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群众寂静无声,他们的呼吸掩没在山林的静谧中,每个人都直盯着荷莉。她反拿着冲锋枪,枪口抵在心脏上方的一个定点,大拇指紧紧倒扣扳机。勃肯满脸出油的横肉惊慌失措,硕大的身驱直发抖。他在倒放的木箱旁急得跺脚,睁大眼睛瞪着荷莉。她则一脸镇定地回看着他。

“我是你们的人质对吧?”荷莉跟他说。“对他们重要,对你们也重要,因为我的身分,所以对大家都有不一样的重要性。你认定他们会答应你们的要求,想办法让我活命。现在换你了,我们来谈谈你可以做什么来想办法让我活命。”

勃肯看到她望了李奇一眼。

“你不了解!”他对荷莉大吼,气急败坏地说。“我没有要杀他的意思,这家伙不会死。现在情况不同了。”

“怎么个不同法?”她冷静地问道。

“我正要为他减刑。”勃肯说,仍旧听得出语气中的惊恐。“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集合。我刚才正要宣布。我们刚查出他的身分,有人跟我们通报,说他之前在军中待过。杰克·李奇少校,是个英雄,获颁过银星勋章。”

“那又怎样?”荷莉问。

“他救过海军陆战队的人。”勃肯心急地说。“他在贝鲁特服役期间,从一个着火的掩体中救出一些士兵。有他在这里,海军陆战队绝对不会攻击我们。所以我打算把他当成另一个人质,用来避免该死的海军陆战队。我需要他留下来。”

她瞪着他,李奇也瞪着他。

“我要判他缓刑。”勃肯又说了一遍。“惩处他做五年苦工,就这样,没有其他处罚,没有二话,我需要他活着。”

他盯着荷莉,给她一个销售员式的微笑,仿佛一切问题都能就此解决。荷莉的视线在他和李奇之间游走。李奇正注视着群众。这下子他们可高兴不起来,马戏团还没开演就匆匆离城了。李奇感觉他们朝他往前走了一步,以试探勃肯的权威。荷莉瞄了李奇一眼,露出害怕的眼神,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对他点了个头。她要说的是,不管情况如何演变,她都不会有事。她的身分就像能够隐形的魔法斗篷一样能保护她。李奇点头回应,在没有转身的情况下,他开始推算自己离身后的树林有多远。大约有二十英尺。要是这时把前排的福勒推倒,拉起铁链死命地跑,是有机会在众人拿起武器瞄准前就跑进树林。二十英尺的距离,没有助跑,只用推开福勒的力道当作助力,大概跑个四、五步,可能三秒、四秒就能跑到。一旦跑进树林,他就有机会躲掉子弹。他能想像,在他边跑边躲的当头,子弹只会射进他左右两侧的树干。森林是逃亡者最好的朋友,运气要非常好,才有办法打到在树林中逃窜的人。他转移身体重心,感觉得到腿筋紧绷起来,一股肾上腺素直往上冲,如果不正面迎战,就该做好逃跑的准备。不过,这时勃肯又把双手像天使的翅膀般张开,用他的眼神震慑群众。

“我已经作出决定。”他大喊。“大家了不了解?”

现场一阵长长的停顿,持续了好几秒钟。然后一百个人头立刻转了回来。

“了解!”一百个声音同时大喊。

“大家了不了解?”他又喊了一遍。

“了解!”一百个声音齐吼。

“惩罚他做五年苦工。”勃肯大声说,“不过,前提是他要能证实自己的身分。我们获得通报,说这个人是史上唯一不是出身海军陆战队却赢得狙击手竞技的人。听说这个人有办法把六颗子弹射进一个放在一千码外的银币。所以我打算跟他一较高下,八百码的射击距离,如果他赢了,就能活命;如果输了,就是死路一条。这样各位了解吗?”

一百个人头迅速动了一下。

“了解!”一百个声音同时大喊。

群众又发出轰轰的嘈杂声,不过这次听起来兴致盎然。李奇心里发出微笑,心想,这招厉害,大家想看好戏,勃肯就给他们一场好戏。福勒喘了口气,从口袋掏出钥匙,走到李奇身后解开手铐,铁链掉落地面。李奇呼了口气,搓搓手腕。

然后,福勒在众人的压力下走向荷莉,站在她面前。她停了好一阵子,看勃肯一眼。他点点头。

“我向妳保证。”他说,语气中尽可能找回刚才失去的尊严。

她看向李奇,只见他耸耸肩点了点头,她也点头回应,低头看着冲锋枪,关上保险,卸下肩上的枪背带,笑了一下,把枪丢在地上。福勒在她脚前把枪捡起来。勃肯举起双手要大家安静。

“前进射击场!”他一声令下。“不要吵不要乱!解散!”

荷莉跛着脚过来,走在李奇身边。

“你赢过温布顿射击杯?”她小声问道。

他点点头。

“那你赢得了这个吗?”她问。

他又点头。

“就算头上罩着布袋也没问题。”他说。

“你这么做好吗?”她小声问道。“像他这种人,输了肯定翻脸不认人。”

李奇耸耸肩。

“他想作秀,我就奉陪。”他说。“他现在已经乱了阵脚,是妳起的头,我会让他继续慌下去。这样下去对妳对我都有好处。”

“那好,你自己保重。”她说。

“看我的。”李奇说。

射击场最远程,设置了两个全新的人形标靶,比邻而立。勃肯的标靶设在左方,胸口涂上ATF三个字,李奇的标靶在右边,胸口前是FBI字样。粗糙的草垫被拉到后方,以求拉开最大的距离。李奇猜应该有八百三十码远。还差五十码就有半英里长,这样的射击距离相当远。

群众这时已约略围成半圆,站在草垫后方或两旁。比较近的标靶已被收进矮树丛里,射击视线因此变得更清楚。有几个人手上拿着望远镜望向射击场。群众的嘈杂声逐渐稀落,一个接着一个准备等待好戏开锣。

福勒前往下方空地上的军械室,回来时两手各拿着一支步枪,其中一把给勃肯,一把给李奇,枪型相仿,其造价几乎等于两手各拿着一辆小型家用车。两把都是零点五英寸口径的巴瑞特九十步枪,长度接近四英尺,重量超过二十二磅,手动栓式连发步枪,射出的弹孔整整半英寸,可媲美火砲,反倒不像步枪子弹。

“每人一个弹匣。”勃肯说。“六发子弹。”

李奇接下步枪,放在脚前的地上。史提要大家退后,清出草垫的空间。勃肯检查他的步枪,打开脚架,然后推上弹匣,将步枪轻轻摆在草垫上。

“我先射击。”他说。

他先跪了下来,庞大的身躯挪动到步枪后面,把枪托拉过来挨着,然后把脚架往左边移动一点,枪托稍微往右移动。他把枪栓一拉一推,身体紧压地面,脸颊慢慢挨着枪托,眼睛凑向瞄准镜。乔瑟夫·雷从人群边缘走上前来,把自己的望远镜递给李奇。李奇点点头接下,拿着望远镜,一语不发。勃肯的手指扣住扳机,射出第一发。

巴瑞特步枪的枪口制退器很大,会把发射子弹时燃烧的瓦斯喷向两侧和下方,吹起草垫的尘沙。步枪震得砰的一声,穿越树林和群山,经过几秒后出现回音。一百双眼睛的视线从勃肯迅速移向标靶。李奇抬起望远镜,焦点放在射击场八百三十码外。

第一发没射中目标,标靶没有弹痕。勃肯从瞄准镜望去,脸皱了一下,他再次趴下,等着尘土落下。李奇看着他,勃肯呼吸沉稳,神态自若,然后手指再次扣住扳机,开了第二枪。步枪大力震了一下,弹起地面的尘土。李奇又拿起望远镜,这次射中了,人形靶左肩出现一个碎裂的弹孔。

群众交头接耳,望远镜一个传过一个,窃窃私语声此起彼落。尘土落下后,勃肯再次射击。他这发射得太快,击发时他的身体还在动。李奇看到他犯下这个错后,连望远镜都懒得拿起来看,他知道这么一来,直径半英寸的子弹最后甚至有可能飞到爱达荷州去。

群众窃窃私语,勃肯怒目朝瞄准镜望去。李奇看到他一步走错后,阵脚已被整个打乱,肩膀紧张了起来。他射出第四发。李奇把望远镜递回给站在人群边缘的乔瑟夫·雷,因为根本不用看,知道接下来勃肯只有射不中的分。依他现在的状态,连四百码的目标都不可能射中,连两百码、甚至更近的距离都有问题。

勃肯射出第五发,接着是第六发。他慢慢起身,举起手上的大型步枪,用瞄准镜查看结果,但结果大家都已知道。

“击中一发。”他说。

他放下步枪,看着对面的李奇。

“轮你上场。”他说。“是生是死,就看你的表现。”

李奇点点头。福勒把弹匣递过来,李奇用拇指测试一下弹簧,压在第一颗子弹上,可以感觉到弹性平顺。子弹是狙击手专用子弹,被人用手擦得铮亮。他弯下腰抬起厚重的步枪,与身体呈垂直握着,送上弹匣,他不像勃肯那样用拍的,而是轻轻用手掌将弹匣带上。

他把脚架打开,一次一边,扣上制动器,然后抬头看向射击场,再把步枪放在草垫上,先是蹲在旁边,接着才卧下,动作十分流畅。他双手撑在步枪两旁,像死了一样动也不动地握着,希望能够以这样的卧姿多一点时间,因为他累了,整个人筋疲力竭,不过他还是动了起来,脸颊轻轻挨着枪托,右肩靠紧枪托,左手握紧枪管,手指置于瞄准镜下方,右手慢慢移向扳机,右眼往瞄准镜移动,呼了口气。

用狙击步枪进行长距离射击需要融合很多因素,一开始是化学作用,然后需要仰赖机械工程,同时又牵涉到光学、地球物理学,还有气象学,要控制以上的一切则又属于人体生物学领域。化学作用讲的是爆炸的部分。弹壳里头后方的弹药粉必须炸得完美无瑕、炸得符合预期、炸得迅速有力,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从枪管中射出弹道。巴瑞特步枪枪膛里的直径半英寸子弹重达两盎司又多一点。上一秒钟,子弹还静止不动,千分之一秒后,就以每小时将近一千九百英里的速度射出枪管,朝目标飞去,所以弹药粉必须迅速引爆,完全爆炸,而且要炸得猛烈。这可说是一项艰巨的化学作用。就同等重量的子弹而言,这颗子弹引爆起来,必须是全世界威力最大的一次爆炸。

接着,有一段时间由机械工程上场。子弹本身必须是个精良的工艺品,制作上必须非常讲究,铸造技术必须比首饰更胜一筹,尺寸重量必须一致,无可挑剔的圆形,搭配无可挑剔的流线。子弹必须禁得起瞠线在枪管中产生的强劲旋转力道,嘶嘶划过空气时,完全不能飘动,不能有偏差。枪管必须紧实笔直,如果射出一发后却因高温而变形,那再好的枪管也是枉然。枪管必须由质纯的金属打造,有足够的重量维持稳定,压制住枪栓、扳机还有撞针的细微晃动。也难怪,李奇手上握着的这把巴瑞特步枪,造价和一辆廉价轿车差不多;也难怪,李奇的左手微微握住枪管,他在压制枪的余震。

光学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李奇的右眼置于瞄准镜后方一寸,瞄准镜是鲁波暨史蒂文生厂的产品,品质精良,镜片上刻着细微的刻度线,把标靶细分成一小块一小块。李奇聚精会神地往里看,接着慢慢放下枪托,看到标靶逐渐消失,天际印入眼帘。他又呼了口气,凝视着天空。

地球物理学也很关键。因为除了光以外,其他万事万物都没办法以直线前进,其中也包括子弹。子弹就跟其他物理实体一样:必须遵守自然法则,受到地球曲度的影响。就八百三十码的距离而言,这曲度可不算小,子弹从枪管射出后,先是升高到视线以上,接着穿过视线,最后落在视线之下,呈一道完美的弧度,就像地球一样。

可惜,这条弧度并非完美无缺,因为在子弹发射出去的千分之一秒内,重力就开始像小手一样,死命的抓住子弹。子弹无法摆脱这股力道,虽然它本身是个铜包铅的抛射体,重达两盎司,并以近一千九百英里的时速射出,但重力就是有办法拉下它来,刚开始效果并不明显,但重力的好帮手很快便加入阵容,也就是阻力。从子弹射出的千分之一秒起,空气阻力便开始压制子弹的速度,同时逐渐让重力发挥作用,决定子弹的命运。经由阻力和动力交相作用后,子弹才会落下。

因此,射击时必须往高处瞄准,位置大约是标靶正上方十英尺左右。如此一来,一百三十码后,地球曲度和重力才会把子弹带到你想要的地方。

但要瞄准标靶正上方是不可能的,因为还要考虑气象学因素。子弹穿越空气,空气又会移动。而空气静止不动的时刻少之又少,它总会往某个方向移动,不是向上向下,就是往左往右,或者没有特定方向。李奇凝望着树上的叶子,可以看到一袭缓慢的微风从北方吹来,空气干燥,由他视线右边慢慢吹向左边。所以他把枪瞄准在目标右侧约八英尺、上方十英尺处。他打算将子弹射出去后,让大自然的力量把它往左、往下修正。

人体生物学是唯一的阻碍。狙击手也是人,只要是人,肌肉就会轻微抖动,心脏如同一个巨大的帮浦砰通砰通地跳,肺脏把大量空气挤进又挤出。每条神经、每条肌肉都会随着非常微小的能量而颤动。没有人能完全静止不动,再怎么冷静,细看时仍旧是在激烈颤抖。假设步枪的撞针距离枪口一码,枪口若稍微移动一个小单位,则子弹经过八百三十码后,便会偏移八百三十个小单位,形成所谓的倍增效应。射手一旦出现细微晃动,即使造成的枪口偏移只有百分之一英寸,子弹最后仍会射偏八点三英寸,大约是一个人头的宽度。

所以李奇采用的技巧就是等待,从瞄准镜里凝视前方,让呼吸稳定,心跳变慢。接着缓缓扣住扳机,再等待,然后开始数着心跳声,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等到心跳韵律放慢下来。最后,趁两下心跳之间、人体震动最少的时刻,开枪射击。

他静静等待,缓慢地长长呼出一口气,心跳第一次,心跳第二次,开枪射击,枪托撞击他的肩膀,枪口底下的草垫震起沙尘,模糊了他的视线。射击轰的一声,从山坡传来回音,同时群众间也出现一阵窃窃私语。他没射中目标,胸口划上FBI字样的蹲姿人形靶没有弹痕。

等沙尘稳定下来,他检查树木的动静,风势很稳定。他呼了口气,放慢心跳,然后再开一枪。大型步枪撞了一下,发出巨响,掀起尘沙,人群盯着他看,交头接耳。他又没射中。

两发脱靶。他稳住呼吸,再开一枪,脱靶,又一枪,还是脱靶。他停顿了许久,再次抓回呼吸的韵律,射出第五枪。第五枪也没射中。群众这时已焦躁起来。勃肯晃动着身躯走过来。

“就看这一枪了。”他扬起嘴角说。

李奇没有回应,此时千万不能因为一说话而动了身体坏事。一开口说话,乱了呼吸韵律,以及肺部与喉咙的肌肉收缩,便可能全盘皆错。他等着,心跳第一下,心跳第二下,他射出第六发,仍旧脱靶。他放下瞄准镜,眼睛直盯着三夹板标靶,上头不见弹痕。

勃肯瞪着他看,眼神充满问号。李奇半跪着,抬起步枪,拍出空弹匣,把枪栓送上,一只手指沿着枪托旁的精美刻纹往前,折起脚架,然后把温热的枪身整齐地放在草垫上。他站起身,耸耸肩。勃肯盯着他,瞄了福勒一眼,福勒回看他,一脸疑惑。他们看着这人开枪射击,射击的结果攸关性命,他却一发都没射中。

“你知道规矩的。”勃肯小声地说。

李奇站在原地没动,不理会他,只是凝望着湛蓝天空,发现天际缓缓出现两道飞机云,像是高空的平流层里划过两道纤细的粉笔线。

“指挥官,等一下。”乔瑟夫·雷大声叫道。

他从人群中走出,一脸心急却又自负的神情,看来有话要说。他是精神堡垒中少数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人,对于能够发现其他人没注意到的事物深感自豪。他觉得这点是他的优势,让他在特殊场合能派上用场。

他认真看着草垫,不偏不倚卧在刚才李奇射击的位置,往射击场对面的标靶望去,闭上一只眼,从望远镜的一个镜筒看出去,把视线集中在人形靶上,然后稍微移向旁边,专注在人形靶弓起的肩膀后方,凝视着远处,自顾自地点起头来。

“跟我来!”他说。

他站起身,开始跑向射击场内,福勒跟着他跑。八百三十码后,雷经过标靶,但瞧都不瞧一眼,继续往前跑,福勒跟在后头。又过了五十码、一百码,雷跪了下来,望向后方,把自己和标靶与草垫对准在一直在线,这时距离已经拉得非常远。他转过身,把整只手臂和手指当作步枪枪管往前比,然后又站起来,走了五十码,来到一棵奇特的树旁。

这是棵孤立的银桦树,枝叶蔓生,在高耸的松木林边努力往上求生存。它在争夺光线与空气的同时,树干已经扭曲变形,先是往一边长、然后又弯向另一边。树身狭窄,直径不超过七、八英寸,由地面往上数来六英尺的高度,有六颗弹孔,各半英寸,弹孔又大且刚击中不久。其中三颗由上而下呈笔直一线,大概有七英寸高。其他三颗则在右边大致成弧形,第一颗稍微偏外,第二颗往内靠,然后第三颗又落在外侧。乔瑟夫·雷聚精会神地看着弹孔,突然了解了这个形状的意义,兀自笑了起来。六个弹孔在白色树皮上形成一个大写的英文本母B (包〔Beau〕的前缀),涵盖面积约七乘五英寸,大小差不多是个胖子的脸。

福勒走过雷的身边,转头靠在树干上。他站着,后脑勺压在崎岖不平的弹孔上,拿起望远镜,望向射击场对面的草垫。他在猜,这里距离标靶大概超过一百五十码,标靶距离草垫又超过八百三十码。他在心中计算了一下。

“一千码……”他低声地说。

福勒和乔瑟夫·雷两人一起步测回程。雷跨大步伐,每一步差不多刚好一码,福勒则在一旁数着。九百九十步,九百九十码。勃肯跪在草垫上,把雷的望远镜拿来。他闭上一只眼,看向远方,连白色银桦树都看得不很清楚。李奇看着他设法压抑惊讶的表情,心想:死肥猪,你想作秀,我就奉陪,这下你满意了吧?

“好。”勃肯说。“现在看你又能动什么脑筋?”

原本的六人守卫现在少了杰克森,只剩五个人,排成一直线,向前走来,在李奇和荷莉周围就定位。群众排成一列,开始静静离去,在石子地上滑着脚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接着脚步声慢慢散去,射击场又回复平静。

福勒弯腰捡起步枪,一手拿着一支走进树林。五名守卫把武器从肩上拿下,木头与金属重重拍在掌心,发出啪的一声。

“好。”勃肯又说了一次。“惩处苦工。”

他转向荷莉。

“妳也一样。”他说。“别以为妳很重要,就没苦差事让妳做。我有项任务要他运行,妳可以帮忙。”

守卫往前几步,抓着李奇和荷莉走在勃肯后面,慢慢穿过树林,先到达精神堡垒,然后沿着常走的山路,来到指挥木屋所在空地。一行人停下脚步,其中两名守卫离开队伍,走进储藏室,过了五分钟后回来,武器背在肩上。其中一个左手拿着长柄锄头,右手提着铁橇,另一个守卫则是拿着两套橄榄绿迷彩服,勃肯从他手中接下,转头面对李奇和荷莉。

“把衣服脱掉!”他说。“换上这个。”

荷莉瞪着他看。

“为什么?”她说。

勃肯微笑起来。

“这是我计划的一部分。”他说。“你们两个要是晚上还没回来,我们就放狗找人。狗可以从你们脱下的旧衣闻出你们的味道。”

荷莉摇摇头。

“我不脱衣服。”她说。

勃肯看着她,点点头。

“我们会转过头去。”他说。“可是妳只有一次机会,不脱的话,我就让这些人帮妳代劳。”他一个口令,五名守卫随即散开,面向树林形成松散的弧形。勃肯等李奇转身,然后身子一转,望向天空。

“好了。”他说。“妳快脱。”

这些男人听到纽扣解开,棉料窸窣作响。他们听到原本的衬衫掉落地面,然后又套上新的衬衫,接着是指甲敲在纽扣上的声音。

“换好了……”荷莉喃喃说着。

李奇脱下外套和衬衫,感到一阵山风,打了个冷颤。他从勃肯手上拿过新衬衫套上,然后把外套披在肩上。勃肯点了个头,要警卫把锄头和铁橇递给李奇,指着森林的方向。

“往西走一百码。”他说。“然后再往北走一百码,到了之后,你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荷莉看了看李奇,他回看一眼,点点头,两人一同慢步往西走。

走进树林内三十码,离开对方的视线后,荷莉立刻停下脚步。她把拐杖杵在地上,等李奇回头和她一起走。

“我知道勃肯是谁了。”她说。“我以前在文件里头看过他的名字,上面说他涉及一桩抢案,在北加州某个地方抢了价值两千万美元的无记名债券,还杀了运钞车驾驶。沙加缅度警局调查过,却没办法定他的罪。”

李奇点点头。

“是他干的没错。”他说。“这个错不了,福勒自己都承认了,说他们在开曼群岛有两千万元,是从敌人那边抢过来的。”

荷莉皱了一下眉头。

“所以说芝加哥的确有卧底。”她说。“银行帐户里有两千万,勃肯一定可以拿出一大笔钱来贿赂。”

李奇又点了点头,动作十分缓慢。

“妳知道有谁可能拿钱吗?”他问道。

她耸耸肩。

“讲到薪水,大家都会抱怨。”她说。

他摇摇头。

“不对。”他说。“要想想是谁没在抱怨。要是有人收了勃肯的无记名债券,就不用再担心钱的事了。”

她又耸耸肩。

“有些人是不会有怨言。”她说。“反正就默默承受,像我就是这样,可是我想我跟大家不同。”

他看着她,继续往前走。

“妳跟大家是不同。”他重复说道。“这点绝对错不了。”

他含糊地说着,心中想着这件事。两人又往前走了十码,他的速度比平常慢,荷莉则在他身旁跛脚走着。他陷入沉思,听到勃肯尖锐的声音说着:她的价值不只在她父亲的身分,又听到她气急败坏地问:为什么不管我发生什么事,每个人都觉得跟我父亲有关?突然间,他又停下脚步,直视着荷莉。

“荷莉,妳究竟是谁?”他问。

“你知道我是谁。”她说。

他还是摇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刚开始,我以为妳只是某个女孩,然后知道妳叫荷莉·强森,然后妳是联邦调查局探员,接着又是强森将军的女儿,后来勃肯告诉我,妳的重要性不止于此。妳胁迫要自杀那招把他吓得屁滚尿流,可见妳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质。妳究竟是谁?”

她看着他,叹了口气。

“说来话长。”她说。“事情发生在二十八年前,我爸爸被选为白宫幕僚,被调派到华盛顿,优秀人选在以前的制度下可以这样迅速升迁。他跟另一个人结为好友,他是个政治分析师,目标是要当上国会议员。我妈那时怀着我,他太太当时也怀孕,这两个人于是要对方夫妇互当孩子的教父教母。也就因为这样,这人在我受洗时扮演了重要角色。”

“所以呢?”李奇说。

“这个人后来继续追求他的政治生涯。”荷莉说。“现在人还在华盛顿。你可能还投了他一票。他不是别人,就是我们的总统。”

李奇持续往前走,心头一片恍惚。他不断瞄着荷莉,看着她努力跟上他的脚步。在离惩处木屋一百码的地方,出现一处岩石露头,光秃秃的没有树木。李奇和荷莉在这里转向,迎向山风朝北走。

“我们要走到哪里?”荷莉说,语气带着一丝担心。

李奇突然停下脚步,他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了,微风透露了答案。他心头一冷,冒出鸡皮疙瘩,他低头盯着手中的工具,露出仿佛从来没看过这些东西的神情。

“妳留在这里。”他说。

她摇摇头。

“不要。”她说。“不管是什么,我都要跟你去。”

“荷莉,听我的。”他说。“妳就留在这里。”

她看起来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但还是一直摇头。

“我要跟你走。”她又说了一次。

他用冷峻的眼神看着她,两人继续往北走。他勉强自己迈出脚步往前,又走了五十码。每一步都需要意志,又走到六十码,他一心只想转头就跑,一直跑,永远不回头,跳进波涛汹涌的大河游到对岸,逃离这可怕的地方。七十码,他停了下来。

“荷莉,留在这里。”他又说了一次。“算我求妳。”

“为什么?”她问。

“妳没必要看到这种场面。”他痛苦地说。

她还是摇摇头,继续往前走。他把她抱起来,还没看到景象前,他们就已先闻到气味,微微带着甜味,想忘也忘不掉,一股人类漫长而龌龊的历史上最常见也最可怕的,新鲜人血的气味。他们闻到后再走了二十步,开始听到声音,百万只苍蝇疯狂的嗡嗡声。

杰克森被钉在两棵树龄不长的松树间。双手拉开,手掌和手腕被钉上钉子,脚趾踮着,脚板贴平钉在树根上。他全身赤裸,下体被切除。李奇很清楚,他一定挣扎了几分钟后才断气。

他一动不动,眼睛盯着那一大堆发亮的蓝色苍蝇。荷莉的拐杖掉落,脸色泛白,一阵明显的惨白。她跪倒在地,吐了出来,转身躲开眼前凄惨的景象,趴在地上,双手胡乱扒着泥土,对着森林嗡嗡不绝的寂静呐喊抽动,用力地哭喊。

李奇看着苍蝇,眼神冷淡,面无表情,只有下腭边的一小块肌肉不停跳动,是唯一看得出他内心激动的地方。他在原地站了好几分钟,荷莉在他身边,静了下来。李奇放下铁橇,把外套挂在一根低枝上,直接走到尸体面前,开始挖土。

他默默挖着土,心中满是愤怒,锄头死命地砸进土里,挖到树根时,就用蛮力砍了几次,把树根切断;敲到石头时,他就搬走,丢成一堆。荷莉坐起身来望着他,看到他脸色虽然冷漠,眼神却流露出怒气,双手肌肉偾张。她跟着锄头无情的节拍,不发一语。

他的身体因为挖地而热了起来。苍蝇开始打量着他,从杰克森的尸体上飞来,在他头上嗡嗡盘旋。李奇毫不理会,仍旧拚了命地往下挖,挖到六英尺深后,把锄头搁在树下,用袖子擦了擦脸,没有说话,拿起铁橇走向尸体,把苍蝇拍走,然后把左手的钉子撬开。杰克森的尸体趴向一边,左手臂诡异地指向土坑。苍蝇这时已是愤怒地满天乱飞。李奇绕到右边,把钉子撬开,尸体趴向土坑里。他再把两脚的铁钉撬开,尸体整个滚到墓穴中。天空飞满苍蝇,显得一片黑暗,嗡嗡声不绝于耳。李奇滑进土坑,先把尸体摆直,然后让杰克森双手交叉胸前。

他爬出坑洞,连停都没停,就直接拿起锄头把土回填,不要命似的一直埋头苦干。苍蝇渐渐散去,他还是继续填着土,完成时,多出的泥土形成一个小丘,就像常见的坟冢一样。他把土推拍打整齐,丢下锄头,然后弯腰捡起刚才挖到的石头,叠在土堆周围作为支撑,再把最大的一块放在土堆上当作墓碑。

然后,他站在原地,发狂似的拚命喘气,身上满是泥土和着汗水的痕迹。荷莉看着他,说出一小时以来的第一句话。

“我们应该念个祈祷文,对吧?”她问道。

李奇摇摇头。

“太迟了。”他小声地说。

“你还好吗?”她问。

“是谁在内神通外鬼?”他反问。

“我不知道。”她说。

“妳好歹也想一想!”他愤恨地说。

她抬头瞪着他。

“你以为我没想吗?”她说。“你以为刚才一整个小时我在做什么?”

“那到底是谁?”他的语调依旧带着怒气。

她顿了一下,又陷入沉默。

“谁都有可能。”她说。“光是芝加哥就有上百个探员。”

她坐在森林的地面上,感到自身的渺小,难过、受挫的心情油然而生。她跟他说过,她信得过局里的人。她之前满怀天真自信。我对局里的人有信心,她是这么说的。他心中浮现一股对她的疼惜,源源不绝地流露出来,这无关怜悯,也不是担心,而是椎心刺骨的心疼,看到一个好人原本认定的光明世界突然间变得龌龊,开始分崩离析。他盯着她看,希望她能发现。荷莉回看他,眼眶泛着泪水。他伸出双手,让她握住,接着扶她站起来,抱起了她;让她紧紧依偎。她的胸口紧贴着他怦怦跳着的胸膛,泪水流在他脖子上。

然后,她的手伸到他脑后,将他拉近,凑上去吻了他。她既愤怒又饥渴地吻着他的唇,双手扣着他的脖子。他感觉到她狂野的喘息后,跪了下来,把她轻轻放在柔软的土地上。她的双手解开他的衬衫纽扣,他也解开她的。

他们赤裸裸地在森林里做爱,急切、激情、贪婪,仿佛要以此对抗死亡。然后他们躺在地上依偎着彼此,疲累地喘着气,仰望着穿透树叶的阳光。

他抚摸她的头发,感觉到她的呼吸沉淀下来。他久久地抱着她,看着尘埃在她头上的阳光中飞舞。

“谁知道妳星期一的行程?”他温柔地问。

她想了想,没有回应。

“其中哪个人那时候还不知道有杰克森这个人?”他问。

没有回应。

“哪个人不缺钱?”他问。

没有回应。

“哪个人刚来没多久?”他问。“哪个人可能曾经接触过包·勃肯,可能被他收买?是不是过去的什么时候?会不会是在侦办加州抢案的时候?”她偎在他怀里颤抖着。

“荷莉,总共四个问题。”他说。“谁符合这四个问题的答案?”

她的脑中闪过所有可能,像是淘汰的过程,一种算术。她从上百个人名中开始筛选,第一个问题淘汰掉大多数人,第二个问题再淘汰掉一些人,第三个问题再淘汰了几个,结果是第四个问题最具关键性。她再度打起寒颤。

“只有两个人有可能。”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