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芙萝莉丝打开车头水箱罩里的红色闪灯,像辆救护车似的在晚间的车阵中横冲直撞,每碰到红绿灯就把警笛打开,一看到有隙可钻就超车插进去,沿路不发一语。李奇坐在前面的乘客座完全不动,后座的法兰西丝则把身体往前靠,视线始终摆在前方的路上。这辆三吨重的车子颠簸摇晃,轮子努力想抓住柏油路面。才四分钟光景他们就开到了停车场,再过三十秒就进了电梯里,接下来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到了史拓桑的办公室。他静静坐在一尘不染的办公桌后,瘫倒在椅子里,好像刚刚被人在肚子上赏了一记重拳。他手上拿了几张纸,透过灯光可以看到那些纸上印着一排排加上密语的紊乱文字,像是从资料库印下来的,那些字下方还有两栏排得比较挤的说明文字。秘书站在他身边,正把其他纸张一张张交给他。她的脸色惨白,离开房间时迳自关上门,一句话也没说。她离开后,房间里的沉默气氛更凝重了。

李奇说:“怎么了?”

史拓桑抬头望着他说:“现在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这件事绝对是外人干的,毫无疑问。”

“怎么说?”

史拓桑说:“你曾预测他们会用戏剧性或夸大的方式提出警告。你的预测没错,甚至我们还可以加上夸张、不可置信或其他任何形容词。”

“结果是什么警告?”

“你知道全国各地发生谋杀案的比例吗?”

李奇耸肩说:“我想应该很高吧?”

“每年大概有两万人被谋杀。”

“嗯。”

“意思就是说每天会死五十四人。”

李奇心算一下后说:“除了闰年以外,每天的死亡人数应该比较接近五十五人。”

史拓桑问说:“那么,你想听听今天的两桩谋杀案吗?”

芙萝莉丝问:“被杀的是谁?”

史拓桑说:“明尼苏达州一座小小的甜菜农庄有个农夫,他今天早上从后门走出来,结果被人一枪命中头部,没人知道他被杀的理由是什么。然后今天下午在科罗拉多州布尔德市一个小商场,有个在楼上某个会计师事务所工作的家伙,他下楼走出后面出口,在放垃圾车的院子里遭人以机关枪射杀,而且也没人知道他被杀的理由。”

“那又怎样?”

“农夫名叫布鲁斯·阿姆斯壮(Bruce Armstrong),那个会计叫布莱恩·阿姆斯壮(Brian Armstrong),两人都是与阿姆斯壮年纪相当的白人男性,不管身高、体重、外型、眼睛与发色都和他相似。”

“他们是家人吗?有亲戚关系吗?”

史拓桑说:“没有,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俩之间没有关系,跟副总统也都没关系。所以我问自己,这种事的机率有多高?两个没有任何关系的男人,但都姓阿姆斯壮,名字也都是B开头,他们竟然在副总统遭受严重生命威胁的同一天被人无缘无故杀害。如果这是巧合,那机率恐怕只有几兆分之一!”

办公室里陷入一阵沉默。

李奇说:“这是警告。”

史拓桑说:“没错。冷血地杀掉两个无辜的人,这是警告,不像是局里人的玩笑了。”

法兰西丝与芙萝莉丝在访客椅上坐下,史拓桑没问她们问题,李奇则靠在一个高高的档案柜上凝视着窗外。百叶窗虽然还开着,但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他只能看见华府夜间的橘色余晖。

他问:“谁通知你的?是下手的人自己打来的吗?”

史拓桑摇头说:“调查局提醒我们的。他们用某种软体搜寻国家犯罪资讯中心的报告,阿姆斯壮这个姓氏是他们使用的关键字之一。”

“所以现在他们算是开始插手了。”

史拓桑又摇头说:“他们只是提供情报而已,不懂其中有何涵义。”

屋里还是一片寂静,只有四个人的呼吸声,大家都在想事情。

法兰西丝问:“他们提供了现场的线索吗?”

史拓桑说:“是有一些。第一个被杀的家伙只中了头部一枪,当场毙命,没找到子弹。那家伙的老婆也没听到任何动静。”

“她在哪里?”

“在大概二十呎外的厨房里。天气冷,所以门窗紧闭,虽然她应该听得到一些声音,但她说她一天到晚都听到猎枪的枪声,所以没有特别注意。”

李奇问:“他头部的伤口有多大?”

史拓桑说:“如果你说的是口径,口径应该大于点二二子弹。”

李奇点点头。如果要让二十呎外的人听不到声音,唯一的选择就是使用点二二口径的灭音枪。如果口径更大的话,不管有没有加装灭音器,也不管窗户是开是关,一定都会有声音。

他说:“所以是把来福枪。”

史拓桑说:“弹道看来是这样。法医觉得子弹是往下飞行,穿进脑袋后的行进路线由前往后、由上往下。”

“那儿是遍布丘陵的乡下地方吗?”

“到处都是。”

“所以凶器要不是远距离的来福枪,就是装了灭音器。如果枪在很远的地方,那表示他是个神枪手,如果是装了灭音器,就表示那家伙有一堆道具。”

法兰西丝问:“第二个被害者呢?”

史拓桑说:“发生时间不到八小时后,但距离超过八百哩,所以很可能是一个小组分别在两地犯案。”

“还有其他细节吗?”

“正慢慢从地方回报上来。当地警方的第一印象是,用的凶器应该是某种机关枪,但同样也没人听到任何声音。”

李奇说:“加装灭音器的机关枪?他们确定?”

史拓桑说:“那无疑是机关枪。尸体都被打爆了,头部与胸口各一枪,惨不忍睹。”

芙萝莉丝说:“真惨烈的警告。”

李奇凝望窗外空气中的薄雾韵:“但这到底是哪门子的警告?”

“证明他们不是好惹的。”

李奇点头说:“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证明,不是吗?如果死者跟阿姆斯壮没有亲戚关系,那如何证明他们很容易就能干掉阿姆斯壮?我们确定他们之间没有亲戚关系吗?会不会是远房堂兄弟之类的?至少那位农夫应该有可能吧?明尼苏达州跟北达科塔州不是相邻吗?”

史拓桑摇摇头。“我刚开始当然也这么想,但我一再确认过了。首先,副总统不是北达科塔州人,他是从奥勒冈州搬过去的。更何况,他被提名后,调查局做的那份背景查核资料我们也全都拿到了,里面资料应有尽有。他除了有个姊姊住在加州外,没人知道他有什么亲戚还在人世。他老婆倒是有些堂兄弟姊妹或表亲,但没有一个叫阿姆斯壮,而且他们都比较年轻,基本上都还是孩子。”

李奇说:“嗯。”孩子。他脑中闪过一个景象——一个翘翘板,还有填充玩偶,冰箱门上用磁铁固定的一些小孩涂鸦。堂兄弟姊妹或表亲。

他说:“这真奇怪。随便杀了两个没有亲戚关系,只是长相相似,也叫阿姆斯壮的人,确实挺戏剧化的。但这手法并不算有创意,也没证明什么,更不会让我们担心这里的维安出了问题。”

芙萝莉丝说:“只是让我们为死者还有家属感到难过而已。”

李奇说:“没错。但两个乡下居民的死,不会让我们冒冷汗,不是吗?我们也没出手保护他们,因此不会怀疑自己的能力。我还以为他们会做些跟阿姆斯壮个人比较有关的事,而且更能引起我们的注意,那冲击力至少要跟放信在你桌上相同。”

史拓桑说:“你的口气听起来很失望。”

“是很失望。我还以为他们会靠得近一点,好让我们有机会抓到他们,但他们还是不敢出现,真是孬种。”

大家都没说话。

李奇说:“孬种都会硬充恶霸,恶露其实都是孬种。”

法兰西丝望着他——依她对他的了解,她知道这时候该发问了。

她问他说:“所以呢?”

“所以我们得回过头来好好想些事情。情报不断涌进来,但我们都没好好整理。例如,我们现在知道这些家伙是外人,也知道这不是局里人的恶作剧。”

她再问他:“所以呢?”

“所以明尼苏达州与科罗拉多州发生的命案显示,这些家伙已经准备好大干一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那又怎样?”

“我们对那些清洁工了解多少?”

“只知道他们涉案,他们怕得要死,还有口风很紧。”

李奇说:“完全正确。但他们在怕些什么?他们的口风怎么会那么紧?之前我们觉得他们只是配合局里的人演出,但现在证明不是,因为下手的不是局里的人。而且他们不是在演戏,是玩真的。”

“所以呢?”

“所以他们一定面对着某种严重威胁。他们很怕,而且被下了封口令,威胁他们的一定是厉害角色。”

“什么威胁呢?”

“妳说呢?如果妳想吓吓某人,可是又不能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妳会怎么做?”

“要告诉他,如果不从会发生什么事。可能跟他说,他会死得很惨之类的吧!”

李奇点头说:“遭殃的可能是他们自己,也可能是他们深爱的人,而且那威胁要大到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嗯。”

“之前妳在哪里听过什么字是跟堂兄弟姊妹或表亲有关的?”

“到处都听得到,我自己就有一堆堂兄弟姊妹和表亲。”

“不,我是指最近听到的。”

法兰西丝望着窗子说:“那些清洁工说的。他们跟我们说,小孩在亲戚家,意思就是跟堂兄弟姊妹或表亲在一起。”

“但他们说那句话的时候有点犹豫,还记得吗?”

“是吗?”

李奇点头说:“他们顿了一秒,而且还先望着对方。”

“那又怎样?”

“可能他们的孩子没跟堂兄弟姊妹或表亲在一起。”

“那他们为什么要说谎?”

李奇看着她说:“如果要威胁某人,还有什么方法会比绑架他的小孩更完美?”

他们立刻展开行动,但史拓桑还是要确保行动不能出纰漏,所以他打电话给清洁工的律师,要他们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他们把小孩交给谁照顾,还有照顾人的地址。他告诉律师,最好赶快把答案要到,结果答案很快就回报上来了——才十五分钟律师就回电了,照顾人姓贾维兹,地址在距离他们家一哩处。

接着芙萝莉丝要大家先别出声,透过无线电要饭店那边回报最新情况,她跟代理她指挥的干员还有其他四个主要地点的干员讲话。一切都没问题,非常平静,阿姆斯壮纵横全场,他们也把戒护范围缩到最小。她指示会后所有干员都要陪着阿姆斯壮从卸货区离开,她要求在他进礼车前都要用人墙把他挡住。

她说:“赶快把活动结束,缩短他的曝光时间。”

然后他们全部挤进电梯,到停车场后全部坐上芙萝莉丝的萨伯本,疾驰穿越车阵,前往之前去过的贫民区——上次李奇在车上睡觉,这次则全程清醒。他们经过了清洁工的那栋房子,在因为停很多车辆而变窄的黑暗街道上又开了一哩路,然后停在一栋有两户人家的高窄独栋楼房外。楼房外面围着铁丝篱笆,一些垃圾桶用链子锁在门柱旁。房子一边是贩售瓶装酒的小店,另一边则是一长排相同样式的房屋。外面街边石旁停着一辆破车,是车龄二十年的凯迪拉克,黄色钠光灯跟空气中的雾霭交缠着。

史拓桑说:“我们该怎么做?”

李奇先看看窗内,然后说:“跟他们谈谈,但不能太凶。这些人已经吓得半死了,别再搞得他们惊慌失措。他们会以为是坏蛋回来了,所以应该让法兰西丝先进去。”

史拓桑本来要表示反对,但法兰西丝已经迅速下车,朝着大门前进。李奇看着她在进去前,先在人行道上很快转了一圈,一边往门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地观察环境。因为天气太冷,外面没半个人,到了门边后,她找不到门铃,所以只好改用指关节敲敲木门。

她等了一分钟,因为门上加了道链子,所以只是微微打开,一道感觉很温暖的光线从里面射出。她跟开门的人谈了一会儿,对方微微把门往前移动,把链子松开,那道光线变窄后又变宽。法兰西丝转身挥挥手,他们三人下车走到门边,发现门廊上有个肤色黝黑的矮子在等他们,那家伙脸上还挂着腼腆的微笑。

法兰西丝说:“这位是贾维兹先生。”他们跟着一一自我介绍。贾维兹走回走廊,用手做了个很大的动作,示意他们跟上前去,那姿态活像个管家。身材矮小的他穿着西装裤与有花纹图案的毛衣,头发是刚剪的,表情和善。他们跟进去后,发现那屋子不但太小,显然也堆了太多东西,但倒是挺干净的。一进门就有一排衣架挂着七个小孩的外套,有些尺寸较小,有些大一点。除了七双鞋外,到处堆着整齐的玩具,可以看到三个女人待在厨房里,害羞的孩子拉着她们的裙摆,从后面偷瞄,有些孩子则从客厅门边伸出头。孩子动来动去,有时出现,有时又不见,每个人看来都一样。李奇没办法算出正确的人数,到处都是睁得大大的黑眼睛。

史拓桑好像有点无用武之地,似乎不知怎么切入这个话题。李奇挤过他身边,朝着厨房移动,但在门口停了下来。有个柜子上整齐摆着七个学校的午餐盒,盖子都是开的,像是已经准备好明天一早被拿来装午餐。他又走回走廊,挤过法兰西丝身边,看着那些小孩穿的外套。那些都是彩色尼龙外套,就像他在大西洋城服饰店里看到的那些衣服的缩小版。他从衣架上拿下一件,衣领内侧缝了块白布,有人用奇异笔在上面写着“贾维兹”,字迹非常整齐,他把这件放回去后又看了看另外六件,每一件都写上姓氏及名字字首,总共有五件写着贾维兹,两件写着阿瓦瑞兹。

大家都不发一语,史拓桑看来很不自在,而李奇则跟贾维兹的眼神交会,点头示意他往客厅移动。当他们进去时,有两个孩子急急忙忙跑出来。

李奇说:“你有五个小孩?”

贾维兹点头说:“我是个幸福的男人。”

“那两件写着阿瓦瑞兹的外套是谁的?”

“我老婆的哥哥胡立欧的小孩。”

“胡立欧跟安妮妲的小孩?”

贾维兹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得看看她们。”

“他们不在这里。”

李奇转头看看别的地方,小声问他:“那在哪里?”

贾维兹说:“我不知道,我想在工作吧!他们都在晚上工作,是联邦政府的员工。”

李奇回头看他说:“不是,我是要看他们的小孩,不是他们。我得看看他们的小孩。”

贾维兹用困惑的表情看着他说:“他们的小孩?”

“我要看看她们好不好。”

“你已经看过了,她们在厨房里。”

“我得确认是哪两个。”

贾维兹说:“我们没收住宿费,只拿他们吃饭的钱。”

李奇点点头说:“这件事跟营业执照没关系,那不归我们管,我们只是要看到他们的孩子平安无事。”

贾维兹脸上的表情还是很困惑,但他大声讲出一长串西班牙语后,两个小孩从厨房的人群中走出来,经过史拓桑与芙萝莉丝后小跑步往客厅走。她们在门口停下,完全静止不动而且并肩站着。她们是两个很漂亮的小女孩,都有双大大的黑眼睛、柔细的黑发,脸上神情严肃。一个大概四、五岁,另一个则是六、七岁,甚至可能一个三岁、一个五岁。总之,李奇也搞不清楚。

他说:“嘿,小朋友,妳们的外套呢?”

有时候小孩很听话,像她们现在就是!他跟着两人到走廊上,看着她们踮着脚尖,手摸着那两件写着阿瓦瑞兹的小外套。

他说:“很好!去吃饼干或其他东西吧!”

她们跑回厨房。他目送两人离开,沉默不语地在原地站了几秒钟,然后又跨步回到客厅。他靠向贾维兹身边,还是低声跟他说话。“有其他人问起她们的事吗?”

贾维兹摇摇头。

李奇问:“你确定?没有人监视她们,或者附近有陌生人出现吗?”

贾维兹又摇摇头。

李奇说:“我们可以帮忙。如果你担心任何事,尽管讲就是了,说出来我们就会处理。”

贾维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李奇与他四目相交——他的宪兵生涯中不知看过多少双眼睛,他看得出这是双无辜的眼睛。他是有点惊慌失措与困惑,但这家伙没有说谎,没有隐瞒什么事情。

他说:“好吧!打扰了,真抱歉。”

回办公室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说。

他们又回到会议室,因为似乎只有那里有三个以上的座位。法兰西丝把李奇身边的位置让给芙萝莉丝,自己则跟史拓桑一起坐在长桌另一边。芙萝莉丝听到无线电传来阿姆斯壮即将离开饭店的消息,他把晚会提早结束,但似乎没人介意。反正不管怎样他们都会很高兴——多花点时间陪他们,他们自然会很兴奋,但如果他来去匆匆,他们也会很高兴,因为像他这样忙碌的大人物居然还能挤出时间给他们。芙萝莉丝听着耳机传来的消息,确认了他离开舞厅,然后经过厨房与卸货区,最后进了礼车。她终于可以松口气,因为接下来只剩车队驶往乔治城的路程,然后靠遮篷掩护他走进屋里。所以她伸手摸摸背后,把耳机音量关小,坐回位子后看着其他人,脸上满是疑惑。

法兰西丝说:“我搞不懂,这意味着是别的事情让他们有所顾忌,挂念的程度超过他们的小孩。”

芙萝莉丝说:“那究竟是什么事?”

“绿卡吗?他们有没有合法身分?”

史拓桑点头说:“当然。他们可是美国秘勤局的员工跟这栋大楼的任何人一样背景调查会翻出他们祖宗十八代的事,他们的财务状况跟其他一切也都会被查核。就我们所知,他们的底很干净。”

李奇没有认真听他们谈话,只是用手掌搓搓颈后。剪了发的脖子上又开始长出新发,摸起来感觉比较柔顺。他望着法兰西丝然后低头凝视地毯——那是有菱纹的灰色尼龙地毯,品质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粗糙。他可以看到地毯上一撮撮毛在卤素灯光下闪闪发亮,地毯上一尘不染。他闭上双眼,绞尽脑汁思考,脑海里把监视器画面播放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脑中装了一具内建式萤幕。他回想着前八分钟清洁工走进画面,然后进了史拓桑的办公室。午夜过后七分钟他们从里面出来多花了九分钟清理秘书办公区,然后在午夜过后十六分钟时离去,那缓慢的步伐跟来时没两样。他又把画面播放一遍,先往前转,然后往后转,每个画面、每个动作都没有遗漏。接着他睁开眼睛,发现大家都瞪着他,好像刚刚问了一堆问题他都没回答。他看看表,已经九点了。他咧嘴微笑,看起来很高兴。

他说:“我喜欢贾维兹。他好像很喜欢当爸爸,不是吗?看到那些排好的午餐盒了吗?我猜他们有全麦面包可以吃,说不定还有水果,或各种充满营养的食物。”

他们都看着他。

他说:“我是陆军家庭的小孩,也有个用老旧弹药盒充当的午餐盒。大家都有午餐盒,当时在基地里大伙儿都把那种东西当宝,我还用部队的喷漆板把名字喷在盒子上。我妈很讨厌这种事,她觉得一个小孩干嘛跟部队学这些?不过她还是会弄很多好吃的东西给我。”

法兰西丝瞪着他说:“李奇,现在麻烦大了,还死了两个人,你居然跟我们聊起午餐盒?”

他点头说:“没错,我还想到他的发型。妳注意到了吗?贾维兹刚剪过头发。”

“那又怎样?”

“还有,法兰西丝,我还想到妳的屁股。不过我没胡思乱想。”

芙萝莉丝瞪了他一眼,法兰西丝则双颊泛红。

她说:“你的重点是什么?”

“我的重点是,我觉得对胡立欧与安妮妲来说,没什么比他们的小孩更重要。”

“那他们的口风为什么还那么紧?”

芙萝莉丝往前坐,手指按着耳机,一秒后举起手腕。

她说:“收到。大伙儿干得很好,通话完毕。”然后她对大家露出微笑说:“阿姆斯壮到家了,他安全了。”

李奇又看看表,刚好九点。他望着史拓桑说:“可以再去你办公室看看吗?现在就去。”

史拓桑面无表情,但他起身后开始走出会议室,他们则跟着他走过回廊,来到楼层后方。秘书办公区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他办公室的门关着,他推门进去后把灯打开。

桌上有张纸。

他们都看见了,史拓桑站着顿了一秒,然后走过去低头看,吞了口口水后才松了口气,把纸拿起来说:“是布尔德市警局传真过来的初步弹道测试报告。一定是秘书留下来的。”他说完后还大大松了口气。

李奇说:“现在你专心确认一下,平常你的办公室就是这样子吗?”

史拓桑手上拿着那张传真,张望着自己的办公室说:“就是这样子。”

“所以每天晚上清洁工看到的也是这样?”

“桌上通常没有东西,至于其他地方,确实就是这样。”

李奇说:“嗯,那走吧!”

他们走回会议室,史拓桑看了看传真内容说:“他们发现了六个弹壳,是帕拉贝伦的九毫米制式子弹,弹壳两侧有奇怪的撞击痕迹。他们已经把图传过来了。”

他把传真推过去给法兰西丝,她看完后脸色一变,把传真推给对面的李奇。他看过那张图后点点头说:“H&K的MP5型冲锋枪。它的退弹速度超快,那家伙设定一次发射三枚子弹,他扣了两次扳机,所以留下六个弹壳,弹壳可能飞到了二十码外。”

法兰西丝说:“如果加装了灭音器,那应该是MP5SD6型。那是很棒的武器,高品质的冲锋枪,不过也是又贵、又罕见。”

史拓桑问:“你为什么要看我的办公室?”

李奇说:“我们错怪那些清洁工了。”

房间里没人出声。

法兰西丝问:“错怪他们什么?”

李奇说:“每一件事我们都搞错了。我们跟他们说话时,他们的反应如何?”

“他们像疯了一样,死也不愿多讲一句话。”

他点头说:“我本来也以为是这样。他们都一脸严肃而沉默寡言,根本就像在打坐一样。我之前把这种反应解读成他们遭受威胁,好像他们刻意把这件事扛下来,因为他们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而且好像是很要紧的把柄,让他们连吭声都不敢。但,你们知道一件事吗?”

“什么事?”

“事实上,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连一点概念也没有。对他们来说,我们只是两个白人像疯子一样盘问他们不懂的问题,而他们太善良也太害羞,不敢叫我们滚蛋,所以当我们继续胡说八道时,他们也只能耐心坐着。”

“那你的意思是什么?”

“想想我们还知道什么?从影带上我们看到很奇怪的连续动作——他们进史拓桑的办公室时,看起来有点累,但出来时却好像比较不累。他们进去时看来头发整齐,但出来时却有点凌乱。他们在里面待了十五分钟,但在秘书工作区却只花了九分钟。”

史拓桑说:“那又怎样?”

李奇微笑说:“你的办公室可能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干净到可以当手术室。这是你的习惯,看你更换公事包还有把湿掉的鞋子留在外面就知道了。”

芙萝莉丝面无表情,史拓桑则因脸红而刻意转身。

李奇说:“这地方的整齐反映出你严重的洁癖,但清洁工却还在里面花了十五分钟时间。为什么?”

史拓桑说:“他们得花时间把信拿出来摆好。”

“不,他们没有。”

“还是玛莉亚自己一个人做的?胡立欧与安妮妲是不是比她早一步出来?”

“没有。”

“那到底是谁放的?我的秘书吗?”

“也不是。”

会议室里陷入一阵静默。

史拓桑问他:“那你是说,信是我自己放的啰?”

李奇摇头说:“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为什么他们要在一个已经很干净的办公室里耗上十五分钟?”

法兰西丝说:“他们在休息吗?”

李奇又摇摇头。

芙萝莉丝突然笑了出来,说道:“在里面做某件会把头发弄乱的事吗?”

李奇也对她微笑说:“例如什么事?”

“做爱吗?”

史拓桑脸色惨白地说:“我真希望不是那件事,而且他们是三个人进去啊!”

法兰西丝说:“你没听过3P这回事吗?”

史拓桑说:“他们住在一起,如果要做,难道不能在家里做吗?”

芙萝莉丝说:“办公室性爱可以增加刺激感。”

李奇说:“忘掉那档事,想想他们的头发为何会变乱就好。你们会想到什么?”

大家都耸耸肩,史拓桑的脸色依旧惨白,李奇则露出微笑。

他说:“我想到录影带画面上的某件事。他们进去时,垃圾袋是空的,这很合理,出来时却比较满,难道这办公室里有很多垃圾吗?”

史拓桑好像提出抗议似地说:“没有,我从来不留垃圾在办公室里。”

芙萝莉丝往前坐,说道:“里面都装些什么?”

李奇说:“垃圾。”

芙萝莉丝说:“我不懂。”

李奇说:“各位,十五分钟很久耶!他们在秘书工作区那么有效率,九分钟就全部打扫完毕,而且那地方又比办公室稍微大一点、乱一点,到处摆满东西。所以如果比较两个地方的工作难度与面积,假设他们在每个地方出的力都一样,那他们在办公室里本来应该待多久时间?”

芙萝莉丝耸耸肩说:“七分钟?八分钟?差不多就这样吧!”

法兰西丝说:“我觉得最多九分钟。”

史拓桑说:“我喜欢干净,我也特别交代下去,我希望他们最少要待十分钟。”

李奇说:“但也用不了十五分钟,那太夸张了。而且我们还特别问过,问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法兰西丝说:“他们没回答,只是一脸疑惑。”

“然后我们问,他们在里面每天都花一样多的时间吗?他们也说是。”

为了确认,史拓桑特别看了一下法兰西丝,她对他点点头。

李奇说:“好,我们把重点都搞清楚了。现在焦点是那十五分钟的时间,你们也都看过录影带画面。现在告诉我,他们到底做了些什么?”

没人讲半句话。

李奇说:“有两个可能。可能他们并没有待在里面,又或者他们待在里面长头发。”

芙萝莉丝说:“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的头发变乱,特别是胡立欧的头发。他出来后的头发比进去时长一点。”

“这怎么可能?”

“可能。因为我们看到的不是同一晚的录影画面,是两晚接在一起的,是两卷带子分别录下不同的两晚。”

房间里没有人出声。

李奇说:“那是两卷带子。在午夜之际必须更换带子,这是关键。第一卷带子一定是正确的,因为它之前出现了史拓桑和他秘书离开的画面,所以真的是星期三的带子。清洁工在十一点五十二分出现,他们看起来很累,可能是因为他们第一天从早班调到晚班,也有可能是他们白天一整天有其他事要做,没办法睡觉。但因为班表排好了,他们就准时来工作。没有人打翻咖啡,也没有大量垃圾,所以垃圾袋当然是空的,我猜他们大概只花九分钟就把办公室清干净了,他们一般的速度就是这样,虽然快,但很合理。这就是为什么当我们说他们动作为什么那么慢时,他们会感到困惑。我猜事实上他们可能十二点零一分就出来了,然后再花九分钟在秘书工作区,十二点十分就离开了。”

芙萝莉丝说:“那录影带上的时间是怎么一回事?”

“午夜过后的录影带,录的是另一晚的画面。有可能是两、三周前的画面,当时胡立欧还没剪头发。那晚他们比较晚到,所以也比较晚离开。可能先打扫的办公室乱七八糟,所以袋子里塞了一堆垃圾。他们看起来比较不累是因为他们忙着要赶上进度也有可能他们那星期已经做了好几天晚班习惯了那工作模式,也睡得比较好了。所以他们进去时是星期三的画面,但出来时却变成其他日子。”

芙萝莉丝说:“但日期没错,确实是周四的日期。”

李奇点头说:“那是南迪克事先弄好的。”

“南迪克?”

李奇说:“局里负责录影带的那家伙。我猜他把整个星期午夜到六点的录影带画面都设定为周四那天的日期,因为进出办公室的画面有三种可能——第一种是,清洁工进出办公室的时间都在午夜前,或者是午夜前进去,午夜后出去,又或者是进出都在午夜以后。他必须视情况来调换带子,如果他们在午夜前进出办公室,他给你们看的画面会是从午夜到六点完全没有人的。如果他们在午夜以后进出办公室,他会换成一卷一样是午夜后进出的录影带。但因为他们在午夜前进去,午夜后出来,所以他必须把午夜到六点的录影带换成只有他们离开的画面。”

史拓桑说:“放信的是南迪克?”

李奇点头说:“南迪克就是那个内贼,不是清洁工。那台监视摄影器真正录到的,是清洁工在刚过午夜就离开了,然后在六点前的某个时间点,南迪克自己戴着手套,拿着信从防火门走进来。我想大概是五点半左右,这样一来他再过不久就可以去把真的录影带处理掉,然后换成假带子。”

“但是带子录到我在早上进办公室,还有我的秘书。”

“那已经是第三卷带子了。在六点又会换带子,所以看到的画面又变成真的,只有中间那卷被换掉了。”

会议室里没人说话。

李奇说:“为了星期天送来的那封威胁信,他大概也帮他们把停车场的监视摄影机动过手脚了。”

史拓桑问:“你怎么想到的?因为头发吗?”

“那只是部分原因,其实应该是因为法兰西丝的屁股——南迪克在我们去看录影带时紧张得要死,完全没瞄她的臀部。她注意到了,她说那实在很不寻常。”

史拓桑脸又红了,好像被人发现他也觉得法兰西丝的臀部很迷人。

李奇说:“所以我们应该放了清洁工,然后跟南迪克谈谈。是他跟那些家伙接头的。”

史拓桑点头说:“而且有可能遭受威胁。”

李奇说:“希望如此。希望他不是主谋之一。”

史拓桑用他的万能钥匙进入录影机主控室,身旁还有个值班警官帮他作证。他们发现出事的那个星期四之前的十卷午夜到六点的录影带都不见了,南迪克在技术日志里把它们登记为有瑕疵的带子。然后他们从过去三个月的带子中随便挑出十几卷,播一部分出来看,结果确认清洁工在办公室的时间从来没超过九分钟,所以史拓桑打了通电话,要求立刻放人。

接下来他有三个选择:他可以编个借口把南迪克找来,也可以派干员去逮捕他,或者是在指派律师给他,让情况变复杂之前,他们自己去他家盘问。

李奇说:“我们现在就该去了,在他心里全无防备的状况下才能问出东西。”

本来他以为史拓桑会说不,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脸色惨白的他看来非常疲惫,而且看起来像是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华府的人在碰到这种情况时,都会有股想隐瞒事情的冲动,但现在的他除了这股冲动外,还有种被背叛的感觉,以及因为正义感而义愤填膺。而且当知道是南迪克时,那股隐瞒的冲动会比以为是清洁工时更强烈。清洁工毕竟不是重要人物,迟早会有人说:“哎哟,清洁工能干出什么大事吗?”但南迪克这种人不一样,在像秘勤局这种必须有先见之明的组织里,他可说是重要角色。所以史拓桑打开他秘书的电脑,找出南迪克的地址。他家位于维吉尼亚州,是距离华府十哩路程的郊区,开车过去大概要花上二十分钟。他住在重划区里一条蜿蜒的街道上,这重划区的历史已经老到足以让树木与其他房屋四周的灌木长大,但因为整个地方看起来很整齐清洁,所以也算是个新地方。这一带房价中等,大部分私人车道上停的都是进口车,不过都是旧款。那些车子都算干净,但看得出来被操得有点凶。南迪克家是座长方形平房,有个卡其色屋顶与砖造烟囱,屋里除了闪烁着电视的蓝光外,整间屋子都是暗的。

芙萝莉丝直接把车开上车道,把车停在车库前。下车走到前门后,史拓桑用拇指按着门铃不放,三十秒后走廊上有灯打开,橘光从门上扇形窗户后方透了出来,他们头上有盏黄色门廊灯亮起,南迪克开门后站在走廊上一言不发。他穿着西装,好像刚下班,看起来怕得要死,好像才隔不久又有另一个噩运要降临在他身上。史拓桑看着他,顿了一会儿才走进去,芙萝莉丝跟着他,李奇跟法兰西丝也一一进去。法兰西丝把门关上后留在原地不动,像在站哨一样,双脚分开,双手交叉摆在后腰上。

南迪克还是一句话都不说,他四肢发软、瞪大眼睛。史拓桑把手放在他肩上,把他转向后面,推着他往厨房走。他没抵抗,只是有气无力地拖着脚步往后走,史拓桑跟着他,按下开关,打开厨房里的日光灯。

他说:“坐下。”那口气好像在对只狗下令。

南迪克走过去,然后坐在早餐吧台前的一张凳子上。他没说话,双手环抱着自己,好像全身都在发冷。

史拓桑说:“我要名字。”

南迪克还是没说话,他强忍着不开口,只是远远看着墙壁。有根日光灯管坏了,一闪一闪的,灯管启动器在一阵沉寂中发出“啪吱啪吱”的声响。南迪克的手开始发抖,为了让它们不再乱动,他把手掌夹在腋下,然后他开始在凳子上摇晃起来。凳子因为他的重量而发出轻微的嘎吱声,李奇转头环顾厨房,发现这厨房很漂亮,窗边装有格纹布帘,天花板特别漆成相同的颜色,花瓶里插着花,但花已枯死。洗碗槽里堆着一堆餐盘,大概两、三个星期没洗,有些已经发霉了。

李奇回到走廊上,走进客厅,大大的电视机是几年前的老机型,正在播放的电视节目,好像是把几年前警方监看路况的录影带剪在一起播出。音量很低,只是不断隐隐听到尖锐与刺激的声响,另外有个遥控器平衡地横摆在电视前的椅子扶手上。壁炉的炉架上摆着一排六个黄铜相框,六张都是南迪克跟个女人的照片,她和他年纪相仿,看她散发的活力与吸引力,应该不是个普通女子。最早的相片是他们结婚那天拍的,还有后来几次度假以及其他场合的合照。照片里没有小孩,这也不像一间有住小孩的房子,因为到处都看不到玩具,而且也不凌乱。这房子里的摆饰都经过精心安排,搭配得很好,是让大人居住的环境。

椅子扶手上的遥控器上贴了张“录影机”的标签,而非“电视”。李奇看看萤幕,然后按下播放键,电视上警方无线电的对话声立刻消失,录影机“喀”的一声开始运转,一秒钟后画面变黑,换成婚礼时拍的家庭录影带。画面中可以看到南迪克和他老婆在几年前对着镜头微笑的模样,他们的脸靠在一起,两人看来很幸福。她一身白纱,他身穿西装,两人站在草坪上。那天风很大,她的头发在风中飞扬,风吹声也被清楚地收进录影带中。她的脸上挂着微笑,双眼炯炯有神,正在说些期许未来的话,但李奇听不清楚她讲了些什么。

他按下停止键,电视上又出现夜间飞车追逐的画面。他走回厨房,南迪克还是抖个不停,前后摇晃,手掌还是夹在腋下。他还是没说话。

李奇环顾着脏乱的餐盘和枯死的花说道:“我们可以帮你把她救回来。”

南迪克还是没说话。

“告诉我们是谁,我们马上去救她。”

他还是没回话。

李奇说:“越快越好。遇到这种事情,不该让她忍受这么久的煎熬,不是吗?”

南迪克还是专心盯着墙壁。

李奇问:“她什么时候被抓走的?两、三周前?”

南迪克没说话、没出声。法兰西丝从走廊进来,静静地走进厨房里用来当作起居室的部分——里面靠墙摆着成套的沉重家具,在两个书架中间摆了个餐具柜。

李奇说:“我们可以帮你,但要知道从哪里帮起。”

南迪克还是完全没有回话,他只是瞪大眼睛,一边发抖、一边摇晃,紧紧抱着自己。

法兰西丝叫了声:“李奇。”声音很小,但感觉有点紧张。他离开南迪克身边,走向餐具柜旁的她。她拿了个东西给他——是个装着拍立得照片的信封,照片上看到一个女人坐在椅子上,她脸色发白且满是惊恐,眼睛瞪得很大,头发很脏。那是南迪克的老婆,但跟客厅的照片相比,看起来好像老了一百岁。她手上拿着一份《今日美国报》(USA Today),报头就摆在下巴下方。法兰西丝又递给他另一个信封,里面又有另一张拍立得照片,同样是他老婆,摆的姿势一样,报纸也一样,只是日期不同。

李奇说:“证明她还活着。”

法兰西丝点头说:“但你看看,这又证明些什么?”

她交给他另一个信封,是里面装着气泡垫的信封,里面装着软软白白的东西——是套内衣,已经褪色了,而且有点脏。

他说:“嗯。”然后她又拿了第四个信封给他,那是另一个装了气泡垫的信封,里面有个好像可以用来摆珠宝的硬纸板盒。盒子里有块被干涸血渍染成褐色的棉絮,血渍则来自棉絮上的一段指头。那段指头是从第一个指关节处被人用坚硬的利器弄断的,也许是花剪之类的东西。从大小与弯曲度看来,可能是左手小指,指甲上还有指甲油。李奇看了很久,点点头后还给法兰西丝。他走回去,隔着早餐吧台面对南迪克,直视他的双眼,决定赌一赌。

他大声说:“史拓桑、芙萝莉丝,到走廊上等。”

他们顿了一会儿,觉得很讶异。他用力瞪着他们,于是他们乖乖地慢慢走出去。

他又大声说:“法兰西丝,过来这里。”

她走过来,静静站在他身边。他弯下身体,把手肘放在吧台上,把头放到与南迪克相同的高度,轻声对他说话。“好,他们已经走了。现在只有我们,我们不是局里的人,这你也知道,对不对?那天之前你也没看过我们,所以你可以信任我们,我们不像他们会把事情搞砸。我来自一个不准搞砸事情的地方,在那个地方规则被当作狗屁,所以我们可以救她回来,我们知道怎么做。我们会逮到坏蛋,把她安全救回来。我们不会搞砸,好不好?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南迪克把头往后靠,张开嘴巴,他的双唇干涩,上面沾满白沫。然后他紧紧阖上嘴巴,紧闭下腭,因为太过用力,双唇被缩成毫无血色的线条。他松开手臂,伸出发抖的手,大拇指与食指好像捏着一个小东西,两根捏着的手指拿到嘴边,顺着嘴唇往旁边拉,好像把拉链拉起来似的,然后又把手掌用手臂夹起来。他还是不停发抖,瞪着墙壁,像是疯掉一样,眼神充满恐惧,他所感受到的那种恐惧是强烈而无法控制的。他又开始摇晃,咳嗽不止,咳到喉咙好像噎到。他不肯开口,嘴还是紧闭,不停在凳子上摇晃震动,双手死命抓着身体侧边。他紧闭的嘴巴不断拚命地喘着,他的眼神涣散,瞪着前方,双眼道尽他内心的恐惧。然后他的头一阵晕眩,两眼翻白,从凳子上重重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