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二十六章

当天晚些时候,一名叫米克的七十多岁老人从肯梅尔郊区过来。他用拖拉机拉着一个割草机在汤米·凯辛的旧宅废墟周围除草,地上满是碎玻璃碴和金属残片,还总撞到各种隐藏在草丛深处的坚固障碍物。

“干这么个危险的活计,我应该多收你钱的。”他一边把拖拉机和割草机装上自己的卡车,“但是我不能,对不?因为我干这个是无偿的,你给我六十块钱,我会拿去找个慈善机构捐了。”

“我是一名警察,”凯辛说,“宣誓过要维护国家税法。”

“算你五十块吧。”米克说。

凯辛给了他五十块钱,他把钱折叠起来,塞进帽子的吸汗带里。这个地区的人们总是习惯性地避税,无论是货物税还是服务税。

狗在新修的草地上撒着欢,尽情呼吸着刚剪过的青草气息,戴夫·雷布和凯辛绕着旧宅的废墟来回走着,丈量着尺寸。凯辛拉着皮尺的一端,雷布记下长度,并绘制着房屋结构图。最后,他们一起坐在断壁残垣上,雷布给他看自己记录下来的东西。

“这么大,”凯辛说,“从来没有想到这房子是如此之大。”

“汤米是个有钱的家伙,是吗?”

“他在金矿上赚了大钱,全花在这房子上了。他好像也养过一些马,我想。”

一阵风吹来,远处的青草荡起了曼妙的柔波,他们能闻到这风带来的泥土的芬芳,能闻到冰冷的大海。

“他一定是很早就疯了。”雷布说,“这房子应该建在暖和点的地方。”

“那是为了炫耀。”凯辛说,“他必须在这儿建。在汤米之前,凯辛家族的人就是那德行,他之后的也一样。”

雷布做了一支烟卷,点燃了它,舔了舔黏在下嘴唇的烟丝:“所以你想修好这房子,继续炫耀?”

“是啊。现在我们该做点什么?”

“问我?我怎么知道?”

又坐了一会儿后,他们起身准备离开,风比刚才更强劲了,令人有些站不稳。两人一齐望向狗那边,两只动物似乎感受到了他们的目光,四下里张望一通后,跑回他们身边,不过只待了一小会儿,又跑开了。凯辛想,自己是有多愚蠢才会想要重建这所房子,是时候放弃这个计划了,趁还来得及。

“这房子还有照片吗?”雷布说,“缺了一整片,不知道被炸到哪儿去了。我们还需要搭一个棚子,遮风挡雨用。”

他们往回走,夜色渐渐浓了,光线向山谷深处褪去。天黑得很快,二十分钟不到,白昼就被漆黑的夜彻底吞没了,因刚才丈量房子时反复弯腰,这会儿凯辛的身体感到疼痛。

走到棚屋附近,雷布说:“老爷子送给我一只兔子。在冰箱里,看到了吗?”

“没有。”

“都在冰箱里放两天了,最好今晚吃掉。”

凯辛什么也没说,他不想做饭。

“我能做,”雷布说,“做个炖兔子。”

凯辛犹豫了片刻,警察遇上了流浪汉,流浪汉住进了他的房子,还帮忙煮饭,当地人对此会非常感兴趣。同性恋,基友,同性恋警探和他的流浪汉基友。

但凯辛才不在乎。“听起来不错。”他说,“展示你的厨艺吧。”

他喂了狗,生起炉火,从冰箱里取出啤酒,坐下,疼痛似乎缓解了一些。雷布看上去并不是第一次做饭,他把兔子切成块,萎蔫了的蔬菜切段,把肉炒成了熟褐色。

“这酒可以用吗?”雷布指着架子上的一个瓶子问道,“还是要留着干别的用?”

“开瓶器在那儿挂着呢。”

雷布打开那瓶酒,往锅里倒了一些,加上水。“先这样炖着。”他说,“我一会儿回来。”

他走向侧门,狗儿们从地上爬起来,跟着他走了出去,凯辛读着报纸,昏昏欲睡。雷布回来了,两条狗先跑进屋,直奔凯辛而去,亲热地蹭着他,仿佛它们是去了趟遥远的北极,才刚刚回来,尽情宣泄着一路上对凯辛的思念。

凯辛觉得雷布的炖肉做得非常棒,他拨了一些盖在米饭上,端着碗坐到炉火旁,边看电视,边吃起来。戴夫坐在桌子前吃饭,边吃边看报纸。电视上开始播放新闻,蒙罗港的游行在第六条:

澳大利亚联合党领导人鲍比·沃尔什今天在海滨小镇蒙罗港的集会发表讲话,反对当地的旅游度假开发项目。

这次集会有电视报道喜欢的元素:老人和小孩携手同行,示威人群一起唱歌,还有一场小殴斗。

“算那家伙幸运,没被指控故意伤人。”凯辛说,没有抬头看雷布。

“正当防卫。”雷布说,“他也没怎么下狠手。”

“你们流浪汉懂得怎么保护自己。”

“那只是个醉汉,”雷布说,“完全没难度。”

他们观看了鲍比·沃尔什的演讲片段,他看起来被雨淋透了,有一个镜头特写,雨水从他的脸颊滑落下来。电视上,那个老太太亲吻了他,他亲切地微笑,手还关切地扶着她的胳膊肘。

沃尔什做了一次简短的访谈,然后摄像头跟随他和海伦·卡斯尔曼,拍到了他们分别与凯辛、肯德尔和韦克斯勒交谈的画面,能明显看出那是长焦镜头拍的。

凯辛心中一凛。他当时没注意到远处有镜头对着他,否则一定会转身避开。那个顶着发胶雕塑的女人旁白道:“鲍比·沃尔什也借此机会与警探乔·凯辛对话。在周四克罗马迪外郊土著片区的两名青年,沃尔什的外甥卢克·埃里克森和另一位青年科里·帕斯科的死亡事件中,凯辛是在场警察之一。”

鲍比·沃尔什又用手理了理自己的湿发:“我只是跟警官打个招呼,我和他是小学同学。希望我们能还原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真相,为死去的孩子伸张正义。我是说我希望,二百多年来,土著居民也一直这样希望着,希望在生活中获得真正的公平和公义。”

雷布站起身,走到水槽边,清洗他的盘子和刀叉。“你朝那个孩子开枪了?”他问道,语气平淡。

凯辛郑重地看着他。“没有,但如果他用猎枪指着我,我想会的。”他说。

“我等下就走了。”

“你炖兔子很有一手,”凯辛说,“有机会随时再来炖一只。”

走到门口的时候,狗也想跟着他出去,雷布回过头来问道:“电锯什么时候能到?”

“明天,伯恩说他一开工就把水箱和电锯一起送过来,但他那么说可能是指早上,也可能是半夜。”

“我们还需要些东西:水泥,沙子,木材,所有这些,我都写在清单上了,放在水槽那里。”

“要多少水泥?”

“六袋吧。”他说,凯辛能感觉到雷布在为他节约。

“需要弄一台水泥搅拌机过来吗?”

雷布摇了摇头:“除非你打算再从路上找几个无辜的伙计一起来给你干活。”

“我一直在找。”凯辛说。

他打电话给伯恩,之后不久便觉困倦袭来,身上的伤痛又加剧了几分,他突然感到一阵难过,于是早早上床休息去了。他很快便睡着了,但一个噩梦惊醒了他,这是一个从未有过的梦境:漆黑的夜里,雨下得很大,耀眼的火光和尖叫声,到处都是人,一片混乱。他被困住了,像被类似八爪鱼的东西给缠住了,他努力地挣脱,但那东西死死地攀住他。空间越缩越小,空气也渐渐稀薄,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就快死了,恐惧裹挟着他向深渊飘去。

他在自己的大房间里醒了过来,闹钟的表盘和指针发出幽幽的绿光,他感觉到心脏还在胸膛里跳动。屋外,夜风呼啸着吹过瓦楞铁皮房顶,飕飕作响。

他从床上爬起来,狗听到他的声音,在门外叫唤,他放它们进来。它们爬到床上,相互挤着,跳着,依偎着趴下来。凯辛打开了台灯,往炉子里添了些木柴,裹着毯子,坐下来读《诺斯托罗莫》。


每次总有一名随军神父——某个满面胡楂儿、浑身污秽、腰间插着大刀、上尉军装的左胸上有用白棉线绣的小十字的壮汉——尾随,他嘴角叼着香烟,手里拿着木凳,去听忏悔,赐予宽恕;因为国家的大救星公民(古斯曼本在请愿书中的正式称谓)并不反对理性的仁慈。行刑队凌乱的枪声会传过来,有时还会跟着单独的结果性命的一声;一小股浅蓝色的烟雾会从苍翠的树丛后袅袅升起……


他在破旧的大椅子上睡着了,清晨醒来,狗儿们轻拱着他,两条尾巴交叉摇摆着,像毛茸茸的节拍器。当他向壶里灌水时,台子上的电话响了。

“老板,我是马丁警员,克罗马迪警局这边的。我奉命告知您,唐尼的母亲几分钟前打电话过来,说他失踪了。她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失踪的,昨晚十一点时,她还看到他在床上。”

凯辛捂着话筒,清了清喉咙:“在下次保释报到之前,他都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告诉他妈妈询问一下他的朋友,看看有没有其他人一起失踪了。有消息随时打我的手机。”

他走到外面,撒了泡尿,望向山坡,深红的枫树像点燃的火种,透过清晨的薄雾跃入眼帘。他活动了一下肩膀,试图缓解身体的僵硬。

唐尼上午十点之前不会去警局报到,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