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她开着萨伯本回到华府,一路上内心陷入天人交战。如果情况真的很糟,我何时该把史拓桑给拉进来?现在吗?还是再等会儿?最后她在杜邦圆环把车靠边停好,直接打电话到他家问这问题。

他说:“如果有需要,我就会插手管这件事。妳用的是什么人?”

“乔伊·李奇的兄弟。”

“我们局里的乔伊·李奇?我不知道他还有兄弟。”

“嗯,他真的有_。”

“他是怎样的人?”

“跟乔伊像极了,不过可能粗犷一点。”

“是哥哥还是弟弟?”

芙萝莉丝说:“看你怎么界定。一开始他是弟弟,但后来他的年纪永远比乔伊大。”

史拓桑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问:“他跟乔伊一样聪明吗?”

芙萝莉丝说:“现在还不知道。”

史拓桑又陷入沉默,然后他说:“妳需要的时候打电话给我。但宁可早一点打,等到时机太晚就来不及了,好吗?而且这件事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她切断电话后把车开回周日的车流中,继续开了一哩路后把车停在饭店外面。柜台人员已经在等她,直接把她带到十二楼一二〇一室。她跟在一个服务生身后走进房门,服务生拿的托盘上摆了个咖啡壶及倒扣在碟子上的两个咖啡杯——除此之外,没有奶精、砂糖,也没有汤匙,只有一朵插在小瓷瓶里的粉红玫瑰花。这房间是城里饭店的标准房,里面摆了一张双人床,窗户上印有花纹,墙上挂着无趣的石版画,里面还有一张餐桌与两张椅子,另外书桌上摆着一具功能复杂的电话,一台摆在橱柜上的电视,还有一扇门可以跟隔壁房间相通。李奇就坐在靠房门较近的那张床上,身穿一件热身运动用的黑色尼龙夹克,一身T恤、牛仔裤与鞋子都是黑色的。他挂着耳机,夹克领子上别着一支几可乱真的秘勤局别针。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头发不但剪短了,而且还梳得整整齐齐。

她问:“你有什么要说的?”

他说:“等等。”

服务生把托盘摆在餐桌上,默不作声地退出房间。芙萝莉丝看着房门在他身后“喀哒”一声关上,这才转头面对李奇,等他开口。

她说:“你看起来跟我们的人没两样。”

他说:“妳欠我一大笔钱。”

“两万块吗?”

他微笑说:“比那数字稍微少一点。有人跟妳说了?”

她点点头说:“但怎么会是银行本票?我不懂。”

“妳很快就会了解了。”

他起身走到餐桌边,把杯子翻过来,举起咖啡壶倒咖啡。

她说:“你叫客房服务的时间还真准。”

他又露出微笑说:“我知道妳人在哪里,也知道妳会开车回来。今天是星期天,车流量不大,很容易可以算出妳何时抵达。”

“那你要跟我说些什么?”

他说:“我要先说妳很厉害,不是盖的。我不认为有任何人可以表现得更好。”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但哪里出错了?”

“但妳应该要更厉害才对——因为妳要面对的问题是,不管是谁要下手,那个人随时都会蹦出来,而且可能得手。”

“我没说过有人打算下手。”

他没回话。

“李奇,你只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好。”

他说:“三次半。”

“三次半什么?十次里有三次半吗?”

“不是,我是说——阿姆斯壮可能已经死了三次半了。”

她瞪着他说:“这三次半的机会已经发生了吗?”

他说:“我算的结果是这样。”

“怎么会有半次呢?”

“三次是死定了,还有一次有可能,所以算一半。”

她本来正走向餐桌·结果走到一半停了下来,脸上看来迷惑不已。“才五天而已,怎么办到的?我们遗漏了什么?”

他说:“先喝点咖啡。”

她走到餐桌旁,动作僵硬得像个机器人。他帮她拿了杯咖啡,她拿了后走回床边,碟子上的咖啡杯发出“喀喀喀”的声音。

李奇说:“主要有两个方式,就像约翰·马可维奇和艾德华·福斯在电影里的作法。妳有看过他们的电影吗?”

她茫然地点点头说:“我们派了个专人监看电影,这是保护行动研究办公室(Office of Protection Research)的业务,他们分析了所有以暗杀为主题的电影。约翰·马可维奇那部叫‘火线大行动’(In the Line of Fire),是跟克林·伊斯威特一起演的。”

李奇说:“还有蕾妮·罗素,她可真正点。”

“艾德华·福斯演的那部叫‘豺狼之日’(The Day of the Jackal),是比较早的片子。”

李奇点点头说:“约翰·马可维奇的目标是干掉美国总统,艾德华·福斯的目标则是法国总统。两个都是顶尖杀手,而且独自行动,但两者之间有个最大的差异——约翰·马可维奇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即使完成任务也无法逃过一劫,总统死后他也会被杀掉,但艾德华·福斯的目标却是要全身而退。”

“不过他没能全身而退。”

“芙萝莉丝,那是电影,结局一定得那样演。我认为他大有可能全身而退,简单得很。”

“那又怎样?”

“正因如此,我们就有两种策略可以考虑——一个是近身自杀式攻击,或是躲在远远的地方用干净俐落的方式达成任务。”

“这我们都知道,我说过我们有专人在做研究。我们做了一堆文字纪录、分析、备忘录,还叫大家交份报告提供意见。有时候如果出现新桥段我们会跟编剧谈一谈,询问他们的构想是从哪来的。”

“有帮助吗?”

她摇摇头,啜了口咖啡,然后李奇看她一副努力回想的模样,好像她的脑海是个档案柜,所有纪录、备忘录和报告都可以从里面调出来。

她说:“我觉得‘豺狼之日’给我们很深的印象。艾德华·福斯饰演一个职业枪手,他把来福枪改装伪造成拐杖,他自己变成拄着拐杖的残障老兵。他在总统公开露面的几小时前用这掩护进入附近一栋大楼,打算远远从高楼的窗边朝总统的头部开上一枪。他用了灭音器,所以他是有可能逃脱的,这在理论上行得通。但是这故事的时间背景是好久以前,连我都还没出生,当时是六〇年代初期。我想被刺杀的是戴高乐总统,时间点是阿尔及利亚危机之后?现在我们戒护的范围大多了不是吗?我猜这种作法和那部电影多少有点关系。当然,别忘了我们自己在六〇年代初期也遇过一些麻烦。”

“那‘火线大行动’呢?”

她说:“约翰·马可维奇饰演一个变节的中情局特务,他在地下室自制一把塑胶手枪,借此避过金属探测器并混进一场竞选餐会企图近距离枪杀总统。正如你所说随后他就会被击毙。”

李奇说:“但是宝刀未老的克林·伊斯威特跳出来挡子弹。我觉得那是部好电影。”

芙萝莉丝回答他:“但我们觉得那种剧情不太可能发生,主要有两个漏洞——首先,哪有可能只用模型材料就能做出一把真枪?那种材料我们见多了,那支枪可能会爆炸,他的手掌会被炸掉,子弹也只会从手枪残骸中掉到地板上。第二点,他在电影里总共花了十万块,他到处游走,为了接收邮件而设了一堆假办公地址,又为了参加募款餐会先捐了五万块给党部。根据我们的评估,拥有那种类似疯子人格特质的人不会有那么多钱,所以我们排除了这个可能性。”

李奇说:“那不过是部电影,但可以用来说明一些事。”

“什么事?”

“说明如何混进餐会,然后从近距离攻击目标,这个观念跟过去你们担心的远距离安全问题完全相反。”

芙萝莉丝顿了一会儿,然后露出微笑,一开始心里还有所防备,但从她的表情看得出来,好像有个重大危机逐渐离她远去。

她说:“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吗?只是个观念?我本来很担心的。”

李奇说:“就像周四晚上的庆功宴,有一千位宾客,时间跟地点都已预先公布甚至可以说就像做了广告。”

“你找到了交接小组的网站?”

李奇点点头说:“那网站很有用,里面有很多资讯。”

“我们全都筛选过了。”

李奇说:“但网站还是让我知道了阿姆斯壮要去的所有地方。我不但知道时间也知道场合,例如我就知道周四晚上那场庆功宴,还有一千位宾客出席。”

“那些人有问题吗?”

“其中有位黑发女士握住阿姆斯壮的手,把他拉得差点失去平衡。”

她瞪着他说:“难道你也在场?”

他摇摇头说:“没有,但我听说了。”

“听谁说?”

他不回答这个问题:“妳看到了吗?”

她说:“事后我才在录影带上看到。”

“那个女人有机会把阿姆斯壮干掉,那是第一次机会。直到那一刻为止妳都做得都很棒,妳在国会山庄周围的配置可说滴水不漏。”

她又微笑了好像有点不屑一顾地说:“有机会?李奇你根本就在浪费我的时间,我希望你做到的不只是有机会而已——我的意思是什么事没有机会?那栋大楼有机会遭到雷击甚至被陨石击中,宇宙也有可能停止扩张时间甚至可能倒转。那个女人是个受邀的宾客,她捐钱给党部,而且她也通过两道金属探测器,门口也查过她的证件。”

“她有可能扮演约翰·马可维奇的角色。”

“我们查过她了。”

“如果她是个武术专家呢?如果她曾接受军方训练专门执行一些不能浮上台面的任务,那她就有可能像折断根铅笔一样地把阿姆斯壮的脖子扭断。”

“你说的都只是假设。”

“如果她身上有武器呢?”

“她没有武器。她通过了两道金属探测器。”

李奇把手伸进夹克口袋,拿出二根细细的东西。

他问:“妳有看过这东西吗?”

那东西看起来就像把小刀可能有三吋半长把手是弯的。他按下一个钮,弹出布满斑纹的刀片。

他说:“这东西完全是陶制的,材质跟浴室里的瓷砖一样简单,但除了钻石外,它的硬度高过任何东西。它当然比钢铁还硬也更锐利,而且也能通过金属探测器。那女人身上如果带了这东西呢?她有可能从他的肚脐上一刀剖开,直到下巴才停手。阿姆斯壮也有可能被割喉或者眼睛被攻击。”他把武器递过去,芙萝莉丝接过来后仔细端详。

李奇说:“这东西是间叫作布约克(Boker)的公司制造的,地点在德国索林根(Solingen)。价钱贵了点,但要取得也不是难事。”

芙萝莉丝说:“就算你买了这样一把刀好了,那也不能证明任何事。”

“周四晚上这把刀曾在舞厅里出现,那女人把左手伸进口袋,手上就握着它。当她与阿姆斯壮握手并把他拉到身边时,刀刃都是开着的,而她距离他的腹部只有不到三吋距离。”

芙萝莉丝说:“真的吗?她是谁?”

“她是个党的支持者,叫伊莉莎白·莱特,来自纽泽西州伊莉莎白镇——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她为了竞选活动捐了四千块,分别用她自己、她丈夫和两个小孩的名义各捐一千。她去党部当了一个月志工,在她家前院摆了个大大的支持标语,还在投票日打电话帮忙催票。”

“那她干嘛带刀?”

“事实她上没有。”

他站起来走向通往隔壁房的那扇门,把门打开一半,然后伸手敲隔壁房间的那扇门。

他叫另一个人出来:“可以出来了,法兰西丝。”

门打开后,隔壁房间走出一个女人,她的年纪大概将近三十,身高中等,体态苗条,身穿蓝色牛仔裤与蓝青色运动衫。她的头发和眼睛都是黑色的,笑容很甜,从她的步伐与手腕肌腱可以看出她花了很多时间在健身房里。

芙萝莉丝说:“妳是录影带里的那个女人。”

李奇微笑说:“法兰西丝,这是M·E·芙萝莉丝,芙萝莉丝,这是法兰西丝·尼格利。”

法兰西丝·尼格利说:“是艾美吗?电视艾美奖的艾美?”

李奇说:“不,是缩写M·E·。”

芙萝莉丝瞪着她说:“她是谁?”

“曾经与我共事的二等士官长里,她是最厉害的。她熟悉妳能想出的各种近身搏击技巧,实力超过一般搏击专家——当然连我也很怕她。我们都在军方缩编时退役,时间也差不多,她现在的工作是芝加哥的维安顾问。”

芙萝莉丝说:“芝加哥。难怪本票寄到那里。”

李奇点头说:“钱都是由她付的,因为我既没信用卡,也没支票簿,这点可能已经查出来了。”

“那么,来自纽泽西伊莉莎白镇的伊莉莎白·莱特又是怎么回事?”

李奇说:“我买了这身衣服。或者该说妳买了这身衣服给我,还有鞋子、太阳眼镜,我想秘勤局人员的制服就是这么回事。然后我每天去理发店刮胡子,这样看起来比较像。接着我必须找出一个独自从纽泽西来到这里的女人,所以我星期四在华府机场等了两、三班从纽华克机场飞来的班机。我在人群中找出莱特女士,告诉她我是秘勤局干员,因为维安出了大乱子,所以她必须跟我走。”

“你怎么知道要去参加庆功宴的就是她?”

“我不知道。我只是看着所有从行李提领区走出来的女人,试着借由她们的容貌和行李进行判断。这可不容易,我找上的第六个女人才是伊莉莎白·莱特。”

“而她也相信你?”

“我的证件几可乱真,还有我花了两块钱从通讯器材专卖店买的这个无线通讯耳机。有没有看到,电线还从我脖子后面延伸到衣服里?我租了辆黑色礼车。相信我,我看起来就像个正牌干员。她相信我,而且实际上对这一切还觉得很刺激。我带她回她房间,整晚守护着她,而法兰西丝则代替她出席。我不断假装听着耳机里传来的声音,还对着手表说话。”

芙萝莉丝把目光移到法兰西丝身上。

法兰西丝说:“我们锁定来自纽泽西的宾客是有理由的。妳知道吗?他们的驾照最容易仿冒。我带着一台笔记型电脑跟彩色印表机,而李奇的秘勤局证件也是我帮他做的。我不知道假证件跟真证件像不像,但看起来也够唬人了。然后我把自己的照片贴在假驾照上,姓名跟地址都是她的,印出来后再用我们从连锁文具店花六十块钱买来的护贝机加工,用砂纸把证件边缘磨平,设法让它看来像用过的旧证件,再塞进我的袋子里。然后我稍微打扮一下,带着党部发给莱特女士的邀请函,就到楼下去了。我把刀子摆在口袋里,顺利混进舞厅。”

“然后呢?”

“我在厅里到处游走,然后拉住副总统,拉了好一会儿才放手。”

芙萝莉丝直视着她问说:“妳会怎么做?”

“我用右手握住他的右手,把他拉到我身边后他有点侧着身子,那时候我可以轻易攻击他脖子右侧。三吋半的刀锋可以割断他的颈动脉,划破他的脖子,三十秒内他就会因为流血过多而死亡。我只要抬抬手就办得到,而妳的手下远在十呎外。我下手后当然会被他们击毙,但他们连一点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芙萝莉丝脸色惨白,默不吭声,法兰西丝把头别开。

她说:“如果没有那把刀,难度会高一点,但还是有可能办到。因为他的颈部肌肉还算发达,要扭断他的脖子确实有点困难,我必须很快地移动两步才能控制他的身体。如果妳的手下够快,有可能在我还没得手前阻止我,所以我猜我会给他的喉头致命一击,用我左手肘的力量就足够击碎它。或许我会比他早死,但他稍后就会窒息身亡——除非在一分钟之内你们有人能够直接在大厅地板上帮他做气切手术,但我猜你们大概没办法。”

芙萝莉丝说:“我们是没办法。”说完她又陷入一阵沉默。

法兰西丝说:“抱歉,妳心里一定不好受,但这不就是妳想知道的吗?如果我们做了安全查核,但又不把结果告诉妳,那有什么意义?”

芙萝莉丝点点头说:“妳低声跟他说了什么?”

“我说,我手上有把刀——这句话有点恶作剧的味道,但我讲得很小声。如果有人质问我,我会宣称我说的是,你老婆在哪里?好像在挑逗他似的,我想有时候应该会发生这种事。”

芙萝莉丝点点头说:“确实如此。还有什么呢?”

法兰西丝说:“他在屋子里的时候是安全的。”

“妳查过了吗?”

李奇说:“我们每天都查,我们从星期二晚上开始就一直待在乔治城。”

“我没看见你。”

“我本来就不该被妳看见。”

“你怎么知道他住哪里?”

“我们跟踪你们的礼车。”

芙萝莉丝不发一语。

李奇说:“礼车很棒,车队调配也很灵活。”

法兰西丝说:“星期五早上特别好。”

李奇说:“但从星期五早上结束后就变糟了,因为协调工作没做好以至于产生一个资讯传递上的大漏洞。”

“什么漏洞?”

“你们华府的人马有舞厅的录影带,但显然你们纽约办事处的人都没看过。因为法兰西丝除了出现在星期四晚上的宴会外,她也是证券交易所外的摄影师之一。”

法兰西丝说:“北达科塔州某间报社有个网站,他们跟其他报社一样也在网站上放了刊头报徽,我把那影像抓下来修改后做成媒体通行证,护贝后在上面装了个铜环,套上尼龙绳后挂在脖子上。然后我到下曼哈顿某间二手商店买了台老旧相机。因为我一直举着相机挡着脸,所以阿姆斯壮没认出我。”

李奇说:“对于哪些人可以接近他,妳该列个清单,想办法进行控管。”

芙萝莉丝说:“我们没办法,谁教《宪法》有明文规定。《宪法》第一修正案保障的就是新闻自由,他们随时可以接近他。但我们都先搜过身了。”

法兰西丝说:“我没带东西。我只是故意测试你们的维安措施,但我可以发誓,我大可以带着武器混进去。按照你们搜身的方式,我就算带着火箭筒也不会被发现。”

李奇起身走近电视柜。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叠照片,那是一小时就能完成冲洗的六乘四彩色照片。他拿起第一张长镜头照,看到阿姆斯壮站在交易所外,“纽约证交所”几个大字像光环一样飘在他头上。

李奇说:“法兰西丝拍的,我觉得拍得很好。或许我该把照片卖给杂志社,这样一来可以稍微回收我花掉的两万块。”

他走回床边坐下,把照片交给芙萝莉丝,她拿着仔细端详。

法兰西丝说:“重点在于我离他只有四呎远,如果我想杀他是办得到的。这样就像约翰·马可维奇面对的情境,但妳觉得他那种人会管那么多吗?”

芙萝莉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李奇拿出下一张照片,尺寸好像一张扑克牌。那是张解析度较差的远距照片,显然是用长镜头拍的,拍照的人是从高处往街上俯瞰。照片上的阿姆斯壮站在交易所外,微小的身影就在画面中间,他的头被原子笔画了个圈,仿佛有准星正对着他。

李奇说:“这张证明的就是那半次机会。当时我人在三百码外一栋办公大楼的六十楼,虽说大楼在警察清查的范围内,但他们没查到那么高。”

“你手上有来福枪吗?”

他摇摇头说:“我带着一根木头,尺寸和形状都跟来福枪一样,而且还有台相机和长镜头。我把自己当成杀手,因为我想知道可不可能办到。我想有着来福枪外形的物品应该很刺眼,所以我拿了个用来装电脑萤幕的方形箱子,把木头斜放进去。然后我用手推车把它推进一具升降梯,假装好像很重。我看到几个警察,当时我就穿着这身衣服,只是没戴假别针和耳机,我猜他们把我当成送货司机之类的。星期五股市营业时间结束后,整个区域没剩多少人,让我做事更方便。我在一间空会议室里发现一扇窗户,窗户打不开,所以真要下手就得割下一块玻璃。但从我拍的照片可以看出,我有办法开枪,而且我会像艾德华·福斯一样有机会逃走。”

芙萝莉丝好像很不甘愿地点点头说:“但你为什么说是半次机会?听起来一切好像都在你的掌握中。”

李奇说:“因为这里是曼哈顿。我离他九百呎,高度比他高六百呎,所以射击距离大概是一千一百呎。在一般状况下对我来说不成问题,但因为四周大楼林立,到处流窜的风和暖气流会让我成功的机率变得极为渺小。风向随时在变,前一秒上升、下一秒下降,而且还会左右流动,这些因素让人不能有十足把握。但事实上这是个好消息——再厉害的狙击手也没办法保证在曼哈顿击中长距离目标,只有白痴会跟妳保证,不过妳不必担心他们做得到。”

芙萝莉丝看来松了口气,她点点头说:“嗯。”

李奇心想:所以她担心的不是白痴,一定是个专业人士。

他说:“那我们就算得了三分吧!那半次机会可以不算。别担心会在纽约出事,机会微乎其微。”

法兰西丝说:“但在俾斯麦却到处都有下手机会。我们坐商务舱从芝加哥飞过去,午夜时抵达。”

李奇说:“我打电话提醒妳帮忙搞定乐手的事情时,人就在一哩外。”

他又拿出两张照片。

他说:“这是在黑暗中拍的红外线照片。”

第一张拍的是阿姆斯壮的住所后方,因为是红外线照片,色彩变得很淡而且颜色都不对。但看得出那是近照,门窗等细节都很清楚,芙萝莉丝甚至可以看到手下一位干员站在后院。

她问:“你人在哪里?”

李奇说:“在附近的屋子里,大概距离五十呎。这是很简单的夜间军事任务,在黑暗中渗入敌军阵地,最基本的步兵战技的关键是要一声不响、神不知鬼不觉。有两、三只狗吠了几声,但我们避开了,车里的州警根本没发现我们。”

法兰西丝指着第二张照片,上面拍到的是房子正面,颜色和距离都一样,细节也一清二楚。

她说:“我就在对街的屋子前面,躲在那一户的车库后方。”

李奇稍微往床前坐了点,然后说:“我们的计划是两人都拿Ml6步枪,枪上都加装榴弹发射器,再带上其他全自动长枪,甚至可以用附脚架的M60机关枪,我们当然有时间把这些武器都架好。我们可以先用M16步枪把磷光手榴弹射进屋里,一楼前后各一枚,阿姆斯壮不是等着在床上被烧死,就是走出房门或跳出窗外后被我们击毙。我们打算挑四点动手,不但最具震撼力,大家也都搞不清楚状况。一阵混乱中,我们可以轻易把妳的所有干员撂倒,把整间屋子杀得片甲不留。甚至我们也可能全身而退,接下来你们只能进行搜索嫌犯的工作,但在这种穷乡僻壤并不容易。如果我们运气够好,又会跟艾德华·福斯一样有机会逃走。”

突然陷入一阵沉默。

芙萝莉丝瞪着照片说:“我不相信,这一定不是星期五晚上,你们一定是其他晚上拍的,那时候你们不在。”

李奇没说话。

她问:“你真的在那里吗?”

李奇说:“好吧!妳看这个。”他递给她另一张照片。那是张远距照片,照片中可以看到她坐在车库上加盖的房间窗边,望着屋外的一片漆黑,手里拿着行动电话。红外线会捕捉人的热气,所以她整个人在照片中变成一团团奇怪的红、橘和紫色——但确实是她,影像清楚得就像站在眼前。

她小声地说:“我打电话给纽泽西办事处,他们说你的乐手朋友平安离开了。”

李奇说:“很好,多谢了。”

她瞪着三张红外线照片,看完一张又换另一张,不发一语。

李奇说:“所以在舞厅和他家我们绝对能够得手,坏人会有机可乘。但隔天,也就是昨天在教堂的聚会才是致命伤。”

他把最后两张照片递过去,那是白天拍的,拍摄地点是高处。照片中阿姆斯壮正穿着厚重的大衣穿越社区活动中心的草坪,午后稍晚的金黄色阳光照得他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影子,他被身边三三两两的人围住,但头部清晰可见,周遭像被准星瞄中似的,又被画了个圈圈。

李奇说:“我人在教堂的高塔上。”

“可是教堂已经封锁了。”

“早上八点才封的,但我五点就待在那里了。”

“他们搜过了。”

“我在大钟旁边,在一架木梯顶端、一扇活门后面。我在梯子上撒了胡椒,所以你们的狗才没有仔细闻,待在楼下没有上去。”

“那是当地警方执行的任务。”

“他们很不谨慎。”

“我有想过要取消那场活动。”

“妳是该取消。”

“后来我还想要他穿上防弹背心。”

“穿了也没用,我可以瞄准他的头。芙萝莉丝,那天的天候太棒了,晴空万里,一点风也没有,空气凉爽而凝重,好棒的空气。我离他只有两、三百呎,能够一枪把他的眼睛打爆。”

她不发一语。

接着她又问:“那你逃得掉吗?”

“我会先射杀阿姆斯壮,接下来的三、四秒内我会尽可能开枪多打几个人,我想大概会瞄准警察吧!女人、小孩也不会放过,但会故意避开致命部位,或许打腹部,这样比较有效。我会让人群四处逃窜,到处都有流血不止的伤者,让大家惊慌失措。我会在十秒内逃出教堂,以最快速度逃进邻近的民宅。而法兰西丝早就在车上待命,她一听到枪声就会把车开来,所以我可能逃得掉。”

芙萝莉丝起身走到窗边,她把手掌按在窗台上,望着窗外的天色。

她说:“结果会很惨。”

李奇不发一语。

她说:“我想我完全没想到你会用这种方式,简直就像打游击战一样。”

李奇耸耸肩说:“杀手不一定是优雅的绅士,而且游戏规则可是他们订的。”

芙萝莉丝点点头说:“我也不知道你还会找帮手,而且还是个女的。”

李奇说:“这算是警告妳。我说过,只盯着我是没用的,哪个杀手会把计划说出来?”

她说:“我知道,但我以为下手的会是个男的。”

李奇说:“下手的一定是个团队,独行侠是行不通的。”

透过玻璃反射,他看到她脸上一阵微笑——应该说是苦笑。

她问:“所以你不相信华伦报告?”

他摇摇头说:“妳也不信吧?哪个专业人士会相信?”

她说:“今天我觉得自己很逊,不像专业人士。”

法兰西丝站起来走到芙萝莉丝身边,背靠着窗台说:“我们说的仅供参考,是你们可以思考的方向。其实妳也别太难过,李奇和我是美国陆军犯罪调查部的专家,受过各式各样的训练,大多是教我们如何思考,如何在行动上有创意,而且当然也教我们不能手下留情,要有自信。跟那些接受调查的人比起来,我们是比较厉害的,不过里面也真的有些狠角色。所以我们跟一般人不一样——像我们这种等级的人,全美国上下可能找不出一万个。”

芙萝莉丝说:“一万个就够多了。”

“但妳要把这数字跟两亿八千一百万的总人口数相比,而且妳要把年纪大的扣掉,况且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闲工夫,又有充分动机。所以这数字就统计学而言根本没有意义,不要因此而焦虑。反正妳这份工作本来就不可能尽善尽美——他们对妳的要求只会让妳没办法保护他而已,因为他是政客,争取曝光是最重要的。如果让我们来保护别人,才不可能让他跟阿姆斯壮一样,门儿都没有!”

芙萝莉丝转身面对整个房间,吞了口口水后微微对着不远处的两人点点头说:“谢了,我知道妳是为了让我好过点。但我真的该做些改变,不是吗?”

李奇说:“重点是戒护范围——把方圆半哩内都净空,别让群众接近,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安排四个干员紧跟着他。妳能做的就是这样。”

芙萝莉丝摇头说:“我办不到,这样的安排会被视为不近人情,甚至违反民主。这几周的状况只是未来三年的预演而已,三年一过,情况会变得更糟,因为到了最后一年就是改选的时候,到时安全措施会更松懈。七年后,阿姆斯壮会争取接受提名的机会。你看过那是怎么一回事吗?当竞选活动从新罕布夏州启动后,到处都会是人山人海的活动,有非正式的城镇聚会、募款餐会,总之对我来讲简直是梦魇。”

房里陷入一片寂静。法兰西丝离开窗台,到房间另一边的柜子边,从刚才取出照片的抽屉里拿出两个薄薄的档案夹,随手递出其中一个说:“我们写了份报告,从专业角度提出一些要点跟建议。”

芙萝莉丝说:“好。”

法兰西丝又拿起另一个档案夹。“这是我们的支出,每一笔帐都清清楚楚,单据也都在里面。支票抬头请指名给李奇,因为钱都是他出的。”

芙萝莉丝又说:“好。”她拿着档案,把它们抱在胸前,好像可以为她挡住什么。

李奇说:“别忘了纽泽西来的伊莉莎白·莱特,你们应该补偿她。我要求她别参加庆功宴,这样一来你们可能得邀她出席就职舞会了。”

芙萝莉丝又说一次:“好,不管是舞会还是其他东西,我会找人安排的。”

说完后她站着不动,又说了一次:“结果真的很惨。”

李奇说:“妳的工作任务本来就难以达成,别再怪自己了。”

她点点头说:“乔伊以前也这么跟我说。他说,在这种情况下,百分之九十五的成功率其实已经算是满分了。”

李奇说:“百分之九十四。自从秘勤局成立以来,一共历经十八任总统,你们只失手过一次,所以是百分之六的失败率。这个成绩已经不算差了。”

她说:“不管是九十四还是九十五,我想他说得没错。”

“在我印象中,很多事都被乔伊说中了。”

她说:“但还没有副总统被刺杀身亡过。”

她把档案夹在腋下,用指尖把柜子上的照片拢成一堆,拿起来放进皮包,然后逐一盯着房间的四面墙,好像要把房里的细节都记起来一样。这动作看来有点心不在焉,接着她对着不知什么的点点头,然后朝着房门走去。

她说:“我该走了。”

她走出房门后,房门在她身后自动关上,她走后谁也没再说话。好一阵子后法兰西丝才从床尾站起身来,紧抓着运动衫袖口,双手高举过头,然后把头往后仰,打了个呵欠,秀发如瀑布般垂在肩上。运动衫的折边也被拉了起来,李奇看到她牛仔裤腰际的结实肌肉。

他说:“妳的体态还是维持得很好。”

“你穿黑色也还是很好看。”

他说:“感觉就像穿制服,我已经五年没穿制服了。”

法兰西丝伸完懒腰,顺了顺头发后把运动衫折边拉回原位。

她问:“正事办完了吗?”

“累吗?”

“累死了。我们不但把自己操翻了,那可怜的女人今天肯定也不好过。”

“妳觉得她怎么样?”

“我喜欢她。而且就像我说的,我认为她的工作任务根本不可能达成。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觉得她已经算厉害了,我不认为还有谁能比她做得更好,我想她自己多少也清楚这点,但因为她被迫只能达成百分之九十五的目标而不是百分之百,所以内心煎熬不已。”

“我想也是。”

“她说的那个乔伊是谁?”

“一个老朋友。”

“你也认识吗?”

“那是我哥,他们曾是男女朋友。”

“什么时候的事?”

“六年前分手了。”

“他是什么样的人?”

李奇望着地板,心里想着她应该说“曾经是”。

他说:“跟我很像,不过斯文多了。”

“所以或许她也想跟你约会。女人不一定喜欢比较斯文的人,而且我们总觉得跟两个兄弟都交往过会是很有趣的事。”

李奇不发一语,房里一片沉寂。

法兰西丝说:“我想我会回家,回到芝加哥的真实世界。但我还是要说声,跟你共事可真愉快。”

“妳骗人。”

“才不,我说真的。”

“那就留下来。我敢用一赔十跟妳打赌,一小时内她一定会回来。”

法兰西丝微笑说:“回来干嘛?回来约你出去吗?”

李奇摇摇头说:“不是,回来告诉我们她面对的真正问题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