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见面
“各位,一切进行顺利,”阿尔比上尉宣布。这是他对这次演习的总结。在进攻方面虽然存在着许多小缺陷,但都无关紧要。尽管他的眼光很敏锐,也没发现摸拟进攻阶段有什么大问题。尤其是射击,几乎都非常准确。他的人彼此都相当信任,他们冒着密集的火力都能及时进入自己预定的位置。眼镜蛇直升机机组的人员,正在房间的后面回顾自己的行动。飞行员和炮手们得到了陆战队员们的赞扬和尊重,负责营救的海军机组人员也受到同样的赞扬。原来各组人员之间的不合作气氛早已消失,现在大家都能友好相待,密切合作,互相帮助。彼此间的敌意几乎完全消除了。
“各位,”阿尔比最后说,“我们马上就会知道这次小小的野餐行动的目的何在了。”
尔文喊道:“起立!”
麦斯威尔将军走到屋子中间,马蒂·扬站在他的旁边。两位将军都身着漂亮的军便服。麦斯威尔一身洁白,在白炽灯光下闪闪发亮。扬少将穿着一身海军陆战队的咔叽便装,浆熨得挺拔笔直,犹如用胶合板制成的一样。一位陆战队上尉把一块报告板拖进屋内,放在一个黑板架上。麦斯威尔站在讲台后面。在讲台的一角,枪炮长尔文看着听众中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告诫自己说,在宣布开会时一定要显露出惊喜的神情。
“请坐,陆战队员们,”麦斯威尔和颜悦色地开始说,“首先,我想告诉大家,和你们共事是我的荣幸。我们认真观看了你们的训练。你们来到这里时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你们工作得非常出色,非常努力。现在我就要告诉你们我们训练的目的了。”上尉揭开了报告板的罩布,上面挂着一张空中拍摄的照片。
“各位,这次行动称为绿色黄杨木行动。你们的任务是营救二十名美国人,他们都是你们的同胞,现在他们都落在了敌人的手中。”
约翰·凯利站在尔文的旁边。他没有看麦斯威尔将军,而是在观察着听众的面容。这些面孔大都比他自己年轻,但也相差不大。他们的目光都盯着那些侦察照片,那聚精会神的程度甚至超过观看一名芭蕾舞明星的表演。这些照片都是那架水牛射猎者侦察机拍摄下来的。这些面孔开始时没有任何表情,宛如一些年轻、健壮、漂亮的雕塑。大家屏住呼吸静静地坐在那里,倾听着将军讲话。
“这个人是罗宾·扎卡赖亚斯空军上校,”麦斯威尔用一根三英尺长的木棍指着照片继续说,“从这张快速拍摄下来的图片上你们可以看出这些越南人在怎样对待他。”木棍指向那个手执枪托正欲向扎卡赖亚斯打去的越南卫兵。“只不过因为他抬头看了一下。”
凯利看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那照片上面,目光中充满着一种平静的坚定的愤怒,那是一种高度的训练有素的然而也是最可怕的情绪。凯利控制住自己没有笑出来,他认为这种感觉只有他自己能够理解,也许那些陆战队员们也能够理解。现在不是该笑的时候。屋子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中间的危险,他们每个人都至少经历了十三个月的战斗生活,每个人都看到过自己的战友在十分残酷和可怕的情况下死去的情景。但是,生活中除了恐惧还有更重要的东西。也许那是一种追求,一种责任感,一种说不出但每个人都可以感觉到的责任感,一种实际上看不见的但大家都共同具有的世界观。这屋子中的每个人都亲眼见过各种可怕的死亡,都懂得一切生命都有结束的时候。但是,大家都知道,除了躲避死亡,生命中还有其他的东西。生活必须有一种目的,其中之一便是为他人服务。尽管这屋里没有任何人愿意无谓地牺牲自己的生命,但他们每个人都愿意去冒险,因为他们相信上帝和命运,知道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会这样去做的。这些陆战队的战士们并不认识照片中的人,但他们是同志,比朋友更亲的同志,是一些应当忠诚相待的伙伴。因此,他们愿为这些人去冒生命的危险。
“我用不着告诉你们这次任务有多么危险,”将军最后说,“事实上,对于这些危险,你们比我了解得更清楚。但是,这些人是美国人,是我们的同胞,他们有权期待着我们去解救他们。”
“说得没错,长官!”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其他人吃了一惊。
麦斯威尔不知道自己还要讲什么。他对自己说,情况确实如此,这次行动十分重要,不管会发生什么情况,我们仍然要坚持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谢谢你,达奇,”马蒂·扬边说,边走到讲台中央。“好了,各位,现在你们都了解事情的真相。你们都是志愿来到这里的,你们还得志愿参加这次行动。你们之中有的人有家庭、有爱人。我们不会强迫你们,也许有的人还要考虑一下。”他注视着大家的表情,发现自己的话好像对这些人来说就像是一种侮辱。“再给你们一天的考虑时间。现在解散。”
战士们都站了起来,一阵椅子碰撞地面的声音。接着全体立正,齐声喊道:
“侦察兵!”
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每个人都清楚,他们绝不会从这次任务中退却而玷污了自己军人的尊严。现在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很多人互相交谈起来。在他们眼前所看到的不是光荣,而是一种目的和信仰。也许就是在那些他们将要拯救的人们的眼中将要看到的表情。我们是美国人,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把你们营救回国。
“克拉克先生,麦斯威尔将军做了一次漂亮的演说,可惜我没有把它录下来。”
“你是位老兵,枪炮长,比我懂得更深切。任务很危险。”
尔文笑了。“是的,我懂。如果你认为是开玩笑,你也不会单枪匹马地跑来参加了,是吧?”
“有人要求我来的。”凯利摇了摇头,跟着将军走出了房间,他自己还有一个要求。
她自己用手扶着栏杆,慢慢下了楼梯。她的头仍感到疼痛,但今天早上没那么厉害了。她听到厨房有人讲话,也闻到了咖啡的香味。
桑迪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啊,早安。”
“你好,”多丽丝答道,脸色仍然苍白无力。她走到门口,手扶着墙,笑着说,“我真的觉得饿了。”
“但愿你喜欢吃煎蛋。”桑迪扶她坐在椅子上,递给她一杯橙汁。
“我连蛋壳都吃得下去,”多丽丝答道,第一次显示出自己的幽默。
“你可以先吃这些东西,不用管蛋壳的事,”莎拉·罗森对她说,一面把煎锅中的煎蛋倒进盘中。
多丽丝已拐过墙角,她动作很慢,似乎仍感到痛苦。她很听话,像个孩子一样。时间才过了二十四个小时,她身体状况的改变简直是个奇迹。她的血压又有了改善。大量的抗生素减轻了她的症状,巴比妥酸盐的影响几乎已完全消失。莎拉给她注射了一些缓解剂,使巴比妥酸盐的反应不会重复出现。最令人鼓舞的事情是她吃饭的样子。她笨手笨脚地打开餐巾,铺放在她毛巾睡袍的膝部。她没有狼吞虎咽,而是尽力做出一副严肃正式的模样,在自己身体条件和饥饿程度所允许的情况下,正正规规地吃完了自己数月以来的第一次早餐。多丽丝正在恢复,她又成了一个正常人了。
然而,除了她的姓名之外,她们对多丽丝仍然一无所知。桑迪端给她一杯咖啡,并坐在餐桌旁边。
“你家在哪里?”桑迪温和地问道。
“匹兹堡。”对这位女客人来说,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犹如地球的另一端一样。
“家里还有什么人?”
“只有父亲,母亲一九六五年患乳癌去世了,”多丽丝慢慢地说,接着手不由自主地往衣内摸去。在记忆中这是第一次她的乳房没有由于比利的关注而疼痛。桑迪看着她的动作,在猜想其中的含义。
“没有其他亲人了吗?”桑迪不慌不忙地问。
“我的兄弟……在越南。”
“啊,对不起,多丽丝。”
“没什么。”
“我叫桑迪,记得吗?”
“我是莎拉,”罗森医生说道,她拿开多丽丝面前的空盘子,又递给她一盘食物。
“谢谢你,莎拉。”她脸上的微笑依然苍白无力,但多丽丝·布朗已经回到了正常的世界,这是一般人常常忽略的一个重大事件。这是小小的一步,不必跨太大步,只要方向正确,莎拉心里在想。她和桑迪交换了一下眼色。
这真是奇迹。没有在场亲身经历的人是很难置信的。莎拉和桑迪是从坟墓的边缘把这个女孩从死亡的魔爪中救出来的。三个多月来,莎拉曾估计也许要不了这么长时间,一点外界的微小影响原可能在几小时内结束她的生命,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可是现在,这个女孩可以生存下去了,两位医务人员此时的感受正如上帝赋予亚当生命时的感受一样。她们战胜了死亡,重现了上帝的恩赐。也正是为了这个原因,她们两人才进了医务界。这样的时刻使她们暂时忘却了过去因为那些她们未能拯救过来的病人所感到的愤怒、悲哀和痛苦。
“不要吃得太快,多丽丝。你长时间没吃东西,你的肠胃实际上已经收缩变小了一些,”莎拉对她说,她又变成了一位治疗病人的医生。现在对她多讲肠道因为突然进食而引起的疼痛和麻烦是没有作用的。没有谁可以阻止她吃东西,她太需要营养,此时顾不得其他方面的考虑。
“好吧,我已经有点饱了。”
“然后休息一下。谈谈你的父亲好吗?”
“我从家里跑了出来,”多丽丝立即答道:“那时大卫……刚刚收到电报,父亲也遇到了麻烦,他骂我。”
雷蒙·布朗是琼斯·劳林钢铁公司第三氧炉棚厂的领班,这就是他现在的整个情况。他家住在匹兹堡半山上的顿利维大街,住房为木板结构,是一种分离式的框架民居住房,这里有很多这样的房子,均始建于本世纪初年,由于冬季来自孟农加希拉山谷的凛冽的风雪的吹打,其护墙隔板每两三年都得油漆一次。他在工厂上夜班,因为晚上家中无人,显得十分空荡孤独。他再也听不到妻子的话语;再也不能带着儿子去看球类比赛,或在自己的小后院的坡状神殿中玩捉迷藏的游戏;再也不用担心女儿的周末约会。
他工作一直很卖力,也做了一个男人应当做的一切。但有些事情知道时已经太晚,已经无法挽回。这种情况屡见不鲜。他的妻子当时只有三十七岁,仍然算得上年轻漂亮,是他最亲近的人。她患了乳癌,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安慰她,帮助她,动过几次手术,花了不少钱,但病情一直未能见好,反而越发严重,最后不幸死去。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然而祸不单行,他的独生子又被征兵去了越南,两周之后战死在那里一个无名的山谷之中。同厂的工人出席了他儿子的葬礼,对他进行了不少安慰,但这都无济于事。他开始酗酒,以此消愁。他拼命想抓住儿子留下的东西,但这更增加了他的痛苦。多丽丝也有自己的苦恼,父亲对她的事不了解,也不同情。每当她夜晚回来,看着她衣衫不整的样子,总是对她大加责骂,话说得很难听。他仍然记得她离家出走时所说的每一句话和砰的一声把前门关上的情景。
其后的一天,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流着眼泪驾车来到了警察局,当着大家的面把自己责怪了一顿,大家对他的理解和同情,他永远也没有十分明白,他拼命想把自己的女儿找回来,乞求她的原谅,尽管他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但是,多丽丝已经失踪,警方尽了一切努力,仍毫无结果。两年多来,他一直与酒瓶为伍,身体和精神每况愈下。有两个工友曾大着胆子,过问了他的私事,像朋友一样劝过他。当地牧师成了这个家唯一的常客。雷蒙·布朗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酒量略微减少,他也在努力戒酒。既然他是个男子汉,就不得不面对自己孤独的现实,尽量应付面前的局面。他知道,在孤独中保持自己的尊严并没有多少价值,但他现在也只剩下这点尊严了。祈祷有时也发挥些作用,在那些不断重复的话语中他常常不自觉地睡去,但无法梦见那些曾给他带来温暖的家人。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他在发烧,全身被汗水湿透。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喂?”
“喂,是雷蒙·布朗吗?”
“是我,你是谁?”他紧闭着两眼问道。
“我叫莎拉·罗森,是巴尔的摩一家医院的医生,我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工作。”
“有什么事?”他睁开了眼睛,凝视着天花板,那光秃秃的白色正反映出他生活的空虚。他突然感到恐惧。为什么一位巴尔的摩的医生会给他打电话?他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正要想到那个可怕的字眼,只听见电话里的声音说道:
“布朗先生,我这儿有人想和你说话。”
“哦!”接着,电话中传来低沉的噪音,可能是线路不好发出的静电声,然而并非如此。
“我不能。”
“你不会失去什么的,亲爱的,”莎拉说道,把话筒递给她。“他是你父亲,你要相信他。”
多丽丝接过话筒,用双手抓着它贴紧自己的脸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是爸爸吗?”
从千里之外传来的这低微的声音像教堂的钟声一样清晰。他吸了三口气才做出了回答,那是一声呜咽。
“多丽吗?”
“是我,爸爸,对不起。”
“你好吗,孩子?”
“我很好,爸爸。”话尽管说得不太适宜,但也不是撒谎。
“你在哪儿?”
“请等一下,”接着,话筒的声音变了,“布朗先生,我是罗森医生。”
“她在你那儿吗?”
“是的,布朗先生。我们给她治疗了一个星期,她现在有病,但很快就会好起来,你听见我的话吗?她很快就会痊愈的。”
他在抓自己的胸膛。布朗先生不是一位铁石心肠的人。此时的呼吸变成了痛苦的哽咽,一位医生可能很难感觉得出来。
“她还好吧?”他焦虑地问道。
“她正逐渐好起来,”莎拉向他保证说,“这一点毫无疑问,请相信我的话,好吗?”
“啊,上帝!你们在什么地方?”
“布朗先生,你现在还不能见到她,待她痊愈之后,我们一定带她去见你。在你们见面之前,我本来不想给你打电话的,可是,可是我们不能不给你打电话,我希望你能了解。”
两分钟之后莎拉才听到了话筒中的回音,那声音使她深受感动。她从坟墓中救出了两条生命。
“她真的没事吗?”
“她过去过得不好,布朗先生,但我向你保证,她一定会痊愈的。我是一个很好的医生,知道吗?我不会对你说没有把握的话的。”
“让我再和她说几句话,好吗?”
莎拉把话筒递给多丽丝,接着,四个人都哭了起来。莎拉和桑迪感到很高兴,互相拥抱起来,感受着她们战胜世界上的残酷之后所享受到的胜利与幸福。
鲍勃·赖特把车开进西街的停车场。这所谓的西街原来是一条位于白宫和行政办公大楼之间的街道,而今已经封闭。他下了车,朝办公大楼走去。行政办公大楼也许是华盛顿最难看的建筑之一——这样说并无贬低之意——政府的许多办公机构都曾经设在里面,比如国务院、作战部、海军部等等。印第安事务办公室也设在这里,其目的是想用那维多利亚时代华而不实的建筑的豪华和建造了这一巨大楼房的政府的威严来吓唬那些土著民族的来访者。赖特走在宽大走廊大理石的地面上,脚步声响遍整个走廊。他来到二楼,找到总统国家安全事务特别助理罗杰·麦肯齐的办公室。这种“特别”地位使他不恰当地成为了一名二线官员。这位安全顾问的办公室设在白宫西厢的一个角落里,向他报告的人员的办公室设在其他地方。虽然由于远离权力机构限制了其影响力,但并没有减低其高傲的地位。为了突出自己的重要性,麦肯齐必须有自己的办事人员,而不管这种重要性是实的还是虚的。赖特认为,尽管麦肯齐不是一个坏人,并且相当聪明能干,但他仍然看重自己的地位。如果在封建时期,他可能会是一名王室大臣的顾问。他也应该有自己的行政秘书。但今天的情况不同了。
“嗨,鲍勃,兰利的情况怎样?”麦肯齐在秘书处人员面前问道。他这样做无非是想大家看见他要会见一位奋发有为的中央情报局官员,以此表明自己的重要性,竟有这样的客人来拜访自己。
“老样子,”赖特笑着答道,让咱们赶快办正事吧。
“交通很拥挤吗?”他又问道,那意思是让赖特知道他这次约会又来晚了,尽管实际上并不太晚。
“在乔治·华盛顿广场有一点小问题。”赖特朝着麦肯齐的私人办公室点了点头。主人领会了他的意思。
“沃利,我们需要一个人记录一下。”
“我来了,长官。”他的行政助理从秘书处的桌边站起来,并拿了笔记本。
“鲍勃·赖特,这是沃利·希克斯。我想你们不认识。”
“你好,长官。”希克斯伸出了自己的手,赖特握了握。他又看到了一位热情的白宫助手。这人说话有新英格兰口音,神采奕奕,彬彬有礼,言谈举止得体,完全具备他这类人员应具备的一切条件。一分钟后,他们坐在了麦肯齐的办公室。房间里面外面的门都关在了铸铁框架之中,这使这座行政办公楼具有了一艘战舰的格调。希克斯忙着为大家准备咖啡,那样子活像一个中世纪的宫廷仆役。在这个世界上最民主的堡垒中情况就是这样。
“那么,你来这儿的目的何在,鲍勃?”麦肯齐在桌子后面问道。希克斯打开了笔记本,尽力把每句谈话都记下来。
“罗杰,在越南现在出现了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另外两个人的眼睛睁大了,竖起耳朵听着。
“到底是什么事?”
“在海防西南方向我们发现了一个特别的战俘营,”赖特开始说道,很快简述了他知道和估计的情况。
麦肯齐用心听着。他不久前成了一名成功的投资银行家,身体有些发胖,但他过去也是一位飞行员,二次世界大战中曾驾驶过B-24型轰炸机,参加过那次重要的普洛耶什蒂油厂轰炸任务,但没有成功。赖特对自己说,这是位有缺点的爱国者,他将利用他爱国的那一方面,对他的缺点可以视而不见。
“给我看看你们拍到的影像,”他过了几分钟说道。他用了“影像”这一官方用语,而没有使用通常人们所用的“照片”一词。
赖特从手提包中取出照片,放在桌子上。麦肯齐从抽屉中拿出一个放大镜。“我们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后面还有一张更清楚的照片,”赖特帮助回答说。
麦肯齐把那张家庭照片跟那张在俘虏营中的照片对照了一下,然后抬起头说。
“很相似,不能确定,但十分相像。这个人是谁?”
“罗宾·扎卡赖亚斯上校。空军。他在奥弗特空军基地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有关战略空军司令部的作战计划他知道得很清楚。”
麦肯齐抬起头,吹了一声口哨。他认为这是他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做的。“这另一个人不是越南人……”
“那是位苏联空军上校,姓名不详,但不难猜出他去那儿的目的。那地方是交战的前线。”赖特又递过一份有关扎卡赖亚斯的死亡报导,这是一份战地报导。
“他妈的!”
“现在一切都很清楚了,是吧?”
“这类事情会破坏正在进行的和谈,”麦肯齐想了想道。
希克斯不能说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他说话的余地。他就像一个必不可少的用具,一个会动的录音机。他之所以能待在这间屋子内纯粹是因为他的上司需要一个记录员。他把破坏和谈这几个字记下来,并在下面划了底线。尽管没有人注意,但他那握住铅笔的手指已因太用力变成了白色。
“罗杰,我们认为被关在这一战俘营的人了解很多情况,对我们的国家安全有很大影响,我的意思是说,有严重影响,”赖特平静地说着,“扎卡赖亚斯知道我们的核战计划,他曾帮助起草过单一整合作战计划。因此,这种情况相当严重。”他知道,单一整合作战计划的提出会提高谈话的重要性。这位中央情报局的外勤官员对自己制造的这一谎言感到既惊奇又满意。白宫的当权者不会因为他们也是人就可能明白营救这些被俘人员的重要性,但他们也有自己的热门问题,对这些政府权力部门来说,核战计划则是可怕问题中最可怕的问题。
“我在听你讲,鲍勃。”
“希克斯先生,我说的不错吧?”赖特转过头去问道。
“不错,长官。”
“你能出去一下吗?很抱歉。”
这位下级助手看了自己的上司一眼,希望麦肯齐会让他继续留在室内。但是情况并不允许这样。
“沃利,我想,我们现在可以自己进行这场谈话了,”总统的特别助理说道,同时用手朝门口指了指,脸上露出了歉意的微笑。
“好吧,长官。”希克斯站起身,走出门外,又轻轻把门关上。
他妈的,希克斯心里十分生气,没好气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如果他不知道下面讲些什么,他如何给老板建议呢?希克斯心里在想,罗伯特·赖特这个家伙曾在一个十分敏感的时刻违抗命令从布达佩斯弄出来个什么倒霉的间谍,几乎破坏了当时正在进行的一项十分敏感的谈判。他带回的情报从某种程度上改变了美国的谈判立场,使条约的签订至少延迟了三个月时间,因为美国决定要从苏联人那里榨出点什么东西,而苏联人也很理智地在原已同意的条件下做出了某些让步。这一事实挽救了赖特的前程,也许更加鼓励了他那种愚蠢而荒唐的想法,认为某些个人甚至比世界和平更加重要,而实际上和平才是最重要的。
赖特知道如何引导罗杰上钩,难道不是吗?所有那些战争计划不过是无稽之谈。罗杰的办公室内挂满了过去的照片。他驾驶飞机的那些日子早已成为过去,他还以为是自己个人战胜了希特勒呢!如果现在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真正的问题上,透过良好的外交途径是完全可以阻止另一场倒霉的战争的,希克斯自己和彼得就是希望将来有一天要这样去做的。这和坐在白宫这一部门的那些人每天搞的什么战争计划,单一整合作战计划或其他军事玩意儿可毫无共同之处。这才是真正有关人民的事情,看在上帝的面子上。而那些军人、士兵,都是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他们只知道杀人,好像只有杀人世界才能变得更美好。希克斯继续想着,他们简直是在赌博,难道不是吗?如果他们想朝着越南这些和平友好的人民丢炸弹,他们应该事先考虑到,这些人民是不喜欢这样做的。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们硬要冒险拿自己的生命去做赌注,那他们就会糊里糊涂地丢了自己的性命。那么,在这种赌博注定要失败的情况下,为什么像沃利·希克斯这样的人还要向他们飞吻,去支持他们呢?他们也许就是喜欢打仗。这无疑会吸引那种认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会成功的女人,因为这种女人喜欢那些像穿戴整齐的猴子一样用膝盖拖着地面走路的“男人”。
这样做将会毁掉和平谈判。即使麦肯齐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这一代的许多青年都已在这场战争中死去。现在,因为有十五或二十个职业屠夫喜欢干他们想要干的事情,就可能会使战争继续打下去,不能得以结束,这太没有意义了。如果他们发动战争,大家都不去,那会是一种什么结果呢?这是他这一代人的一个至理名言。但他知道这将是一种幻想。像扎卡赖亚斯这类人总是引诱人民跟着他们跑,因为那些小人物们缺乏他希克斯所具有的理解力和观察力,他们看不到那样做纯粹是浪费精力。这是令人感到最为惊讶的事情。战争是可怕的、丑恶的,难道这一点还不清楚吗?一个人要怎样才能理解到这一点呢?
希克斯看见办公室的门开了,麦肯齐和赖特从房中走了出来。
“沃利,我们要到街对面去一会儿,十一点钟时请通知我,我会尽快赶回来。”
“是,长官。”
难道这还不典型吗?赖特的引诱已经完成。他已经将自己的货物全部卖给了麦肯齐,罗杰将会把同样的东西向国家安全顾问推销。他们会在和谈桌上提高价码,这样会把事情延迟三个月以上,除非有谁能够看穿其中的阴谋。希克斯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这里是唐纳森议员的办公室。”
“你好,我想找彼得·亨德森讲话。”
“对不起,他正在陪议员访问欧洲,要下周才回来。”
“好吧,谢谢。”希克斯挂上电话。他妈的,他今天心情太坏,竟把这事给忘了。
有些事情必须谨慎从事。彼得·亨德森甚至不知道他自己的代号叫卡修斯。这个名称是美加研究所的一位分析员给他起的,此人喜爱莎士比亚的戏剧不亚于任何牛津大学的学生。文件中的照片和这位老兄的一页简介,使他想起了《裘力斯·凯撒》中那位自诩“爱国者”的角色。布鲁图斯本来是不对的。那位分析家认为,亨德森的人品不够好。
他的议员正在欧洲进行旅行“考察”,主要是与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有关的事宜。但他可以在巴黎和谈会议中稍事停留,拍一些录影带,以便在秋季在康涅狄克州的电视台放映。事实上,这次欧洲之行主要是一次采购旅行,每隔一天才进行一次简报。亨德森很高兴第一次以参议员国家安全问题专家身份参加这样的旅行,他必须参加简报工作。但剩余的时间归他自己掌握,他也为自己安排一些行程。此时,他正在伦敦参观女王陛下的伦敦塔中的白塔。这座白塔矗立在泰晤士河边已近九百个年头了。
“以伦敦来说,今天天气很暖和,”另一个游客说道。
“不知道这儿有没有雷雨?”这位美国人一边观看亨利八世的盔甲,一边随意说道。
“有的,”那人答道,“但没有华盛顿的雷雨那么厉害。”
亨德森找到一个出口,赶快走过去,不一会儿,他已和自己的新伙伴一起在绿塔周围漫步起来。
“你的英语说得不错。”
“谢谢你,彼得,我是乔治。”
“你好,乔治。”亨德森笑了笑,并没有看他的新朋友。这真有点詹姆斯·邦德的味道。他在这儿游览,不仅仅是在伦敦,而且是在英国皇家的历史古迹旁边。真是太美了。
乔治是那人的真实姓名,实际上应该叫格利高里,是一个俄国名字。他本是一名克格勃的高级官员,现在已不大到外地工作。因为他具有高超的分析能力,五年前被召回到莫斯科晋升为中校,负责一个部门的间谍工作。他现在是上校,大有晋升为将军的希望。他这次绕道赫尔辛基和布鲁塞尔来到伦敦,主要是想亲自会见这位卡修斯,并为自己的家人采购一些东西。在克格勃中,他这种年龄的人员只有三个具有他这样的官阶,而他那年轻美貌的妻子喜欢穿西方的服装。除了伦敦,还能在哪里买到这些服装呢?乔治不会说法语和意大利语。
“我们只有这次会面的机会,彼得。”
“我应当为此感到荣幸吗?”
“随你的便吧。”对一个俄国人来说,乔治的性情异常温和,尽管这都是表面装出来的。他对美国人笑笑,说:“你的参议员了解的事情很多,接触也很广,是吗?”
“是的,”亨德森同意,对对方的礼貌十分高兴。他没有说自己接触也很广泛,也知道很多事情。
“这些情况对我们很有用。你们的政府,尤其是你们的新总统,老实说,他吓了我们一跳。”
“他也吓了我一跳,”亨德森附和道。
“但同时也存在着希望,”乔治继续说道,他的语气很理智,很谨慎。“他也是一位现实主义者,他的和缓建议,我们的政府认为是一种可以达成广泛国际谅解的征兆,因此,我们希望研究一下他提出讨论的建议是否是真诚的。但不幸的是,我们也有自己的问题。”
“什么问题?”
“你们的总统,也许他是好意。我这样说是真心话,彼得,”乔治补充说,“可是他……太争强好胜。如果他了解到我们很多情况,在某些方面他会对我们施加过多的压力,那就可能阻止我们达成双方都同意的条件。你们政府中有一股逆流势力,我们政府中也有这种人,是从斯大林时期遗留下来的。我们即将开始的谈判的关键是双方都必须理智行事,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来控制我们这方面的不理智因素。”
听到这话,亨德森感到十分吃惊。这些俄国人竟像美国人一样也这样公开。“我应该做些什么?”
“有些事情我们不能泄露。如果泄露出来会破坏我们和缓的机会。如果我们知道了你们太多的情况,或者你们知道太多我们的情况,事情就会出现差错。我们双方都想钻对方的空子,那样的话大家不容易达成共识,彼此都想控制对方,这是双方都不会接受的。你知道吗?”
“是的,你说的有道理。”
“彼得,我所要求的,只是你要随时向我们通报你们了解我们的情况,但我不能具体对你说究竟是哪方面的情况,我想你很精明,自己会掌握的。我们相信你能够做到这一点。我们之间战争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果和平真的能够实现,那主要要依靠像你我这样的人。我们两个民族之间必须相互信任,这种信任就从你我两人之间开始。别无他法。我希望能有其他途径,但和平必须从信任开始。”
“和平,那当然很好,”亨德森表示同意。“但首先,我们必须结束我们这场倒霉的战争。”
“我们正在为此目的而努力,这你是知道的。我们没有施加压力,而是在鼓励我们的朋友采取比较温和的路线。很多年轻人已死于这场战争,已经到了结束这场战争的时候了,这是双方都愿意接受的结果。”
“这话听起来不错,乔治。”
“那你能帮助我们吗?”
他们现在已围绕绿塔转了一圈,来到了小教堂前面。那儿有一个路障,亨德森不知道这路障是否仍在使用。在它的周围有一圈低矮的铁链围墙,此刻上面站着一只乌鸦。塔的周围设立这些铁链围墙是出于传统和迷信的双重原因。在右边站着一名皇家卫兵,一群旅行者围在那儿观看。
“我一直都在帮助你们,乔治。”这话不假。亨德森两年来都在向这鱼钩靠近,现在这位克格勃上校必须做的事情就是再加一点钓饵,然后看这位亨德森是否上钩。
“是的,彼得,这我知道,现在我们需要你再增加一点帮助,提供一点十分敏感的情报。这由你决定,朋友。发动战争是很容易的,创造和平要危险得多,没有人知道你发挥的作用,部长级的重要人物将达成他们之间的协议,在谈判桌上握手言欢。摄影机将记录下这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而像你和我这样的人的名字却永远不会在历史书中出现。但我们的所做所为十分重要,我的朋友。像你我这样的人将为部长们搭好他们的舞台。彼得,我不能强迫你做这些事情,如果你愿意帮助我们,你必须自己做出决定。向我们提供什么情报也将由你决定。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在美国你们这一代人已经学到了应该学习的教训。如果你愿意,我会给你时间做决定。”
亨德森转过身去,他做好了决定。“你的话不错,必须有人帮助实现和平,犹豫不决解决不了问题。我决定帮助你们,乔治。”
“这事很危险,这你清楚,”乔治提醒说。不做出反应是困难的。但是,现在亨德森既然已经吞下了鱼饵,他必须拉紧鱼线才行。
“我会见机行事的,冒险也值得。”
哈哈。
“像你这种人需要受到保护。你回国之后,会有人和你联系。”乔治停顿了片刻。“彼得,我是一位父亲,有一个六岁的女儿和一个两岁的儿子。他们会因为你我的工作而生活在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一个和平的世界。彼得,我替他们谢谢你。现在我必须走了。”
“再见,乔治,”亨德森说道。乔治回过头,向他投来最后一个微笑。
“不,彼得,你先别走。”乔治走下石阶,朝叛徒之门走去。想到自己刚才所做的一切,又看看眼前的石拱吊桥,他感到一种强烈的讽刺,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笑出声来。五分钟后,他钻进了一辆黑色的出租车,告诉司机一直朝骑士桥大街的哈罗兹百货公司开去。
他心里在想,卡修斯。不,这不对,也许应该是卡斯卡。但为时已晚,名称无法更改了。而且,有谁能看出这其中的幽默呢?格拉佐夫把手伸进衣袋,摸出了自己的采购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