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十年前,我等了他十八个钟头。我从头到尾没怀疑过他会不会出现。我只是坐在他的扶手椅中,把鲁格手枪放在膝上,然后静静等待。我没睡觉,甚至几乎连眼睛都没眨,就这样坐着。经过夜晚,经过黎明,过了中午到下午。我一直坐着等他。

他在下午两点整到达。我听见有辆车在路边放慢速度,于是站起来躲在窗边,看见他转进来。他开着租来的车,跟我的很像,是红色庞帝克。我透过挡风玻璃清楚地看着他,仪容整齐端正,头发梳理过,身上那件蓝色衬衫领口开着。他脸上挂着笑容,轿车掠过房子侧面,我听见它的轮胎嘎吱作响,最后停在厨房外的泥土地上。我穿过走廊,靠着客厅进厨房门口边的墙面。

我听见他将钥匙插进锁孔,听见门打开,铰链发出长而尖的摩擦声。他让门开着。我听见他的车在外头空转着。他没熄火,可见没打算停太久。我听见他在厨房地面油地毡上的脚步声,步伐又轻又快,显得很有自信。他认为自己掌控了全局。他从门口出来,我立刻用手肘在他太阳穴上一击。

他往后倒,背部先着地,我随即打开手掌抓住他的喉咙,将鲁格手枪放在旁边,把他压在地上。他没带武器。我松开他的脖子,他马上抬起头,我又用掌根猛击他的下巴。他的后脑重重撞在地板上,然后翻了白眼。我穿过厨房,把后门关上,再走回来,抓住他两只手腕拖进客厅后,将他摔在地上,掴了他两巴掌。我拿着鲁格瞄准他的脸部中央,等他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睁开后,先看到枪口,然后再看着我。我穿着制服,身上又一堆军阶徽章,所以他很快就弄清楚我是谁,还有我来这里干嘛。

“等等。”他说。

“等什么?”

“你搞错了。”

“是吗?”

“你误会了。”

“是吗?”

他点点头。“他们想收贿。”

“谁?”

“费斯柯尼和柯尔。”

“是吗?”

他再点点头。“然后他背叛了她。”

“怎么说?”

“我可以坐起来吗?”

我摇头,枪口继续对着他。

“不行。”我说。

“我在从事一个诱捕行动,”他说,“是跟国务院合作,我们要对付对美国有敌意的大使馆人员。我正在收网。”

“葛洛斯基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他不耐烦地摇着头。“那个小讨厌鬼什么事也没发生,你这白痴。葛洛斯基也是照剧本走的,就这样。这一切都经过设计,以防敌人之后查他。我们对这个行动非常投入,为了避免有人起疑,所以安排好一连串环节。我们也考量到可能会受监视,所以还演出私下转手蓝图的戏码。”

“你说费斯柯尼和柯尔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很厉害,很早就盯上我,以为我在做非法勾当。这点让我很高兴,表示我的角色扮演很称职。但后来他们变坏了,竟然跑来找我,跟我说只要付钱,他们就会拖慢调查进度。他们还说要给我时间离开这个国家。既然他们这么以为,我就想,嘿,何不继续演下去?谁知道收网时能捞到哪些坏家伙呢?反正能抓到愈多人愈好,不是吗?于是我也将计就计配合他们了。”

我没说话。

“调查的进度很慢,没错吧?”他说,“你一定注意到了。拖了一周又一周,真的很慢。”

简直慢到极点。

“昨天是最后阶段,”他说,“我收网捕到叙利亚人、黎巴嫩人跟伊朗人。接着是伊拉克人,他们算是最大的鱼。最后我想,也该是收拾你手下的时候了。他们昨天来找我拿最后一笔贿赂。金额很大,可是费斯柯尼想独吞,所以他先敲昏我,等我醒来后,就发现他已经把柯尔切成那个样子了。相信我,他看起来简直是疯子,于是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枪把他杀了。”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逃?”

“因为我吓坏了。我是国防部的人,以前从来没看过那么多血。而且我也不知道你手下还有没有同伙。说不定还会有其他人来。”

费斯柯尼和柯尔。

“你很厉害,”他对我说,“知道来这里找我。”

我点点头,回想起柯尔整理的那八页昆恩个人经历,她的字迹非常工整漂亮。她写了双亲的职业,童年住事等等。

“是谁提起要收钱的?”我说。

“一开始吗?”他说,“当然是费斯柯尼,他的军阶比她高。”

“她叫什么?”

我看见他眼神闪烁了一下。“柯尔。”他说。

我再点点头。她去逮捕人的时候穿着绿色军服,右胸有块黑色名牌。柯尔。这是中性字眼。受征召入伍的女性制服,名牌位置依个人体型调整,水平置于右侧中央,外套第一颗纽扣上方两吋处。她一进门,他马上就能看见。

“那是姓,她的名呢?”

他想了一下。“不记得了。”他说。

“费斯柯尼的名呢?”

男性军官制服名牌置于右胸口袋盖中央,与口袋接缝及纽扣等距离。

“我想不起来。”

“再试。”我说。

“我真的记不起来,”他说,“那只是小细节而已。”

“给你十分之三的机会,”我说,“是E开头。”

“什么?”

“你的演出,”我说,“不及格。”

“什么?”

“你父亲是铁路工人,”我说,“你母亲是家庭主妇。你的全名是法兰西斯·萨维耶·昆恩。”

“所以呢?”

“调查行动就是这样,”我说,“如果你计划要捕捉猎物,一定得先查清楚他们的背景。你对他们两个演了好几周的戏,却连他们的名都不知道?没看过他们的服役纪录?没做过任何笔记?没提出任何报告?”

他没说话。

“而且费斯柯尼这辈子从来没主动提过意见,”我说,“要是没人给他指令,他连屎都不知道要拉。认识他们俩的人也绝对不会说费斯柯尼和柯尔,他们会说柯尔和费斯柯尼。你一直在干不法勾当,而你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他们,就是他们到你家逮捕你的时候。你杀了他们两个。”

他听完后,立刻就想对我动手,这证明我刚才说的都没错,而我早已做好准备。他忙乱地想起身,我随即将他击昏,由于力道过大,所以我在把他搬进他车子的后车厢时,他还不省人事。我将车子开到废弃餐馆,把他移到我的后车厢时,他也还没恢复意识。接着,我在一〇一公路上往南开了一小段,再右转开上一条往太平洋海边的小路,最后停在一处有砂砾的路肩。这里的景色非常漂亮。下午三点,阳光洒在蓝色海面上。路肩外侧有道及膝高的金色栅栏,栅栏外大概还有半码宽的砂砾地面,然后就是道高耸垂直的悬崖,下方是一片激浪。路上车子很少,大概两、三分钟才会出现一辆。这条路只是公路外围一条不起眼的环状路段。

我打开后车盖,又立刻甩上,以防他清醒之后想跳出来冲撞我。但他还没清醒。他闷在里头缺乏空气,快失去知觉了。我把他拖出来,扶着他,让他软弱无力的双脚站好,然后逼他走路。我给他一分钟,让他看看大海,同时也趁这时候检查有没有目击者。附近半个人都没有。我要他转过身来,接着我倒退五步。

“她的名字是多明妮。”我说。

话一说完我就开枪。两发打在头上,一发打在胸口。我以为他会直接倒在砂砾地上,然后我要上前往他眼窝补上一枪,再将尸体丢到海里。不过他没直接倒下,而是摇摇晃晃后退,被栅栏绊住往后倒,肩膀撞上美洲大陆最后半码宽的土地,然后直接滚下悬崖。我一手抓着栅拦,上半身探出去往下看。他撞上岩石,海浪淹没了他。后来我就没再见到他了。我在原地站了一分钟,心想:两发打在头上,一发打在胸口,再坠入一百二十呎下的海面,不可能存活。

我捡起地上的空弹壳。“一〇一八,多明。”我对自己说,然后回到车上。

天色暗得很快,我正从岸边绕到车库区后方。海浪在我右侧不断起伏,猛烈击打着岸边,风正面朝我吹来。我猜现在不会有人出来走动,尤其是屋子背面,所以我移动得很快。我抬着头,双手各拿一支胁迫者,边保持警戒边前进。我来找你了,昆恩。

我到了车库区后方,看见外烩公司的车停在屋后的角落,那里刚好就是哈雷停放林肯然后从后车厢抬出女佣的地方。厢型车后门开着,驾驶和乘客正来回穿梭搬运车上的东西,他们每次拿着铝箔餐盘进门,金属探测器就会发出哔哔声。我很饿。我能从风中闻到热食的气味。那两个人都穿着礼服,由于风大,也都把头压得低低的。虽然他们只忙着搬自己的东西,对周遭事物完全没注意,但我还是保持距离以策安全。于是我一路沿着岩岸边缘走,绕了一大圈,跳上哈雷带我去的那处裂缝后,再继续前进。

等我离外烩公司的人够远后,我便往内切,走向屋后另一端的角落。我感觉很好,觉得自己安静而无形,像是来自大海的一股原始力量。我停下来,想找出用餐室的窗户。找到了。里头的灯亮着。我慢慢靠近,冒险往里面看了一眼。

我第一个看到的人是昆恩。他穿着一套深色衣服,手里拿着杯饮料。他的头发全是灰色,额头上的疤痕很小,带有粉红色光泽。他有点驼背,看起来比以前重了点。他老了十岁。

站在昆恩身边的是贝克。他也穿着深色西装,手里拿着杯饮料,肩并肩站在他老大旁边。他们两人对面是三个阿拉伯人。阿拉伯人很矮,整头油油的黑发,身上穿着美式粗纹西装,有浅灰色跟蓝色。他们手中也拿着饮料。理察和伊莉莎白·贝克在他们后方,两人站得很近正在对话。整个场景看起来就像个轻松的鸡尾酒会,所有人围着大餐桌边吃边聊。桌上摆设了十八个位子,看起来很正式,每个座位的桌面上有三个玻璃杯,还有很大一堆刀叉盘碟。厨师正拿着托盘端饮料绕来绕去,我看到上头有香槟酒杯和威士忌酒杯,看来她已经被眨为鸡尾酒会的女侍了,也许是因为她不会烹饪中东菜肴吧。

我没看见泰瑞莎·丹尼尔。或许他们安排好了,要让她待会从蛋糕里跳出来。用餐室里其他成员都是男人,共有三个,应该是昆恩最亲近的手下。他们看起来没什么共同特征,虽然都是一脸冷酷表情,但应该不会比安杰·多尔或哈雷危险到哪里去。

所以,这里准备了十八个人的位子,但只有十个人在场。有八个人缺席。杜克、安杰·多尔、哈雷跟艾蜜莉·史密斯算四个。刚才警卫室里那个代替波利的家伙可能是第五个。所以现在就剩三个不明人士,我猜一个在前门,一个在杜克房间的窗边,另一个可能在看守泰瑞莎·丹尼尔。

我待在原地,继续观察里面。我去过很多鸡尾酒会跟正式晚宴,这算是军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我估计这些人至少会在里面待上四个钟头,而且他们只有要上厕所时才会出来。昆恩一面说话,一面谨慎地与对面三个阿拉伯人维持眼神接触。他正在发表言论,脸上挂着笑容,还随时配合手势,看起来就像个掌控全局的人。然而他并不是,他的计划被捣乱了。一个应该有十八人出席的宴会,却只来了十个,这都是因为我。

我压低身体,从窗户下方往厨房移动。我跪在地上,脱下大衣,先将胁迫者包起来藏好,等一下再回来拿。接着我站起来,直接走进厨房。金属探测器因为我身上的贝瑞塔而发出声响。外烩的人还在,他们不知道用铝箔在弄什么东西。我表现得很自然,像是住在这里的人,对他们点点头,进了走廊。我在厚地毯上放轻脚步。用餐室里传出响亮的对话声。我看见前门有个家伙,他正背对我盯着窗外,肩膀靠在窗边,头发在远处外墙的光线衬托下呈现出蓝色光环。我走到他身后。格杀勿论。不是我死就是他们死。我想了一会儿,接着伸出右手托住他的下巴,左手指节抵住他后颈底部,然后右手往上拉,左手向前推,折断了他脖子上的第四节脊椎骨。他整个人往后瘫软,于是我抓住他的手臂,将他移到伊莉莎白·贝克那间起居室里,丢到沙发上。《齐瓦哥医生》还放在旁边的小桌上。

解决一个了。

我关上起居室的门,往二楼去,动作迅速而安静。我停在杜克房间外,看见艾略特倒在门口,死了。他仰躺着,外套摊开,衬衫因为血干掉而变硬,上头满是弹孔。他身体下方的地毯也硬掉了。我跨过他,躲在门后往房里探头,马上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死。机枪卡弹了。他一定是接了苏珊的电话后,正要走出房间,但一抬头就看到外面有车队朝这里来。于是他立刻冲到机枪后方,扣下扳机,结果它却卡住了。这武器根本是垃圾。贝克的技师把它拆卸开来摆在地上,现在正蹲在枪身旁想把进弹部分修好。他很专心,没发现我进来,也没听到我的声音。

格杀勿论。不是我死就是他们死。解决两个了。

我将他的尸体留在原地,就躺在机枪上。枪管从他身体下方伸出,看起来像是第三只手。我站到窗边往外看,外墙上的灯还是射着强光。接着我再看看手表。我要的一个钟头,现在刚好过了一半。

我下楼,像鬼魂般无声无息穿过走廊,往地下室去。下面的灯开着。我走下楼梯,经过健身房,经过洗衣机。接着我从口袋抽出贝瑞塔,打开保险后举在前方,经过转角直接走向两个上锁的房间。其中一间空着,门已经打开。另一间门关着,还有个年轻瘦小子拿了张椅子,往后斜靠着门坐着。他看见我后,眼睛瞪得很大,嘴也张得很开,但没发出声音,看来似乎没什么危险。他穿着一件印有Dell字样的T恤。也许他就是那个叫特洛伊的电脑骇客。

“想活命就别出声。”我说。

他没出声。

“你是特洛伊?”

他没出声,点点头。

“好吧,特洛伊。”我说。

我推测我们正上方就是用餐室,所以最好不要冒险在所有人的脚下开枪。于是我将贝瑞塔收进口袋,抓着他的脖子让他撞墙,两次之后他就昏了。我可能撞裂了他的头骨,也可能没有,反正不管怎样我都不在乎。是他侵入电脑系统害死那位女佣的。

解决三个了。

我在他口袋里找到钥匙,拿来开了门,发现泰瑞莎·丹尼尔就坐在床垫上,她也转过身来看着我。苏珊在第十一天早上来我旅馆房间拿了她的照片给我看,而我眼前这个人,就跟那些照片上一模一样。她看起来非常健康,头发洗过也梳过了。她穿着一套纯白礼服,还有白色丝袜和白色鞋子,她的皮肤很白,眼珠是蓝色的。整个人就像正准备献祭的祭品。

我考虑片刻,不确定该怎么做,因为我无法预测她的反应。她一定知道他们要怎么处置她,而她又不认识我,目前的她只会认为我是他们的同党,要来带她直接上祭坛。另外,她是个受过训练的联邦探员,如果我要她跟我走,她可能会开始反抗。说不定她储备精力就是为了等这个机会。我实在不想制造噪音。还不是时候。

可是,我发现她的眼睛有异状,一边瞳孔放得很大,另一边却缩得很小。而且她很平静,非常安静,整个人非常放松,显得茫茫然的。她被下药了。也许是某种新奇的毒品。怎么称呼?约会强暴丸?迷奸药?还是迷魂药?我不记得名字了。这不是我的专业范围。如果是艾略特就会知道,苏珊和维拉努瓦一定也知道。这种东西会让人变得被动顺从,乖乖听话,叫她躺下后要做什么都行。“泰瑞莎?”我轻声说。

她没回答。

“妳还好吗?”我轻声说。

她点点头。“我很好。”她说。

“妳能走路吗?”

“可以。”她说。

“跟我走。”

她站起来,身体有点不稳。我猜这是肌肉无力的症状,毕竟她被关了九个星期。

“往这里走。”我说。

她没动,只是站在原地。我伸出一只手,接着她就伸手握住我。她的皮肤暖暖干干的。

“走吧,”我说,“不要看地上那个人。”

我才带她走出门口就停了下来。我放开她的手,将特洛伊拖进房间,关门上锁后,再握起泰瑞莎的手离开。她非常听话,也很顺从,跟着我走时眼神一直固定看着前方。我们走过转角,经过洗衣机,穿越健身房。她穿着有花边的丝质礼服,边握着我的手边走,很像在约会。我觉得自己仿佛要去参加舞会。我们肩并肩一起走上楼梯到了门口。

“在这里等,”我说,“除非我回来带妳,否则别去任何地方,好吗?”

“好。”她低声说。

“别发出任何声音,好吗?”

“我不会的。”

我关上门,将她留在楼梯顶端,她一手轻轻放在旁边栏杆上,后方有个灯泡发出明亮光线。我仔细检查走廊,然后走回厨房。弄外烩的还在里头忙着。

“你们就是基斯特跟梅顿吗?”我说。

比较靠近我的一个人点点头。“我是保罗·基斯特。”他说。“我叫克里斯·梅顿。”他的同伴说。

“我得移开你的车,保罗。”我说。

“为什么?”

“因为它挡到路了。”

他盯着我看。“是你叫我停那里的耶。”

“我可没叫你把车留在那里。”

他耸耸肩,然后到流理台边翻找,拿起他的钥匙。

“随便啦。”他说。

我接过钥匙,到外面检查车厢。车厢里两侧都有金属架,是用来摆放食物的,中间有条狭窄走道。没有车窗。行得通。我没关上后车门,直接上了驾驶座发动引擎,将车子倒到环形车道上,回转,再倒着开至厨房门口。这个方向就对了。我熄了火,让钥匙继续插着,然后下车走回厨房。金属探测器发出哔哔声。

“他们吃些什么东西?”我问。

“烤羊肉串,”梅顿说。“还有米饭、蒸丸子跟魔嘴豆芝麻沙拉酱。一开始先上葡萄叶包饭。甜点是果仁蜜酥饼,再搭配咖啡。”

“利比亚人就吃这些?”

“这是最普通的,”他说,“他们不管到哪里都吃这些。”

“我以前只要花一块钱就吃得到了,”我说,“你们竟然要价五十五块。”

“在哪吃的?难不成是波特兰?”

“在贝鲁特。”我说。我走出厨房,检查走廊上有没有人。一切平静。接着,我打开地下室的门,泰瑞莎·丹尼尔就像个机器人般站着等待。我伸出手。

“走吧。”我说。

她走上来后,我便将地下室的门关上,然后带她进厨房。基斯特和梅顿睁大眼睛盯着她看,但我不管他们,直接带她走出屋子,走向厢型车。她因为寒冷而开始打颤。我扶着她爬上后车厢。“在这里等我,”我说,“千万不要出声,好吗?”

她点点头,没说话。

“我很快就带妳离开这里。”我说。

“谢谢你。”她说。

我关上车门,回到厨房,站定不动注意听,听见了用餐室的谈话声。里面听起来就像个联谊大会。“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吃?”我说。

“二十分钟后,”梅顿说。“等他们喝完饮料才开始。你要知道,我们的五十五块里还包括香槟。”

“好吧,”我说,“先别上咖啡。”

我看看手表,已经过了四十五分钟。还剩十五分。

好戏上场。

我走出屋外,坐进厢型车驾驶座,发动引擎后,慢慢往前开过屋子转角,慢慢开上环形车道,再慢慢一路往栅门去。开到栅门外后,我便重踩油门,加速通过一个个弯道,最后紧急煞车停在维拉努瓦车旁。我立刻下车,维拉努瓦和苏珊也马上过来见我。

“泰瑞莎在后面,”我说,“她很好,可是被下药了。”

苏珊高兴地双拳互击,然后跳到我身上紧抱着我,维拉努瓦绕到车后把门打开。泰瑞莎倒进他怀里。他像抱小孩一样将她抱下车,接着苏珊把她拉到一旁,换维拉努瓦过来拥抱我。

“你们应该带她去医院。”我说。

“我们会先带她回旅馆,”苏珊说,“别忘了我们现在还是私下行动。”

“确定吗?”

“她会没事的,”维拉努瓦说,“看来他们给她吃了强暴丸,这东西可能是从他们那些毒贩买家手上弄来的。不过这种药的效果不持久,很快就消退了。”

苏珊紧抱着泰瑞莎,就像抱着自己的姊妹。维拉努瓦也还抱着我。

“艾略特死了。”我说。

这消息非常扫兴。

“你们先回旅馆,如果我没打电话过去,”我说,“你们就联系ATF。”

他们睁大眼看着我。

“我现在要回去。”我说。

我将车子掉头往回开。我看见屋子就在前方,窗户被照亮呈黄色,而外墙上的灯光则在雾中闪烁着放出蓝色光线。风向对着车头吹。B计划,我决定了。昆恩是我的,其他人就交给ATF伤脑筋。我停在环形车道远程,以倒车方式绕进屋侧,停在厨房外头,然后下车走到屋后找出我的大衣。我取出两把胁迫者,再将大衣穿上。我需要这件衣服,因为今晚很冷,而我五分钟后就要再度上路了。

我从外面走到用餐室窗边往内看,但他们已将窗帘拉上。合理,我心想。里面的地上铺着东方地毯,墙壁有木头饰板,亚麻织壁纸上摆着银色餐具。外头风这么大,所以还是拉上窗帘,这样用餐室里会好看些,感觉也比较舒服。

我拿起胁迫者走回厨房,金属探测器响起。弄外烩的已经准备好十盘葡萄叶包饭,整齐排在流理台上。那些叶子呈深橄榄色,看起来很难咬断。虽然我很饿,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吃,因为我的牙齿还摇摇欲坠。真是多亏了波利,我想接下来一星期,也许只能吃冰淇淋了。

“延后五分钟上菜行吗?”我说。

基斯特跟梅顿盯着我手中的霰弹枪。

“钥匙在这儿。”我说。

我把钥匙丢在葡萄叶边,他们那辆车我已经用不着了,因为我这里还有贝克给的钥匙。我想我会从前门出去,开凯迪拉克离开,这样速度比较快,而且好开多了。我从木头刀架上抽了把刀,在大衣右边口袋内侧割开一个洞,大小刚好能插进一支胁迫者的枪管。接着我拿起用来杀掉哈雷的那把枪塞了进去,另一把则用双手握好。我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踏进走廊。基斯特和梅顿眼睁睁看着我离开。首先,我检查厕所。如果昆恩根本不在用餐室,那我如此戏剧性地冲进去也是白搭。厕所空着,这也表示所有人都在里头。

用餐室的门关着。我再次深呼吸一次,然后一脚踹开门,朝天花板开了两枪。布伦内克弹药的效果就像震撼弹,发出了两声爆炸般的枪响。石膏跟木头碎屑如雨般落下,空气中弥漫着烟尘。每个人都吓得像雕像般动弹不得。我把枪对准昆恩的胸口。回音渐渐消退。

“记得我吗?”我说。

伊莉莎白开始尖叫,划破了房间里短暂的沉默。

我往里面再走一步,枪口仍然对着昆恩。

“记得我吗?”我又说了一次。

“我在波士顿见过你,”他说,“好像是两周前的星期六晚上,在街上看到的。”

“再想想看。”我说。

他的表情一片茫然。他不记得我了。他们诊断他得了失忆症,毕竟他受了那么严重的创伤。他们认为他真的完全忘了事件发生前一、两天的内容。

“我是李奇,”我说,“你一定要想起来。”

他无助地看了贝克一眼。

“她的名字是多明妮。”我说。

他转回来,瞪大眼睛盯着我。现在他知道我是谁了,他的表情马上转变,脸上失去血色,取而代之的是愤怒,以及恐惧。那两个点二二口径的伤疤也变得非常苍白。我在想是不是要瞄准那两个伤疤的中间开枪,但要打得准并不容易。

“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找到你吗?”我说。

“我们能不能谈谈?”他似乎变得口干舌燥。

“不行,”我说,“你已经多谈十年了。”

“我们都有武器。”贝克说,他听起来很害怕。那三个阿拉伯人瞪着我,他们的油头上黏着石膏粉尘。

“那就叫大家别轻举妄动,”我说,“没必要再造成其他人伤亡。”

所有人慢慢远离我。桌面上尘埃落定,有块掉下来的厚板打破了一个杯子。我跟着大家移动,慢慢转身调整角度,将坏蛋全集中在房间一边。同时我也试着让伊莉莎白、理察跟厨师移往另一边,让他们站到窗边,这样就不会有危险。这一切都是用肢体语言来控制。我转动肩膀慢慢前进,虽然我跟大部分人中间隔着一张桌子,但每个人都知道我要他们往哪里走。我眼前这个小团体顺从地分成两群人,一群八个,另一群三个。

“现在请所有人远离萨维耶先生。”我说。

大家都照做,除了贝克,他还待在昆恩身旁。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昆恩抓着他,紧握住他手肘上方,而且还往自己的方向拉,拉得很用力,看来是想拿贝克当人肉盾牌。

“这把枪的子弹口径有一吋,”我对昆恩说,“只要我看得见你身上露出一吋,还是打得中。”

他没回应,还是继续拉。贝克想要抵抗,他的眼里也流露出恐惧。他们两人表面上看起来静止着,但其实正以慢动作相互拉扯。不过我猜最后是昆恩拉赢了,因为不到十秒钟后,他已经让贝克挡住他半边身体。贝克的左肩跟他的右肩重叠,两人都因为非常用力而颤抖。虽然胁迫者有手枪式握把,但我还是以双手高举着枪谨慎地瞄准。

“我还是看得见你。”我说。

“别开枪。”理察·贝克说。他站在我后方。

他的语气不太一样。

我迅速转头往后瞥了一眼又马上回来。我看见他拿着一把贝瑞塔,跟我口袋里那把一样。枪口指着我的头,现在聚光灯照在那把枪上,让它成为焦点。即使我只短暂瞄了一眼,还是看见了滑座上那几个精致的刻字:皮耶卓·贝瑞塔。我看见枪身新上的油。我还看见保险打开后才会露出的小红点。

“把它拿走,理察。”我说。

“除非我爸爸不站在那里。”他说。

“放开他,昆恩。”我说。

“别开枪,李奇,”理察说,“我会先对你开枪。”

这时,昆恩几乎将贝克拉到他正前方了。

“别开枪。”理察又说一次。

“把枪放下,理察。”我说。

“不要。”

“把枪放下。”

“不要。”

我仔细听着他的声音。他没移动,还是站在原地。我很清楚他的位置,也很清楚该转身多少角度。我在脑中排练动作:转身,开火,上膛,转身,开火。我可以在一又四分之一秒内解决他们两个,昆恩绝对来不及反应。我做了个深呼吸。接着,我心里浮现理察的样子:呆呆的发型,少了只耳朵,还有那细长的手指。我再想像他被霰弹枪炸开的情景,子弹冲破他的身体,巨大的动能将他轰成两半。我不能这么做。

“把枪放下。”我说。

“不要。”

“拜托。”

“不行。”

“你这是在帮他们。”

“我在帮我爸爸。”

“我不会打中你爸爸。”

“我不能冒这个险。他是我爸。”

“伊莉莎白,快叫他听话。”

“不,”她说,“他是我先生。”

陷入僵局了。

情况比僵局更糟,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做。我无法对理察开枪,我做不到。因此,我也不能对昆恩开枪。而我又不能说出我不会对昆恩开枪,要不然对面八个坏蛋就会马上拔枪对准我。我或许能干掉一、两个,但迟早会被他们制伏。

另外,我又没办法把昆恩跟贝克分开。昆恩绝对不可能放开贝克,乖乖跟我走出房间的。

C计划。

“把枪放下,理察。”我说。

注意听。

“不行。”

他没移动。我在脑中再排练一次:转身,开火。我深吸一口气,迅速转身并开火。枪口对着理察右侧一吋,朝着窗户发射。子弹冲破窗帘,将整片窗子的玻璃连边框一起轰掉。我往那里跑了三步,奋力往前一跳,跃出洞口,身上裹着扯破的丝绒窗帘在地上滚了两圈,再立刻起身拔腿狂奔。冲向岩岸边。

我跑了二十码后停下来,转身往回看。屋里剩下的窗帘让风吹得不停摆荡,一下探出刚被轰开的破洞,一下又缩回去。我还听见布料猛然拍打的声音。洞口内亮着黄色的光,几个影子挤在破掉的窗边。窗帘和屋里的人全都在动。不断拍动的窗帘从破洞探进探出时,里头的光线也变得一下暗一下亮。

有人对我开枪了,是手枪,一开始两发,然后四发,接下来同时有五发。愈来愈多。子弹从我身旁呼啸而过,击中岩石迸出火花后又弹开。石头碎片到处乱喷。枪响听起来很小,像模糊的劈啪声,感觉没什么杀伤力,不过这是因为声音被强风嗥叫及海浪撞击的噪音给盖住所致。我跪在地上,举起胁迫者,那些枪声随即停止。但我没开火。接着,有人扯掉窗帘。光线从屋子涌出,照在我身上。我看见理察和伊莉莎白被强迫推挤到人群正面,他们的双手都被扭在身后。昆恩的脸出现在理察肩膀后方,他正拿着一把枪对准我。

“开枪打我啊!”他大喊。

强风几乎吹散了他的声音。我听见后方传来第七道浪撞击岸边的声响,浪花向上飞溅,被风吹动,重重打在我后脑勺上。昆恩一个手下出现在伊莉莎白背后,他的右手腕放在她肩上,手里握着一把枪,而她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我看见另一把枪的枪托弄掉了窗框碎片,然后往外伸,对准我。接着,理察被猛力往前一推,膝盖移到窗台上。昆恩推着他一起出来,把他紧紧扣在正面当挡箭牌。

“开枪打我啊!”他又喊了一次。

伊莉莎白也被抬出来了。有只粗壮手臂抱着她的腰,而她只能绝望地乱踢。她也是让昆恩的手下紧紧拉着当掩护。我看见她的脸,在黑暗中十分苍白,表情非常痛苦。我拖着脚步后退。更多人出来了,他们挤在一起,成一个楔形,而理察和伊莉莎白一起被推在前方挡着。楔形队伍倾斜着往我这里移动,看来他们的动作并不协调。总共有五个人拿枪。我慢慢后退,他们继续前进,接着又开始射击。

他们故意打歪,想要围捕我。我往后退,一面计算着子弹数量。五把枪,弹匣全满,所以他们至少有七十五发子弹,搞不好还更多。而他们刚才开了差不多二十枪,还剩很多子弹。而且他们的射击方式是刻意的。他们不是随便开火,而是对准我左右两边的岩石,每隔几秒固定开一枪。他们就像机器一样步步逼进。就像一部以人肉当装甲的战车。我站起来,继续后退,楔形队伍也不停前进。

理察在右边,伊莉莎白在左边。我选定理察后方一个家伙,瞄准他的右侧,对方一见我这么做,马上怕得缩回去。整个楔形挤得更密,现在变成一支狭长的纵队了。他们一直前进。我没开枪,只能一步步后退。

我的左脚跟踩到了那处裂缝的边缘。

海水溢出裂缝,淹没我的鞋子。我听见海浪声,也听到砂砾滚动并被吸走的声音。我把右脚移到左脚边,站在边缘保持平衡。我看见昆恩对我笑,牙齿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晚安啦!”他大喊道。

活下去,看看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

纵队里七个人中有六个举起手枪瞄准我,他们在等昆恩下令。我听见第七道浪正从我脚下冲进来,海水淹没我的脚踝,流到我前方十呎处,停了一下,然后像节拍器般以同样速度往回退。我看着伊莉莎白跟理察,看着他们的脸,心想:不是我死就是他们死。接着,我丢掉手中的胁迫者,往后跳进水中。

一开始是受到冰冷的刺激,接着就觉得如同自高楼往下坠。但又不像自由落体。我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一个涂了润滑剂的冰冻管子,被一股无形力量以某种特定的陡哨角度往下吸,而且一直加速。我整个人颠倒过来,头下脚上地移动。我背部先落水,刚开始一刹那什么都感觉不到,只知道冷冰冰的水进了我的耳朵、眼睛和鼻子,海水也刺痛我的嘴唇。我距离海面约一呎,身体没有移动,我还担心自己会浮上去,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现在一定挤在裂缝边,举着枪瞄准水面。

可是没过多久,我的头发竖了起来。那种感觉很轻柔,像是有人将我的头发往上梳并轻轻拉扯。接着,那股力量开始拉我的头,有如一个壮汉用两只大手捧住我的脸,一开始非常轻,然后开始用力,愈来愈用力。那股力量移到我的脖子,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拉高了。它又移到我的胸口跟肩膀上。我的手臂本来随意浮动着,突然被猛拉到头上,然后我就从高楼往下坠了。我觉得自己好像用背部做出完美的直体跳水动作。我整个人弓了起来。不过,下坠速度变得愈来愈快,比在空中自由落体快多了。我仿佛被吸进一个巨大的软管中。

我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睁开或闭着。由于海水实在太冰冷,我身体周围的压力又非常一致,所以什么都感受不到。没有引力,只有一种流动感。

我就像处在科幻小说里的某种运输设备中被往下发送。我觉得自己像是液体,觉得整个人拉长了,突然变成三十呎高,一呎宽。四周只有黑暗与寒冷。我屏住呼吸。接着,身上的紧绷感全消失了。我将头向后仰,感受海水抚着头皮,然后踮起脚尖,弯曲脊椎,向上伸展双臂。这种感觉很平静,我就像颗子弹,我喜欢这样。

紧接着,我的胸口突然像是受到一记重击,这使我立刻明白自己要溺水了。所以我开始动起来。我翻了一圈要让身体转向,结果被大衣盖住了头,于是我不断在冰冻管子里翻滚旋转,好不容易扯掉大衣。大衣一离开我的身体,瞬间就被水流拉走消失。接着我脱掉外套,它也马上不见了。

我顿时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冰冷。我还在迅速下坠,耳朵也感受到很大的压力,甚至听到嘶嘶声。我的身体正以慢动作翻着跟斗,整个人像是陷在糖浆里,而我掉落的速度也愈来愈快。

这根管子有多宽?我不知道。我奋力踢水,双手不断划动,这种感觉好像陷进了流沙。别往下面游。我踢着水,摆动手臂,试图找到管子边缘,心里提醒自己:集中精神,找到边缘,慢慢来,保持冷静。别管水流会将你往下拉的事,虽然你下降了五十呎,但你也往边缘移动了一呎。我暂停片刻,重新振作精神再开始游。我拚命游,就像在参加游泳比赛,而对面露台上有个女孩拿着饮料准备好椅子要迎接这项比赛的赢家。

我掉进水里多久了?我不知道。也许十五秒吧。我差不多可以闭气一分钟。所以别紧张,努力游,找到管子边缘。一定有边缘,不可能整片大海底下都是这样。绝对不可能,要不然葡萄牙早就被淹没了。甚至还有半个西班牙。压力在我耳朵里轰隆作响。

我面对着哪个方向?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得赶快离开这道水流。我向上游,感觉潮流正跟我搏斗,它的力量太强大了。它一开始很温和,现在却像要将我撕裂,仿佛对我想游回去的决定感到非常愤怒。我觉得自己好像背着一千吨重的砖头在地上爬。我的肺开始膨胀并灼热起来。我慢慢从口中吐出空气,双手不停划水,继续往上游。

三十秒了。我知道自己正在溺水。我的力气愈来愈小,肺部空了,胸口也像快压碎了。我的上方有几十亿吨的水。我感觉自己的脸正因痛苦而开始扭曲,耳朵听见轰鸣声,胃里纠结着,左肩被波利击中的部分像要烧起来了。我脑中浮现哈雷的声音:我们还没见过再被海浪冲回来的。我继续踢水。

四十秒了。我根本没有进展,还是一直被拉向深渊,很快就要撞到海底了。我继续踢水,双臂使劲地划。

五十秒了。我的耳朵听到嘶嘶声,头痛得快爆炸。我的嘴唇紧紧压在牙齿上。我很生气。昆恩掉进海里还能活下来。为什么我不行?

我拚命踢着水。整整一分钟。我的手指冻到抽筋,水流冲袭着我的眼睛。超过一分钟了。我的双脚急速连踢,双手猛力挥动,努力游回水面。不断地踢,不断地挥。接着,我突然觉得水流有变化。我找到边缘了。那就像从急驶的火车上抓住一根电线杆。我用力挤出管子的薄层,一股新的水流抓住我双手,碰撞上我的头,接着乱流打遍我全身,使我突然又翻成头下脚上,静静浮在冰冷清澈的水中。

现在快思考,哪一边是上面?我克制全身肌肉,暂时停止运动,想推出方向。我在原处漂浮。肺里没空气了。我的嘴唇紧紧闭着,我不能呼吸了。我感到一股模糊的浮力,但我的身体没动,在水中静止着。在巨大无边的阴暗海中静止着。

我睁开眼察看四周,上面,下面,左右两边。我扭曲身体,转动头部,什么都看不见。这里简直就像外太空,一切漆黑无比,半点光源都没有。我们还没见过再被海浪冲回来的。

我感到胸口有些微压力,而背部的压力小一点。所以我是脸朝下悬浮着。现在我整个人是背部朝上往水面浮起,但速度非常缓慢。

我努力集中精神,找回对方向的知觉,修正身体姿势,弯曲脊椎,然后划动双手让手臂向上对着海面,双脚往底下移。出发。别呼吸。

我开始猛力踢水,双手大幅度摆动划着,嘴唇依然紧闭。我没空气了。我将头抬成某个角度,这样就能让嘴最先浮出水面。有多远?我的上方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还有一哩吧。我没空气了。我快死了。我张开嘴,海水灌进我的嘴,我用力吐掉,然后将水喝下。双脚继续踢。我眼里出现紫色光线,脑袋里嗡嗡作响,感觉像是发烧,像是整个人要烧起来了。

接着,我突然觉得冷得要命,然后又马上像裹了条厚重的羽绒被。被子很柔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我随即停止划水,因为我很确定自己死了。于是我张开嘴呼吸,结果吸进海水后,胸口立刻一阵痉挛,让我又将水咳出去。吸进又咳出,就这么重复了两次。我呼吸的全都是水。我再踢一次水。这是我的极限,只能踢最后一次了。我踢得很用力,然后闭上了眼睛,让身体漂浮,开始吸进冰冷的海水。

半秒钟后,我浮出水面。我的脸接触到空气,那种感觉很像心爱的人正拥抱着自己。我张开嘴,压紧胸口,费力吐出海水,迫不及待地大口吸气。接着,我像个疯子一样拚命让脸保持在水面上,呼吸着冰冷却甜美到极点的氧气。我边踢水边喘气,不断吸气、呼气、咳嗽并干呕。

我展开双臂,让两只脚浮上来,接着将头往后倾斜,张大嘴巴,看着胸口起起伏伏,吸满空气后再全部吐出。起伏的速度快得惊人。我觉得很累,但很平静,而且感觉模模糊糊的,这是因为我的大脑缺氧。我维持这个姿势在水面浮了整整一分钟,什么都不做,只是不断呼吸。

我的视力恢复了,看见天上有片灰暗的云。我继续大口呼吸。吸进,呼出,吸进,呼出,我噘着嘴唇,看起来很像要模仿蒸气火车的声音。我的头开始痛了,于是开始踩水,寻找地平线,但找不到。又快又急的海浪将我抛起又摔落,不停上上下下,高低差距大概有十呎到十五呎。我稍微踢水,算准时间,让下一波海浪将我带到最高点,在落下前往前看,结果什么都没看见。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接着我向右转了九十度,乘着下一波海浪到最高点,再看一次。远处似乎有艘船。不对,不是船,什么都没有。我正孤独地在大西洋中央漂流。我们还没见过再被海浪冲回来的。我再转了一百八十度,在波浪最高峰时往原来的左边看。什么都看不见。我掉下来,在下一波浪的最高点往最后一个方向看。

我离岸边一百码远。我看见了那栋屋子,看见明亮的窗户,看见那道外墙,也看见墙头上那些灯发出朦胧的蓝光。我将浸湿而变得笨重的衬衫脱到肩上,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往岸上游。

一百码。随便一个奥运游泳选手都能在四十五秒内游完一百码。任何一个高中游泳队员都能在不到一分钟内游完,而我花了快十五分钟才抵达。潮水正在后退,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往后移动。我觉得自己似乎还在溺水。不过最后还是碰到了陆地,用两只手臂绕过一块覆满冰冷黏液的光滑岩石,紧紧抱住不放。海况还是相当剧烈,大浪像机械般规律地击打在我身上,推着我的脸用力撞上花岗岩。但我不在意,我很享受撞击的感觉,每一次撞击都让我很开心。我爱死这块岩石了。

我靠在石头上又休息了约一分钟,才开始往车库区后方的岸边移动。我弯腰踩着浅水往前走,快上岸时,我跪了下来,再配合双手在地上爬行,然后翻过来躺着休息。现在有个人回来啦,哈雷。

海浪进来,冲到我的腰际。我继续躺着,双脚踏地将身体往上推,让海水只能淹到我的膝盖。接着我再翻了个身趴下,脸部贴着岩石。我感觉自己好像膨胀了。我觉得很冷,冷到骨子里,可是我的大衣不见了,我的外套不见了。胁迫者不见了,贝瑞塔也不见了。

我站起来,水像泄洪般从我身上流下。接着我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脑中出现里昂·盖伯的声音:那些无法杀死你的打击,只会让你更坚强。他以为这是约翰·甘迺迪说的。不过我认为这句话其实出自尼采,而且尼采说的是毁灭,不是杀死。不能毁灭我们的,会使我们更坚强。

我再蹒跚地走了两步,然后靠着院子的后墙停下,呕出大概一加仑的盐水。吐完后,我觉得好多了。我挥动手臂,交互踢脚,一方面让血液循环顺畅点,另一方面也甩掉衣服上的一些水。接着,我将头发往后拨,试着缓慢地深呼吸几次。我怕自己会咳嗽,因为我的喉咙被又冰又咸的海水弄得又肿又痛。

休息得差不多后,我便沿着后墙走,绕过转角,找出我藏放那包东西的小洞,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地方了。我来找你了,昆恩。

我的手表还能运转,上头显示我跟苏珊要的一小时早就过了。她应该在二十分钟前就已联系上ATF ,但那些人的反应会很慢。我猜他们可能在波特兰没有分部,而离这里最近的据点应该在波士顿,也就是女佣一开始被派过来的地点。所以,我的时间还够。

送外烩的车不在,显然晚餐已经取消。不过其他车辆还在,凯迪拉克,林肯,以及两辆休旅车都没离开。也就是说,屋里还有八个敌人。再加上伊莉莎白跟厨师两个非战斗人员。至于理察,我不知道该把他摆在哪一类。

我紧靠着屋子外墙移动,探查每一扇窗。厨师正在厨房里收拾东西,看来基斯特和梅顿把所有东西丢着就走了。我蹲低从窗户下方经过,继续前进。用餐室简直成了废墟,风从炸碎的窗口吹进来,撩起桌巾,将杯盘掀得散落一地。石青粉尘也全让风吹到房间角落,堆成几个小丘。天花板上有两个大洞。楼上房间的天花板说不定也有两个洞,而再往楼上的房间说不定也有。布伦内克子弹搞不好一路射穿了这栋屋子的屋顶,直奔外太空去了。

接下来是我曾在里头玩俄罗斯轮盘的方形房间,我看到三个阿拉伯人跟昆恩的三个手下。他们全部围坐在橡木桌前,什么也没做,每个人都一副茫然受惊吓的表情。不过他们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他们应该会在里面待上好一段时间。我蹲低从窗户下方经过,继续前进,一路绕到伊莉莎白和贝克的起居室。她在里面,还有理察也在。有人把那个死掉的家伙抬走了。她正坐在沙发上说话,讲得很快。我听不到她说什么,但理察听得很认真。我蹲低从窗户下方经过,继续前进。

贝克和昆恩都在小房间里,昆恩坐在红色扶手椅上,而贝克站在机枪收藏柜前。贝克脸上十分苍白,表情冷酷,带有敌意,不过昆恩看起来相当傲慢。他手里拿着根还未点燃的粗雪茄,将一头放进雪茄剪中。

绕完一圈后,我回到厨房,直接走进去。我的脚步很轻,没发出声音,金属探测器也没响,所以厨师没听见我接近。我从后面抓住她,一手盖住她的嘴,将她拖到流理台边。在理察对我做了那件事后,我可不想再冒任何风险了。于是我从抽屉找出一条毛巾,塞进她的嘴,接着拿另一条绑住她的手腕,又拿另一条绑了她的脚踝。躲好后,我就把她丢在水槽边的地上坐着。我再拿出一条毛巾,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进入走廊。

屋子里非常安静。我听得见伊莉莎白·贝克说话,声音很微弱。她那间起居室的门没关。除此之外,其他什么都听不到。我直接走向贝克的小房间,打开门,进去后立刻关上。

我一进去就碰上一团雪茄的烟雾,昆恩已经点燃了。我感觉得到他刚才正在笑,但一看见我马上僵住。贝克也一样,脸色苍白,吓得动弹不得。他们俩都瞪大了眼看着我。

“我回来了。”我说。

贝克的嘴开着,所以我送他一记烟拳。他的嘴立刻阖上,头猛力后仰,翻起白眼,整个人直挺挺倒在房间里铺的地毯上。这拳打得不错,但不是我最强的一击。到头来还是他儿子救了他。如果我没因为游泳花了太多力气,这拳本来会杀了他的。

昆恩从椅子上起身冲向我,他把雪茄丢了,伸手进口袋想拿某个东西。我一拳往他的腹部重击下去,打得他吐光空气无法呼吸,往前跪在地上。接着我再对着他的头挥了一拳,将他正面朝下推到地上,用膝盖压住他背后的肩胛骨。

“不要。”他说。他喘不过气。“求求你。”

我一手压着他的后脑,另一手从鞋底抽出凿子,从他耳后刺进去,一吋一吋慢慢推向大脑。凿子还没插进一半,他就死了,但我还是继续推,直到手柄卡在他的头骨外才停止。我让凿子就这么插着,从口袋拿出毛巾,擦掉手柄上的指纹,再盖住他的脸,然后疲倦地站起来。

“一〇一八,多明。”我对自己说。

我踩熄昆恩的雪茄,从贝克的口袋里翻出他的车钥匙,接着回到走廊上,穿过厨房。厨师的眼神一直跟着我。我蹒跚地绕到屋前,坐进凯迪拉克,发动引擎,往西开出去。

我开了三十分钟才到苏珊的旅馆。她在维拉努瓦的房间里跟他一起陪泰瑞莎·杰斯蒂。这个人已不再是泰瑞莎·丹尼尔,也不再穿得像个洋娃娃了。他们让她换上旅馆提供的浴袍。她已经洗过澡,恢复得很快,虽然外表虚弱而苍白,但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也像个联邦探员了。

她害怕地盯着我看。一开始我还以为她还搞不清楚我是谁,因为她在地下室见过我,或许认为我是他们其中之一。

不过我在衣柜镜子上看到自己的模样后才恍然大悟。我从头到脚都湿透了,身体不断打颤,皮肤整片惨白,嘴唇上的伤口不但裂开,边缘还变成蓝色。另外,我刚游回岸边,被波浪推着撞在岩石上时,也撞出一些瘀青,而且我的头发上沾了水草,衬衫上也都是黏液。

“我掉到海里了。”我说。

没人说话。

“我要冲个澡。”我说,“等等就去。你们联系ATF了吗?”

苏珊点点头。“他们正在路上了。波特兰当地警方已经封锁了仓库,也正准备要封锁那条沿海路段。你离开得正是时候。”

“我有去过那里吗?”

维拉努瓦摇头。“你不存在。当然,我们也从来没见过你。”

“谢啦。”我说。

“老派风格嘛。”他说。

洗过澡后,我觉得好多了,外表看起来也好多了。可是我没衣服可换。维拉努瓦借我一套,但我穿上后有点短,也有些宽松,于是我套上他那件旧风衣,把身体遮起来。因为我还很冷,所以把风衣裹得很紧。

我们点了外送披萨。大家都饿扁了。而且我喝了那么多盐水,觉得特别渴。我们吃吃喝喝,不过我没办法咬披萨的硬饼皮,只好吃掉上面的焗烤部分。一个小时后,泰瑞莎·杰斯蒂要睡觉了。她和我握手,很客气地说晚安。看起来她仍然完全不知道我是谁。

“那种药会让人失去短期记忆。”维拉努瓦告诉我。

接着,我们开始谈正事。苏珊很沮丧,对她来说,这整件事简直是恶梦。她在一个不合法的行动中损失了三名探员。虽然救回泰瑞莎,但这对整件行动完全没帮助,因为泰瑞莎一开始根本就不该去卧底。

“那就辞职吧。”我说,“改加入ATF。你们刚送了他们一个大礼,绝对是他们的风云人物。”

“我要退休,”维拉努瓦说,“我已经够老了,而且也受够了。”

“我没办法退休。”苏珊说。

在逮捕行动前一晚,多明妮·柯尔在餐厅问了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不确定她是什么意思。“妳是指,跟妳一起吃晚餐?”

“不是,我是说当宪兵。你想加入什么单位都行吧?比如特种部队,情报局,空降部队,装甲部队,只要你想都可以啊。”

“妳不也是这样?”

“我知道,但我很明白为什么我要当这种人。我想知道你选择当宪兵的原因。”

第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因为我一直想当警察,”我说,“可是我命中注定要进入军队,我的家庭背景就是这样,没得选择。所以我只好当军法警察了。”

“那才不算答案。你一开始为什么想当警察?”

我耸声肩。“因为我的个性就是这样。警察能做对的事情。”

“什么对的事情?”

“他们会照顾其他人,保护小人物。”

“就这样?为了小人物?”

我摇摇头。“不,”我说,“不尽然。其实我并不真的在乎小人物,我只是恨大人物。我恨那些做了坏事还沾沾自喜,以为能逃过法网的大人物。”

“所以你是因为错的理由而想做对的事啰?”

我点头。“不过我本来就想做对的事情。我认为原因其实没那么重要,反正不管怎样,只要能让事情有好结果,我就心满意足。”

“我也是,”她说,“我会尽量做对的事,尽管大家都恨我们,不愿意帮我们,而且事成之后也没人感谢我们。我认为做对的事才是最重要的,就是这样,对吧?”

“妳做了对的事吗?”十年后我这么问。

苏珊点点头。“对。”她说。

“深信不疑?”

“没错。”她说。

“妳确定?”

“完全确定。”

“那就放心吧,”我说,“结果就是这样。一开始就没人愿意帮你们,而事情结束后也没人会感谢你们的。”

她沉默片刻。“你做了对的事吗?”她说。

“毫无疑问。”我说。

我们的讨论就到这里。苏珊将泰瑞莎·杰斯蒂安顿在艾略特原来的房间,所以维拉努瓦自己睡,而我留在苏珊房里。她似乎对先前说过我们违反职业道德这件事感到有些尴尬。我不确定她是想继续坚持这个论点,或想收回。

“别紧张,”我说,“我已经累得全身无力了。”

这次,我证明了我真的累到极点,但我也不是没试着让自己清醒。我们开始了。她表示要收回之前那句话,也同意在某些状况下说“好”会比说“不”适合。这让我很高兴,因为我非常喜欢她。于是,我们开始了。我们脱光衣服,一起上了床,我还记得我亲她亲得很用力,弄得嘴唇好痛。不过我只记得这些。我马上睡着,而且简直是睡死了。整整十一个小时。

我醒来时,他们全都已经离开,准备回去面对各自的未来。我独自留在房间里,和一堆回忆作伴。快中午了,阳光透进百叶窗,我看见空气中的尘埃舞动。椅背上那套维拉努瓦借我的衣服不见了,改放了一包购物袋,里头装着新买的便宜衣裤。这些衣裤看来非常合身。苏珊·达菲目测尺寸的功力很棒。袋子里有两套衣服,因应冷热天气各一套。她不知道我会往哪里去,所以两种都准备妥当。她真是个实际的女人,我应该会很想念她,想念好一阵子。

我穿上适合热天的那一套,将另一套原封不动留在房间里。我想我可以先开贝克的凯迪拉克出去到九十五号州际公路上,先到肯尼邦克的休息区,把车子丢在那里。接着,我应该可以顺利搭到往南走的便车。九十五号州际公路可以通往任何地方,包括一路往南,直达迈阿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