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切都明白了,不过我还是在吃甜点跟喝咖啡时平静下来,别让自己太高兴。也别让自己觉得惭愧。把这些情绪都先排除。我反而开始有点担心,因为我已经发现这个行动将会遇上哪些问题,而且问题大了。

晚餐结束,所有人起身离开。不过我留在用餐室。我还没去绅宝那里,因为我不急,这件事可以晚点处理,没必要冒险确认已经知道的事。所以我留下来帮厨师善后,表现点礼貌。依我的职位,搞不好这么做还是应该的。贝克一家人走后,我拿着碗盘到厨房。技师在厨房里,吃着分量比我刚才那块大的牛肉。看着他,我又开始觉得有点惭愧。我完全没注意过他,没想太多关于他的事。我甚至从没问过自己,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但是,我现在知道了。

我将碗盘放进机器里洗,厨师处理厨余,也把流理台擦干净,不到二十分钟,我们就把一切整理完毕。她告诉我她要去睡了,于是我跟她道了声晚安,然后走出后门,到岸边散步。我想看看大海,估计一下潮汐。我对海洋不熟,只知道潮水每天好像会涨退两次,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能跟月球引力有关吧,这会让大西洋像个在美洲与欧洲间不断往东西向摆动的超大浴缸。也许葡萄牙低潮时,在缅因州是高潮,反之亦然。我完全不懂。现在,海水的水位看起来正要由高变低,从涨潮变退潮。我继续看了约五分钟才回到厨房。技师已经离开。我用贝克给我的那串钥匙锁上内门,但让外门开着。接着,我穿过走廊去检查前门。我猜这是我分内的事。前门已经锁好,也上了链条。整栋屋子十分安静。我上楼回到杜克的房间,开始做最后阶段的计划。

我鞋子里有个苏珊传来的消息:你还好吗?

我回复:衷心感谢电话那件事。妳救了我一命。

她发送:我也要感谢你。我们都帮了对方大忙。

我没回答,因为我想不出要说什么。我静静坐着。她是争取到了一点点时间,但也仅止于此,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她还是得承担先前所有的差错。我完全帮不上忙。

接着,她又传来消息:检查过所有数据,完全没有第二位探员的相关事项。

我发送:我知道。

她只传来两个符号:??

我发送:我们得见个面。我会先打给妳,要不就是直接去找妳。随时待命。

传完后,我关掉电源,将设备塞回鞋跟时,心里突然好奇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打开鞋跟用上这东西。我看看表,快午夜了。第十四天,星期五,即将结束。第十五天,星期六,即将开始。两星期前的今天,我正从波士顿交响乐厅出来的人潮中挤过,前往一个我从未到达的酒吧。

我没脱衣服,直接躺在床上。我预估接下来的二十四或四十八小时内将是关键时刻,所以在这关键时刻的前六小时,我要熟睡五个小时。根据我的经验,因为疲劳所犯的错,会比因粗心和愚笨所犯的错加起来还多。原因大概就是疲劳会让人变得既粗心又愚笨吧。于是我放轻松,闭上眼,将脑袋里的闹钟设置在凌晨两点。这招有用,我从以前一直用到现在。我睡了两小时后醒来,感觉不错。

我翻身起床,然后下楼,穿过走廊进入厨房,打开后门的锁。我把身上所有金属物品都放在桌上,免得让金属探测器制造噪音。我走了出去。外面很暗,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海浪声很大。空气很冷。一阵微风吹来,带点潮湿的气味。我走到第四间车库,打开门,绅宝还在,没有其他人碰过。我轻轻打开后车门,取出我那包东西,带到原来置放的地方藏好,然后回来处理第一位保镳。他的死亡时间已有七个钟头,而外头的低温使尸体提早僵直。他全身都很僵硬。我把他硬拉出来,顶在肩上,感觉就像扛着一根两百磅重的树干。他的手臂像树枝一样往外突出,我把他扛到哈雷带我去的那处V字形裂缝,将尸体放在裂缝旁,然后开始数波浪的次数。等到第七道最大的浪进来,就要碰到我之前,便将尸体推下裂缝。海水由下方往上升,也将尸体推了上来,看起来就像那人想用他一双僵直的手把我抓下去。也很像他要和我吻别。他缓慢地漂浮了一会儿,接着海浪开始消退,裂缝中的水流光,他也消失了。

我用同样方式处理掉第二个人。大海带走了他,让他加入他的搭档,以及那位女佣的行列。我在岩石上蹲了一下,感受吹在脸上的微风,倾听着永不止息的海潮。接下来,我回到车库,盖上绅宝的后车厢,再坐进驾驶座。我拆开车顶内衬,从后方抽出女佣的笔记,共有八张。我打开车内灯,在微弱光线下看完全部内容。内容很详细,有很多细节,不过大致说来都是些我已知道的事情。我再检查一遍,看完后将纸张叠好,带到刚才的裂缝顶端附近。我找了块石头坐下,然后把每一页都折成纸船。这是小时候某人教我的。或许是我父亲,也可能是我哥,我记不得了。折好后,我在接下来的八次退浪分别放下八艘小船,看着它们在海面上下摆荡,朝东方那片黑暗航行而去。

我再回到车上,花了点时间将内衬弄回原位。我做得不错,让它看起来就跟原来的样子差不多。接着我下车,关上车库。下次有人打开车库,发现车体的损伤时,我应该早就离开了吧。我走回屋子,把桌上的东西装回口袋,锁好门,蹑手蹑脚上楼回到房间,然后脱掉衣裤爬上床。我想再睡三个多小时,于是重新设置脑袋里的闹钟,盖好被子,躺到枕头上,闭起眼睛。我试着要睡,但没办法,就是睡不着。我想起了多明妮·柯尔。黑暗中,她就这么直接出现在我脑海中。

我们第八次见面,是为了讨论一些策略上的问题。要扳倒一位情报机关的军官,必定会碰上许多复杂的麻烦。宪兵处理的对象就是做坏事的军人,所以我们跟自己人敌对不算新鲜事。然而碰上情报圈,状况就不一样了。那些人自成一个世界,行事神秘,而且极度不愿向外人说明他们的工作内容。很难抓到他们的把柄。通常他们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的速度比任何单位都快。因此多明妮跟我有很多事要讨论。我不想把会面安排在我的办公室,因为里面没有访客椅,我不希望让她一直站着。于是我们又回到镇上那家酒吧。那个场地似乎很合适。这件案子已经愈来愈沉重,搞得我们都快变成偏执狂了,而暂时离开基地似乎算是明智的决定。另外,在小酒馆后方某个阴暗小隔间里讨论跟情报有关的事,会让人觉得自己就像真正的间谍,我喜欢这样。我猜她也喜欢这样。她今天穿便服,但不是洋装,而是牛仔裤搭白T恤,外面再套件皮夹克。我穿的是工作服。我完全没有便服。当时天气已经变冷,我点了咖啡,她点了茶。我们都想让头脑清醒点。

“幸好我们是用真的蓝图。”她说。

我点点头。“妳的直觉很准。”我说。我们必须提出证据才能一鼓作气结束这件案子,而让昆恩拿到真正的蓝图,对我们相当有利。如果证据不够有力,他一定会开始编造理由,说这么做是为了测试军方,算是某种军事演习或操练,是他自己设计的圈套等等。

“他把蓝图卖给叙利亚人,”她说,“而且他们还先付他钱。是分期付款。”

“怎么交易?”

“交换公事包,”她说,“他会跟个叙利亚大使馆的官员碰面。他们约在乔治城一家咖啡馆,两人都带着一样怪怪的铝制公事包。”

“哈里伯顿牌。”我说。

她点头。“他们把公事包放在桌下,然后他离开时就拿走对方的。”

“他会说那个叙利亚人是他的联系人。是那个人要把东西交给他。”

那我们就说,好,给我们看看是什么东西。

“他会说不行,因为这是机密。”

多明妮不说话了。我对着她笑。

“他会对我们讲得天花乱坠,”我说,“然后搭着我们的肩,看着我们的眼睛说,嘿,伙伴,相信我,这关系到国家安全。”

“你以前跟这种人交过手吗?”

“有过一次。”我说。

“你赢了吗?”

我点点头。“他们都是没用的东西。我哥待过军情局,现在改替财政部工作,不过他把他们的德行都跟我说了。他们自以为很聪明,但其实跟其他人没两样。”

“所以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得拉拢那个叙利亚人。”

“可是这样我们就不能逮他了。”

“妳想两个人都逮到?”我说,“没办法的。那个叙利亚人只是做他该做的事,不能怪他。昆恩才是这整件事里的大坏蛋。”

她安静片刻,有点失望的样子。然后耸耸肩。“好吧,”她说,“可是我们要怎么做?那个叙利亚人不会理我们的。他是大使馆官员,有外交豁免权。”

我又笑了。“外交豁免权只是美国国务院给他的一张纸而已。我之前用的方法是把对方抓起来,叫他拿张纸举在肚子前面,然后我抽出手枪,问他觉得那张纸能不能挡子弹。他说我会惹上大麻烦。我告诉他,不管我惹上什么麻烦,都不会影响到他流血至死的速度。”

“他听话了?”

我点头。“乖得不得了。”

她又沉默片刻。接着,她问了一个我后来很希望能重新回答的问题。

“我们能以社交方式见面吗?”她说。

那是在一个昏暗酒吧的小隔间里。她美极了,而且就坐在我旁边。当时我还很年轻,觉得自己有得是时间。

“妳是要和我约会吗?”我说。

“对。”她说。

我没说话。

“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啊,宝贝。”她说。然后她又补充:“这是那些女人说的。”她怕我不知道这个电视上的香烟广告台词。

我没说话。

“我知道我要什么。”她说。

我点点头。我相信她。我也相信两性平等,而且非常相信。不久前我才认识一位女空军上校,她负责指挥一架B52轰炸机在夜间空中巡航,光是她那架飞机上的炸药威力,就比人类史上投掷过的所有炸弹威力加起来还大。我想,要是她有权掌控能炸掉这颗星球的力量,那么三等士官长多明妮·柯尔也有权决定自己想跟谁约会。

“怎么样?”她说。

我后来很希望能重新回答这个问题。

“不行。”我说。

“为什么?”

“因为违反职业道德,”我说。

“为什么?”

“因为这样会让人对妳的事业加上注记,”我说,“因为妳是有才能的人,但因为没去过预备军官学校,最高只能升到一等士官长,所以妳会去那个学校,得到杰出的成绩,然后在十年内升到中校,这是妳应得的。可是其他人会说妳之所以能走到这一步,是因为以前跟上级指挥官约会。”

她没说话,只是叫女服务生过来,点了两瓶啤酒。酒吧里人愈来愈多,室内温度也愈来愈高。我脱下外套,她也脱下外套。我穿着一件橄榄黄T恤,由于洗过上千次而变得又小又薄,颜色也褪得厉害。她的T恤算是精品女装,衣领挖得比大多数T恤低,袖子剪裁成某个角度,让她露出手臂上方小小的三角肌。衣服织料穿在她身上看起来像雪白色,而且有点透明。我看得见她里面什么都没穿。

“要过军旅生活,就要做出许多牺牲。”这话大部分是对我自己说的。

“我会克服的。”她说。

接着,她问了第二个我后来很希望能重新回答的问题。

“能让我亲自逮捕他吗?”她说。

十年后,我独自躺在杜克的床上,在早上六点钟醒来。他的房间位在房子前端,所以我看不到海。我只能往西看,看着美洲大陆。外头没有早晨的阳光,没有天刚亮时会看到的长影,只有单调的灰色光线照在车道上、栅门外墙上,以及门后那片花岗岩景观上。风正从海上吹来,我看见树枝晃动。我想像后方有一整片暴风雨云正从远处大西洋上空迅速飘移过来。我想像海鸟在空中抵抗着狂乱的气流,强风拍打并弄乱了牠们的羽毛。今天是第十五天,一开始就让人觉得又灰又冷又荒凉,而且晚一点似乎还会变得更糟。

我冲了个澡,但没刮胡子,拿了杜克一套厚棉质料的衣裤换上,绑好自己鞋子的鞋带,将外套和大衣挂在手上,然后安静地下楼,进入厨房。厨师已经煮好咖啡了。她帮我倒了一杯,我接过后,到桌边坐下。她从冰箱里拿出一块面包,放进微波炉加热。我想我应该在情况变糟前找个时间将她撤离,还有伊莉莎白和理察。至于技师跟贝克,他们可以留下来面对现实。

我在厨房里就能清楚听见海的声音。波浪先重重击打进来,无情的底流再将一切吸回去。水坑填满,随即又流干,底层砂砾嘎嘎擦过岩石。风萧萧地从外门缝隙中吹进来,海鸥发出狂乱的叫声。我听着这些声音,边喝咖啡边等待着。

理察在十分钟后出现。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也露出少了耳朵的那一边。他拿了咖啡,坐在我对面。他的矛盾态度又回来了。我看得出他已接受事实,知道自己从今以后不能再上学,还得一辈子跟爸妈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我在想,要是这次他母亲没被起诉,他们就可以到别处重新开始。如果他能早点走出阴霾,说不定只会缺几天课,还能在新学期初重回校园——但前提是他还想上学。不过我猜学校学费应该很贵,他们会有经济困难。他们离开这里时,几乎不可能带走任何东西。而且前提是,他们要能活着离开。

厨师走出厨房,到用餐室准备早餐。理察看着她离开,而我看着他。我看见他的耳朵时,心中另一块拼图也拼上了。

“五年前,”我说,“那场绑架。”

他保持镇静,先低头看着桌面,再抬头看我,然后用手指拨弄头发盖住疤痕。

“你知道你爸爸实际上做的是什么生意吗?”

他点点头,没说话。

“不只是地毯,对吧?”我说。

“对,”他说,“不只是地毯。”

“你对这事有什么感觉?”

“还有比这个更糟的事。”他说。

“想跟我谈谈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吗?”我说。

他摇摇头,眼神移向别处。

“不,”他说,“我不想谈。”

“我认识一个叫葛洛斯基的人,”我说,“他有个两岁大的女儿被绑架,消失了一天。你消失了几天?”

“八天。”他说。

“葛洛斯基马上听对方的话,”我说,“对他来说一天就够了。”

理察没说话。

“你爸爸不是这里的老大。”我的语气像在陈述事实。

理察没说话。

“在你消失八天后,”我说,“他就马上听对方的话了,我是这么推出来的。”

理察继续沉默。我想起葛洛斯基的女儿。她现在十二岁了。她的房间里可能有网络、音响和电话。墙上还贴了几张海报。她的心中会有一段发生在很久以前的痛苦回忆,但那段回忆已经变得很细微很模糊。就像骨折旧创处偶尔会刺痒一样。

“不用告诉我细节,”我说,“我只想知道他的名字。”

“谁的名字?”

“那个绑架你八天的人。”

理察摇着头。

“我听到一个叫萨维耶的名字,”我说,“有人提过。”

理察眼神移开,左手直接摸着头侧,我知道这等于确认了答案。

“我被强暴了。”他说。

我听着海浪猛击着岩石。

“是萨维耶?”

他再度摇头。

“是波利,”他说,“他才刚出狱,对这种事的嗜好还在。”

我安静了好一段时间。“你爸爸知道吗?”

“不知道。”他说。

“你妈呢?”

“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理察也没再说话。我们就这样静静坐着。接着厨师回来了,她点了火,然后在平底锅里倒油,放在炉子上加热。那股味道让我恶心想吐。

“去散散步吧。”我说。

理察跟着我走出屋子来到岸边。冰冷的空气中带有咸味,天色还是一片灰暗。风很强劲,直接刮着我们的脸。理察的头发被风吹得往后飞,几乎呈水平状。浪花飞沫冲到二十呎高,泡沫般的水滴像子弹一样打在我们身上。

“一件事有好的一面,也会有坏的一面。”我说。我得放大声音,才不会被风跟海浪声盖过。

“也许哪天萨维耶和波利会得到报应,可是你爸爸也会因此坐牢。”

理察点点头,他眼里有泪水。或许是冷风造成的,或许不是。

“他应得的。”他说。

非常忠实,他父亲说过。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我消失了八天,”理察说。“本来应该一天就够的。像你刚才说的那个人一样。”

“葛洛斯基吗?”

“随便。就是有两岁女儿的那个。你认为她也被强暴了吗?”

“我希望没有。”

“我也是。”

“你会开车吗?”我说。

“会。”他说。

“你可能得离开这里,”我说,“就快了。你跟你母亲,还有厨师一起。所以,你要做好准备。我随时可能叫你离开。”

“你是谁?”

“我只是受雇保护你父亲的人。那些他称为朋友的人,其实也是敌人,我会保护他不受他们伤害。”

“波利不会让我们通过栅门的。”

“他很快就不在了。”

他摇摇头。

“波利会杀了你,”他说,“你根本不懂。不管你是谁,你没办法解决波利的。谁都没办法。”

“我在你学校外面就解决掉那些人了。”

他又摇头。他的头发在风中流动,这让我想起女佣的头发在水中流动的样子。

“那是假的,”他说,“我妈跟我讨论过了。那是安排好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现在能信任他吗?

“不,那是真的。”我说。不,我还不能信任他。

“那个社区很小,”他说,“辖区里的警察大概只有五个。我从来没看过被你击中的那个。”

我没说话。

“我也没见过那些校警,”他说,“我可是在那里待了快整整三年。”

我没说话。计划的漏洞,现在找上我了。

“如果是假的,”我说,“为什么你要缀学?”

他没回答。

“而且我跟杜克为什么会中埋伏?”

他没回答。

“所以呢?”我说,“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耸了耸肩。“我不知道。”

“你亲眼看见我开枪打死他们了。”我说。

他没说话。我看向别处。第七道浪进来,浪峰往岸上延伸了四十码,用比人奔跑还快的速度击中岩石。地面震动着,飞沫像照明弹一样往上冲。

“你们两个找过你父亲谈这件事吗?”我说。

“我没有,”他说,“我也不会。我不知道妈妈会不会。”

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我心想。矛盾态度会让他有两种反应,一下热情,一下又冷淡。就目前而言,他可能觉得让父亲去坐牢是很好的选择。但接下来,他可能又有另一种看法。如果施加太多压力,这家伙可能会摇摆不定。

“我救了你一命,”我说,“我不喜欢你假装没发生过那件事。”

“随便,”他说,“反正你也没办法。这个周末会很忙。你要处理货的事,在那之后,你就会成为他们其中一员了。”

“你可以帮我。”我说。

“我不会出卖我爸爸。”他说。

非常忠实。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你不必出卖他。”我说。

“这样要怎么帮你?”

“就告诉他,你要我待在这里,告诉他你不该一个人留下。这种话他会听的。”

他没回答,直接转身回厨房,然后从走廊上的门出去。我猜他要去用餐室吃早餐。我留在厨房,厨师帮我把早餐放在桌上。我并不饿,但还是强迫自己吃。疲劳和饥饿是很可怕的敌人。我已经睡过了,所以现在得吃东西。我可不想在紧要关头突然觉得全身无力、头昏眼花。我吃了面包,喝完另一杯咖啡,接着又去弄了更多,另外还吃了蛋跟培根。贝克在我喝第三杯咖啡时进厨房找我。今天星期六,他穿得很休闲,是件蓝色牛仔裤搭红色法兰绒衬衫。

“我们要去波特兰了,”他说,“到仓库那里。现在出发。”

他说完就从走廊出去。我猜他要在前门等我,而且我猜理察也还没跟他谈过。理察要不是没机会找他,就是不想听我的话去找他谈。我用手背擦擦嘴,接着摸摸口袋,确认贝瑞塔手枪跟钥匙都在之后,就走出厨房去开车。我绕到前门,贝克正等着,他已经披上一件帆布外套。他看起来就像缅因州本地的普通人,正要出去砍木头,或者正要去他的枫树林搜集枫树汁。但他并不是要去做这些事。

波利已经准备好替我们开栅门,所以我只要放慢车速,不用停下来。经过栅门时,我瞥了他一眼。我想,他应该今天就会死,或是明天。也或者死的人是我。我开出去后踩下油门,在熟悉的路段加速前进。开了一哩后,我经过维拉努瓦停车的地方。再开四哩,我绕过我们设路障挡住保镳的窄弯道。贝克没说话,他双脚打开,两手都放在膝上,虽然低着头,但眼睛往上看,透过挡风玻璃直直盯着前方。他很紧张。

“我们还没谈过,”我说,“关于背景知识的事。”

“晚点再谈。”他说。

我没上一号公路,而是改走九十五号州际公路,往北方的城市前进。天空还是一片灰,风力十分强劲,甚至能将车子稍微推脱机道。接着我转上二九五号州际公路,经过机场。机场就在我左手边那道狭长水湾后方。从右边望去,可以看到那排商店街的背面,另外还有新建商业园区的背面,我猜女佣就是在那里被杀的。我继续开,然后绕进港区,经过贝克之前叫我开小货车的那个停车场。一分钟后,我们到了仓库。

仓库旁还停着其他车辆,总共五部,全部车头朝内对着墙,就像航空站的飞机一样。就像一整排在饲料槽前吃东西的动物。也像亚口鱼在吸食一具尸体。两辆黑色林肯轿车、两辆蓝色雪佛兰萨伯本休旅车,和一辆灰色福特水星尊爵。其中一辆林肯是哈雷在我们将女佣推进海里后,开着载我去开绅宝的。我在找足够空间来停这辆凯迪拉克。

“让我在这里下车就好。”贝克说。

我放慢车速停了下来。“然后呢?”

“回家去,”他说,“照顾我的家人。”

我点头。所以理察可能还是找贝克谈过。也许他的矛盾态度使他暂时摇摆向我这边。

“好吧,”我说,“你说了算。要我晚点来载你吗?”

他摇摇头。“我确定有人会载我回去。”他说。

他下了车,走向仓库的旧灰色大门。我松开煞车,绕了仓库一圈,往南回去。

这次我不开二九五号州际公路,而是上一号公路,直接开向那处新的商业园区。我开进去,在全新的网状道路上缓慢绕行。园区内有大概三十几栋一模一样的金属建筑,外观非常普通,可见不是为了吸引一般过路客前来而建造的,行人也很少,这里没有零售店,没有华丽又俗气的宣传,没有大幅告示牌,每栋建筑上只有朴素的门牌号码,数字旁边再用小字体印上公司名称。我看到锁匙店、瓷砖零售商、几间印刷公司,还有间美容用品批发商。门牌第二十六号是间电动轮椅批发商,而它隔壁是第二十七号:萨维耶出口公司。“萨”这个字体比其他字要大。招牌上写着总部地址,看来不在这个园区,我猜应该是在波特兰市中心某处。于是我又往北开,再次跨河,到城里晃晃。

从一号公路下来后,左边是座公园,所以我右转进了一条两旁都是办公大楼的街道。结果错了,不是这些大楼,也不是这条街。我将这块商业区切成四等分绕行,花了五分钟,总算找到对的路标。我开进去,搜索门牌号码,最后停在一个消防栓旁。消防栓后方有座高楼,高楼正面横跨着一排不锈钢字体:传教之家。这栋建筑有地下停车场。我看着停车场入口,心中很确定苏珊·达菲在十一个星期前就是拿着相机从这里进去。接着我又想起高中上过的一堂历史课,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西班牙某处,天气很热。总之,有位老先生跟我们提过一位叫法兰西斯柯·塞维耶的西班牙耶稣会传教士。我甚至还记得他的生卒年份:西元一五〇六年到一五五二年。法兰西斯柯·塞维耶,西班牙传教士。法兰西斯·萨维耶,传教之家。一开始在波士顿时,艾略特还说贝克是在开玩笑。他错了。开这个古怪玩笑的人是昆恩。

我从消防栓旁离开,找到一号公路,上去后往南走。我开得很快,不过还是花了三十分钟才到肯尼邦克河附近。汽车旅馆外停着三辆福特金牛座,除了车身颜色外,其他部分看起来都差不多,就连颜色也很像,分别是灰色、灰蓝色、蓝色。我将凯迪拉克停在上次停的地方,就在丙烷槽后头。车停好后,我顶着冷空气往回走,敲了苏珊的房门。我看见门上的窥视孔暗了一下,接着她把门打开。我们没拥抱。我看见艾略特跟维拉努瓦也在房间里。

“为什么我查不到第二位探员的数据?”她说。

“妳查过哪些地方?”

“所有地方都查了。”她说。

她穿着牛仔裤和一件素面衬衫,衣服跟裤子都换过,可见一定带了很多套来。而她脚上穿着一双帆船鞋,没穿袜子。她看起来气色不错,可是眼里充满忧虑。

“我能进去吗?”我说。

她显然想事情想得出了神,所以愣了一下,才带我进去。维拉努瓦坐在桌子前面那张椅子上,而且让椅子往后斜。我希望那张椅子够牢固。他的体型可不小。艾略特坐在床尾,就跟当时在波士顿我房间里的位置一样。苏珊一定是坐在床头。我看得出来。枕头直立叠着,弯曲成她背部的形状。

“妳查过哪些地方?”我又问她一次。

“整个系统,”她说,“我把司法部搜遍了,包括联邦调查局跟缉毒署,就是找不到她。”

“所以妳的结论是?”

“她也是私下行动。”

“这也让我们想问个问题,”艾略特说,“这到底是搞什么?”

苏珊坐回床头,我也坐到她旁边,因为我没其他地方可坐了。她从背后拉出一个枕头塞到我背后。枕头上还留有她的体温。

“没什么,”我说,“只是我们三个在两周前像笨蛋一样展开行动而已。”

“怎么说?”

我做了个鬼脸。“我一心只想找到昆恩,你们一心只想找回泰瑞莎·丹尼尔,所以我们没想太多就弄了个不可靠的计划。”

“怎么说?”他又问了一遍。

“我错得比你们离谱,”我说,“回想看看十一个星期前,一开始发生了什么事。”

“十一个星期前的事跟你根本无关。你那时候还没卷进来。”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耸耸肩,开始回想。“我们收到洛杉矶传来的消息,说有个大毒枭买了张头等舱机票要到缅因州波特兰。”

我点头。“所以你们跟踪他,循线查到贝克,还拍到照片。照片里他们正在做什么?”

“检查样品,”苏珊说,“那是个交易。”

“他们碰面的地点是私有停车场,”我说,“我插句离题的话,如果你们因为第四修正案而不该进入那里,那么你们应该也要怀疑贝克是怎么进去的。”

她没说话。

“接下来呢?”我说。

“我们调查了贝克,”艾略特说,“发现他是个大进口商和大批发商。”

“看起来是这样没错,”我说,“所以你们安排了泰瑞莎进去。”

“是私下安排的。”艾略特说。

“这只是小细节。”我说。

“所以是哪里出了错?”

“这是个不可靠的计划,”我说,“你们在一开始的判断就犯了个小错,结果让后续的一切努力全白费了。”

“是什么错?”

“一个我老早就该看出来的重要线索。”

“是什么?”

“想想为什么你们在电脑上找不到那个女佣的纪录。”

“她是私下行动,这是唯一的解释。”

我摇头。“她的行动完全合法,而她的纪录到处都是,我找到一些她的笔记,绝对不会错。”

苏珊看着我。“李奇,到底怎么回事?”

“贝克手下有位技师,”我说,“负责维修保养之类的工作。而他维修保养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

“我从来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我说,“我应该要问的。不过其实我不该问,因为我应该早在见过技师前就弄清楚这整件事。可是我陷入偏见里,就跟你们一样。”

“什么偏见?”

“贝克知道柯特巨蟒左轮手枪的零售价,”我说,“他知道那把枪多重。杜克有把史泰尔SP P,这是奥地利人做出来的怪枪。安杰·多尔用PSM ,这也是把古怪的俄制手枪。波利有具NSV重机枪,这搞不好是美国境内唯一一具。贝克一直很纳闷我们那场绑架行动用的为什么是乌兹冲锋枪,而不是MP5K。他还知道怎么把贝瑞塔92FS改造成像军用的M9型。”

“所以呢?”

“他不是我们所想的那种人。”

“那他是哪种人?你刚刚不也同意他是个大进口商和批发商。”

“他是啊。”

“所以呢?”

“你们查错电脑了,”我说,“那位女佣不是司法部的人。她替财政部工作。”

“秘勤局?”

我摇摇头。

“是ATF ,”我说,“烟酒枪械管制局。”

整个房间沉默下来。

“贝克卖的不是毒品,”我说,“是枪械。”

房间里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苏珊转头看艾略特,艾略特也看着她,然后他们一起看维拉努瓦。维拉努瓦先看看我,再望向窗外。我静静等着,让他们自己发现这项行动最大的问题。但他们没发现。目前还没想到。

“那么洛杉矶大毒枭去找他干嘛?”苏珊说。

“看样品,”我说,“样品就放在凯迪拉克的后车厢里。目前到这里为止都跟你们想的一样,然而里面摆的是贝克的武器样品。他已经跟我说得很明白了。他说毒贩最爱赶流行,喜欢新奇花稍的东西。他们不断换武器,永远都在追逐最新款式。”

“他跟你说过?”

“我没认真听,”我说,“当时我很累。而且除了枪,他还提了其他一堆例子,像运动鞋、车子、外套、手表等等。”

“杜克没当警察之后,”她说,“曾经到财政部待过。”

我点头。“他可能是执勤时遇上贝克,然后被收买了。”

“昆恩是怎么介入的?”

“我猜他应该是贝克的对手,”我说,“或许他从加州那家医院出来后,就一直在搞这生意。毕竟他有六个月时间可以计划。对昆恩这种人来说,卖枪比卖毒品拿手多了。我猜他觉得贝克的公司是值得接手的目标,他可能看中贝克在毒品界布好了线,或者他只是觉得贝克的地毯公司不错,可以当掩护。总之他动手了。他在五年前绑架理察,借此胁迫贝克乖乖听话。”

“贝克告诉过你哈特福那帮人是他的买家。”艾略特说。

“他们的确是,”我说,“但贝克卖给他们的是枪,不是毒品。这也正是他对乌兹冲锋枪感到不解的原因。他大概才刚卖给他们一堆MP5K ,结果他们现在却用乌兹?他无法理解。他一定以为他们已经换供应商了。”

“我们太笨了。”维拉努瓦说。

“我比你们更笨,”我说,“笨死了。所有迹象就摆在我眼前。贝克还没有有钱到能当毒贩。当然,他是赚了不少钱,但还不到每星期几百万。他注意到我在柯特左轮旋转弹膛上刻的记号。他知道装在贝瑞塔上的瞄准器要价多少,还知道那有多重。他要到康乃狄克州处理那帮人的事情时,用袋子装了两把全新的MP5K带去,说不定是从库存品拿的。另外,他还收藏了几把汤普森冲锋枪。”

“技师是做什么的?”

“在出售前调校枪枝,”我说,“这是我猜的。他会测试、调整要卖出的枪。贝克有些买主对货品要求很高。”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苏珊说。

“贝克曾在晚餐时提到M16,”我说,“他竟然会把攻击步枪拿来当聊天主题。而且他很想知道我对乌兹与MP5K的看法,表现得很感兴趣。我以为他只是个沉迷枪械的笨蛋,不过那其实是出自他在职业上的兴趣。他还有办法查阅奥地利葛拉克公司的电脑系统。”

没人说话。我闭上眼,然后又睁开。

“他家的地下室里有种味道,”我说,“我早该认出来的。那是擦枪油渗到厚纸板上的味道。如果把几箱新的枪叠起来,摆上一星期左右没动,油就会渗出来了。”

没人说话。

“至于奇异市集的销售单纪录,”我说,“里面分低,中,高三种。低是指弹药,中是指手枪,高是指长枪及其他较特别的枪。”

苏珊盯着墙面,陷入沉思。

“好吧,”维拉努瓦说。“我想我们都有点笨。”

苏珊先看看他,然后注视着我。她终于看出这个行动最大的问题了。

“我们没有管辖权。”她说。

没人说话。

“这是ATF的事。”她说。“跟缉毒署无关。”

“这是无心之过。”艾略特说。

她摇摇头。“我不是指接下来要交给他们,我是指现在。我们不能介入这件事,现在就得离开。”

“我不会离开。”我说。

“你一定要,因为我们都要离开。我们得马上收拾收拾走人。你不能单独回去,而且没有支持。”

“我要留下。”我说。

那件事发生后,我探索自己的内心,探索了整整一年,终于做出结论:就算她身上没有散发香味,薄T恤里也不是什么都没穿,对于她在酒吧里问的那个问题,我还是会说出一样的答案。能让我亲自去逮捕他吗?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会说好。这是一定的。就算她是从德州或明尼苏达州来的丑陋大块头,在我的办公室里立正站好问了这个问题,我也会说好。这是她努力的成果,所以荣耀也是她应得的。当时的我对升职隐约还算有点兴趣,也许可以说比其他人的兴趣更多一点,但只要处在阶级体制下,任何人都会想向上爬。所以,我算是隐约有点兴趣。但我不是那种会抢夺部属成就来为自己增光的人。我从来不这么做。如果谁表现得好,工作顺利完成,我绝对乐意站到后头,让他们获得应有的奖励。这是我整个职业生涯中坚持的原则。只要能沐浴在他们的光芒下,我就够欣慰了。毕竟他们是我的伙伴。有些时候这种方式还能加强大家对整个团体的认同感。

不过话说回来,我很乐意看到由一位宪兵士官来逮捕情报机关的中校,因为我知道昆恩一定会气得半死。他会觉得这是极大的侮辱。像他那种开着凌志轿车、驾驶帆船、穿高尔夫球衫的人,绝对不想被什么可恶的士官长逮捕。

“能让我亲自去逮捕他吗?”她又问了一次。

“我要妳去。”我说。

“这纯粹是法律上的问题。”苏珊说。

“与我无关。”我说。

“我们没有权力这么做。”

“我又不替你们工作。”

“这是自杀。”艾略特说。

“我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那是因为她切断了电话通信。”

“电话那件事已经是过去式,”我说,“保镳的问题也解决了。所以,我不再需要支持了。”

“任何人都需要支持。你不能就这样继续卧底下去。”

“ATF的支持还真是帮了那女佣不少忙。”我说。

“我们借你一辆车,而且帮了你很多。”

“我不需要车子了。贝克给了我一串钥匙,还有一把枪,还有子弹。现在我是他的新得力助手,他信任我,还要我保护他的家人。”

他们没说话。

“我只差一步就能找到昆恩了,”我说,“我不会离开的。”

他们没说话。

“而且我能救回泰瑞莎·丹尼尔。”我说。

“ATF也能救回泰瑞莎·丹尼尔,”艾略特说,“现在去找ATF ,我们这些人就能解套了。女佣是他们那边的人,不是我们这里的。这样一来就不会造成什么伤害了。”

“ATF一定来不及,”我说,“泰瑞莎会遭流弹波及。”

所有人又沉默许久。

“星期一,”维拉努瓦说。“我们只等到星期一,到时我们就去找ATF。”

“我们应该现在就找他们。”艾略特说。

维拉努瓦点点头。“可是我们不去。如果必要的话,我会亲自阻止想去的人。我觉得我们应该给李奇时间,就等到星期一。”

艾略特不说话了,他别过头。达菲将头往后仰,躺到枕头上,凝视着天花板。

“可恶。”她说。

“事情到星期一就会解决,”我说,“我会把泰瑞莎带回来给你们,然后你们就能回去,联系你们要联系的人。”

她安静了整整一分钟,然后才开口说话。

“好吧,”她说,“你可以回去,而且应该现在就回去。你已经出来很久了,会引起怀疑的。”

“好。”我说。

“不过你要先想清楚,”她说,“你百分之百确定要这么做吗?”

“妳不用负责我的安危。”我说。

“我不管,”她说,“回答我的问题就是了。你确定吗?”

“ 确定。”

“再想清楚点。还是确定吗?”

“确定。”我再说一遍。

“我们会在这里待命,”她说,“如果你需要帮忙,就联系我们。”

“好。”我说。

“还是确定?”

“确定。”我说。

“那就快回去吧。”

她没起身。大家都继续坐着,我从床边站起来,走出这安静的房间。走到半路上,泰瑞·维拉努瓦叫住我。他挥手要我等他,然后向我走来,动作不太灵活,速度也很慢,毕竟他已经老了。

“算我一份,”他说,“只要有机会,随时叫我过去。”

我没说话。

“我可以帮你。”他说。

“你已经帮了很多。”

“我得再多做一点。这是为了那孩子。”

“苏珊?”

他摇摇头。“不,是泰瑞莎。”

“你跟她有血缘关系?”

“我对她有责任。”他说。

“怎么说?”

“我算是她师父,”他说,“我们配合得很好。你能理解吗?”

我点头。我完完全全懂他的意思。

“泰瑞莎替我工作了一段时间,”他说,“是我训练她。基本上算是我带她进这圈子的。后来她也升职了。十个星期前,她跑来找我,问我觉得她应不应该接下这任务。她心中还有疑虑。”

“可是你说好。”

他点头。“我太傻了。”

“你有可能阻止她吗?”

他再点点头。“可能吧。如果我说得出她不该接受的理由,她应该会听我的。就算她已做出决定,还是会听我的话。”

“我了解。”我说。

我是真的了解。我们说完后,我就直接上车,看着他站在旅馆停车场目送我离开。

我在一号公路上一路经过毕德佛、萨可、老果树海滩,然后往东转进那条通往贝克家漫长而孤寂的路。我看看手表,估计自己大约离开了两个钟头,而合理的时间应该是四十分钟。去仓库二十分钟,回来二十分钟。不过我想我并不用向任何人解释。贝克不会知道我没直接回来,其他人也不会知道我什么时候该回来。我认为事情就要进入最后阶段了,而我正轻松开着车通往胜利之途。但我错了。

在波利把栅门开到一半时,我就知道我错了。他从警卫室出来,走向门闩。他穿着西装,没穿大衣。他握紧门闩把手,向上举起。一切就跟平常一样。我看过他开栅门十几次,而他的动作完全没有异常。他双手握住栅栏,开始往后拉。可是他门还没开到一半,就突然停下。他只打开足够让他庞大躯挤过的空间。出来后,他面向我,绕了个圈走向我的车窗,等到离车子六呎远,就站定不动,露出笑容,还不到一秒钟,两只手就从口袋里抽出两把枪。是我的柯特巨蟒左轮手枪。在灰色天光下,枪身金属显得黯淡无光。我看得见两把枪都装满了子弹。每个弹膛里明亮扁平的铜弹头似乎都在对我眨眼。那些是雷明顿的点四四麦格侬子弹,不会错。全金属包覆弹,十八块钱可以买一盒二十颗,含税,平均每颗子弹九毛五,而我面前有十二颗。这些准确率高、随时可以发射的子弹总共只要十一块四毛,平均一只手拿着五块七毛。而且他的手拿得非常稳,稳若磐石。左手那支枪对准了凯迪拉克前轮的前方,右手那支直接瞄着我的头。两只食指紧紧压着板机。枪口动也不动,完全静止。他就像尊雕像。

我考量了所有状况。凯迪拉克是辆大车,车门很长,可是他跟车子保持够远的距离,以防我突然开门撞他。而且车子是静止的,如果我踩下油门,他会立刻开枪。他右手那把枪的子弹有可能掠过我的头,不过车子前轮会正好前进到他左手那发子弹的弹道内。然后,车子会猛力撞上栅门,失去动能,不但有个轮胎破裂,说不定连操控都有问题,到时我就只能坐以待毙。接下来他会打完剩下十发子弹,而就算我没当场死掉,也会身受重伤,车子或许连动都不能动了。最后,他可以慢慢走上前,一边看着我流血,一边重新装填子弹。

我可以偷偷换成倒车档,踩紧油门倒车,不过大部分车子的倒车档都不怎么有力,因此我的速度不会很快。而且我离开时还是跟他成一直线,没办法移位。虽然我是移动中的目标,但完全占不到任何好处。再说,一颗雷明顿点四四麦格侬子弹,速度可达每小时八百哩。要跑得比它快并不容易。

我可以用我的贝瑞塔手枪,让子弹射穿车窗玻璃。不过为了隔音,凯迪拉克的车窗造得非常厚。即使我拿出手枪,在他扣下扳机前发射,要让子弹击中他还是得完全靠运气。当然,厚玻璃是一定打得碎,可是我必须花时间百分之百确定让弹道与车窗垂直,否则子弹将会偏斜。说不定会偏斜得很厉害,根本碰不到他。而且就算子弹碰到他,要让他受伤也还是得完全靠运气。我还记得上次踢他后腰那脚的情形。除非子弹刚好打中他眼睛,或者直接射穿心脏,不然他只会觉得自己被蜜蜂螫到而已。

我可以先打开车窗再开枪,可是这样速度太慢了。我甚至能确切预测接下来发生的事。车窗往下移动时,他可以伸直右臂,让枪在不到三呎距离外对准我的头。即使我动作够快拔出贝瑞塔,他还是可以直接扑上来。成功的机率不大。一点也不大。活下去,里昂·盖伯常说。活下去,看看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

但下一分钟完全掌控在波利手上。

“打到停车档。”他吼着。

虽然隔着厚车窗,他的声音还是非常清楚。我将排档杆打入停车档。

“右手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他吼着。

我举起右掌贴在车窗上,五指伸直张开,就像上次打信号告诉杜克我看见五个人那样。

“左手打开车门。”他吼着。

我左手胡乱摸索着,找到门把后拉住,并用右手推车窗。门打开了。冷空气窜进来,我觉得膝盖附近凉凉的。

“双手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他说。现在我们中间没隔着车窗,所以他说话也小声了点。他将左手的枪也举起来对准我,车子引擎空转着,对他已经没有威胁了。我看着两根一模一样的枪管。那就像坐在战鉴前甲板上抬头看着一对鉴砲。我把两只手放在他看得见的地方。

“双脚下车。”他说。

我慢慢在皮椅上转动下半身,让两只脚踩在柏油路面上。我觉得自己就像第十一天早上在校园门口下车的泰瑞·维拉努瓦。

“站起来,”他说,“离开车。”

我撑起身体站直,一步一步远离车子。他将两把枪直接对准我的胸膛,离我只有四呎远。

“站着别动。”他说。

我站着不动。

“理察。”他喊。

理察·贝克从警卫室门内走出。他一脸苍白。我看见伊莉莎白·贝克就站在他后方的影子里。她的上衣敞开,而她正用双手紧紧抱住自己将衣服合起来。波利突然龇牙咧嘴对着我笑,看起来像个神经病。不过他手上的枪没晃,还是静止着,不动如山。

“你回来得有点早,”他说,“我正要让他上他妈呢。”

“你疯了吗?”我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接到一通电话,”他说,“就这么回事。”

我应该在一小时二十分前回来的。“贝克打的?”

他摇头。“不是贝克,”他说,“是我老板。”

“萨维耶?”我说。

“是萨维耶先生。”他说。

他盯着我,眼神像在质疑。枪还是握得稳稳的。

“我去买东西了。”我说。活下去。看看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

“我才不管你去干嘛。”

“我找不到我要的东西,所以回来晚了。”

“我们知道你会晚回来。”

“为什么?”

“我们得到了新情报。”

我没再说话。

“倒退走,”他说,“穿过栅门。”

我倒着走过栅门,他也前进跟着我走,让两支枪与我的胸膛保持四呎距离。他对应着我的步伐走。我往内走了二十呎后停下来,站在车道中央。他往侧面移动一步,半转过身,以便兼顾左手边的我和右手边的理察与伊莉莎白。

“理察,”他喊着,“关上栅门。”

他左手的枪依旧瞄准我,右手则移向理察。理察见状,立刻上前握住栅栏将门推上。门关上时发出很大的铿锵声。

“绕上链条。”

理察笨拙地绕着链条。我听到链条摩擦铁栏时发出的声响。我听到凯迪拉克引擎在离我四十呎的门外安静地空转着,也听到后方的波浪正撞击岸边,声音缓慢规律地从远处传来。我看见伊莉莎白·贝克待在警卫室门口。她离悬挂在半空的大型机枪只有十呎,而且枪上没有保险,可以直接射击。不过波利站在死角,从后窗看不到他。

“锁起来。”波利喊着。

理察喀哒一声扣上大锁。

“现在跟你妈一起站到李奇后面。”

两人在警卫室门口附近会合,一起走向我,经过我身边。他们脸色都很苍白,不停颤抖。风吹起埋察的头发。我看见他的疤。伊莉莎白的上衣仍旧敞开,所以她两手依然紧紧抱在胸前。我听到他们在我身后停下,听见他们转过身面向我背部时鞋子在柏油路面上摩擦的声音。波利走到车道中央,转过来正对着我。他在十呎外,两支枪管各对准我左右胸口。全金属包覆的点四四麦格侬子弹能直接穿透我胸口,可能还会穿过理察和伊莉莎白的身体。子弹会一路射向屋子。搞不好还会打破两片一楼的窗户。

“现在,李奇向两侧伸直手臂。”波利喊着。

我挺直手臂向两侧举,斜向下方。

“理察脱下李奇的大衣,”波利喊着,“从领子开始往下拉。”

理察的手碰到我的脖子,感觉很冰冷。他抓住我的领子,将大衣往下拉。大衣从我肩膀滑落,然后到了手臂。他先拉开我一边手腕上的衣服,再拉另一边。

“卷起来。”波利喊着。

我听见理察将大衣卷起来。

“拿到这里。”波利喊着。

理察从我身后出现,带着卷好的大衣。他走到离波利五呎处停下。

“丢过栅门,”波利说,“要丢得很远。”

理察将大衣丢过栅门。丢得很远。大衣袖子像翅膀在空中拍动,整件衣服往上飞,然后落下。我听见口袋里那把贝瑞塔重重掉在凯迪拉克车盖上时沉闷地砰了一声。

“外套也是。”波利说。

理察像刚才一样脱下我的外套。它最后落在凯迪拉克车盖上大衣的旁边,然后慢慢往下滑,皱成一团掉在地上。我很冷。风一直吹,而我的衬衫很薄。我听见背后伊莉莎白急促短浅的呼吸声。理察仍站在离波利五呎处,等着他下个指令。

“现在你跟你妈一起走五十步,”波利对他说,“朝屋子的方向走。”

理察转身走回来,再次经过我身边。我听见他母亲站到他身边,听见他们一起走远。我回头,看着他们在约四十码外停下,再转身面向这里。波利倒退往后,一步,两步,三步,在离栅门五呎处停下。他背对着栅门。他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到十五呎,我猜他可以从我肩上看到理察跟伊莉莎白,或许还能再往后看到一百呎远。我们在车道上形成一直线,波利靠近栅门面向屋子,理察跟伊莉莎白在往屋子的半路上面向他,而我则在中间面对波利,紧盯他的双眼,试图让自己活下去,看看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

他笑了。

“好啦,”他说,“现在仔细看清楚哦。”

他一直面对着我,保持眼神接触。他蹲低身子,小心翼翼将两把枪放在脚边的柏油路面上,接着往后朝栅门方向轻轻一推。我听见金属枪身刮擦着粗糙的地面,看着它们停在他后方一码处,也看见他收回两只空空的手。他站起来,打开手掌给我看。

“不用枪,”他说,“我要活活把你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