在活在枪口下了——军统的枪口下。”
沉默。
当修远的声音再出现时,那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不杀了?从西北到上海的地盘全放手了,就不杀了?从上海到重庆的地盘全被占了,就不杀了?你的九个师兄全扔进去了,就不杀了?你知道这是多大的一场赌?现在劫谋已经快上套了,不赌了?劫谋会说,你可以不要你的钱,可是把脑袋也留下来。”他轻言细语到有点缠绵,那种缠绵让阿手战栗,“所以仍然要杀。两只见了血的狼要怎么才会罢休?一只咬死另外一只!那时候才能考虑你说的——大局。我保证劫谋也是这么想的。”
“我在西北见过狼。它们从来不同类相噬。”
沉默。
修远的声音冰冷:“你在西北待久了,在西北待太久的人都变天真了,像是卅四。他说我们仇恨,因为手段用得太多,他不用手段了,他被大卸八块儿了。我很想收手,可是……”
轰然的一声枪响在蒸汽中炸开,阿手直愣愣地瞪着在他眼前爆开的那个头颅。黑衣在蒸汽中出没,枪口训练有素地指着一切可能的方向,那是劫谋的青年队。
阿手瘫坐了下来,带着溅满了赤裸皮肤的血迹,他全无反抗之心,连坐着也嫌累,他躺倒在蒸汽中的地板上。
血在慢慢地渗开,白瓷地板不渗水,导致死者的血无穷无尽地扩张。
青年队掩近,用枪指着那具老人的尸体,也指着阿手,可阿手很快就被他们放弃了。
阿手被踢了一脚,像对一具尸体。
青年队基地。劫谋看了看地上那具刚刚被带回的尸体,立刻走开了一些,他杀人如切草,可并不喜欢死人。
“假的。”劫谋说。
“阿手在和他说话。”
“你听见他们说话?”
“阿手装作给他擦背,一边擦背一边说话。”
“阿手给他擦背,和修远说话。你们开枪的时候修远跑了。小花招,可是有效。”
那几个功败垂成的青年队只好僵硬地站在那。
“阿手呢?”
“照先生吩咐,放他去了。”
劫谋再没发表意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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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风雨已经停了下来,满世界的残枝落叶。
零在窗帘后窥看了一夜,他还穿着回家时的那身衣服,这套衣服陪他经历了他的第一辆脚踏车,目睹了对劫谋的刺杀,陪着他倾听二十对他揭晓的秘密。对面的门牌仍是翻着的,但正被对面的用人正了过来。零看了看自己,除了被溅在衣襟上的一块血迹,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境。
曹小囡蜷在零的床上睡着。
零安详而伤感地看了曹小囡一会儿,然后打开衣柜,换了一套衣服,他准备去上班。
将走出家门时,零扫了一眼父亲的静思室。门虚掩着,广播声已经停了下来。零犹豫了一下前去敲门,没有回应,零推开门。
曹顺章衣冠楚楚地坐在桌后,看起来就要去上班,尽管他用不着坐班。一支雪茄放在桌上,居然没被点上,他脸上是从未让人看见过的衰老和沮丧。
零动容,有些心痛,尽管这种心痛零不愿意承认,他愣了一下,轻轻地走过去。
曹顺章在零推开门时便已知晓,但没动过也没有表示,连眼珠都没动过。
零呆呆站在曹顺章身边,零想安慰烦恼的父亲,但却一筹莫展。于是他一言不发,直挺挺在曹顺章面前跪了下来。
曹顺章动了一下,然后决定不要动,最后他觉得动或者不动都不自然。
“干什么?”
“对不起,爸爸。”
零从来没有对他的父亲说过这三个字。这三个字导致曹顺章脸颊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两下,并让他回话时有点嘎声:“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这么多年,十四年,扔下了您和小囡。”
曹顺章生硬地说:“死不了。”
“爸爸,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有你还有什么开心事?……”曹顺章打住了这种恶声恶气的惯性,换了一种口气说,“做生意亏了一大笔。”
“家里人都在,这就是好。”
“是的……死不了。”曹顺章别扭地看了看儿子,不是因为儿子跪着,而是因为自己有些动情,他因这种动情觉得别扭,“起来起来。”
“我发现这么跪着挺踏实的,刚发现。”
曹顺章横了零一眼:“我还想我要死了,你做孝子,恐怕都不会给吊唁的下跪。”
零微笑:“那得一万年以后了。”
“妈的。我就知道你看你老子时怎么想,你一定在想,这只一万年不死的老王八。”
零笑,曹顺章也笑,但这爷俩笑起来就像针锋相对。于是曹顺章又恢复到他一向的那个样子:“提大包的,你该去挣今天饭钱了。”
零从家里出来,再次在家门口遇上了曹葫芦,青布长衫,淋得透湿,在门廊甩去油布雨伞上的水,活像一条雨地里的黑色泥鳅。
曹葫芦:“二少爷。”
零再次看了看那张一夜未眠的脸。
曹葫芦走下台阶。
司机钉子正在清除车上的雨迹,看曹葫芦一眼又将头偏向。
叶尔孤白驾车驶过曹家门前时眺望曹小囡的踪迹,那样子像足了一个奸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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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又挨骂了。
是那个身份小似芥子架子大过须弥的上司:“我见过偷的,见过骗的,见过往家挟带的,没见过你这么笨的!第一天车就丢啦?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就是庙啊!弟弟1
零沉默。
“事情可大可校大呢,你不想干了?小呢,扣钱。对你这种人最好就是比大还大,派片子送巡捕房……”
“科长,简会长叫曹若云去。”一个小职员在一旁通知。
“马上我去。”
“点名曹若云去。”
上司接着说:“不过我一般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没。快去。完事了来跟我商量一下你这月薪水是不是该泡汤。”
零怏怏地走开,往会长的办公室走去。在简执一的门口,零站住,他看到简执一桌上摊满了账本,至少有三个会计正在一起算着鬼知道哪笔搞不清的账。
一个会计抱着一摞账出来,一个会计抱着更高的一摞账挤进去。
会计嚷嚷:“挤这干什么?不碍事啊?”
“会长找。”
“会长没找你,会长今天没心饭局子,正查账呢。”
零有点无措。
另一位职员把零拖开:“话怎么传的?是简副会长找1
零讶然看着简灵琳的房门,虚掩,零挠挠自己的头,走过去敲门、进去。
简灵琳今天居然在工作——她在算账。简灵琳瞄零一眼:“过来,站近点。”然后继续看着账目,像足了女强人的样子。
零挨过去,在简灵琳摔开一个账本时不由自主往后闪了一下子。
“今天没心跟你开玩笑,放庄重一点。”
已经很庄重的零就不知该如何庄重,只好屏住了呼吸。
简灵琳终于算好了她的账,也许她早就算好了,只是想让零看一下她认真起来是多么有谱。她伸了个懒腰:“真是太辛苦了,但是……”她郑重到严重,“二十万。”
“什么?”
“简哼曹哈,两大会长合伙做的一笔生意,亏了。我还以为他俩永远不会亏呢。”
零情不自禁想起他那位苦坐一夜的老爸:“亏了二十万?”
“不,他们是亏了十五万,各摊七万五。我是说我要赚的,整整二十万。”
“你要赚的?”零的表情像忽然发现地球在逆着转。
“我天天坐在这里,当然是要赚的!他们亏了,也就是我证明一下的时候到了。”
零开始赞美:“二十万那么整埃真不错。”
“当然不错。我费了很多心血的,我投了五万,是我的全部资产。不过不是二十万整,”她看看自己算出来的数字,“是二十四万三千一百,我四舍五入了。”
“有这么四舍五入的?”零一副死硬的样子,“投五万就赚四点八六二倍,没这么好赚的钱吧。”
“李文鼎,你的算术很不错嘛。这就更好了。”
“除了国语我也教小孩子数字,你知道的。”
简灵琳笑了笑,尽管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的笑容总是表示她心照不宣:“李文鼎……”
“曹若云,现在叫曹若云。”
放下账本的简灵琳笑得更心照不宣了:“会用假名了?跟我学的吧?”
零赧然地笑了笑。
“李文鼎,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上海。能找到我,你比我以为的要机灵。其实呢……”简灵琳又爽朗又羞涩,“你还不错,比我爸拼老命要塞给我的那些垃圾强多了。可这里和西北不一样,这里是个又理性又肮脏,人吃人的社会。所以我必须善良地提醒你,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零现在再也不敢赧然了,拼命想让自己的表情僵死一点。
“所以呢,来帮我干吧。二十……多少万来着?”
“二十四万三千一百。”
“你的学生数学一定不错。”
这让零有点悻悻:“小孩子从来不爱听数学课。”
“别打岔。我本来可以赚到百分之几百的利润,现在我把四舍五入下来的给你……别愣着,报个数。我喜欢听你报数。”
“你想给我四万三千一百,原来的利润率是百分之四百八十六点二,你说你能赚到的纯利润是十九万三千一百,你放弃了你说你能赚到的纯利润的百分之二十二点三二……我也去除了几个小数点,你说要把它给我。”
简灵琳眼有些发直:“那不是给了你五分之一还多吗?……我这么大方?”
“为什么要给我?”
“从西北到上海不容易,你这个人还可以,你可以拿它安个家。不过提醒你,我们还是两种人。”
“算了吧,太多了。”
“有条件的。从现在开始,你单为我一个人干了。你们科里的事情不用操心,我打过招呼了,从现在起,你就单为我一个提大包了。”
零脸上写着两个字:灾难。
灾难。零脸上带着这两个字站在路边,他在等人,身后是一栋小洋楼。
零在百无聊赖中瞅准了小洋楼上的一块木牌,字小到一种吝啬的地步,他得凑近了才能看清:“叶……尔……孤……白……金行?”
简灵琳的笑声从关着的门里渐传渐近。
零连忙闪到路边,几乎闪到了车道上。
门开了。那位一向在曹家门外柔肠寸断的叶尔孤白伴着简灵琳出来,抑扬顿挫,谈笑风生,扮足了最热情的商家和最有可能的情郎。或者说,一个洋场拆白党。
“可爱的简……简……简……简……简……”
简灵琳在大笑中用扇子轻拍了叶尔孤白一记,总算治好了他暂时性的结巴。显然她的喜欢动手动脚并不仅限于对零一人。
“简啊,能和你做生意不是最荣幸的事情,让我们赶快结束这该死的生意吧,我们去檀香山,怎么样?给我一生中最荣幸的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你会厌烦我的。”
“那就一生吧,可爱的简。”
“一生太短暂了。我们何不考虑一下像三天这样漫长的时间?”
零瞪眼,绝不是因为吃醋,而是因为身后那对欢场男女模仿的莎士比亚台词实在太过空洞和拙劣。
“三天?你要留给我一生的痛苦吗?”
简灵琳很现实地寻找着什么:“我的跟班呢?”
零很想不理,可他站得离车道太近了些,一辆过路的车粗暴地鸣着喇叭将他从车道上逼了回来。他只好低了头,冲着那两位压了压头上的帽子:“小姐。这呢。”他有点多虑了,叶尔孤白认不出他,实际上叶尔孤白认不出曹家除了曹小囡以外的任何人。
“跟班先生,跑得太远了。要看好你的小姐,在上海有一万个我这样的可怜虫在追求她。”
零嘀咕:“您的风度把我逼到了马路对面。”
叶尔孤白愣了一下,在简灵琳的笑声中转怒为笑:“他跟着他的主人学会了幽默!您赐我几天的幸福,简?”
简灵琳风情万种地说:“三天。”然后闪人。
零求之不得地跟着。
叶尔孤白一个人在后边叫唤:“三天之外的世界还有星星吗?”
简灵琳终于从女强人加交际花的模子里跳脱出来,恢复了往常的样子:“笨蛋。”
“我是个笨蛋。”
“我说他。”
“你的合作者吗?”
简灵琳郁郁地笑了:“别吃醋,提大包的。”
零苦笑:“他在骗你,瞎子都看得出来。”
简灵琳在上车前笑吟吟地看着零,拿扇子轻轻打了他一下:“一江新醋向东流。”
零住嘴,如果被生安上这么个名目,他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零筋疲力尽地沿着院外的街道过来,跟着简灵琳跑一整天实在是件要命的事情。
钉子居然赶在零之前把一辆脚踏车推进了家门。
零看着那个家伙和那辆他妈的脚踏车,郁郁地站着,冲着世界翻着白眼。
“好!好!再来一圈1曹小囡欢乐地叫着。
钉子正在曹家院子里炫耀他的车技,像曹小囡说的那样,倒着骑,屁股坐在车把上,倒蹬着踏板。那家伙看来不仅是卖苦力的,也是耍杂技的,或者说是个会家子,他在耍弄他的技巧时全无炫耀之心,沉默、专心,没有一丝笑意,那表情像一个哨兵站在岗位上那样尽职尽责。当然,他此时的职责似乎仅仅是逗曹小囡高兴。
零的郁郁渐渐淡去,他从钉子脸上看见一种他熟悉的东西。一种湖蓝、二十、阿手,包括他自己都有的东西,一种在这浊世中竭力保持的清醒,为了保持这清醒,他们每个人都很专心。
曹小囡又开始建议那些她永远不能去做的事情:“你跳一个!跳一个给曹老二看看1
跳就是骑在车上将整个车提起来完全转向,司机一言不发地完成。
曹小囡嘈杂喧天地欢呼:“曹老二你能行吗?”
“我不行。……他叫什么?”
“他?韩复!韩复!曹老二问你叫什么1
钉子从他的车上下来:“韩复,二少爷。”
零点了点头,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在他们中微妙地存在着。他们在针锋相对,并且对方对他有淡淡的轻蔑。零以淡淡的警惕回应:“辛苦。”
“顶得祝”
零因为这古怪的回答又将钉子上下看了一遍。
打破僵局的永远是曹小囡:“现在轮到最重要的部分了1
最重要的部分是韩复将车骑了起来,曹小囡兴致勃勃往车上跳:“韩复走啊!这回我们要走得比老大老二加一块还远1
零看着那辆被韩复蹬踏起来的车飞快地驰开,他的瞳孔忽然放大。
同一时间,曹顺章从屋里冲了出来,后边跟着曹葫芦。
零喊:“不行1
曹葫芦喊:“不行1
曹小囡说:“快跑快跑1
对韩复来说,最有效的命令显然只来自曹小囡,他加快了速度,他们的目标是驶出曹家的大门,然后是大门后的整个上海。
曹顺章和曹葫芦徒劳无功地围追堵截,零抢先一步关上了大门。
韩复刹车,车撞在门上,他用一只脚便支住了平衡,但车后的曹小囡摔了下来。
零冲过去,他暴怒地一记耳光甩在韩复脸上。
曹顺章火气冲天:“再打1
零对着韩复绝无半分退让的脸犹豫了一下:“对不起。”他转身去抱起摔在地上的曹小囡。
曹小囡迭声说着:“没事没事!对不起,韩复1她的半截裤腿迅速被鲜血濡湿。
零抱着曹小囡进了客厅,将她放在沙发上。白色的药棉拭上曹小囡的小腿,立刻便成了殷红,尽管只是开了个一寸多长的小口子。
曹顺章在发抖,在走动,忽然用手杖把一个价值不菲的花瓶打成了碎片:“报应……报应……报到你身上就好了嘛!报到我身上就好了嘛1
没被报应到的零在擦汗、在徒劳,他已经积累了一大堆这种殷红色的药棉,他正在把第N瓶云南白药倒在曹小囡的伤口上,可药粉再次被血水冲开了。
曹小囡的脸色早已成了惨白,惨白地笑着:“止住了,你看,止住了。”
“止住个屁。”零的手抖着,他又打开一瓶白药,药粉洒了一地,他拿药棉拭擦,被他撕开的药棉掉了一地。
门外传来尖厉的刹车声。人声纷沓,韩复终于把医生给请来了。
医生和护士冲进来时像是暴动,零被挤开,曹小囡一个简单的伤口需要复杂得零认不出来的仪器止血,需要输血。
零茫然地站起来,看看门口,韩复正一言不发地看着这边,然后走开。
“韩复对不起!是我的错!二哥你去道歉!你给人道歉1
零苦笑,曹小囡用了二哥而非曹老二这样正式的字眼,说明他必须道歉。
零出来,看见韩复正沉默地戳在曹家门外,瞪着阴郁的暮色。他有一种感觉,韩复是把这场祸事完全归咎到自己身上的。零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伪装。零看自己的手,手沾着血,手仍在发抖。他强笑了一下:“还好啦。”
韩复说:“我真的不知道。”
零听着,那六个字里充满了零所知道最大程度的愧疚。
“以后不要了。还有,对不起。”
“上人打下人,应该的。”
零噎住,他看着那张愧疚但绝不屈服的脸,再次觉得很熟悉。在他那个暗流的世界里,充斥了这样逆天而不顺命的人。
韩复望着大门,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叶尔孤白又在院外探头探脑。
零下意识地看着韩复,那同样是一张在苦楚和甜蜜中煎熬的脸。忽然想起曹小囡的话:“我喜欢的人,他会像你和大哥那样的。”“你们和我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你们知道要去哪,而且怎么都要去,你们……不世俗。”零瞪着韩复,对方很年轻,年轻本身就是一种英俊,而韩复这样专注的年轻则不折不扣可以称为魅力。零一直看着韩复,戒备的而不是欣赏的。不论在他独有的暗流世界,还是光天化日之下,他都该对这个人双重戒备。
夜已深,零又开始站在窗帘后,他关上了所有的窗,拉上了所有的窗帘,他用曹老大的望远镜从窗帘缝里小心地窥看。
车停在花园里,车边空空荡荡,花园里空空荡荡,马路上空空荡荡,对面马家的窗帘拉开又关上。终于有个人,但那只是放高利贷的叶尔孤白。
突然听见曹小囡的惊叫,零用一种足以杀人的气势冲出去,并且把一块重得能敲死人的镇纸揣进口袋里。
曹小囡从走廊上过来,穿着浴袍,头发还湿着,一条小腿被包得就像骨折了一样。
“怎么啦?”
“没什么。我神经过敏,过敏。嘻嘻。”
零警惕地看着曹小囡出来的门,那是浴室。
“刚才洗澡,觉得有人在看我。嘿嘿。”
零过去,浴室里仍弥漫着蒸汽,一切都湿漉漉的,扔着女孩家的衣服,零看了看敞着窗帘的窗,他能做的只有把窗帘拉上。
“受伤了还洗什么澡?”
曹小囡是一种明知故错的涎脸:“不洗怎么睡?我没碰到伤口啦。……曹老二,你现在那个脸都板得像曹爸爸了,哈哈。”
零皱着眉,他怀疑着每一个人:“葫芦叔呢?”
“不知道。”
零下楼,摸着口袋里的镇纸。零站在自家门口,花园里有人,韩复正在擦车。
“你刚才一直在擦车?”
“嗯。”
零再没说什么,他看看阴恻恻的花园直至街道然后转身回去。从看见阿手的那个风雨之夜后,这个家已经让他觉得鬼气森森了。
64
劫谋的车里简单而封闭,但对湖蓝来说,那意味着温暖和踏实,他看着前方,全身心地融入“在先生身边”这种感觉。
劫谋静静地看着前方,无欢无爱,无哀无嗔,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
车停下。
劫谋拿起一枝白色的菊花,他从来都是个与花无干的人,这样的举动显得十分怪异。
湖蓝静静地坐着,视若无睹。
有人打开车门,劫谋下车。
湖蓝自己打开车门下车,看着眼前的景色。山边,坟地。不是穷人家的孤坟野地,是有产者精致的墓园。
“先生,这不安全。”湖蓝立刻绷得很紧,“这里太靠近上海。”
“最后我不是要靠近上海,是进入上海。进入上海,就是说占领上海。”劫谋拈着那朵菊花走开,走向墓园。
在湖蓝和青年队的护卫下,劫谋在墓碑与墓碑间漫步,他要去某个地方,没人给他领路,倒像是他在给人领路。他没来过,但他从来是个很清楚自己在走哪条路的人。“最近常有些胡思乱想。”劫谋说着,看了看湖蓝,“像你一样。”
湖蓝几乎要微笑一下,因为先生居然会胡思乱想,居然会像他一样。
“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他的学校是大地和山川。”劫谋把玩着那朵菊花,微笑了一下。
湖蓝因这话而茫然。
“如果这里埋的死人都活过来,每个人对这句话都会有不同的感悟,因为他们都死了。而这话是活人说的,我们三个,卅四、修远,还有我。”劫谋表情僵死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种伤逝的神情。
湖蓝看他一眼,不仅因为劫谋把自己排在最后,还因为劫谋提到那两个名字时居然如此敬重。
“卅四是修远的朋友,卅四教了我很多。修远没见过,那时我们就不同派系,但遥相呼应。我是他两位的后辈,最有希望的后辈。我们不一样,一样的是我们都用这句话自勉……少年的中国。”劫谋在伤逝,但他一刻没断了走路,他走动在墓地间,抚摸这个墓碑,轻拍那个墓碑,似乎他是在和死人交谈。“大地和山川,教出各种人等。都是人才,三个人才。那时候三个人一起,少年的中国。后来中国长大了,也不知道要长成什么样,而且,三个人成了三种人。一个人死在你手上了,还有一个,我们要尽快杀了他。”
劫谋终于站住了,他找到了他要找的地方。一个墓地,一块无字的碑。劫谋温柔地轻抚着那块碑:“卅四去追随了他的红色理想。修远和命运玩他的油滑。而我,抛弃一切营建我们现在的王国。”他几近疲劳地叹了口气,“是的,王国,这就是我比那两个强大的原因。我的王国。湖蓝,你现在可以为我开枪打死你自己吗?”
“可以。”湖蓝的语气平淡到仅仅是在陈述一件事实,并且掏出了枪,上膛。
劫谋摇头,并且向旁边的纯银示意,纯银把湖蓝的枪拿了过去。劫谋看了看纯银和随时准备为他拦住子弹的青年队说:“他们也可以,这就是王国,我的王国。卅四为他的少年中国被大卸八块,修远再不相信中国也不相信王国。我背弃了我的少年中国,得到了你们,得到王国。”
劫谋再次地叹气,并且把花拿到了胸前:“因为命很重要,命靠权保障,权靠力维持。你们是我的力量,我很看重你们。你们中间,我尤其看重你。”
湖蓝用超人的毅力忍住自己想跪在劫谋面前大哭的冲动。
但是劫谋在哭,他的哭泣无声甚至不被人看见。湖蓝清楚地看见一滴眼泪掉在那块无字的墓碑上。然后劫谋轻柔地在那块碑上放上菊花,当菊花放下,那个孤独伤逝的中年男人也就立刻从这片死地中消失,就像他从未存在过一样。劫谋的吐字立刻像平常一样冰冷而清晰:“所以,挖出来。”
湖蓝愕然,直到纯银将一把锹扔在他面前。
“挖什么出来?”
“为我的王国,我杀了一辈子共产党。从没埋过。我不能被你破了例。”
湖蓝在茫然,在茫然中明白,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这下边埋的是谁。
“颉无忧大少爷,你是否太有钱?自己掏一千二百块钱买的墓地也认不出来?这里边埋的人对你没有意义吗?他恐怕是世界上第一个像人那样对你的人,我不知道他让你想起你的父亲还是兄弟。他被你杀了,又被你下令解剖,所以这黄土下不是一个卅四,而是一块一块的卅四。现在你要把他挖出来一块块挫骨扬灰。”
湖蓝站着,他以为他显得很轻松,但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先生,这样做没有意义……”
“那么做这件没有意义的事吧。为了我。”
“我不在乎。死人就是死人,死了的人……而已。”
“是的。而已。”
湖蓝终于明白,他必须做这件事,不可推诿。
劫谋也根本不需要那些青年队用枪来顶着湖蓝做这件事。他站在这,下了命令,这比任何武器更加有效。
湖蓝开始挖,有条不紊,挖倒墓碑,刨开泥土,起出柩石。湖蓝的世界开始时空错乱。卅四:“给你。”湖蓝用力撬着柩石,他的动作越来越急促,那种急促让人联想起崩溃。卅四:“孩子,我叫你孩子。”锹在湖蓝的用力中断去。湖蓝开始用手刨,手上流着血。卅四:“傻孩子。”纯银将一根铁锹扔在湖蓝面前。湖蓝惶然地看着。卅四:“孩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湖蓝坐倒,他瞪着挖开了一半的坟墓,他不是没有力气,他只是……做不到。湖蓝不开心,很不开心,他已经崩溃,他看起来像那座被他挖得接近坍塌的坟墓。
“别挖了。我还没无聊到做鞭尸的事情。”劫谋说。
湖蓝和青年队像看坟墓一样地看着劫谋。
“颉无忧。我讨厌你起的这个名字。你想姓劫吗?你想要一个父亲?你的父亲早死了,他是蝼蚁,上海滩每天都要拖出去的百十具野尸。你想无忧?来了这个世界,就是利和欲的苦海,还想无忧?”
湖蓝瘫软,他在坍塌,并且继续坍塌。
“你自由了。你和我的王国再没有关系。去找你的无忧吧。”劫谋走开。
纯银将湖蓝的枪扔在地上,和青年队追随着离开。
湖蓝呆呆地看着坟墓上的夜空,几秒钟后他意识到对他来说将失去的是什么,他爬起来,捡起他的枪,用一种崩溃者的大步追随已经在墓地消失的劫谋。
劫谋已经坐进车里。
湖蓝狂乱崩溃地从墓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跑了过来,摔在地上:“先生!先生1
劫谋没看他,没说话。
“先生1湖蓝声嘶力竭地喊,他跪在地上。尽管劫谋从来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低头,他喜欢的是心里的低头而非形式上的低头。湖蓝磕了重重一个响头:“先生!如果有下辈子!如果我能投胎!你去蓑衣巷看有没有一个瘸腿的小子。我还在你身边1
湖蓝掏枪,对着自己的头扣动了扳机。空洞的击发声。
纯银伸开手,让曾经装在湖蓝那支枪里的子弹一颗颗落在地上,他刚才把它们给卸了。
劫谋坐在车里,看着前方,车门还没有关上:“我希望你没有弱点。是的,如果卅四活着,你还能再杀他一次,可你动不了他的尸骨,这就是你的弱点。你现在有了弱点。”
湖蓝呆呆看着手上废铁一般的枪。
“你背叛了我,可你认为你没有背叛。我告诉你,我希望你凌驾庸人之上,可你正在沦为庸人,这就是背叛。”
湖蓝呆呆看着,目光没有焦点。恍惚中卅四又晃出来:“不是妖,不是神,是人哪。”
“自己收拾一下,回青年营准备再造吧。我送你一句话,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忧,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车门关上,整个车队在几秒钟内悄然无声地全驶走了。
湖蓝呆呆跪着,然后忽然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再造……”他躺倒在地上,他不怕死,可是“再造”却远非一死可比。
65
零出门的时候,曹小囡正和叶尔孤白在大门处说什么。韩复为她撑着一把雨伞,韩复的撑伞尽责之极,是完全覆在曹小囡头上,压根不管自己身上的飘湿。叶尔孤白这次离开时显得更加落寞,跟垮掉了差不多。曹小囡往家门前回来时,很罕见地有些郁郁寡欢。韩复寸步不离地给曹小囡遮着雨。
“怎么啦?”零问。
“他想约我出去玩。夏威夷,檀香山。他说去个犹太人不那么难过的地方。二哥,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去这些地方?”
零苦笑:“等你二哥发财吧。今天发工资,扣了赔车的钱还剩五块,得扣三个月。”他有些自嘲地冲着韩复说,“韩复,我一月十五块,咱们谁挣得多?”
“我二十。”
零有些气结,他只好看门外的叶尔孤白,叶尔孤白正在郁郁地上车远去。
“放高利贷的怎么忽然想起来这出?”
“他说他赚钱了。想休息一会儿。”
“他赚了?那么谁赔了?”零有不祥的预感。
简执一在自己屋里拉了个架子活像打拳,但其实他是在唱歌,君子人唱的也是君子歌:“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
难听之极,像是鬼哭狼嚎。零像避难似的逃进简灵琳的屋。
简灵琳又在化妆,桌上没有账本。看到零进来便问:“我好看吗?”
“好看。”
“你看了吗?”
零抬头瞄了一眼:“现在看了。”
简灵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
“是你说点什么!你知道什么是提大包的吗?你以为商会很需要你这样提大包的吗?就是找开心的!你该让我开心,知道吗?1
零愕然了一下,因为这忽如其来的震怒。
“找开心……开心。你爸今天很开心,就是歌唱得难听。”
“他赚了钱当然开心。”
零愣了一下,简哼的生意是和曹哈一体的,零对父亲的盈亏多少还是有点关心:“他不是亏了吗?”
“简哼曹哈做生意哪有亏过?境外亏了十五万,境内立刻就从一个姓颉的阔少手上挣了二十万。”
“哦,那就是赚了。”
“我漂亮吗?”
零连忙正视,免得像方才那样的有口无心惹到对方火大:“漂亮。”
“漂亮的蠢货?”
零只好再次看着自己的脚面。
“看着我。漂亮的蠢货?”
“其实……你不漂亮,可也不蠢,不要妄自菲保”
“我是不是很浅薄?”
“问得出这话的人就不够浅保你是不是很想浅薄?你去过延安,哪怕是赶时髦,那也很远。你走得比你关起门来爱国的爸爸要远。你见过人能怎么穷,那是灾难。你知道到处在打仗,那是死亡。你强过这里的很多聪明人,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最后不想再看了,你想学你爸爸,关了门,在这里保养你的皮肤,忘掉见过的苦难……你做不到。”
镜子、口红、香水……简灵琳把能从包里掏到的所有东西砸向零:“别做出那副你帮我想了很多的样子!别做出那副能被鸡啄死的鬼样子!我能打痛你?没人能让你痛!你懦弱,你老实,全是装的!你比谁都虚伪!你跟他们一样,都是咬人的1她是在歇斯底里大发作,女人在这样发作后照例是要伏桌大哭,简灵琳不能免俗,况且眼前就有一张合适的桌子。
零愣着,他能想到的比简灵琳喊出来的更多,他有点茫然,然后开始安抚,对付这种能揭开他表皮的冲动,最好就是当没发生过。
“好啦好啦,被人咬啦?被叶尔孤白咬啦?亏了多少?”
“全亏啦!不是钱,根本不是为钱……”
“我知道,你根本看不上他,所以就更生气。”
“都骗我。连你这样的土包子都骗我。”
“乖啦乖啦。你自己都骗自己,这不是逗着人家骗你吗?”
哭声更大,零也就此发现个真理,千万别尝试和一个大哭的女人讲道理:“嗳嗳。记得咱们在延安排《罗密欧与朱丽叶》吗?”
“滚1
怒能止哀,哭声倒是少了少许。
零使尽了浑身解数,不光是为了哄简灵琳高兴,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他贼头贼脑地问:“我是继续听下去呢?还是现在就对她说话?”
哭声里夹进了一声立止的笑声,零继续扮着他笑里藏刀的温柔:“边排我就在边想,这戏要真能被你折腾到在延安上演了,群众一定这样喊——打倒万恶的蒙太古!打倒罪恶的凯普莱特!红军战士就一定会这样喊——朱丽叶,站起来,一起奔向新生活!你那会倒是躺了,不过估计最后还得老实爬起来。”
哭声中夹进了一声响亮到无法掩饰的笑声。
“你说你,你这回做生意不就跟非在延安排那戏一样吗?”零瞧了简灵琳一眼,又轻轻喊了一声,“朱丽叶,站起来,一起奔向新生活……”
简灵琳不是站起来,是跳起来,零飞退。
“别躲别躲。你强得很,我伤不到你,除非用桌子。”
零苦笑:“幸好你拿不动。”
“过来帮我1
零被瞪了一眼,只好靠近了一点。
简灵琳抓住他,吻他。
零有一点木然,有一点矛盾。此时此刻,他无法做到无动于衷。似拒似迎,非拒非迎。拒而不忍,迎而不可。于是仅仅像挨到一下,零挠挠头,站着。他甚至不觉得惊讶。
简灵琳瞪着零,眼神同样复杂:“打痛了吗?不痛再来一下。”
“算了。很痛。”
“过来。”
零无奈地过去。
简灵琳抓住零的手,再次用了自己的嘴——不是吻,而是狠狠咬。
零沉默着。
“这样你才觉得痛吧?只是想告诉你,可以说女人蠢,别说她不漂亮。”
“明白。”
“走吧。”
零掉头走向关着的门。
“李文鼎。”
零站祝
“不管你以后要做李文鼎还是曹若云,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嗯。”
简灵琳看着眼前的男人:“我摸不透你。”
零握着门把手,他看了一会儿房门,似乎从门上能看到自己。
零出去。
零戳着。
他的上司一脸的幸灾乐祸:“回来啦?回来好埃不去最顶楼凑热乎啦?打回原形啦?这是地下室嗳,从那么高摔下来没闪着吧?哦哦,对了,这你这月薪水,快拿好了,五块钱。恭喜了,全商会这月挣最少就是你啦1
一个职员拿着一封信戳过来:“有信1
“这么远,”上司看了看,立刻戳给了零,“你去吧。”
“本来就点了他去的。”职员说。
上司还是那副表情:“上海都被你走通啦!我都羡慕你嗳1
零拿着他要送的信和他的薪水出去。
零显然是个上应天时的宠儿,每次他要走远路时都会有雨。雨中的上海灰蒙蒙的,零眺望着那些高楼的顶尖,然后例行地看了看信上的地址:“叶尔……孤白……”他消逝于雨中的街道,管他下雨还是下刀子,他没有选择叶尔孤白或叶尔孤黑的权利。
叶尔孤白金行的小楼外。
零抖着身上和包上的雨水,他打门铃,铃声在里边传得很深,开门的是曾给卅四开门的那位洋人。零奉上靠一双肉腿带来的信:“有信。”
洋人看了一下:“等着。”
门关上了,零继续抖着身上的雨水,在寒噤中看着身后雨蒙蒙空荡荡的街道。
一阵急促脚步声之后,门大开,叶尔孤白走出来:“曹若云先生!一直在等您!可以说今天一整天仅仅是为了等您-…认识?”
零看了一眼这张几乎天天要见的脸说:“不认识。”
“非常熟悉。”
“也许您看每个中国人都长得一样吧?所以我也觉得您非常熟悉。”
叶尔孤白笑:“是的是的!请进。”
零只好进去:“要回信?”
“回信?”叶尔孤白拍着零的肩,结果雨水溅到了自己脸上。
应门的洋人接过零的雨衣。
叶尔孤白拥着零的肩往里走。
零颇不习惯地看看自己的肩膀,他不习惯被这般待见。
零坐在叶尔孤白对面,隔着一张桌子。零看着窗外的雨,他永远不知道卅四也在他坐的地方坐过,那天也在下雨。
叶尔孤白又一次在看那封信,更多时候是越过信纸打量着零,似乎没有要回信的意思:“曹若云先生?”
“嗯?”
“本人?”
“本人。”
“您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一切挣钱的事情。”
“中国人总是那么会给人留面子。是的,一切挣钱的事情,最挣钱的事情。有一种钱是钱的尸体,因为你们的政治和时局无法流通,而我向我的上帝祈祷,让它复活。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
零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现在的注意力在叶尔孤白的身后,一张曹小囡的照片被镶在精致的相框里,从其角度看多半是偷拍的。
“洗钱?”
“是的。所以……”叶尔孤白注意到零的目光,转过身把曹小囡扣了,“我的爱人,她很爱我。”
“很好。”
“所以……曹先生,能否专心?”
“好的。”
“所以……你准备给我多少?”
“啊?”
“十万?”
零瞪着叶尔孤白。
“不可能少于八万,你要知道。”叶尔孤白认为零不友好的目光是代表不认同,“要知道你要从我这里中转的是五十万!你手上砸了整整五十万钱的尸体1
零仍然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