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一个进入

他不太适应海水的气味,至少开始时是这样。夜晚在水下潜泳使人感到疲乏,神志不清。幸好设计滑橇的人本身就是潜水员,很清楚这一点。滑橇比凯利的身高略长。这实际上是用一枚鱼雷改装的,上面加装了一些设备,使之可以由一人驾驶并控制其速度,基本就像一艘微型潜艇,尽管其外形看上去更像一个小孩子画的飞机。两“翼”——其作用类似蹼——由手控制。上面有一个深度计和俯仰指示器,以及一个电池强度表和一个十分重要的罗盘,均由电池组的电池提供电源。电池和马达的原始设计容许这玩意儿以高速模式行驶一万码。如果采用低速模式,它可以走得更远。在这种情况下,它可以以五节的速度行驶五六个小时。按照奥格顿号上的设计人员的说法,时间也许还会更长些。

很奇怪的是,驾驶滑橇就像驾驶C-141飞机一样。两个推进器转动的声音不大,距离一远便很难听到,但凯利距离它们只有六英尺,稳定的高速响声却使他皱起了眉头。他喝的咖啡也正发挥作用,他必须十分专注,提高警觉,他体内的咖啡因足以使一具尸体清醒起来。有许多事情叫他放心不下。例如河上会不会有船只经过?防炮部队的士兵会不会过河办事?越南的小伙子会不会到对岸和女友约会?河上还有些小船,如果碰上他们,即使不会致命,也会耽误时间,影响整个任务的完成。更糟的是,能见度几乎等于零,凯利必须假设他在撞上什么东西前只有两三秒的时间去闪避,他尽力沿着水道的中心行驶,每隔三十分钟,他就要放慢速度,把头伸出水面休息片刻,调整一下头盔的位置。水面上没有发现任何活动。这个国家没有什么发电站,老百姓都不点电灯,不听收音机,他们的生活在他们的敌人美国人看来就像原始人一样,近似残酷,也叫人感到一种淡淡的悲哀。凯利并不认为越南人本性上比其他人更好战。但是这儿在进行着一场战争,这儿的人民的行为他已经看到是有些与众不同。他重新戴上潜水帽,又沉入水中。他尽力使自己保持在十英尺左右的深度。他曾经听说过一位潜水员在十五英尺的水下因承受压力过久在突然上升时死亡的事情。他可不希望自己发生这样的事。

时间在悄悄流逝。说不定什么时候,天上的乌云就会散去,上弦月的光辉就会照亮河面。照亮他头顶十英尺上面那暗绿色的水面上因雨点而溅起的涟漪。乌云会进一步散去,他会看到一个暗灰色的天空,而雨点声会同水下的推进器的响声交相呼应。另外一个危险是幻觉。凯利的大脑活动得很快。而且他现在所处的环境是孤立无援的。更糟的是,他的身体正被催眠,几乎处在一种失重的状况,就像睡在母体的子宫中一样,这种软绵舒适的感觉是十分危险的。他的大脑感觉似在梦境一般,他必须摆脱这种状况。凯利想出一个办法,他用眼睛注视着滑橇上的各种简单仪表,想做点小游戏,比如用手抓住操纵杆,尽量不去注意俯仰指示器,以此来保持平衡,但事实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他发现这样坚持不了十五秒钟,就会开始倾斜并往下沉去。飞行员所说的眩晕症,在水下发作得比在天空中还快。他常常翻了整整一圈,仅仅是为了变换一下花样,但他主要是注视着水中的情况和那些仪表,并一遍一遍重复着这个过程,直至感到单调得无法忍受为止。他进入河道才两个小时,他不得不随时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但他无法把注意力只集中在一两件事情上面。虽然他现在很舒服,但在以他为中心半径五英里内的所有人无不希望致他于死。这里的人生活在这儿,了解这片土地、这条河流,听惯了这儿的声音,看惯了这儿的景致。但是,他们的国家在进行战争。其他不同寻常的东西都意味着危险,都被看作敌人。凯利不知道北越政府对找到死去的或活着的美国人的人是否给予优厚的报酬,可能如此。人们会为了报酬而努力工作,尤其是那些表现了爱国精神的人们。凯利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但这没有关系。这里的人民是敌人,没有什么可以尽快改变这种情况,起码两三天内不会改变,而这两三天对凯利来说该是多么漫长的岁月啊!今后的情况会怎样,他现在无法去想那些。

凯利计划中下一个停留的地方是一个马蹄形的河湾,他放慢了滑橇的速度,悄悄抬起头,河北岸大约三百码的地方传来了人们说话的声音。声音飘过河面,传到凯利的耳中。是男人的声音,那音调他一向觉得像诗歌一样美妙,但是若语含怒意,那就难听得多了,就像现在这些人,他听了大约十秒钟,然后又沉入水下,两眼注视着罗盘,转过一个急转弯。虽然只有十秒钟,可是凯利觉得那是多么地亲切啊!那毕竟是人的声音。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政治吗?那是共产主义国家一个令人厌烦的谈话题材。也许是农事,再不就是战争。很有可能,因为那声音压得较低。美国正在杀死这个国家成千上万的年轻人,他们有理由恨我们。凯利想,在这儿失去一个儿子和在美国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们可能在谈论自己的儿子当了兵,并为此感到自豪,也可能这个儿子已经死于战火,被机枪打死,被炸弹炸得粉身碎骨。这些消息会以不同的方式传回家乡。即使是谎言,也会这样——但是在每一个这种事例之中都一定会有一个孩子,他曾经学会走第一步路,用母语喊第一声“爹”。可是,有些这样的年轻人却参加了像塑胶花那样的行动。杀死这样的人,凯利是不会感到遗憾的。他所听到的谈话似乎很有人情味,尽管他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接着他心里不禁在问:是什么使他们变得不同呢?

是不同。去他妈的!让那些政客们去考虑其中的原因吧。他突然想到,河流的上游还有二十名像他凯利一样的美国人,可别让这些问题分了心。他暗骂了一句,重新集中精力继续驾驶滑橇向前游去。


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分散查尔斯·梅伊尔牧师的注意力,影响他每周一次的布道准备工作。这是他牧师生涯的重要工作内容。他必须以清晰简明的方法告诉人们需要倾听的东西,因为他的教民每周只能见他一面,除非出了什么差错。而当真的出了什么糟糕的差错,人们所需要的就是业已存在的信仰,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关心和劝诫必须做到十分有效。打从梅伊尔成年以来,他担任牧师已有三十余年。多年的实践,他练就了一副自然动听而富于雄辩的口才,《圣经》中任何一段文字在他的口中都会变成一段美妙的教诲。受人尊敬的梅伊尔牧师并不是一个严厉的人,他的布道中无不充满仁慈和爱心,他笑容可掬,妙语如珠。尽管布道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因为得救是人类最崇高的人生目标。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强调上帝真正的本质——爱、怜悯、慈悲和赎罪。他的一生都献给了自己的事业,帮助人们弃恶从善,宽厚待人。一件接纳浪子回家的重要工作理当值得他拨冗去做。

“欢迎回来,多丽丝,”梅伊尔走进雷蒙·布朗的家时说道。他中等身材,一头浓密的灰发,给人一种庄严、博学的感觉。他握住多丽丝的双手,脸上露出热情的微笑。“我们的祈祷得到了回应。”

尽管牧师的态度和蔼可亲,但对在场的三个人来说,这次探访却是令人十分尴尬的。多丽丝犯了错,他认为可能是十分严重的过错。他认识到这一点,便尽可能少谈此事,以免多丽丝感到难受。重要的是,这个不孝女已经回来。假如耶稣能在地球上活着,一定会把此事用诗文记载下来。整个基督教教义就是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不管一个人犯了多么严重的过失,只要他有勇气回头,就永远会受到欢迎。

父女二人坐在那张蓝色的旧沙发上,梅伊尔坐在他们左边的一把扶手椅上。矮几上放有三杯茶。在这种时刻,喝茶是比较合适的。

“多丽丝,看到你的气色很好,令我感到又惊又喜,”牧师微笑着说。他尽力想使多丽丝高兴。

“谢谢你,牧师。”

“这段日子很不好过,是吗?”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是的。”

“多丽丝,我们都会犯错。上帝没有把我们造成完人。你必须承认这一点,而且任何时候都要努力使自己表现得更好。你不会永远成功,但你一定能成功。你现在又回到了家中,那些痛苦的事情已成为过去,再加一把劲,你就可以把它们永远忘记了。”

“我一定努力,”她果断地说,“我一定会努力的。我已经看到……并且做了……可怕的事情……”

梅伊尔不是一个容易震惊的人。他的职业是倾听别人讲述自己苦难的故事,对社会上的现象早已见怪不怪,因为罪人在能够原谅自己之后,才有可能接受别人的原谅。这种情况总是需要有一双富于同情的耳朵和一张口吻平和充满爱心和理智的嘴。可是他现在听到的情况确确实实地使他感到震惊不已。他尽力不露声色,静静地坐在那儿听着。他极力想记住这些在二十分钟内所听到的自己连做梦也未曾想到的事情竟真的就发生在自己眼前这位受尽苦难的教民身上。自从他在欧洲成为一名随军牧师以来,他从未听说过这么可怕的事情。对他来说,这些应该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事情。上帝确实也创造了一个魔鬼,他的信仰中对此早有准备,但是撒旦的面孔不应该是供那些未被保护的人来观看的,当然更不应该供一个被愤怒的父亲赶出家门的年轻弱女子来观看。

情节向更可怕的方向发展。卖淫是十分惊人的灾难。它可以毁掉一个年轻女人的一生。牧师听到多丽丝在叙述布莱恩医生看病的情况时,眼睛中充满感激之情。那是一名医术高超的医生,他曾经介绍自己的两个教民到她那里就诊。有好几分钟,他也为多丽丝感到痛苦和羞愧,她的父亲紧紧地抓住女儿的手,强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

接着,多丽丝又谈到吸毒和替坏人携毒的事情。她全身颤抖着,泪流满面,把事情的全部经过都讲了出来。面对这样的往事,就是铁石心肠也会感到难以忍受。她还谈到自己遭受的性虐待,最后,又说了自己生活中那最悲惨、最可怕的一幕。

这些事情对梅伊尔牧师来说犹如亲眼所见。多丽丝似乎完全记得。布莱恩医生要投下极多的精力,竭尽所能才有办法把这些可怕的事情驱逐出多丽丝的脑海。她讲述往事就像解说一部剧情片一样,几乎没有遗漏任何情节。这是一件好事,把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对多丽丝是有好处的,即使对她的父亲也是有好处的。但是梅伊尔也必须接受这种其他人极力避免的可怕现实。有些生命已经失去了,那些无辜的受害者的生命,两个和眼前这位女孩类似遭遇的年轻女子被杀害了,这真该遭天谴。牧师的心中充满了悲哀,也充满了愤怒。

“亲爱的,你对帕姆的关心和同情是我所听到的最勇敢的事情之一,”牧师静静地说。他听完多丽丝讲述之后,眼睛里已泪水盈眶。“那是上帝,多丽丝,是上帝在通过你的手所采取的行动,它表现了你美好的天性。”

“你这样认为吗?”她问道,眼泪失控地往外流淌着。

他必须有所行动。他跪在父女二人的面前,紧紧握住他们的手。“上帝来到了你的身边,上帝拯救了你,多丽丝。我和你父亲都为此刻祈祷过。你现在回到了家中,再也不会发生那些事情了。”梅伊尔牧师不知道,有些情节多丽丝有意隐瞒了。他知道巴尔的摩的一位医生和一位护士曾帮助他的这位教民恢复了健康,但他不知道多丽丝是如何碰到这位医生和护士的。梅伊尔以为她是自己逃出来的,就像帕姆的选择那样。他也不知道有人告诉布莱恩对这事要完全保密。当然,这并没有多大关系。还有其他女孩仍然掌握在比利和李克那些毒贩的手中。由于梅伊尔牧师的终生职责是把人的灵魂从撒旦的手中解救出来,因此他也有责任把人的身体从撒旦那儿解救出来。他必须小心谨慎。像这样的谈话归根结底是他作为牧师的特权。他可以劝多丽丝向警方报案,但他不能强迫她那样做。但是作为一个公民,一个上帝的使者,他应该做点什么去帮助其他的女孩子。但究竟该做些什么,他不清楚。他需要问一下自己的儿子,一位匹兹堡市警察局的年轻警长。


凯利把头露出水面,使眼睛能够看到河上的情况。他举起双手,拉下罩在头上的潜水帽,侧耳细听着周围的声音。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昆虫的鸣声,蝙蝠拍打翅膀的声响,最大的还是雨点打落在水面的声音。在他的北面是一片漆黑。他的目光慢慢适应了,可以看出山的形状。“他的”山头就在那儿,在一个较矮的山头后面大约一英里的地方。从空中拍摄的照片中他知道在这段距离内没有人居住。一百码之外有一条道路,此时此刻,路上不会有人行走。周围如此寂静,任何机械声响不会躲过他的耳朵。没有任何人,正是时候。

凯利将滑橇驶向岸边。他选择了一处登岸的地方,那儿有树木,可以隐蔽。他一接触到越南的土地,全身就有一股触电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凯利脱下防水衣,把它塞进防水的容器内,系在漂在水面的滑橇上面。他很快换上迷彩服,穿上越军使用的皮靴,以防止有人看出他的脚印有什么不同。接着又进行了一番化装,他把自己的前额、面颊和下巴都涂成深绿色,只是眼窝和面颊凹陷部位色彩较淡一些。扛起了自己的器具之后,他打开滑橇的发动机,让它自动行驶到河水中央。现在它的沉箱已经打开,水流进去,很快便沉入了水底。凯利尽力不去看它。他记得看着直升机飞离着陆点会带来厄运,那会使自己犹豫不决。他回到岸边,又听了一会儿路上是否有车辆行驶。听到没有任何动静之后,他爬上河岸,很快跨过了沙石小路,接着便消失在浓密的树阴之中,慢慢地朝第一个山头爬去。

这里的人砍柴用来生火做饭。这会带来麻烦,也许明天会有人出来打柴。他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地段。他小心翼翼地前进,弯着腰,脚步很轻,眼睛不停地注视着四面的动静,耳朵倾听着周围可能发出的声响。他将卡宾枪端在手中,大拇指摸着保险。枪膛中压着子弹,他已检查过。那位海军军士长为他的武器做了适当的准备,也知道凯利必须目视检查。但如果说凯利有什么事是现在不想做的,那就是开枪射击了。

爬上第一个山头费了他半个小时。他停在那儿,找了一块空地向四周观察了一番,听了一会儿。时间已接近当地时间凌晨三点钟。此时醒来的人只是那些必须醒来的人,可有谁情愿这样做呢?人的身体和日夜的循环是联系在一起的。此时此刻,一切身体功能都降至最低度。

什么也没有发现。

凯利继续向前运动,他开始下山。山下有一条小溪,流入刚才那条河流。他将自己的一只水壶灌满水,又在里面丢了一颗消毒药片。然后倾听了一会儿,因为声音沿着山谷和溪流很容易传播,仍没有声音。他抬头看了一眼自己要去的山头。灰暗的天空下只能看出它的轮廓。雨越下越大,他开始攀登。这里的树木被砍的不多,因为距大路较远,这对他有好处。这儿的山坡较陡,不太适于农业,靠近坡底,是一块好地。他估计不会碰上什么人。他心里想,也许正是这种偏僻的原因,绿色发报机才选择了这个地方。这里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东西。而且两边都没有通路。

爬到半山腰时,他就看到了战俘营的所在。那是森林中的一块空地。他想,这儿可能原是一片草地,或是因为某种原因,这里的树木被砍掉了。从他这座山头的另一面,有一条河边小路直通营地。凯利突然看见一座岗楼上有火光闪耀了一下,肯定是有人在点火抽烟。人们难道不知道使自己的视力适应黑夜至少需要几个小时,但只需看几秒钟光亮的东西,就会使这种适应性丧失殆尽。凯利赶快把目光移开,继续集中精力去爬完剩下的路程。他在树丛中穿行,尽量避开树枝挂住自己的衣服,以免发出致命的声响。他终于到达了山顶,心里感到又惊又喜。

他在地上坐了一会儿,一动不动。他又观察倾听了一会儿,然后便开始研究起下面的营地。他找到一个很好的地点,距山顶只有二十英尺的距离。山的另一面很陡峭,如果有人攀登一定会发出声响。他所处的位置,下面不易发现,因为周围有灌木丛遮掩。这正是他要寻找的地点。他伸手从衣内掏出一个无线电通话器。

“蛇呼唤蟋蟀,完毕。”

“蛇,我是蟋蟀,你的位置的读数是五乘五。”话筒中传来奥格顿号情报室通信员的声音。

“我已到达指定地点,正开始监视行动,完毕。”

“已抄收,通话结束。”通信员抬头看了麦斯威尔一眼。绿色黄杨木行动的第二步已经完成。


第三步行动立即开始了。凯利从套子中掏出海军7×50双筒望远镜对战俘营地进行观察。四座岗楼上都有哨兵执勤,两座岗楼上有人抽烟。这证明他们的军官正在睡觉。北越正规军有着钢铁般的纪律,对违反纪律的事情惩罚相当严厉,一件小过失就可处以死刑。院子中有一辆小汽车停放在建筑物旁边,军官们就住在这座小楼里。所有地方都没有点灯,四处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凯利擦去额角的雨水,调整了一下望远镜的焦距,然后开始搜索观察。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自己又回到了匡蒂科海军基地那模拟的演习场,角度和视野极其相似。建筑物方面好像有些区别,可能是由于天黑看不清的原因,也许是建筑物的颜色稍有不同。啊,不,他突然意识到那是院子,或者是操练场,管它叫什么。这里的院子内没有草,表面光秃秃的,而且比较平坦一些,是当地的红土。颜色的不同和缺乏草木使这个建筑更加突出。建筑物的屋顶的材料不一样,但都是坡状的。一切基本上和匡蒂科相符,运气好的话,这次行动也一定会像演习一样成功。凯利坐下来,喝了一口水,这是他在潜艇上准备的蒸馏水,没有任何味道,但是很干净。在这个异国的山头上,他觉得这水有一股奇特的味道。

三点四十五分时,他看到营地出现了一些灯光,光线昏黄,像是蜡烛。可能在换岗。距他较近的岗楼上的两个士兵在伸懒腰,而且在相互聊天。凯利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听得见他们的声音。他们一定很累了,这种工作是够累人的,也许他们在抱怨,但又不敢抱怨得太厉害,另一个办法就是沿着胡志明小径跑到老挝去,脱离这个地方。但他们都是爱国者,只有傻瓜才会产生这种想法。他们在这里看守着二十来个美国人,那些人都被分别关在牢房里,也许还戴着脚镣手铐什么的,以防止他们逃离营地,然后像凯利一样泅水跑掉。可是,即使他们能够做到这一点,他们又能怎么样呢?六英尺高的白人在一些小个子黄种人的地盘上,这些黄种人谁也不会帮他们一把。就是阿尔卡特拉斯联邦监狱也没像这里防守得如此严密。所以这里的岗哨每天三班这样轮换,确实是一件令人感到厌倦的事情,久而久之便使他们松懈了。

这是好事,凯利想道,让这些家伙继续厌倦下去吧!

营房的门打开了,里面走出来八个人。没有军士带队。这一点很有趣,在越南军队中可谓出奇地随便。他们两人一组,分别朝四座岗楼走去,换岗的人走上岗楼之后,下哨的人才走下岗楼。他们之间交换了一些注意事项。下岗的士兵中有两个人点燃了香烟,然后朝营房走去,在门口相互又交谈了几句。总之,这一切情况都是数月以来一直在进行的既舒适又普通的日常活动。

在下哨的人中,有两个人的腿有些跛。凯利想,他们一定是老兵。这既是好消息又是坏消息。具有战斗经验的人肯定较难对付。采取行动的时间很快就要到了,届时他们一定会作出反应,即使这段时间没有进行过任何训练,这些人也会尽力采取有效的还击的,即使没有领导指挥,他们也会发挥自己积极的作用。从另一方面讲,这些人既然是老兵,对事情不会那么认真,也可能不那么遵守有关的纪律规定,他们的责任感和积极性也会比年轻的新兵差一些。正如所有的剑一样,都是两面有刃,事物也有其两面性。在任何情况下,攻击的计划都必须考虑这些因素。采取偷袭的方式,肯定是比较安全的,因为这会使敌人的经验和训练失去作用。

然而,这是一种错误的估计。守卫战俘的军队通常是二流军队。这些人至少是战斗部队,只是因为受了伤才被派来做这些后勤工作。还有什么其他错误吗?凯利还没有看出,他发出的第一个具有实质性内容的信息是用摩斯电码拍出的。


“不错的据点,长官。”通信员打出了这讯息。

“这是好消息吗?”法兰克斯舰长问道。

“那意思是说一切如先前所预料。没有重要信息,”波杜尔斯基将军答道。麦斯威尔正在打盹。卡西米尔在任务结束前是无法入睡的。“我们的朋友克拉克的消息发出的正是时候。”


格拉佐夫上校像他的西方同事一样,也不喜欢在周末工作。尤其是当他的行政助理出了差错把报告放错了地方时,更是如此。至少,那个小伙子已经承认了自己的差错,给正在家中的上司打过电话报告了此事。他只好责骂两声了事,同时还不得不表扬助手的诚实和责任感。他驾驶自己的车从别墅来到莫斯科,在楼房后面找了一个地方把车停好。在经过了一番安全检查之后,他登上电梯上楼。接着,他打开办公室,通知文件中心把文件送来。这一过程也比平时花费了较长时间。总之,从接到那倒霉的电话开始到他检查完文件弄清问题为止一共花了他两个小时。上校在文件上签了名,看着档案管理员离去。

“真他妈糟糕!”上校用英语骂了一句。现在他位于四楼的办公室中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卡修斯在白宫国家安全办公室有一个朋友吗?无怪乎有些情报这样重要,足以使格里戈利·波利斯索维奇飞往伦敦去完成这次招聘。这位高级克格勃军官现在不得不责骂自己。卡修斯把这个消息卡在自己手中,以便用来打击最后控制自己的官员。负责这事的军官叶果洛夫上尉果断地完成了任务,并详细叙述了第一次会晤的情况。

“绿色黄杨木,”格拉佐夫说道。这只是这次行动的一个代号,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美国人经常这样做。下一个问题是是否应该把这一情况通知越南人。这将是一项政治性决定,必须立即做出。上校拿起电话,拨通了自己顶头上司的号码。上司正在家中休息,接到电话后不禁大发雷霆。


日出是一个含混不清的词语。云彩的颜色从暗灰色变为淡灰色,在云彩的上面,太阳慢慢露出它的面容。这种情况可能要等到那片低压云块移到了中国境内才会结束,或者说,天气预报是这样讲的。凯利看了一下手表,心里在计算着。这儿的哨兵一共四十四人,加上四名军官,可能还有一两个炊事兵。除了在岗楼上值勤的八个人外,其他人都集合在院子里准备做早操。许多人并不方便在早上锻炼身体,有一个中尉军官——从他的臂章可以看出——拄着一根拐杖一跛一跳地在走动。从他使用拐杖的样子来看,也许有一条胳膊也有问题。凯利心里想,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受的伤。一位跛脚的士官在士兵的队伍面前走了一趟。他似乎心情不好,对着大家大骂了一通,那样子像是几个月来他一直就是这样。透过双筒望远镜,凯利似乎可以看到那个混蛋脸上的表情,不由得使他对那些士兵产生了一丝同情。他可不希望自己产生这样的感觉。

早操进行了半个小时。结束后,士兵们各自刷牙洗脸,大家变得很随便,完全失去了军人的作风。岗楼上的哨兵多数用双肘撑在木栏上,看着下面的活动。他们的枪可能没有上膛。这种情况说不定会使他们今天晚上或明天晚上倒霉的,这要根据天气状况而定。凯利又查看了一下周围的情况。他不能一直盯着距离目标,现在也不能随便活动。尽管早晨的光线仍然灰蒙蒙的,但他可以探出头来看看听听。比如说,听听鸟儿的鸣声,藉此消遣一下。他的武器用绿布包着,一顶大帽子遮住他的头,周围都是灌木丛,加之他脸上又涂了油彩,这些都使他成为温暖潮湿的环境的一部分而不易被人发现。他在想,人们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个鬼地方而战斗呢?他感到身上有臭虫在爬。大部分臭虫都被他洒在周围的驱虫剂熏跑了,但不可能赶走所有的臭虫。他身上感到不舒服,但知道自己又不可能采取任何迅速的行动。处在这种地方的危险是很大的,很多事情他都忘记了。训练是有用的,但不可能什么情况都能估计得到,都有充分的准备。实际中包含的危险是不可能代替的,演习毕竟是演习。他的心跳有点加快,那会使你精疲力竭的,哪怕你躺着不动。这些事你永远不会忘记,可是你也永远不会完全记得。

食物、营养、精力。他把手伸进口袋,慢慢摸索着,最后掏出了两块口粮。如果在别的地方,他是不会吃这类东西的,但是现在,这是生死攸关的东西。他用牙齿撕开外面的塑胶包装,放进口中慢慢咀嚼起来。他的力量主要来自两个方面,物质和精神的,但两方面的因素都有自己的作用,因为他的身体必须同时和疲劳及紧张战斗。

八点钟,岗哨的情况又在变动。下哨的人开始进屋吃饭,两个人在门口站岗,他们的样子很疲倦。他们朝大路上看了两眼,似乎在看是否有车辆来往。这个背后靠水的营地,会有什么车辆来呢?接着,一天的工作开始了。在凯利看来,这些事情显然是毫无意义的。那些士兵们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干起活来有气无力,无精打采。


刚过八点,格里沙诺夫上校也起来了。他头一天晚上睡得很晚。虽然他计划早上早点起床,但他刚刚才知道,他的机械闹钟因为天气潮湿生锈出了毛病。他看了一下自己的航空手表,已经八点十分了。早上不跑步了。天气很快就会热起来,另外,看上去今天一整天都会下雨。他把茶壶放在一个小型军用炉上煮开。没有早报可读,也没有足球赛的消息,更没有芭蕾舞的评论文章,甚至连像样的广播也没有,在这个鬼地方简直没有娱乐可言。尽管他在这儿的工作十分重要,但他也像其他任何人一样需要消遣和娱乐。他虽说差不多已经习惯了这儿的生活,但仍感到不是味道。老天,要是能回家,听自己的同胞讲自己的国语,回到有文化的地方,有人可以和你交谈,那该多好啊!格里沙诺夫对着镜子一面刮胡子,一面皱起眉头,在想着这些心事。还要熬几个月的时间,他像士兵一样在抱怨。当然,他应该更清楚这一点。

他的制服需要熨一下。这里湿气太重,棉质衣服都皱了,原来笔挺的外衣简直成了睡衣;连鞋也穿坏三双了。格里沙诺夫一边喝着茶,一边翻阅着前一天夜里的审讯记录。一天到晚都在工作,毫无娱乐,现在时间又晚了。他想吸烟,但火柴已受潮,无法划燃,但还有小火炉可用。他的打火机也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的工作还是有所回报的。越南士兵对他很尊敬,或者说很敬畏,只有营地指挥官例外。那位永少校简直是一个无用的混蛋。根据社会主义同盟国的礼仪规定,为格里沙诺夫派了一名勤务兵。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农村小伙子每天为他整理床铺,为他倒尿盆。早晨上校出外散步,回来之后,屋子已经打扫干净。他开始工作,再度感觉到自己的重要性,和一种职业上的刺激和兴奋。但他只好牺牲早晨阅读《苏联体育》的享受。


“早安,伊凡,”凯利低声自言自语。他甚至不需要这个双筒望远镜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人块头就很不一样,一定有六英尺以上,身上的军服也比北越军穿的干净得多。望远镜中可以看出那人的脸色苍白无力,好像在眯着眼睛思考这天的天气。那人对站在军官宿舍门口的一个士兵做了个手势。那一定是他的勤务兵,凯利想,一个外来的俄国上校一定想享受一下,难道不是吗?从上衣口袋上方的徽章和那么多的绶带可以看出,这个人一定是个飞行员。怎么,只有一个俄国军官到这儿来帮助折磨这些战俘?这真叫人感到奇怪。那只能意味着这里只有一个外国人需要消灭。尽管凯利没有复杂的政治头脑,但他也知道杀死俄国人对谁也没有多大好处。他看着这位俄国人走过操场。接着,一名越南军官、一名少校朝他走去,凯利看到他的腿也有些跛。那位小个子少校向高个子上校行了一个军礼。


“早安,上校同志。”

“早安,永少校。战俘的伙食怎样?”这个小混蛋甚至没有学会正规的行礼,也许他根本不知道在上级面前应有怎样的举止。

“他们该满意了。”小个子少校的俄语说得很糟。

“少校,重要的是你应当懂得我的意思,”格里沙诺夫说。他走近一些,以便看清一些这个越南人的表情。“我需要他们掌握的情报。如果他们都吃不饱饭、生了病,就无法和我谈话,我就不可能得到他们的情报。”

“同志,这我们很难办到,我们自己的人都吃不饱了。而你要求我们把粮食拿给这些杀人犯去吃!”这位越军少校平静地答道,他的声音中既表达了对这位外国人的蔑视,又表现了对自己士兵的关心。当然这些士兵并不明白这其中的奥妙。不管怎么说,他们认为俄国人是他们坚强的盟友。

“你们的人民没有我们国家需要的东西,少校。如果我的国家得到了它所需要的东西,你的国家也会得到更多它所需要的东西。”

“我的上级有命令,如果你在审讯美国人这方面有什么困难,我必须帮助你。”真是傲慢的走狗。后面的话不用再说下去。永少校知道如何把针扎在敏感的地方。

“谢谢你,少校,这没有必要。”上校也回敬了一针,这一针甚至比那讨厌的小个子少校的一针扎得更准更疼。如果看着这个家伙死掉那才令人高兴呢,俄国人一边这样想,一边离开他朝战俘的牢房走去。他今天第一个要看的美国人是位海军飞行员,这个人已经快要开口说话了。


这一切十分平常,几百码以外的凯利想道。这两个人相处得真还可以。他对营地的观察现在可以松弛一下了。他最担心的是这些守卫部队会派出安全巡逻人员,前线部队在敌对国家肯定是会这样做的,但他们并不是在敌对国家的土地上,而且也非一线部队。他发给奥格顿号的第二个消息证实,一切都在可接受的冒险范围之内。


彼得·梅伊尔警长会抽烟。他父亲并不同意,但只要他不在家里吸烟,他也就不去干预自己儿子的这个缺点。他们现在就是如此。在吃过星期天的晚饭后,他们都在牧师住宅的门庭内。

“是多丽丝·布朗,对吗?”彼得问道。他今年二十六岁,是单位里最年轻的警长之一,而且像大多数警长一样,他也是一位参加过越战的退伍军人。他在夜校读书,很快就要毕业了,正准备申请报考联邦调查学院。离经叛道的多丽丝回家的消息正在这一带传开。“我记得她,几年前,大家都认为她是一个性感的女孩。”

“彼得,你知道我不能说。这是有关牧师职务之内的事情。时机成熟时,我会找人告诉你的,可是……”

“爸爸,我知道这方面的法规。但你必须懂得,我们现在所谈的是两起杀人案,两个死去的人,还有贩毒问题。”他把沙龙香烟的烟头扔到草中。“这件事很重要,爸爸。”

“比这更糟的是,”爸爸静静地说,“那些人不仅杀害女孩子,还折磨她们,对她们进行性虐待,太可怕了。这个女孩子目前正在看医生,我知道自己应当做点什么,但我不能……”

“是的,我知道你不能。好吧,我可以给巴尔的摩的警方打电话,以补充说明你谈到的情况。我确实应该保密,直到我们弄清楚情况,使警方有了实际的证据再采取行动。但是,正如你说的,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明天上午我就打电话。”

“那样会不会使多丽丝处于危险?”梅伊尔牧师问道,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心烦意乱。

“应该不会,”彼得估计道,“既然她已经逃出,那些人不会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如果知道,肯定已把她抓回去了。”

“那些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彼得点燃了另一支香烟。他的父亲心肠太好,不会理解这类事情。就是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爸爸,这种事我见得很多,我也不怎么相信。重要的是要把这些人逮捕法办。”

“是的,我也这样想。”


克格勃驻河内的代表是一位少将,他的主要任务是调查这个国家的高级盟友。比如说,这些人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们同中国的矛盾是真的还是假的?战争如果结束,他们是否还会和苏联合作?美国人撤走后,他们是否愿意让苏联使用他们的海军基地?他们的政治决心是否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坚定和牢不可破?这些问题的答案他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但莫斯科的命令和他自己怀疑一切的性格,又使他不得不经常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他在越南共产党中雇有自己的情报员,在外交部中也有这种人,其他地方也有。向盟国提供情报的越南人一旦被发现都会被处死,尽管这种死几乎是政治性的,或说成是“自杀”,或是死于“事故”,因为闹翻了对两国都没有好处。这位将军知道,口头上说点甜言蜜语在社会主义国家比在资本主义国家更加重要,因为象征性的符号比现实要容易制造得多。

他桌上的密件很有趣,因为这些文件并没有直接指示他应该怎么办。这真像莫斯科官僚机构的作风。这些人很喜欢插手他可以自行处置的事务,而往往把事情弄糟,可是现在碰到了棘手的问题,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然而,他们又害怕无所事事。因此,他们交给他来处理。

他当然了解战俘营的情况。尽管他负责的是军事情报方面的工作,但他有熟人在武官处,他们可以向他汇报。克格勃监督每个人,这是他们的任务。格里沙诺夫使用的是非正规方法,但他报告的结果都令人十分鼓舞,所得到的消息比将军自己的办事机构从那些越南人那儿得到的更有价值。现在这位上校提出了一个最大胆的想法:与其让越南人届时杀害这些战俘,不如把他们带回俄国。这种想法本身很高明,这位克格勃将军打算报请莫斯科批准,这一决定肯定会弄到部长会议或者政治局加以讨论。总的来看,他觉得这个主意有实际价值,而这才是决定事情的关键。

美国要采取绿色黄杨木行动营救自己的人,这会再一次告诉越南人,他们必须更紧密地同苏联合作,他们的的确确是一个苏联的附庸国。这还意味着这些美国人头脑中的知识将归苏联所拥有,而他们国家正需要这些知识。

他不知道这事还要等多久。美国人正在迅速采取行动,但也不会那么快。这项行动一周前才在白宫得到批准。毕竟所有官僚机构都大同小异。在莫斯科,这种事也得花很长时间。大头针行动筹备了太久太久,不然它会成功的。只有美国南部的一个基层人员向他们提供了情报,使他们得以向河内发出警报,当然差一点误了大事。现在他们可是事先得到了警报的。

政治是不能和情报活动分开的。过去他们指责他耽误了事情,他这次不会再让他们找到同样的藉口。即使附庸国也应当当作同志加以对待。将军拿起电话,打算举行一次午餐会谈,他要把自己的接头人带到使馆,一定让他吃到一些可口的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