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二十一章
两条狗把凯辛从睡梦中叫醒,黎明还未到来。他摸黑穿过空地,把它们牵到又冷又黑的房间里,然后回到床上继续睡。它们嗅了嗅厨房里的狗粮,却不肯吃,又回到床上,这两个家伙完全被宠坏了。
凯辛并不介意,它们趴在他的两边,向中间推挤着他,两个脑袋轻轻搭在他的腿上。他继续回到梦中,突然被刺耳的声音惊醒,那是来自记忆里的一个可怕的声音,像是金属互相刮擦的声音。他抬起头,脖颈紧绷着,努力去听那个声音。
只是一个来自梦里的声音,否则不管是什么样的异常动静,狗都会远在他之前听到。可他的睡眠也就此泡汤了,他清醒地躺在床上,右手手指受了伤,身体的痛感也在黑暗中慢慢复苏。窗外,黎明前的夜风在悲鸣。
小货车的那几个孩子。
相同的情况下,我还是会做同样的决定。
这直接导致两个年轻人丧了命。
直到坐在审讯室的那一刻,他才清晰地感到,从他跟维拉尼的那通电话开始,货车里的几个孩子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从那时起,他们的生命已经在一点一点流逝了。年轻人的鲜血从他们的身体里一路流到了他的脚下,流进他的脑海,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一个永远无法被照亮的阴影。
我觉得你可能是有点过于敏感了,只是三个坐在小货车里的孩子,
处理起来不会那么棘手的。
如果霍普古德跟维拉尼沟通过,情况会有所不同吗?维拉尼会不会拒绝霍普古德直接向他提出的这个建议?
不管他们在土著居民区如何大肆搜捕这几个孩子,都不会造成两个生命的陨落。
他努力地想要把思绪拉到别处,不再去想这些问题。
重建汤米·凯辛被炸毁的房子,这是个多么愚蠢的想法。那可是自“一战”结束后就化为废墟的老古董,这项工程永远也完成不了,他只是想暂时借此打发一些时间,什么时候没兴致了,也就放弃了。他从来没干过体力活,没建造过任何东西,他是怎么想到这个主意的?
那是他遛狗回家路过那片荒野时,莫名产生的念头。后来有天清早,上班途中,他在十字路口碰到了伯恩,他那辆道奇卡车的后车厢里放着一堆未经清理的旧红砖。伯恩露天坐着,他旁边是一个叫科洛的当地老瓦匠,凯辛每回看到他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他们正在全神贯注地铲着旧砖上的砂浆,周身笼罩着一大团灰蒙蒙的尘土,老头儿还有一搭没一搭地用他那宽大的齿缝吹着口哨。
他们把车停在路边的绿化带旁,下了车,伯恩穿过马路,嘴里叼着烟。
“今天起得挺早啊你。”凯辛先开了口,“该不会是摸黑把谁家给拆了吧?”
“你们这些吃软饭的蠢货哪懂得什么叫诚实劳动,合法经营?”伯恩反击道,“一个个肥臀大腚的。”
“怎么,你是臀部研究专家吗?”凯辛道。然后他问了一句改变命运的话:“你那儿有多少块砖?”
“三千多块吧。”
“卖多少钱?”
“你管得着吗?”
“多少钱能卖?”
“VIP顾客的话,四十元一百块,清理过的。”
“二十五?”
“别人我都能卖到四十,怎么能二十五就卖给你呢?知道这些旧砖块多稀罕吗?这可是古董啊,老兄!”他利索地吐了一口痰后继续说道,“不,你不知道,你他娘什么都不懂。”
“三十。”
“你要砖头干吗?”
“我打算重修汤米·凯辛的房子。”凯辛不知从哪儿冒出了这句话。
伯恩摇了摇头:“知道吗?你他娘也是个姓凯辛的疯子!三十成交,运费另付。”
砖块现在就码放在废墟旁边。
凯辛站起身,穿上衣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天际露出了一抹鱼肚白,他带着两条狗去海滩,大约十五分钟的车程,最后是段难走的土路。如大理石般白亮的天幕下,他顶着冰冷的晨风,赤脚走在被海浪冲刷干净的硬沙上。
爸爸回头走到他身边,抬起那只受伤的脚,尖锐的鱼钩扎进了他大脚趾旁的嫩肉。
“这个该死的钩子没法往回拔。”米克·凯辛说,然后他猛地用力向前一推,钩子从血肉的另一端破皮而出。
凯辛还记得那个带倒刺的鱼钩被推出来时的样子,它看上去很大。爸爸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它,把那该死的东西整个往前一推,戳破皮肉之前,钩尖顶着外皮像一个逐渐成形的小山包,鼓鼓的,长长的白色尼龙鱼线从他的血肉里被抽出,那种感觉他至今记忆犹新。
两条狗很喜欢沙滩,但它们对大海没什么兴趣,它们去追赶海鸥,彼此追逐玩闹,对着轻柔的海波咆哮,然后迅速跑开,爬到沙丘上的滨草丛中寻觅野兔的踪迹。凯辛一边走,一边看着大海,清晨的冷风带着从沙丘上吹下来的沙砾扑面袭来,他不自觉地背过脸去。
就在几个大浪之后,一波来势汹汹的海浪正向沙滩这边逼近,他们赶忙退向石溪咀方向的高地,奔涌而来的潮水与沙坝狭路相逢,瞬间被打碎成五到六个势弱的浅滩,像几根粗细不均又参差不齐的手指饼干。这里,就是上次塞西莉·艾迪森跟他讲的,阿德里安·法伊夫打算开发度假胜地的地方。
酒店,高尔夫球场,高级寓所,天知道还会建些什么。妓院,赌场,大概你能想得到的娱乐场所这里都会有。
在这样一个气候恶劣的地方开发度假村,亏他们想得出来!
两条狗跑向第一道溪湾,毫不在意被海水打湿了爪子,一门心思越过那“第一根手指饼干”。凯辛向它们吹口哨,两个毛茸茸的脑袋立刻看向他,顺从地转身回头,他们准备回家吃早饭了。
给它们喂食之后,他去洗了个澡,找出一件干净的衬衫穿上,整理好着装去蒙罗港警局收拾他的个人物品,没有人知道他这次要停职多久。永远都别复职了,他想。
警局外面停着一辆老式的沃尔沃轿车,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女人,后座上还安置着两个孩子。凯辛在警局后面泊了车,正当他打开后门准备进去时,那女人按响了前门的门铃。
他抬起头,透过百叶窗向外看了看: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里里外外穿了好多层衣服,她看上去很虚弱,挑染的红绿两色头发乱蓬蓬的,嘴角处还有一个新鲜的口疮。
凯辛给她开了门。
“你们倒是在这里优哉游哉地过得挺舒坦啊。”她一进门就神经质地指责起来,“这他妈是警察局,还是个什么娱乐场所啊?”
“再过半个钟头我们才上班,那边的牌子上写了。”
“老天,你们跟那些该死的医院一个德行,人们只能在上班时间才可以生病,还得朝九晚五吗?”
“我们耽误你的什么紧急要案了吗?”他一边说,一边向询警台后方走去。
“我受够整个该死的城市了。”她接着抱怨道,“昨天晚上去超市,他们说看到我拿了一袋冷冻食品装到兜里没付钱就带出去了,还有鼻子有眼地说看到我在车旁边掏了出来。难道说,我他妈能揣着冷冻豌豆走来走去,是吗?你说是不是?”
“谁说的?”
“柯蕾那个贱人,她不是什么好东西,臭婊子。”
“她都做过些什么?”
“我刚一进店,她就把我给拦住了,说我已经上了这家店的黑名单,不让我进。半个城市的人都在那儿看着,全都听到她说的那些话了。”
“所以,咱们说的这是哪家超市?”
“SV超市,拐角处那家。”
“好吧。”凯辛说,“那你可以去麦克斯韦超市嘛!”
她仰起下巴盛气凌人地逼近他:“你他妈这是什么态度?有你这么办事的吗?查都没查就判我有罪啊?他们说什么你他妈就信什么了?”
凯辛感到自己的眼底升起了一小团火焰:“那你想让我怎么办?你怎么称呼?”
“我姓雷德,贾丁·雷德。这事好办,你跟柯蕾那个婊子说,她没有权利禁止我出入那家超市,警告她别再找我麻烦!”
“商店有权利拒绝任何人进入。”凯辛说,“就是首相来了,他们也能跟他说不想做他的生意。”
贾丁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她将信将疑,继而露出一丝冷笑,“这他妈是真的吗?少跟我扯淡!你告诉我,要是我在那个该死的超市门口停一辆奔驰,那个婊子还会这么对我吗?醒醒吧,先生,这才是现实!”
凯辛现在有些怒了。“你的投诉我会登记下来的,雷德女士。”他冷冷地说,“你这个问题也可以向消费者协会反映下,电话簿里有他们的联系方式。”
“就这样了?”
“就这样。”
她没趣地转身离开,快到门口的时候,又转过身来。“你们这些杂碎,”她愤恨地骂了一句,“你们这群走狗,跪舔有钱人才是你们的工作吧?”
“你有前科吗,贾丁?”凯辛道,“什么样的前科?你是不是麻烦缠身了?怎么不进来坐坐?我来查查你的案底。”
“你这个人渣。”她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说完她就离开了,还试图摔门而出,但警局的门不是那种可以用力关的类型。
凯辛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翻阅收文篮里的各种文件,寻找需要他处理的文件。狗在外面的院子里走来走去,像是关在监狱里的囚犯,行走只是因为那样好过其他选项。
我根本就不适合这份工作,凯辛想,如果我连警局的这点破事都处理不好,其他警务工作就更别想干好了。雷·萨里斯还对我做了什么?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这个丧心病狂的浑蛋还做了什么破坏我神经系统的事情?我以前是很有耐心的,根本不会急躁,更不会打人,我做事情都会三思而后行。
凯辛警员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在暴力冲突案件中表现尤为出色。
威利斯中士在对凯辛的第一份评估报告中如是写道,在提交之前他曾经拿给他看过。“孩子,别骄傲。”他说,“我这样评估所有的新女警。”在他的办公桌旁,他转过身来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大家都这样写报告来鼓励新手。”
肯德尔来了,她正在煮茶,背朝着他说:“克罗马迪那件事。”
“别提了,事情彻底搞砸了。我现在放假了,这里交给你负责,新来的那小子会留下来帮你扛点事。”
“多久?”
“谁知道呢?大概要等到伦理道德委员会查清楚责任所在吧,也可能是永久性停职。”
“他们是布戈尼那个案子的凶手吗?”
“有这种嫌疑。可能是他们,或者他们认识的人。”
“不幸中的万幸。”她说。
凯辛望向窗外的天空,他忽然对肯德尔生出一些怨怼,她真的很驽钝。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晚枪口的火光,那辆被撞毁的小货车,那场大雨,还有水坑里的血,那两个男孩,血液从他们破碎的身体里汩汩流出,年轻的生命一点一点地消逝。他想到了他的儿子,他也有一个男孩。
“他们只是有嫌疑,小肯。”他说,“没有人该死,仅仅因为我们认为他们可能干了坏事就该死,没人赋予我们那样的权力。”
你他妈也是个缺少良知的家伙,凯辛想。
肯德尔走回自己的办公桌。
他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拿着那些文件和他的笔记本走过来,把它们放到了她的收文篮里。“基本上都是最新的案情记录。”他交代了一句。
她没有抬头看向他。“对不起,乔,我不该那样说。”她说,“就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话就脱口而出,我本想说……”
“我知道,你是一心维护咱们自己人的利益,这是你的优点。有任何需要,随时打电话给我。”
他走到后门的时候,她开口说道:“乔,搭档这么久了,真舍不得你走。好的,有问题我会打电话问你的。”
“等你电话。”说完,他就走了出去。
不知不觉走到了都柏林路,里昂的店外停着一辆崭新的四轮驱动越野车。店里有两名顾客,一对中年夫妻正在吃早餐。看上去很柔软的皮夹克垂在他们的椅背上。
“黑咖啡,打包。”凯辛说,“大杯。”
“你要么在这里喝,要么就带个真空杯来打包。”里昂说,“一次性塑料杯配不上这么好的咖啡。”
凯辛完全不在意。“我知道了。”他说。
里昂朝咖啡机走去:“你们警局新来的那个壮小伙昨天来这儿了,拿东西挺痛快,但是好像不大乐意付钱,磨蹭半天才把钱付了。”
凯辛看向街对面,塞西莉·艾迪森正和香薰店外面的一个女人在聊天。“他是城里来的一个小伙子。”他说,“城里人对待警察跟这儿不一样,都像对待皇室贵族一样。”
“我听懂你的意思了。收到,长官。警局里都是这么说的,对吧?收到?”
“我们会说收到,说布鲁斯,也说里昂,我们有很多种说法,具体用哪一种看情况。”
里昂端着杯子放到柜台上,封上盖子:“你们会为这次的游行示威增加警力吗?”
“游行示威?”
“场面有可能会失控,抗议人群中有好多暴力倾向的小年轻的,而那帮有钱的老流氓也不肯让步。”
“我不在的这两天,错过什么事了吗?”凯辛说,他完全不知道里昂在说些什么。
“抗议阿德里安·法伊夫修建度假村的游行啊,你不知道?最近都不在吗?”
“不知道这个小城里发生的事,最近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不过现在好了,我休假了。”
“为什么你不考虑去努沙休养一阵呢,可以跟那些有钱的退休缉毒警察聊聊天?那儿很暖和。”
“吃不惯那里的食物。”凯辛说,说“食物”这个词的时候,他才注意到那奇怪的拼读,“听着,跟往常一样,给我来一块大火烤的乳酪加番茄。”
里昂夸张地抬起右臂,用手指抹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像是在擦汗似的:“你确定不需要羊奶乳酪加半干有机番茄,再配上发酵手工面包,是吗?”
“不需要。”
“我想我能给你搞一些老番茄,鼠夹专用乳酪,再加几片机制白面包。”
凯辛买了一份都市报,驾车前往公共海滩。一个冲浪者正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翻过一个大浪。
报纸的第三页标题写道:
公路缉捕,车祸和枪战致两人死亡。
昨天的报纸没来得及刊出这则消息,今天才见报。报纸上,三名年轻人的照片比他们实际年龄更年轻,但文字说明中根本没提年龄。报道对记者会上给出的半路截捕的说法并不买账,他们是在追捕中慌不择路变错了道。写到卢克·埃里克森的时候,他说,“显然是死于枪林弹雨之中”,7名警官因此正接受调查。
另一则消息标题如是写道:
澳大利亚共和党强烈谴责警方
鲍比·沃尔什的发言被援引了过来:
震惊和悲伤,这就是我此刻的心情。卢克·埃里克森是我妹妹的儿子,一个聪明的男孩,每个人都对他寄予厚望。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些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两个年轻人死了,这是一个悲剧。而在这个国家,像这样的悲剧太多了。纵观整个澳大利亚,这是警察阶层普遍存在的一个文化问题,土著人总是被区别对待。如果能随意对人行使私刑,那还要法庭做什么?在克罗马迪发生这种事情,我一点也不惊讶。现任联邦政府司库,在担任州警察署长期间,就在那里巩固了这种文化。他帮助当地警察掩饰了两起土著拘押致死事件,这次选举活动中,我一定会提醒他这些不光彩的过去,并且我会时常地提醒他,我保证。
烤奶酪三明治味道不坏,薄面包片烤得焦黄,边缘流出了融化的乳状物,黄黄的,看起来应该是奶酪。
德里·卡拉汉会不会记恨他?攥着狗罐头打他的事,凯辛觉得他应该不会在意,打了他,他自己的手指也受了伤,他应该再踢他几脚,那样才更痛快。
手机又响了,他花了好一阵才掏出来接起。
“活得挺快活啊?”电话一接通,维拉尼夸张的大嗓门就传了过来,“正穿着沙滩裤躺在海滩上晒太阳呢吧,我都能想象出来你的条纹大裤衩。”
“我正在读今天的报纸,看到了不少好消息。”
“我跟你说一个好消息,典当行那家伙找到了。他确认了帕斯科和唐尼的身份。”
冲浪者飞上了一堵巨大的水墙,但那浪头并不愿意就此被征服,立刻蜷曲起来。他应势站起身,巨浪与海岸边的沙坝不期而遇,撞出朵朵碎浪,掀起了另一轮高潮,他从浪花中冲了出来,踏着冲浪板稳稳着地。
“我刚刚跟警督沟通过了。”维拉尼说,“事实上,是他打给我的。他一直在说,我压根儿就插不上嘴。应急公关专家认为,我们被对手玩得团团转,我觉得那应该是指鲍比·沃尔什和媒体。所以,只有劳埃德和斯泰格斯被停职了,你还是重回岗位,达夫也会回来协助你,他会做你的助手。”
“其他人呢?”
“普雷斯顿被调到了谢帕顿分局,凯利去了拜恩斯代尔。”
“霍普古德呢?”
“继续他的工作。”
“也就是说,这个黑锅都让他的下属背了?”
“这是警督的决定,乔,他参考了公关专家的意见。”
“领导力也不过如此。那悉尼方面呢,典当行那边,只确认帕斯科和唐尼参与了典当?”
“埃里克森当时可能在外面等着。”
“唐尼现在怎么样了?”
“他还在医院,病情观察中。但是他没事,有些瘀青,都是些皮外伤。他将被以蓄意谋杀的罪名指控,上午十点钟,他会在律师陪同下,接受我们的审讯。”
“今天上午十点?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这通知真及时。”
“幸运的话,他会替自己辩解。”他说,“如果他不肯开口,那就再说吧,到时候你看着办。”
“辛戈不在了,我们就这么办案吗?墙头草?”
“我们只能这么做,乔。”维拉尼漠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