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假狮子 4
北川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家里只有母亲和他一个孩子,他不知道父亲是谁。听说父亲原本在武藏小杉开一家小餐馆,他去世时北川才三岁。从鱼市回来的路上,一辆闯红灯的卡车撞上了父亲的小货车。
北川的脑海里残留着一些模糊的片段,庄严的葬礼上聚集了很多穿着丧服的人,那场景看起来仿佛很遥远。父亲是个怎样的人,用什么声音说话,又怎么疼爱年幼的儿子,这些北川都不记得。母亲曾告诉他,父亲是个不怎么喝酒的人,个性老实,对工作也很热心。这样看来,北川可能不像他父亲,而是更像他母亲吧。
父亲去世之后,原本两人一起经营的小餐馆就由母亲独自打理了。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很开朗。毕竟她才三十多岁,还是个有点姿色的寡妇,或许这些就是她吸引男性顾客的原因吧。虽然不知道父亲在世那会儿的情况,不过母亲的小餐馆一直生意兴隆,坐台上总是坐满了常客。从傍晚五点开门起,母亲就一路工作到深夜十二点关店,用赚来的钱供北川一直读到大学毕业。
餐馆的生意再好,充其量就是一家小店。虽然用良心价留住了常客,却相当忙碌,盈利也不多。北川很清楚,为了供他上大学,母亲一直过得很辛苦。同年级的人都忙着参加网球社团或联欢会,唯独北川对社团活动不感兴趣,一有时间就去打工,算是一个人缘挺差的学生。因为他必须尽可能地自己挣到学费,让母亲少一些负担。虽然心里并不是那么渴望玩乐,但看到同学们拿着父母的钱四处游玩,那种精神上的鸿沟还是会让北川感到恼火。
这些人没有危机感,对于存在的问题也缺乏认识,只会坐享安稳和现状。这些蠢货既轻浮又肤浅,实在令人唾弃。在北川还是个学生的时候,就对这种人萌生了厌恶感。
北川进入成立没多久的东京建电之后,这个想法依旧没有任何改变。那已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了。
在同期进公司的人当中,北川比谁都认真对待工作,接连取得令旁人惊叹的成绩。而自从有了部下之后,他对于怠慢工作的人就绝不留情。有些人觉得就算稍微偷懒一下也不至于丢掉饭碗,这种天真的上班族秉性,北川是绝不原谅的,所以他非常厌恶公司里那些只挂名不办事的家伙,也一直在尽力铲除他们。
北川的做事风格,俨然拼命三郎,这种拼劲支撑着他快速成长;而暴躁的性情和重达九十公斤的结实身体,让他得以熬过那些很多人都撑不过的状况。进入公司的同时,北川就被分配到产业课,处理与住宅相关的材料。总公司索尼克加诸的目标也在他的努力下一一完成,从根基上支撑着东京建电成长为索尼克的主要分公司。
当时的北川,被人冠以“狮子”的绰号,因为他的行动就像狮子一样迅猛。
进入公司的第五年,产业课——即现在的营业一课——在总公司的格外关照下得以重点强化,日后在索尼克担任要职的梨田也被送上了课长的位子。当时,北川的头衔是系长,而八角就是在那个时候调到了产业课。与北川一样,八角在公司里的成绩相当显赫,也是以第一名晋升为系长。于是就形成了以梨田为课长、北川和八角两位系长相辅相成的体系。
虽说相辅相成,但实际情况是,上头给他们布置了一个高到几乎不可能达成的定额。为了完成这个任务,他们每天都仿佛置身于地狱之中。
八角的团队做的是一体化浴室和住宅内部的产品,而北川负责的是热水供应设备和太阳能系统,主要是一些设置在室外的设备。他们各自从公司里精挑细选了几个部下。
那是一项繁重的职务。由于课长梨田总在早上七点半就到公司,为此所有人都是七点左右就来上班,趁着清早汇报前一天的成果或制作资料,然后在上午九点,所有人一起外出去跑业务。从索尼克派遣过来的梨田,是一个对数字非常纠结的人,绝对不允许他们没完成定额。为了营业额,道德也被视作毫无价值。因此,只要能拿下定额的数字,北川什么都愿意做。例如向老年人或客户强买强卖,给厂家一些甜头,甚至私底下给房地产公司的负责人提供回扣——他看重的不是怎么卖,而是能否多卖。
梨田担当课长一年多之后,业绩提升的代价是课里好几个人或熬坏了身体、或精神出现异常而停职、辞职。有一个男员工出了公司之后就再没回来,梨田以无故缺勤的理由,毫不留情地将他清除,让周围的人都胆战心惊。梨田身上带着索尼克的威势,整个公司里没人敢与他唱反调,包括社长在内。梨田说是这么回事,那便是规定了,连营业部部长都不敢提一句反对意见。
不过,能在梨田底下做事,北川反倒觉得很舒适。那些矫情到令人反感的同事和部下,北川一如往常地反驳和否定到底,不过梨田对此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北川能拿出业绩。他发挥与生俱来的严谨和韧性,脚踏实地一点一滴挣来的业绩是不争的事实,不管是谁,任何未能达成定额的理由,在他这儿都是没用的。
但是,即便是这么能干的北川,总公司设定的那个目标也不是那么容易完成的。要是完成了今年的任务,索尼克明年就会再丢来一个数字更高的定额。越是拼命干,就感觉自己的脖子被绞得越紧。除了指挥部下,北川自己也要四处跑业务直到深夜,连他也渐渐觉得定额的完成情况不乐观。
当时北川负责的是一家大公司——大和制造厂的订单。该制造厂生产的新型列车即将交付于关东电铁,公司命令北川拿下那些列车所用座椅的订单。
如果这个订单能谈成,不仅能开拓全新的事业领域,而且肯定能获得巨额的收益,定额也能完成了。
为了这个订单,北川做尽了所有能做的事,但直到最后,还是有一个问题没能解决。
成本。
订单要以竞价来决定。
北川收集了各路消息,掌握了一个大致的中标价格,但是当时的东京建电不管怎么缩减生产成本,离那个价格还是有些许距离。必须想想办法,再试试压成本,否则订单就要被其他公司抢走了。
北川伤透了脑筋。在某天跑完外勤回来时,生产部部长拿着一张写了生产成本的便签来找他商量:“要不要试试这样?”北川看到那个数字,吃惊地抬起头,问道:“真的能按这个价格去做吗?”
便签上的数字,甚至低于北川渴求的成本价。
生产部部长对着目瞪口呆的北川说道:“就看你怎么决定了。”这句话似乎别有深意。
“销售也需要讲究智慧。”
生产部部长这么说。
“智慧?”
北川听不懂这句话。于是生产部部长说出了一个恐怖的计划——捏造耐火性的数据。
捏造。这个单词让北川退缩了。生产部部长又说:
“做买卖这回事,能卖的人才是赢家。只要能安装到列车上,这些座椅的耐火性如何,能承受多大的冲击,又有谁会知道?虽说降低了强度,但是只要没发生什么重大事故,就不会出现检验这些性能的机会。而且,那些重大事故未必会因我们公司的产品缺陷而起。到那时候,也不会有什么人责备我们的过失了。”
“除了这个,没有其他方法缩减成本了吗?”
北川问道。
“没有。”生产部部长回答得很干脆,“你想要的东西根本是没有指望的。要是以你出的那个价格去做这笔生意,我们公司怎么样都会赤字。你想平衡这两者并且有所盈利,那是不可能的。”
这笔交易无论如何都要拿下——这个严令,现在是北川一人承担着。
“有哪些人知道这件事?”
北川稍作思考之后问道。他感觉到自己大脑核心渐渐变得灼热刺痛,喉咙也变得干渴,连吞了好几次口水。
“只有——我和你。”生产部部长低声回答,“负责生产的人只会照指示做事,不会知道强度的事。”
“请让我考虑一下。”
北川如是说。第二天早上的营业会议又在背后推了他一把。在那个会议上,课长梨田因为业绩增长过慢一事气得发疯。梨田说,定额是至高无上的,没完成的人都罪该万死。北川花了太多时间与大和制造厂交涉,导致没有足够的人手处理其他公司的业务,要想完成定额,除了拿下这个订单别无他法。
这场让人胃部紧缩的会议结束之后,部下们已被梨田的跋扈吓得脸色发青。北川与他们一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第一时间拿起桌上的电话联系了生产部部长。
北川也自知以前做过几单卑鄙的买卖,但真真正正做出舞弊行为的,这还是第一次。
他觉得,这件事应该不会败露。
事实上,谁都没发现那个成本的秘密——表面看起来是如此。
北川取得了出色的业绩,另一边的八角却一次次与梨田发生冲突。
八角原本是与北川并驾齐驱的精英,但他居然在会议上向梨田公然提出反对意见,批判上司的做法。对于这一点,梨田的反应更是激烈,他总是以八角未能完成目标为理由,在会上近乎羞辱地痛斥八角。
北川和八角是同期进公司的,私底下还走得挺近,也知道八角对待工作是很认真严肃的。但是八角为什么会公然批判梨田呢?北川事后才知道个中缘由。原来之前八角听从梨田的吩咐,以老年人为目标,遇到谁就向谁推销,结果某位顾客因为签下高额的合约,苦恼不已,最后竟然自杀了。
八角也是一块顽石,就算遭到梨田的羞辱,他依然坚持认为那种做法是错误的。
“就算你用那种方式提出反对意见,梨田先生的想法也不会有所改变的。”
在某次酒席上,北川说了这么一句。结果八角回道:“我不做那种连灵魂都要出卖的买卖。”
这句话相当于对北川说——你正在出卖灵魂。
如果说我为了完成定额出卖了自己的灵魂,那么公司公然认可总公司布置的定额,也算是一丘之貉了。只要你还在公司工作,就没有资格指责这件事。
“那你干脆辞职吧。”
北川这么说道。当时的八尾闻言,朝他投来一个轻蔑的眼神,然后说道:“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看到那个眼神,北川感到一种背脊发凉的不祥预感。
“你在说什么呢?”
“听说你拿到不错的业绩,真的觉得那样没问题吗?你就是一头假狮子啊。”
这家伙真是敏锐。八角没再说什么,然而北川立刻明白了——八角知道那件事。
到头来,这种舞弊行为持续了将近五年,随着十五年前生产部部长退休,以及关东电铁变更规格,才算画上句号。没有人知道这件事——除了八角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