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桂林保卫战 第五章 七星岩八百壮士

郭炳祺少将在桂林保卫战中,为一三一师参谋长。在战争的间歇,他每天都坚持写日记,他的《1944年桂林战役日记》成为这场保卫战的珍贵资料。

他在11月1日的日记中写道,守卫屏风山一带的是一三一师三九一团,当天黄昏,天下着小雨,日军向屏风山阵地猛攻,守军顽强抗击,日军留下一百多具尸体后,退走了。

然而,过了不久,日军又组织进攻,守军顽强抗击。这一夜,步枪声、机枪声、炮声、地雷爆炸声,一直响到了天亮。天亮后,由于不利进攻,日军才撤兵了。屏风山前,到处是日军的尸体,堆积如山。

日军撤走后,有一些战士翻越了障碍物,翻检日军的尸体,从日军尸体上捡出了大量的钢盔、枪弹和手榴弹,而且,每个日军的身上还装着一面小太阳旗,大概这是日军激励的一种方式。

桂调元和骆首瞻说,那时候的桂军装备很差,都戴着布帽子,而日军的钢盔刚好派上了用场。

日军撤走后,战士们还在阵地前发现了牛车。原来头天晚上,狡猾的敌人伪装成老百姓,赶着牛车,拉着伪装后的火炮,想通过桂军防线,然后炮轰城内阵地。日军没有想到,战前,桂军已经动员所有不参战百姓全部撤离桂林,又怎么会有牛车冒着枪林弹雨要进入城里?所以,桂军一看到牛车,就知道是日军伪装,一发炮弹过去,日军丢下牛车,仓皇逃遁。

这一天,一三一师昼夜激战,而一七零师防守的阵地只有零星日军。但是,一七零师不能支援一三一师,因为,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日军,谁也说不上来会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一七零师防守的西门和南门。两个师防守着偌大的桂林城,捉襟见肘,兵力远远不足。

当时日军自东向西攻来,他们的作战部署是:佯攻南北,先取江东,后渡漓江,然后直插独秀峰,将守军分为南北两段,各个击破。西门不予攻打,败军自会逃往西面,而在桃花江西埋伏重兵,即可全歼守城桂军。

所以,当东面和北面、南面相继发现敌军时,而西线暂无战事。

11月2日,日军继续向三九一团驻守的屏风山和猫儿山进攻,战斗处于胶着状态。三九一团团部驻扎在七星岩,团部与屏风山方面的联络也已经中断,电话线被日军飞机炸断。与团部失去联系的士兵们仍然坚守屏风山和猫儿山,没有后退一步。

当时,坚守屏风山和猫儿山的有两个步兵连和一个重机枪排,人数三百有余。

是夜,日军组织敢死队,偷袭屏风山,并爬上了屏风山山顶,但是,桂军战士们迅速切断了日军敢死队与后续部队的联络通道,致使爬上屏风山的小股日军成为孤立之敌,只敢据险坚守,不敢俯冲接应。桂林战士们也懒得再理会他们,让这股弹尽粮绝的日军在空无一人的山顶上忍饥受寒吧。

山下的日军此后发动了数十次冲锋,均被屏风山的桂军打退。

坚守屏风山的桂军一直坚持到了11月4日夜晚,阵地才失守了。300余人,只有20人趁着天黑摸到了漓江西岸,其余的全部壮烈牺牲。而现在,这300余人连姓名也没有留下一个。郭炳祺少将称他们为“无名英雄”。

11月5日凌晨,摸回漓江西岸的这20名勇士们,通过城内守军的火力点,为了避免引起误伤,他们大声用广西方言喊话,守城士兵就将他们带到了一三一师师部,阚维雍师长和郭炳祺参谋长看到这些满身血污的勇士,眼泪都流下来了。

20名勇士中,有一些是重机枪排的,他们说,从战斗开始的第一天,因为重机枪连续不断地发射,枪管都被打红了,稍微冷却后,继续使用,致使重机枪报废,无法修理。没有了重机枪,战士们就手持步枪对准日军射击。后来,步枪子弹也没有了,战士们就用手榴弹砸;没有了手榴弹,战士就与蜂拥而上的日军拼刺刀,刺刀都挑弯了,才打退了日军;再后来,日军又发起进攻,战士们就用石头砸,用削尖的木棍捅,就是依靠这样原始的武器,还打退了日军多次进攻。整整几天来,战士们打退了敌人一波又一波的进攻,人数也越来越少。而日军的死亡人数,大大超过守军。就在昨天夜晚,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觉的战士们实在太困了,就背靠背躺在地上,半夜时分,日军又摸上了山岗,一阵厮杀后,只剩下了他们20个人,他们就悄悄渡过漓江,来到一三一师师部归队。

当时,师部所有人都流下了眼泪。

而坚守猫儿山的一连战士,也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才被日军攻上山头,此时,一连战士仅剩七人,而且全部带伤,连长让检查武器,仅剩一枚手榴弹。连长派年龄最小的战士回团部所在的七星岩报讯,其余六人抱在一起,等到日军走近时,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

后来,从日军的战报中得知,进攻屏风山和猫儿山的,是日军两个大队。两个大队2000人,面对300人防守的矮小山峰,轮番攻击四天,在守军弹尽援绝的情势下,才依靠偷袭攻占成功。桂军作战之强悍,让日军敬畏。

桂军在每一处阵地前,都埋有地雷。

老兵们说,桂林保卫战中,地雷发挥了很大的作用,炸死了很多日本人。

一三一师三九二团一部防守甲山以北地区,阵地前埋设了数百平方米的地雷阵。日军步兵在炮兵的掩护下,发起了英勇而愚昧的冲锋,结果,阵地上的桂军尚未开火,地雷爆炸声接连响起,日军在冲天的爆炸声中手舞足蹈,载歌载舞,前俯后仰,死而后已。阵地上的桂军各种枪支趁机打响,炮弹呼啸着掠过地雷阵,在日军的后续部队中炸响,日军像被暴露在阳光下的螃蟹一样,慌手慌脚地爬了回去。

此战,日军遗尸数百具。

第二天,狡猾的日军搜罗了300头耕牛,将这些耕牛赶到了甲山以北地区的地雷阵前。他们把牛尾巴浸上食油,然后点燃,被火焰烧着了尾巴的耕牛到处乱窜,踩响了地雷。日军的炮火射向守军阵地,在四处弥漫的硝烟和冲天而起的大火中,日军发起了冲锋。守军在日军炮火来袭时,躲进了山洞里。而等到炮火停歇,日军冲到了阵地前沿,守军端着刺刀跃出山洞,将日军一次又一次地压了回去。

由于这一带防线过长,桂军兵力远远不够,不愿离开桂林城的民团战士和百姓拿着土枪和大刀长矛,自发组织起来坚守。面对这样装备低劣的守军,日军激战多日,仍然束手无策。

日军开始趁夜向桂林前沿阵地运输兵力。

桂调元说,那时候,驻扎在山顶上的炮兵,夜晚一看到移动的灯光,就装弹发射。那些天里,桂林城防司令部颁布了禁止灯火的命令,灯火会给敌人的飞机轰炸指示目标。而且,桂军装备很差,就连阚维雍这些将军们在接到守卫桂林的命令时,也要依靠双脚奔赴战场,哪里会有汽车?所以,只要夜晚有移动的灯光,那肯定就是日军的汽车。打狗日的,没说的!

日军的飞机在天空中轰炸桂军,陈纳德的飞虎队也在天空中轰炸日军,当时,双方的阵地犬牙交错,又如何能够判断出哪里是我方阵地,哪里是日军阵地?

桂调元说,城防司令部也有办法,他们规定,只要是我军坚守的阵地,山顶上一定要插一面旗帜。这样,飞虎队看到有这面旗帜,就不会轰炸,而只要看到没有这样的旗帜,就狂轰滥炸。

而这样的旗帜也成为了日军炮兵的攻击目标,曾经有一座山头,日军炮兵对着旗帜轰炸多次,旗帜倒下了。日军以为这下飞虎队就会轰炸桂军的阵地,没想到十几分钟后,又一面旗帜升起来了。日军继续轰炸,可是轰炸过后,还会有更新的旗帜升起来。每一座阵地都准备了好几面旗帜。

那时候,陈纳德的飞虎队在桂林上空并没有占到上风,日军苍蝇一样的飞机超过了飞虎队飞机的数量,而这个时候,滇西战役正在进行,飞虎队还要抽调有限的飞机去支援滇西远征军。

桂林守军的火炮更不占有优势,当时守城桂军仅有各种火炮22门,而10万日军所配置的各种口径的大炮小炮,数以千计。

在日军的炮火面前,桂军的火炮不占任何优势。

曾有一小队桂军,为了避免日军对守军阵地的炮击,夜晚不得不选择了冒险出击,进攻日军的炮兵阵地,他们一度冲入了日军的炮兵阵地,炸坏了两门大炮。然而,随后大队日军赶来,他们全部牺牲。

从11月3日开始,一七零师防守的斗鸡山阵地前出现了大批日军。南门激战开始。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由新兵组成的一七零师作战同样非常顽强,他们腰间缠着手榴弹,扑向滚滚驶来的日军战车;每一个班,每一个排,都是战至最后一个人。每座阵地都几次丢失,几次收复,白天丢失的阵地,民团士兵们夜晚就身背大刀,攀援悬崖,偷偷摸上去,用大刀片将日军又赶下来,收复失地。

日军没有想到,杂牌军中刚刚上战场的桂军新兵和连杂牌军都算不上的民团武装,居然如此悍勇。

一三一师的将士们仍旧在漓江东岸激战着。

一三一师三九一团一营三连在连长黄忠毅的率领下,坚守星子岩阵地,连续四天打退了日军几十次冲锋,后来,全连仅仅剩下十几个人,而且全部带伤,无力抵挡潮水一样的日军进攻,就躲进了山洞里,继续抵抗,日军来到近前,就被一个个打死。日军面对小小的山洞洞口,无能为力。后来,日军调来了平射炮和火焰喷射器,对着山洞一通猛轰,接着就向狭窄的山洞里喷射火焰,黄忠毅全身着火,烈焰腾腾,他从山洞里跳出来,扑在一名日军的身上,紧紧抱住,也将日军烧死了。日军面对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忘记了开枪。

怀着保家卫国信念的桂军,他们的强悍远远超过了武士道精神武装起来的日军。

最后,一三一师三九一团一营三连仅剩一名炊事员回团部所在的七星岩报讯,其余战士全部壮烈牺牲。

11月4日,漓江东岸,三九一团的阵地在日军优势兵力的攻击下,相继失守,幸存战士退入了团部所在的七星岩。

团长覃泽文清点人数,此时全团仅剩下1000人,而且大部分都是伤兵。

此时,日军从四面包围了七星岩。

覃泽文面对满营伤兵说:“我们牺牲了那么多的人,现在又深陷重围,命运已定,唯有多杀几个鬼子,再无他路。”

伤兵们全都站起来,齐声高呼:“和狗日的小鬼子拼了!”

七星岩守卫战开始了。

日军先用平射炮对着七星岩一阵猛轰,然后步兵冲锋。郭炳祺记载,当天下午,三九一团和师部的有线电话就中断了,只能无线联系。

当天的战况是,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日军在三九一团伤兵面前,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他们不但没有攻占七星岩,反而丢下了几百具尸体。

就在七星岩守卫战打响时,另一路日军进攻一七零师一个连防守的德智中学,经过一天激战,德智中学被占领,桂军全连士兵仅有三名少年拿着空枪退到了后方阵地。他们说,在子弹打光后,连长逼迫他们必须退回后方,而连长与其余的战士,全部战死。

七星岩守卫战一直在继续。

战争进行到第六天,漓江东岸的阵地,只剩下了七星岩。

一三一师参谋长郭炳祺少将在日记中记载:

11月5日,七星岩方面要求炮火支援,我驻扎在象鼻山上的炮兵向敌怒射,敌投掷燃烧弹,象鼻山上的树木和建筑皆被烧为焦土。

11月6日,七星岩及其附近山头皆被敌占领,我军退入山洞,继续顽强阻击。

11月7日,七星岩敌放烟幕弹,并用火焰喷射器,阵地前树木和防御工事全被烧光;接着,敌施放毒气……

这一天的日记中,郭炳祺少将的心情非常沉重,他先写道“师部无计可施”,后又写道“我们真没有办法了”。

11月8日,七星岩的联系彻底中断,但仍能听到枪声,说明抵抗仍在继续。

11月9日,七星岩仍有枪声,说明我军仍在抵抗。

11月10日,七星岩方向情况不明。

从郭炳祺少将的日记记载中,我们看到了三九一团最后的1000名伤兵是如何顽强抵抗的,直到战至最后一个人,直到阵地被全部占领。

从11月5日到11月10日,因为战事紧急,郭炳祺少将每天记载的文字都极为短暂,然而在后世的我们读来,却字字撼人心扉,如同重炮轰鸣。我们透过这些短短的字句,看到了不屈的壮志心,不屈的中华魂。

七星岩如此危急,师部为什么不救援?师部的援兵在哪里?

一三一师已经无兵可派。

一三一师有一个补充营,坚守中正桥,就是现在的解放桥。然而,就在11月8日,七星岩守军与师部联系彻底中断的这一天,补充营也伤亡殆尽。

补充营是一三一师最精锐的一支武装,这个营是从每个连里选拔两名最凶悍的战士组成的,所以战斗力非常强,它分为爆破组、狙击组、投弹组等。在抗日战场上,只要一三一师与日军处于胶着状态,胜负难定,补充营就会上去,一举扭转战局。

但是,在桂林保卫战中,因为兵力实在太少,补充营也不得不担负防守任务。

日军在飞机、坦克和大炮的狂轰滥炸下,终于占领了中正桥,补充营退到了桥头阵地,日军又发起集团冲锋。补充营与日军激战两昼夜,阵地才沦陷。当时,全营仅剩下包括营长蒙世恩在内的几名战士了。蒙世恩嘱咐战士,用死尸盖在身上,准备天黑后再撤出阵地,回到后方归队。我在《石牌保卫战》中曾经写到了预四师一名名叫刘邦瑞的老兵,他就是依靠这种办法逃脱了日军的毒手。

然而,凶残的日军在打扫战场时,在每一具国民党军队战士的身上都会捅一刀。11月8日这一天黄昏,当日军来到蒙世恩的跟前时,蒙世恩突然掀翻了盖在身上的死尸,拿着手枪一枪击毙了一名日军,又一枪击毙了一名日军。他对着仅剩的几名战士高声呐喊:“和鬼子拼了,誓死不投降。”几名战士听到营长的喊声,也都掀翻了盖在身上的死尸,操起上了刺刀的空枪,奔向日军。可是,架在高处的日军机枪响了,补充营最后的几名战士,全部壮烈牺牲。

骆首瞻见证到了桂林保卫战的全过程,他的听力很不好,记忆力也很不好,需要我把问题写在纸上,他看清楚后,才能给我讲出来。桂林保卫战中,他忘记了很多细节,但是对七星岩记得非常清楚。

当时,日军派遣狙击手,趁着夜色,偷偷潜入七星岩山顶,团长覃泽文也差点被敌狙击手击中。由于三九一团所剩兵力实在有限,不能组织力量反击,在表面阵地全部被占领后,只能退入岩洞里抵抗。

骆首瞻说,当时伤兵太多了,几乎人人都带伤。覃泽文团长要求大家与阵地共存亡,决不当日本人的俘虏。岩洞里,但是能动的人,都瘸着,爬着,互相掺扶着,把岩石摞在洞口,抵挡日军。

岩洞又湿又冷,战士们都穿着单衣,夜晚就浑身哆嗦。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已经没有吃的了。在日军还没有完全封锁七星岩时,曾有一头猪误入七星岩里,战士们就将它拴在岩洞里,几次想杀猪吃肉,但是长官说,这头猪肯定是老百姓的,绝对不能杀了它。后来,因为实在饿得受不了,加之兵荒马乱,猪的主人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战士们就偷偷把猪杀了,每人分了一小块。就是这一小块猪肉,很多人还舍不得吃,留着在最关键的时刻再吃。

战况越来越不利,覃泽文对战士们说:“目下外界联系已断,战况欠佳,但凭军人报国的满腔热血,保证有一个掩体打一个掩体,有一个人打一个人。”

覃泽文说这段话的时间应该是11月8日,因为这天三九一团与外界的所有联系中断了。

日军占领了七星岩后,用一个大队的兵力,激战多日,仍然不能肃清躲藏在岩洞中反抗的桂军,就向每一处山洞施放毒气。山洞里,空气不流通,又没有防毒面具,战士们只能坐以待毙。即使这样,就在日军戴着防毒面具冲进山洞的时候,很多桂军士兵还在用仅存的一点点意识和力气,与冲到眼前的日军肉搏。

覃泽文决心与七星岩共存亡,身边的战士劝告他说,与其这样做无谓的牺牲,不如突围出去归队,还能多杀几个日本人。覃泽文思虑再三,才决定突围。他们沿着后山,攀藤附葛,悄然前行,等回到漓江西岸时,仅剩三人。

一年后,桂林光复,已是三十一军副参谋长的覃泽文一回到桂林城,先奔往七星岩,他牵挂着那里的弟兄们,那些曾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三九一团的弟兄们。他走进洞中,跪在地上,一具一具收殓这些弟兄的遗骨。

据《广西日报》1945年11月20日记载:“七星岩内搜寻结果,岩内尚余忠骸八百余具,尽属广西子弟。计有三零三轻机枪连,该连长死时尚作紧握马缰姿势,忠马亦死其旁,想为作战中毒而死。此外有防毒排、迫击炮排、第一连、团部官佐、卫生队、野战医院及三百余伤兵。枪支多弃掷岩内深潭中……岩内忠骸死状极惨,敌人用毒气后,复用火攻,不少死者将头伸入石钟乳之内,而身在外以避毒气者;有仰卧者;有尚作射击姿态者,而今英姿宛在……”

1946年,当地人共收殓七星岩壮士遗骨823具,合葬于普陀山霸王坪,并树墓碑。

建国后,在屡次入岩铺设线缆中,又在七星岩发现烈士遗骨数十具,估计当时惨遭毒杀的壮士,足有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