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损失估计
“我们知道了哪些情况?”穆尔法官问道。
此刻刚过六点,天色朦胧。中情局局长和他的两位副手的心情与兰利总部窗外的景色一样灰暗。
“有人一直在跟踪四号交通员。”这位外勤副局长浏览着手中的文件说。“东西刚要交接,他看见有尾巴,就打手势让接头人走开。那个尾巴大概没看见他的脸,随后就尾随接头人下了车。福利说那人看上去笨手笨脚——他觉得很奇怪,但他是凭自己的本能知道那人就是,埃德对此很在行。他派了一名属下到街上去,看有没有我们的情报员已经摆脱跟踪的信号,可是没有看见。我们只能推测他已暴露,胶卷已落到他们手里,除非我们能找到其他证据。福利已将这条线切断。枢机主教将接到通知,不要再使用他的接头人。我要告诉埃德,不要发紧急信号,只发普通的资料丢失信号。”
“为什么?”格里尔将军问道。
穆尔法官作出了回答:“他送出的那份情报相当重要,詹姆斯。如果我们给他发紧急信号,他可能——该死,我们跟他说过,如果发生这种情况,就必须销毁可能被用来指控他的所有东西。如果他不能复制那份情报怎么办?我们需要它。”
“另外,俄国佬要经过一番周折才能查到他那里。”里特接过他的话。“我希望埃德把资料找到并送出来,然后——然后我就立即停止枢机主教的一切活动。该做的他都做了。我们得到情报后,马上给他发紧急信号。如果能收到,他就知道事态的严重,这样我们就能说服他出来。”
“你想怎么处理?”穆尔问道。
“走水路,从北面。”里特回答。
“你看呢,詹姆斯?”穆尔问格里尔。
“有道理,花点时间安排一下,十到十四天。”
“那么我们今天就着手,你给五角大楼打电话提出要求,务必要他们派一艘性能良好的舰艇。”
“好的,”格里尔点点头,笑了笑。“我知道要哪一艘。”
“一旦知道了,我就派我们的人上去,我们派克拉克先生。”对里特的话大家点头赞同。在行动处克拉克是一个小传奇人物。如果说有谁能干,那就非他莫属。
“好了,通知福利。”穆尔说道。“这事我必须报告总统。”他并不希望这么做。
“谁都不可能万无一失,枢机主教已经三次化险为夷了。”里特说道。“务必要把这话告诉他。”
“行。好了,各位,开始行动吧。”
格里尔将军立即去了办公室。七点刚过,他就把电话打进了五角大楼海军作战部部长助理(负责海军水下作战)的办公室。他先自报了家门,接着就问:“‘达拉斯’号在忙什么?”
美国潜艇“达拉斯”号的艇长曼库索也早已投入工作。五小时后他将最后一次上舰执行任务。潜艇将在涨潮时起航。在舰尾部,工程师们已使核反应堆进入工作状态。副艇长在处理具体事务,曼库索则再次阅读任务命令。他将最后一次奉命“北上”。在美国海军和英国皇家海军中,“北方”指的是苏联海军的后院巴伦支海。到那里以后,他将从事海军官方所说的海洋研究,而实际上“达拉斯”号将千方百计跟踪苏联导弹潜艇。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是这方面的行家。有一次,他观察苏联导弹潜艇的距离之近令其他美国潜艇艇长望尘莫及。当然他不能与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同行谈论这件事。因为出色完成那次任务,他被秘密授予第二枚优异服务勋章,可惜他不能佩戴;尽管在他个人档案的保密资料中记载了这一荣誉,可其实并没有颁发嘉奖状。但那已是往事了,曼库索从来都喜欢向前看。如果还要他最后一次出航,那么再去一次北方也无妨。这时他的电话响了。
“我是艇长。”他回答。
“巴特,我是迈克·威廉森。”说话的是第二潜艇大队司令。“你到我这里来一下,马上来。”
“我这就来,长官。”曼库索吃惊地挂上电话。一分钟后他就上了舷梯,离开潜艇,走上泰晤士河畔的柏油码头。将军的轿车已在等候。四分钟后,他就到了第二潜艇大队的办公室。
“命令改变了。”门刚关上,威廉森少将就告诉他。
“怎么回事?”
“你火速赶到法斯兰去,在那里有人要见你。我只知道这些,命令是海军作战部发出的,在大约三十秒内就经大西洋潜艇指挥部转发过来了。”威廉森已无需再说什么了。发生了十分紧急的情况。“达拉斯”号经常接到紧急任务。实际上,是曼库索接到了紧急任务,他就等于“达拉斯”号。
“我的声呐部人手还是不足。”艇长说道。“我有一些很棒的年轻人,但我的新部门主管住院了。如果这项任务特别棘手……”
“你需要什么?”威廉森将军的话音刚落,对方就说了。
“好吧,我来解决这个问题。你到苏格兰去五天,这边我来负责。开快点儿,巴特。”
“是,长官。”他心想,到达法斯兰后他自然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感觉怎么样,俄国佬?”神箭手问道。
他好些了。前两天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现在已不再那么肯定。也许这种希望不切实际,但此前他连这种希望也不曾有过。现在,丘尔金不知道他的生命中是否还有未来,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可能令他感到恐惧的东西。恐惧,他已忘了恐惧。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他就经历了两次死亡。一次是在燃烧坠落的飞机栽在地上时,他看见自己的生命在转瞬之间就结束了;等他醒来时,他看见一个阿富汗土匪手持利刃对着他,他再次面对死亡,结果却绝路逢生。为什么?这个土匪的目光很怪,既凶狠又不乏温和,既冷酷又流露出同情,而且希望他活下去。为什么?现在丘尔金有时间和精力提这个问题了,但他们没有给他答案。
他是躺在某种交通工具里面。丘尔金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块钢板上。是卡车?不是。头顶上方也是平的,而且也是钢板。我在哪里?外面准是一片漆黑,侧面的枪眼里没有透进丝毫亮光——他是在一辆装甲运兵车里!这些土匪从哪儿搞到这种东西的?他们要去哪里——
他们要带他去巴基斯坦!他们将把他交给……美国人?他心中的希望再次变成了绝望。他又咳嗽起来,嘴里冒出鲜血。
神箭手觉得自己很幸运。他的小队遇到了另一个小队。那些人要把两辆苏制BTR-60运兵车开往巴基斯坦,很乐意帮他们把伤员运出去。神箭手是个很有名气的地空导弹射手,与他同行没有坏处,万一苏联直升机出现,他还能提供保护。不过出现这种危险的可能性不大。长夜漫漫,天气变得很恶劣。在平坦的路面上,他们的平均时速为十五公里;在崎岖的山路上则不超过五公里。再过一小时,他们将到达自由战士们控制的边境。游击队员们开始放松了一些。此后他们将有一个星期“相对的”平静。对于苏制的硬件,美国人的出手总是很大方。这种运兵车上有夜视装置,便于司机在山路中行驶。有这样的车,他们就能从美国人那里得到火箭、迫击炮弹、机枪和药品。
对游击队来说,一切都很顺利。有消息说,苏联人可能会正式撤退。他们的军队不想再与阿富汗人近距离交战。苏联人主要是用步兵接敌,然后请求炮兵和空军支援。阿富汗人觉得,他们在战场上除了不敌少数凶悍的空降部队和可恨的特种部队外,已经在士气上占了优势——当然,这是因为他们的事业是神圣的。实际上,有些游击队领导人已经在谈论胜利,而且普通战士中也在谈论。除了继续圣战,他们现在也有了更多的希望。
两辆步兵运输车于半夜抵达边境。此后的行程就轻松了。进入巴基斯坦后的道路是他们自己的部队在守卫。司机可以快速行驶,享受开快车的乐趣。三小时后他们就到了米拉姆沙。神箭手第一个下车,和他一起下车的是那名俄国俘虏和阿富汗伤兵。
神箭手看见埃米利奥·奥尔蒂斯带着一罐苹果汁在等他。当对方发现他带来一个俄国人时,惊得眼珠都凸出来了。
“朋友,你给我带来的是什么?”
“他受了重伤。这是他的军衔。”神箭手递给他一块俄国人的肩章和一只公文包。“这是他当时带的东西。”
“狗娘养的!”奥尔蒂斯不由自主地用英语骂了一句。看见那人嘴巴周围的血痂,他知道自己没有给他治疗的条件,但是……抓住这样的俘虏真是太好了!他陪同伤兵去了野战医院,一分钟后,他想到另一个问题:我们到底该怎么处置他?
这里的医疗队成员主要也是法国人,几个意大利人和少数瑞典人。其中大多数人奥尔蒂斯都认识。他怀疑他们之中有许多人向法国海外情报局提供情报。不过重要的是,这里有几个医术高明的医生和护士。阿富汗人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就像保护真主一样保护他们。值班外科医生根据病情把俄国人列为第三个动手术的人。一个护士正在替他作初步处理。神箭手叫阿卜杜尔在旁边看着,因为他大老远把这个俄国人弄来,不是要让他死。他和奥尔蒂斯到外面去交谈起来。
“我对加兹尼发生的事已有所闻。”这位中情局官员说。
“真主的旨意。这个俄国人,他儿子死了。我不能——也许我一天当中杀的人已经够多的了。”神箭手长叹一声。“他会有用吗?”
“这些东西有用。”奥尔蒂斯已在翻阅那些文件。“朋友,你还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吧。呃,我们来谈谈上两周的事情,好吗?”
汇报一直持续到拂晓。神箭手拿出日记,把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只有在奥尔蒂斯换录音带的时候才稍稍停顿。
“你看见空中的亮光。”
“是的……显得很奇怪。”神箭手说着揉了揉眼睛。
“你带来的人当时正要去那里。这里是基地的简图。”
“在什么地方,准确地说——那是个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不过它离阿富汗边境大概只有一百公里,我可以在地图上指给你看。你会在这里待多久?”
“也许一个星期。”神箭手回答说。
“我必须把这件事向上级报告。他们可能想见你。朋友,你会受到重赏的。把你需要的东西开个单子列出来,开个长单子。”
“那个俄国人呢?”
“我们也会跟他谈的,只要他还活着。”
那名交通沿着拉佐夫斯基大街向前走,等待接头人的露面。他的希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实际上他已相信了审讯者的话;直到傍晚,他才拿着自己使用的那支粉笔在规定的地点画上规定的标记。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比规定的时限晚了五个小时,但是他希望自己的上线会认为这是由于他的规避过程引起的。他没有画出事的标记,那样就是告诉中情局的人他已经暴露。不行,现在他玩的游戏太危险了。他沿着令人沉闷的人行道向前走,等待与他的上线秘密会晤。
他不知道他的上线此时正坐在美国大使馆的办公室内,几个星期内都不可能到莫斯科的这个区域来,至少在这段时间内还没有和这个交通联系的计划。枢机主教这条线已不复存在。对中情局来说,这条线就跟从未存在过一样。
“我看我们这是在浪费时间。”审讯者说道。他与第二处的另一位资深军官坐在一套公寓的窗前。在隔壁的窗户旁,有个带着照相机的二处成员。这天上午,他与那位资深军官已经知道了亮星是什么。负责二处的将军把此案列为首重大案。如此严重的泄密事件竟然是一处那个已经不能干活的老外勤发现的。
“你认为他对你撒谎了吗?”
“没有。这个人容易对付——不,也没那么容易,他动摇了。”审讯者自信地说。“我认为我们没有能及时让他上街去。我想他们已经知道了,他们已经切断了这条线。”
“可是问题出在——我的意思是,他们也许以为这只是例行公事。”
“是啊,”审讯者点头同意。“但是我们知道,这份情报是高度敏感的,它的源头肯定也是。所以,他们已经采取了非常措施来保护这个源头。现在我们想干也没那么容易了。”
“那么,把他带进来吧?”
“好。”一辆轿车开到那名交通面前。看见他上了车后,他们也朝自己的车走去。
不到三十分钟,他们都回到了列弗尔托沃监狱。审讯者的脸色阴沉。
“你说说看,为什么我会觉得你对我撒了谎?”他问道。
“我没有啊!我每件事都是按要求做的,也许我去迟了,但我告诉过你。”
“你留下的那些标记,是不是在告诉他们,我们抓过你?”
“没有!”交通惊叫起来。“这些我全都解释过的!”
“你看,问题是,我们无法区分不同粉笔标记的意思。如果你耍花招,就可以欺骗我们。”审讯者身体前倾。“同志,你可以欺骗我们。任何人都可以——暂时地,但时间不可能很长。”他停顿了一分钟,让对方回味自己的话。审讯软弱的人很容易。先给他希望,再把它收回,然后再给他希望,接着再次收回。使他们精神振作了又消沉,如此反复,直至把他们搞得晕头转向——等到他们不知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时,你就可以利用他们的情绪了。
“我们从头谈起吧。你在列车上遇到的那个女人是谁?”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三十多岁,但看起来很年轻,金黄色的头发,又苗条又漂亮,衣着总是很讲究,像个外国人,但她又不是外国人。”
“衣着像外国人,怎么个像法?”
“她的外套通常是西式的,从剪裁和面料就看得出来。她很漂亮,我已经说过了,而且……”
“说下去。”审讯者说。
“信号是我把手放在她的屁股上。我觉得她喜欢这样,她常常顶住我的手。”
这个细节审讯者以前没听到过,但他立即感到这是实话。这样的细节从来不会是虚构的,而且这与这个人的特征相吻合。这名女接头人是个冒险家,不是个真正的职业间谍。作出这种反应的人就不可能是职业的。这就可能——几乎肯定——可以证明她是俄国人。
“你和她这样的会面有几次?”
“只有五次。每星期都不在同一天,而且是不定期的,但总是在同一列火车的第二节车厢。”
“你送交情报的那个人呢?”
“我从未见过他的脸,我说的是整个脸。他总是站着,手抓着扶杆,脸侧向一边,用手臂挡在他和我之间。我见过他部分的脸,不是整个脸。我觉得他是外国人,但不知道是哪国人。”
“五次,居然没有见过他的脸!”审讯者提高了嗓门,用拳头猛地砸在桌子上。“你当我是傻瓜吗?”
那个交通害怕了,马上说:“他戴眼镜,西式眼镜,我敢肯定。他通常戴着帽子,手里拿着一张折叠起来的报纸,是《消息报》,每次都是《消息报》。在报纸与他的手臂之间,只能看见他脸的四分之一。他让我继续的信号是,稍稍转动报纸,好像是在看一篇报道,然后就转过身把脸遮住。”
“情报是如何交接的,再说一遍!”
“列车停下时,他就朝前走,好像准备在下一站下车。我把东西拿在手里,在我准备下车时,他就从后面把东西接过去。”
“这么说你认识那个女的,但她不认识你。那个男的认识你,但你不认识他……”此人使用同样的方法传送情报。这个方法挺不错,但他们为什么在同一条线上两次使用同样的方法呢?当然,克格勃也使用过这种方法,但这方法比其他方法更难,尤其是在拥挤、乘车高峰时间的地铁列车上。他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投放是最常用的情报递送方法,也就是把情报放在某个地方让人去取,而不是直接交给接头人,可是在这条线上却没有用这种方法,他觉得有点奇怪。至少应该有一次是投放,那样的话,克格勃就可以收线了。也许……
当然他们已在设法查明泄密的来源,但他们得谨慎行事。一个间谍本人可能就是安全人员。这的确是从事间谍活动的理想岗位,因为这种工作能接触到一切资料,并能提前了解正在进行的反间谍行动。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调查泄密的行动惊动了间谍,可是直到调查结束几年之后这件事才被发现。另一件奇怪的事是,他们获得的那张照片所拍的不是真正的蓝图,而是手绘的……
笔迹——这是没有采用投放的原因吗?那样就可以查出间谍了,不是吗?那是非常愚蠢的办法——
但是这里面看不出什么愚蠢的痕迹,对吧?对,而且也没有任何偶然。虽然该线使用的手法很奇怪,但却十分专业。这里面肯定还有另一个层次,只不过这个审讯者尚未掌握而已。
“我想,明天你和我一起去乘地铁。”
菲利托夫上校醒来时没有出现剧烈头疼,为此他很高兴。他今天早晨的“正常”活动和往常没有多大差别,只是头不疼,也没有去浴室。穿好衣服后,他检查了丢在抽屉里的日记,希望能按照平时的程序将它销毁。他已经有了一本新的空白日记本,等这本旧的销毁后,他就开始用新的。昨天他了解到激光研究的新进展,下周他还可以看到有关导弹系统的文件。
上车后,他向后靠在座椅上,比往常更为警惕,在上班的途中,两眼一直注视着窗外。虽然天色还早,但街上已有几辆卡车。有一辆卡车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没有看见一块标有“情报丢失”标记的路缘石。由于看不到那里的标记,他感到有几分不悦,不过几年来他的报告从来没有丢失过,因而他也不是很担心。“传递成功”的标记在另外一个地方,很容易看见。菲利托夫上校靠在座位上。等车快到那个地点的时候,他朝窗外仔细看……对,就是那个地方。他回过头看着那个地方,寻找那个标记——可是那里没有。奇怪了。难道这一次发出的是“情报丢失”的标记?他晚上回家时得再仔细看一下。在为中情局工作的多年中,他曾因某些原因丢过几份报告。但没有出现过危险信号,也没有接到过找“谢尔盖”的电话,要他立即离开住处。所以大概没有危险,只是有点麻烦吧。就这样吧。上校觉得轻松了些,开始思考在国防部一天的工作。
这一次,地铁里全都布了控。单单在这个区域,二处就派出了整整一百个人,其中大多数人穿着像普通的莫斯科市民,有的穿得像工人。那些工人打扮的人操控着与整个地铁电气控制板装在一起的“黑色”电话线。审讯者和他的俘虏在“紫色”线和“绿色”线上来回乘车,寻找一个穿西式外套、打扮入时的女人。虽然每天乘坐地铁的人有数百万,但是反间谍人员却充满了信心。他们有充足的时间,而且他们的目标是一个女冒险家。她大概缺乏足够的训练,不知道该把日常事务与秘密活动分开。类似的事以前也发生过。这些安全人员与他们在全世界的同行一样,认为对自己国家从事间谍活动的人存在着一些根本的缺陷。虽然这些叛徒很狡猾,但他们迟早会自取灭亡的。
他们的看法是对的,至少在这个案子上是这样。斯韦特兰娜拿着一个棕色纸包来到地铁月台。那个交通员一眼就认出了她的头发。她的发型很平常,但昂首的姿态有点特别,给人以难以名状的感觉。他正要举起手跟她打招呼,他的手却猛地被按住了。她一转头,克格勃上校看见了她的脸。他看出她显得轻松,比那些表情冷淡的莫斯科乘客轻松。他的第一印象是,她的生活很优裕。这种情况会变的。
他对着小型无线电讲了几句话。那女人登上下一班列车的时候,就被跟上了。跟在她后面上车的二处成员戴的耳机看上去有点像助听器。在他们身后的车站上,有人用电话通知沿线各站的所有反间谍人员。她下车的时候,一个小组就盯上了她。他们尾随她从长长的自动扶梯来到大街上。有一辆车已在那里等着,更多的人参与了监视。目标将至少一直处于两个人的监视之下。参与跟踪的人越来越多,逼近目标的人员迅速地交替着。他们一直跟她来到马克思大街上莫斯科饭店对面的国家计委大楼。她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被跟踪,从来没有想到要回头看看是否有人跟踪她。半小时后,二十张照片冲洗出来。那个交通看了之后,肯定地指认出她来。
此后的行动更加谨慎。一名克格勃官员从大楼警卫那里了解到她的姓名,并告诫那人不要跟任何人谈起这件事。有了她的姓名之后,到午饭时,他们就完全弄清了她的身份。全面负责此案的审讯者非常吃惊地发现斯韦特兰娜是一位资深的中央委员的女儿。这样一来事情就复杂了。上校迅速收集了另一批照片,把它们拿给那个交通重新辨认。他从给他的六张照片中再次指认了那个女人。中央委员的家庭成员不会是——但是他们有指认人,况且这是个大案。于是瓦图京就去请示处长。
下面的事情就非常微妙了。尽管西方认为克格勃权力很大,但它也得服从党的机构;即使是克格勃,要想调查如此一位高官的家庭成员,也必须先得到批准才行。二处处长上楼去找克格勃主席。三十分钟后他回来了。
“你们可以把她抓起来。”
“中央委员会书记……”
“还没有通知他。”将军说。
“但是……”
“这是给你的命令。”瓦图京接过一张手写的命令,是克格勃主席亲自签发的。
“你是瓦尼耶娃同志吧?”
她抬头看见一个穿便衣的男人——当然,国家计委是个非军事机构,此人正用奇怪的目光凝视着她。“有事吗?”
“我是莫斯科民兵组织的克莱门蒂·弗拉基米洛维奇·瓦图京上尉。我想请你跟我走一趟。”审讯者耐心地等候回答,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这是为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才问。
“也许你能帮助我们辨认一个人。在这里我不便详谈。”他带着歉意地说。
“需要很长时间吗?”
“也许几个小时。事后我们可以用车送你回家。”
“好吧,现在我手头也没有什么急事。”她没再说什么,随即站起来,看了瓦图京一眼,流露出某种优越感。当地居民对莫斯科民兵这个组织并不十分尊重,再说此人这么大年纪还是个上尉,已说明这个人的发展不怎么样。不一会儿,她就穿上外套,把一包东西夹在腋下,和他一起走出大楼。她发现上尉为她开门,这至少说明他还是很讲文明的。由此斯韦特兰娜推测瓦图京上尉知道她是谁,更准确地说,知道她父亲是谁。
一辆车等在那里,他们一上去车就开了。行车路线使她吃了一惊,但直到他们驶经霍科洛夫广场,她心里才有了数。
“我们不是要去司法部吧?”她问道。
“不,我们去列弗尔托沃。”瓦图京随口回答。
“但是……”
“在办公室的时候我不想让你吃惊,你知道吧。其实我是克格勃第二处的瓦图京上校。”斯韦特兰娜·瓦尼耶娃微微一怔,但很快就恢复了镇静。
“那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瓦图京发现,她表现得若无其事。这个人不好对付。上校对党很忠诚,但对党的官员就不一定了。他对腐败的憎恨不亚于对叛国。“一件小事。你肯定能回家吃晚饭。”
“我女儿……”
“我派人去接。如果事情拖得时间长了一点,你父亲有她做伴就不会心烦了,对吗?”
她听了之后微微一笑。“是的,我父亲很宠她。”
“大概用不着那么长的时间。”瓦图京说着朝窗外看了一眼。轿车开进了监狱的大门。他扶她下车,一个士官帮他们扶住车门。给他们以希望,然后再把它收回。他轻轻扶着她的手臂。“我的办公室在这边。我知道,你是经常去西方的。”
“那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这时她稍稍有所警惕了,但没有超过任何初来此处的人。
“是啊,我知道,你们处做的是纺织品。”瓦图京开了门,示意她进去。
“就是她!”一个声音高叫起来。斯韦特兰娜·瓦尼耶娃猛然站住了,仿佛在时空中凝固住了。瓦图京搀着她的手臂来到一张椅子旁。
“请坐。”
“这是怎么回事?”她终于惊恐地问道。
“这个人携带国家机密被抓住了。他说那些东西是你给他的。”瓦图京说着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斯韦特兰娜·瓦尼耶娃转身看着那个交通。“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从来没有!”
“是啊,”瓦图京平静地说。“这我知道。”
“什么——”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简直是胡闹!”
“你受过良好的训练。我们这位朋友说,他传递情报的信号是用手摸你的臀部。”
她转身面对那个指控她的人。“天晓得!这家伙一派胡言!这个——”她有点气急败坏。“这个家伙,胡说八道!”
“这么说,你不承认啰?”瓦图京问道。攻破这个女人会是件愉快的事情。
“当然不承认!我是忠诚的苏联公民,我是党员,我父亲……”
“是啊,我知道你父亲是谁。”
“他会知道这件事的,瓦图京上校。如果你们威胁我——”
“我们没有威胁你,瓦尼耶娃同志,我们是在了解情况。你昨天为什么去乘地铁?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车。”
“我经常乘地铁,这比开车方便,我中途下车有事。”她把放在地上的包裹拿起来。“你看,我的外套要拿去洗。找地方停车、进洗衣店、再开车走,这样不方便,因此我才乘地铁。今天也一样,我去取衣服。你可以到洗衣店去调查。”
“你没有把这个东西交给这位朋友?”瓦图京拿起暗盒。
“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当然,”瓦图京上校摇摇头。“唔,我们就到这里为止。”他在内部通话系统上按了一下键。不一会儿,办公室的侧门打开,三个人走进来。瓦图京指了指斯韦特兰娜。“让她清醒清醒。”
斯韦特兰娜·瓦尼耶娃没有太惊慌,但却不相信这是真的。她企图离开椅子,但被两名男子抓住双臂,按在椅子上。另一个男子卷起她的袖子,还没等她喊出声,就在她手臂上扎了一针。“你们不能!”她说,“你们不能……”
瓦图京叹了口气。“啊,我们怎么不能?要多长时间?”
“至少可以管两个小时。”医生回答说。他与两名勤务兵把她从椅子上架起来。瓦图京走过来,拿起包裹。“我做完体格检查就把她交给你。我想不会有问题。她的病历中没有什么特殊的记录。”
“太好了,我吃点东西就下楼。”他指了指那个交通。“你们可以带他走了,我想我们已经用不着他了。”
“同志,我……”交通想说什么,但被打断了。
“不许再用‘同志’这个词了。”这句训斥尽管语气平和,但却很厉害。
邦达连科上校如今负责国防部的激光武器研究工作。这是国防部长雅佐夫的决定,当然,是由菲利托夫上校推荐的。
“上校,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消息?”雅佐夫问道。
“克格勃的同事给我们送来了美国自适应反射镜的部分计划。”他递过去两张不同的设计草图照片。
“我们自己搞不出来吗?”菲利托夫问道。
“这个设计确实相当精巧。报告上说,一个更加先进的模型目前正在设计阶段。它的优越性在于,所需要的致动器数量可以少一些……”
“什么是致动器?”雅佐夫问道。
“致动器是改变反射镜曲线形态的传动装置,减少致动器数目,就可以降低对控制反射镜的计算机系统的要求。现有的反射镜——这里的这个——需要功能极其强大的超级计算机为它服务,我们还没有能力仿造。新式反射镜对计算机功能的要求只有原先的四分之一。这样一来,操纵反射镜就可以用功能较小的计算机,控制程序也简化了。”邦达连科向前倾了倾身子。“部长同志,我在第一份报告中说过,亮星工程的主要困难之一是计算机系统。即使我们能制造出这样的反射镜,我们也没有适当的计算机硬件和软件,来最大限度地发挥反射镜的功能。我相信,如果我们有了新式反射镜,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可是我们现在还没有研制新反射镜的计划吧?”
“没有,克格勃正在下工夫。”
“我们甚至连这些致动器都复制不出来。”菲利托夫不满地说。“我们把技术指标和设计草图弄到手几个月了,还没有工厂经理送来……”
“时间和资金问题,上校。”邦达连科纠正说。他正在学习如何在这类难得的场合中大胆讲话。
“资金,”雅佐夫喃喃地说。“总是资金问题。我们可以制造出打不烂的坦克——只要有充足的资金。我们可以在潜艇制造技术方面赶上西方——只要有充足的资金。苏联每个院士的每一项宝贝计划都能转化为威力强大的武器——只要我们能提供充足的资金。遗憾的是,不是所有这些计划都能得到充足的资金。”我们有一个方面已经赶上了西方!
“部长同志,”邦达连科说,“我是一个有二十年军龄的职业军人了,当过营级和师级的参谋,参加过激烈的战斗。我一直在陆军服役,只在陆军中工作。亮星工程属于另一个军种。尽管如此,我想告诉你,为了完成亮星工程,在必要的时候,我们应该减少在坦克、军舰和飞机方面的经费。我们有足够的常规武器来阻止北约组织的任何进攻,但却没有办法阻止西方导弹把我国夷为平地。”他吸了一口气。“请原谅我不自量力地阐述自己的观点。”
“我们就是让你思考问题的嘛。”菲利托夫说道。“部长同志,我同意这位年轻人的看法。”
“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我怎么觉得我的上校们在发动宫廷政变?”雅佐夫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他转身对着年轻的上校说,“邦达连科,在这间房子里,我希望你把自己的看法告诉我。如果你能让我这个老骑兵相信,你的科学幻想项目值得投资,我一定会认真考虑。对这项工程,你认为我们应该全力以赴吗?”
“部长同志,我们应该予以考虑。有些基础研究还要进行,我觉得应该给它投资优先权,大幅度增加投资。”邦达连科把话打住,没有说到雅佐夫刚才那句话的地步。那是个政治性决策,一个小小的上校不该越权。枢机主教心想,他确实低估了这位出色的年轻上校。
“心律在上升。”将近三个小时之后医生才说。“开始计时,病人清醒。”一台磁带录音机录下他的话。
斯韦特兰娜·瓦尼耶娃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醒来并恢复知觉的。大多数人刚苏醒的时候,时间概念都很模糊,特别是在没有闹钟、没有阳光的情况下更是如此。她没有得到任何信号。她的第一个感觉是困惑。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她才开始问自己:我这是在哪里?巴比妥酸盐的副作用渐渐消退,但一场无梦的睡眠所带来的舒适感是无法取代的。她……有飘飘欲仙的感觉?
她想动,但是……动不了?她在彻底休息,身上的每一平方厘米都得到了支撑,没有一块肌肉被拉伸或处于紧张状态。她从来不曾有过如此舒适轻松的感觉。我这是在哪里?
她什么也看不见——但也不完全是。那不是黑色,而是……灰色,像在夜间反射莫斯科万家灯火的一片云,没有任何特征,但却有某种质感。
她什么也听不见,没有车辆的隆隆声,也没有自来水的流淌声和关门声……
她转了一下头,没看见什么变化,灰蒙蒙地发暗,就像在云团和棉球里面,抑或……
她吸了一口气,空气嗅起来无味,不湿不干;她也无法判断温度。她说了一句什么……但不可思议的是,她什么也没听见。我这是在哪里?
斯韦特兰娜开始比较仔细地感受周围的一切。她仔细感受了大约半个小时。她不断控制自己的情绪,极力使自己镇静、放松。那一定是个梦。不可能真的发生什么不幸事情,不会发生在她身上。真正的恐惧还没有开始,但她已觉得它正在临近。她振作精神,极力想克服恐惧感。看看四周的环境。她的目光左右扫视。有一点点微弱的光线,所以她觉得不是在黑暗之中。她的手臂还在,但似乎不在她的身体两侧。虽然她似乎尝试了几个小时,但却还是不能向内移动双臂。她的双腿也一样。她试图把右手紧成一个拳头,但却连手指都并不拢。
她的呼吸加快了。她就只剩下能呼吸的感觉了。她能感觉到呼出与吸入的空气,能感觉自己的胸脯在起伏,此外就没有别的感觉了。她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片灰白,闭上眼睛则是一片漆黑,仅此而已,但是也只能这样!我这是在哪里呢?
动动看,她在心里跟自己说,要动一动。她翻了个身,试图寻找阻力,寻找能碰触到的自己身体之外的东西。可是她什么也没有碰触到,只有缓缓流动的液体的阻力——不管她怎样翻身,都是同样的漂浮感觉。是不是重力作用在使她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地运动——这并不重要,她也说不清楚。反正都一样。她尽量大声喊叫,只是想听到真实而又靠近的声音,只是为了肯定至少还有自己的存在。她听到的只是一个十分遥远的、渐渐消逝的陌生人的回音。
真正的恐惧开始了。
“时间十二分钟……十五秒。”医生对着录音机说。控制室在水池上方五米处。“心律加快,现在是一百四十次,呼吸四十二次,严重的焦虑反应开始了。”他的目光转向瓦图京。“比平常快。被测对象越聪明……”
“就越需要感官刺激,没错。”瓦图京不客气地接上来说。他看过有关这一程序的介绍,但却持怀疑态度。这是一项新技术,而这回也是他的职业生涯中第一次需要专家的帮助。
“看来心律已达到峰值,一百七十七次,总体上没有什么不正常。”
“你们怎么能不让她听到自己讲话的声音呢?”瓦图京问医生。
“这是新技术。我们用一种电子装置复制她的声音,再用异相的方法重复播放,这就几乎可以抵消掉她的声音,好像她在真空中大喊大叫似的。这项技术花了两年才得以完善。”他微微一笑。他也像瓦图京一样,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在这里他有机会验证自己多年的努力,用新的、更好的方法超越了墨守成规的旧技术,使他在这个领域成名。
斯韦特兰娜正处于强力深呼吸的边缘,医生改变了输入给她的混合气体。他必须密切观察她的重要反应。这种审讯不会在身体上留下任何痕迹,没有疤痕或其他受折磨的证据——事实上,这根本不是折磨,至少不是对肉体的折磨。但是,没有感官刺激有一个副作用,它所引发的恐惧能使人心动过速——这就有可能危及受试者的生命。
“这下好点儿了。”他看着心电图的读数说。“心律稳定在一百三十八次,窦性心律加速,但仍属正常。受试者表现出不安,但比较稳定。”
惊慌也没有用。斯韦特兰娜的心绪混乱,但她的身体已不再受损伤。她极力控制自己,再次感到自己奇怪地镇静下来了。
我是活着还是死了?她搜索着自己的所有记忆,回顾着自己的所有经历,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但是……
的确有声音。
是什么声音?
扑通、扑通……是什么声音?
是心跳!没错!
她的眼睛依然睁着,在冥冥中寻找声音的来源。那边有东西,要是她能把它找出来就好了。她的脑子运转起来。我一定要找到它,一定要抓住它。
但是她被禁锢在一个使她感到莫名其妙的东西里。她再度开始运动,但还是什么也没抓住,什么也没摸着。
她渐渐感到自己是多么孤独。她的感官需要信息、需要输入、需要某种东西!她大脑的知觉中心在寻找支撑,发现的却是一片空白。
如果我已经死了呢?她问自己。
人死之后是不是会发生这样的事?……虚无缥缈?接下来的想法更加可怕:
这就是地狱吗?
但是,是有什么东西。有那个声音。她集中精力听,却发现越是仔细听,就越难听清楚。这就像想去抓一团云雾,她不想抓的时候,它就在那里——但她必须抓住它!
斯韦特兰娜再次努力。她紧闭双眼,全神贯注地倾听一颗心脏的持续跳动声,结果反而把自己的感觉变成一片空白。那声音逐渐消失,最后她只是想象自己听到了声音,随后便对它失去了兴趣。
她呻吟起来,抑或是她以为自己在呻吟。她几乎什么也没听到。她怎么可能讲了话自己却听不见呢?
我死了吗?这个问题迫切需要回答,但是这个答案也许可怕得使她难以想象。肯定有答案……她敢面对吗?是的!
斯韦特兰娜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她尝到了鲜血的咸味。
我还活着!她告诉自己。她为自己这样的认识感到欣喜,而且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但即使是漫长的时间,终究也有尽头。
可是我这是在哪里?我被活……埋了吗?活埋!
“心律再度加快,好像第二次焦虑开始了。”医生对着录音机说。他想,真是太糟糕了。他参与了给她做试验前的准备。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除了几道妊娠纹之外,腹部非常平滑。他们在她的皮肤上抹了油,然后给她穿上特制的湿衣服。这是用上等聚酰胺橡胶制成的。这种材料非常光滑,干的时候穿在身上几乎感觉不出来,当它充水之后,就变得几乎不存在一样。就连池中的水也是专门配制的高浓度盐水,可以使她毫无感觉地漂浮其上。她在池中旋转的时候,有时头朝下她也浑然不知。唯一的实际问题是,她可能把输气管缠在一起。不过水池里两名潜水员的任务就是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们随时注意,既不能碰她,也不能让软管接触到她。实际上,潜水员在这个部门中的工作最艰巨。
医生得意地瞥了瓦图京上校一眼。他在列弗尔托沃监狱最秘密的审讯室里投注了多年的心血。十米宽五米深的水池,专门配制的盐水,特制的服装,为了支持这种理论多年来对多人的试验——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设计出一种审讯手段。这种方法从各方面来说都大大超过自革命胜利以来克格勃所使用的老方法;不过有一名受试者曾因焦虑过度引发心脏病致死……这时一些重要的迹象在发生变化。
“我们来看。看来我们已进入第二阶段。时间是一小时零六分。”他转身面向瓦图京。“通常这个过程比较长。看看这个受试者能持续多久肯定很有趣。”
在瓦图京看来,这个医生就像个正在玩精心设计的残酷游戏的小男孩。尽管他很想知道受试者所知道的情况,可是他看见的情景却使他有些吃惊。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他害怕有朝一日这种残酷的手段也会用在他身上……
斯韦特兰娜瘫软了。持续数小时的恐惧所造成的震颤使她四肢无力。她像一个难产的妇女那样喘息着。就连她的身体也已不听她的使唤,她的心灵竭力想挣脱躯体的束缚。她似乎意识到,她已经与自己无用的肉体分离;她的精神、灵魂,管它叫什么,现在已经独立,自由自在。可是,这种自由与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应该诅咒的。
现在她能自由活动,能看见周围的空间,但周围空荡荡。她似乎在一个看不见边际的三维空间里游泳或飞行。她感到自己的臂和腿可以自由活动。可是当她想看看自己的四肢时,却看不到。她能感到四肢在动,但是……她却看不见它们。仍然有理性的那部分意识告诉她,这些都是幻觉,她正在游向自我毁灭——即使如此,也比孤独好,不是吗?
这种情况持续了许久,可喜的是她那看不见的四肢毫无疲劳的感觉。她排除了恐惧感,并因为得到自由、能看见周围空间而欣喜。她加快了速度,心想前面的空间比后面的亮。即使有一线光明,她也要找到它。光明会改变一切。她回忆起儿时游泳时的欢乐,她已经……十五年没有游泳了,对吗?她曾经是学校的潜泳冠军,憋气的时间比所有人都长。回忆似乎使她又变得年轻,充满青春活力,比其他人更美,穿得更漂亮。她的脸上露出了天使般的笑容,全然没有理会那一点点理智给她的警告。
斯韦特兰娜·瓦尼耶娃似乎已经游了好几天、抑或是好几个星期,一直朝着更光明的前方游去。又过了几天,她才意识到前面的空间并不明亮。但她不顾自己意识中这最后的警告,更使劲地游起来,并第一次感觉到疲劳。她对此也全然不顾。她必须充分利用自己的自由,必须弄清自己在哪里,最好能想办法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可怕的地方。
她的思维又活跃起来,而且超越了她的身体,达到相当的高度后,回首俯瞰在远处游动的身体。即使从这样的高处,它也看不到这个无边无际世界的边缘。但她看见了下面自己那渺小的躯体孤零零地在虚无的世界中游动,以轻盈的节奏划动着仿佛不属于她的四肢……哪里也没有去。
墙上喇叭里的尖叫差点使瓦图京从椅子上跳起来。也许当年德国人曾听过这样的声音——死亡集中营的受害者在大门关上、毒气喷出时发出的尖叫声。不过这尖叫声更加凄惨。他见过行刑的情景。他见过严刑拷打的情景。他听过痛苦、愤怒和绝望的叫声,但他从未听过一个被囚禁在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的人发出的惨叫声。
“现在……应该是第三阶段的开始。”
“什么?”
“你看,”医生解释说,“人是一种社会动物。我们的肉体和感官是为了获取信息的,以便对环境和我们的同类作出反应。在没有同伴、没有感官刺激的时候,思维就完全孤立了。有大量数据可以证明这样将会发生什么。比如那些独自环球航行的西方白痴,其中发了疯的数量惊人,失踪的也不少——大概是自杀了。即使那些幸存者,那些每天听收音机的人,也常常需要医生监督,告诫他们要防止由孤独造成的心理伤害。他们能看见周围的水。他们能看见自己的船。他们能感觉到起伏的波浪。如果拿走了这一切……”医生说着摇了摇头。“他们也许只能维持三天。正如你所看见的,我们把一切都拿走了。”
“在这里,他们最长能维持多久?”
“十八个小时——他是个志愿者,是一处的一名年轻外勤军官。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受试者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那样会影响效果。当然,他们仍然会崩溃,但不会那么彻底。”
瓦图京吸了口气。这是他在这里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这一位呢,能坚持多久?”
医生只是看看表,笑了笑。瓦图京真想恨他,但他意识到,这个医生、这个给人治病的人,只不过在做自己这些年来一直在做的事,只不过做得更快些,而且不留任何痕迹,以免使国家在进行公审时难堪,因为克格勃现在不能太恣意妄为了。这样还有一个好处,而且是他在开始这项研究时所始料不及的……
“那么……第三阶段是什么呢?”
斯韦特兰娜看见它们围着自己的躯体游动。她试图警告它,但这将意味着重新回到它的里面去,她不敢。那不是她能看得清楚的东西,但它们是有形状的,是在她躯体周围转悠的捕食者的幽灵。其中一个先是逼近过来,然后离去,接着又回来。她也回来了,想奋力与之搏斗,可是有什么东西把她拉进了很快就会被消灭的躯体之中。她的进入正是时候。她告诉自己的四肢划动得快一些,那东西突然从后面窜上来,张开大口,把整个躯体吞下,然后慢慢合上口。她知道呼喊是徒劳的,但她还是忍不住大喊起来。
“不!”当然,她还是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
现在她回来了,回到她那无用而又真实的躯体之中,回到眼前灰蒙蒙的绝望中,回到只能漫无目的活动的四肢中。她隐约知道自己的想象在力图给她以保护,给她以自由——可是彻底失败了。她无法把自己的想象关闭,现在这种想象反而对她有害。她暗自流下了眼泪。她现在所感受的恐惧远非只是惊慌。惊慌至少是一种解脱,是对她所面临的状况的否定,是退回到自我之中。可是现在她已经找不到自我了。她亲眼看见它死亡,因为死亡发生的时候,她正好在场。她没有现在可言,当然也没有什么未来。此刻她只有过去,而她的想象所选择的又是过去最糟糕的……
“是的,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最后阶段。”医生说着拿起电话,要人送一壶茶来。“比我预料的容易。我没有想到她这么符合我们所描述的特征。”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们呢。”瓦图京提出不同看法。
“她会的。”
她看见了自己一生中的所有罪恶。这有助于她理解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这里是国家认为不存在的地狱,她正在接受惩罚。一定是这样。她接受了。她不能不接受。她只能再看一遍,弄清楚自己过去做了些什么。她不得不参加自己心灵中的自我审判。她不停地哭泣。她看着那些自己绝对不该做但却做了的事情,眼泪流了好几天。她一生中所做的每一件错事都详细地展现在她眼前,特别是过去两年中的那些事情……不知怎么的,她知道这些事情是使她来到这里的原因。她看到了自己每次背叛祖国的情景。在伦敦第一次羞答答的调情,和严肃男人的那些秘密约会,那些让她举止不要轻浮的警告。后来她屡次靠自己的特殊身份轻易通过海关。她犯下了一些严重的罪行,但却得以蒙混过关,因而沾沾自喜。她的呻吟声明显在颤抖。她不由自主地重复着:
“我后悔……”
“下面的过程就很微妙了。”医生戴上耳麦。他必须调节一下控制板。“斯韦特兰娜……”他悄声对着话筒说。
刚开始她没有听见。过了一段时间,她的意识告诉她,有一个声音在引起她的注意。
斯韦特兰娜……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唤她。这是她的想象……吗?
她转过头,寻找这个声音。
斯韦特兰娜……又一次轻声的呼唤。她尽量屏住气,使身体保持静止,可是它再次没有听从她。她的心跳加快,流经耳朵的血液的怦怦声盖过了那个声音——如果那真是个声音的话。她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呻吟,心想这声音是不是她想象出来的,是不是越来越糟糕……也许真的有什么希望?
斯韦特兰娜……声音比刚才高了一些,还可以听出其中的感情色彩。这声音是如此伤感,如此失望。斯韦特兰娜,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没有,我没有……”她气急败坏,但仍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就像在坟墓里呼喊一样。等待她的又是寂静。过了似乎有一个小时,她尖叫起来:“求求你,求求你回到我身边!”
斯韦特兰娜,最后那个声音重复道,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后悔……”她声泪俱下地重复说。
“你都干了些什么?”那声音又响起来。“那胶卷……是怎么回事?”
“好吧!”她回答说。不一会儿,她就供出了一切。
“时间,十一小时四十一分钟,操作完毕。”医生关掉录音机,然后把水池间的灯开关好几次。池中一名潜水员挥手表示明白,随即把一根针扎入受试者瓦尼耶娃的手臂。她的身体完全瘫痪后,就被人抬了出去。医生离开控制室,下楼去看她。
医生到达时,她躺在手术台上,湿衣服已经脱掉。他坐在昏迷的躯体旁,抓住她的手,技术员给她注射了一种温和的兴奋剂。她很漂亮,医生心想。这时她的呼吸加快。他示意技术员离开。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喂,斯韦特兰娜。”他极为温和地喊她。她那双蓝眼睛睁开了,看见天花板上的灯和墙壁。接着她的目光转向了他。
他知道他是在放纵自己。但是为了这个案子,他已经工作了一整夜又一个白天,这也许是迄今为止他的计划试验中最重要的一次。这个浑身赤裸的女人突然从手术台上扑进他的怀里,搂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医生知道,这不是因为他长得特别帅气,而是因为他是个人。她希望接触到人。她那抹着油的身体滑溜溜的,她的眼泪掉在他的白大褂上。经过这次事情之后,她再也不会犯叛国罪了。不幸的是,她得去劳改营。他打量着她,心里为她惋惜。也许他能帮点忙。十分钟后,他给她服了些镇静剂。他离开时,她已睡了。
“我让她服了一种叫沃尔塞德的药,是西方的一种新药,一种健忘剂。”
“为什么要给她服这种药?”瓦图京问道。
“我给你另一个选择,上校同志。当她今天上午过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她就几乎记不起什么了。沃尔塞德有点像莨菪碱,但是效果更好。她不会记住任何细节,也记不起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这一切都似乎是一场噩梦。沃尔塞德还有催眠作用。比如,现在我可以到她那里去,暗示她不要记住任何事,但是永远不要再背叛国家。约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她不会背离这两个建议。”
“你在开玩笑!”
“同志,这种技术的一个效果是,她对自己的谴责要远比国家能对她的谴责更厉害。如今她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悔程度比把她枪毙还难受。你一定读过《一九八四》吧?奥威尔写的这本书很可能是一个梦想,但是用现代技术,我们已经能够做到这一点。问题不在于从外部去征服一个人的肉体,而是要从内部去征服他的心灵。”
“你是说,现在我们可以利用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