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御前会议 7
木内选定的调查小组,总共有二十人。总公司索尼克以临时检查的名义,派遣这个专家团队来到东京建电。
这个特命调查隐藏了此行真正的目的,不过总公司索尼克的检查已成惯例,所以对于东京建电的员工来说也没什么奇怪的感觉。营业、财务、生产的专家们当天就被分派到各自负责的部门,预计一个星期之后,他们会从各自部门的立场分析探讨这件事,查清详细情况并估算出赔偿金额。到那时候,也能确定东京建电的去留与否了。
这天一大早,村西将调查小组迎进公司,与担任组长的质量管理部部长代理桥口健吾简单地寒暄了几句之后,便向人事部走去。
“百忙之中麻烦你真不好意思,能不能帮我找个人?”村西对课长代理伊形这么说道,“生产部好像有个姓增谷的人,我记得他应该退休了。”
“那位应该是以前的部长。”
伊形从文件柜里拿出一个旧文件夹,翻开那一页给村西看。
增谷宽二,差不多在十五年前退休,最后的职位是生产部部长。
“我有些业务上的事想找他谈谈,没关系吧?”
“我想没问题的吧。他的住址是这个,应该没改动。毕竟公司要给他支付养老金,如果地址有变动,他会来通知我们的。”
村西抄下那个位于横滨市内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谢过伊形之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村西打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有点年纪的女人,估计是他妻子吧。对方说增谷出门去参加街坊围棋会的活动,要中午过后才回家,等他回来再给村西回电。正如她所说,下午一点多,增谷本人便打来了电话。
“听说您打电话找我。请问有什么事吗?”
增谷的声音听起来很硬朗,按理说他应该过了七十五岁,却没有一点年老昏聩的气息。
“有点事想请教一下,不知您是否有空?”
“没关系,反正我闲得很。请问是什么事?”
增谷询问道。
“我想问增谷先生在职时的一些事。详细情况能不能见了面再说?因为事情有点错综复杂。”
电话另一头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
“好的。那我什么时候过去比较方便?”
“不不不,不劳烦您跑一趟了。”村西客客气气地说,“毕竟是我这边的请托,还是上您家拜访吧。”
“那可不行,让副社长光临寒舍,我们也于心不忍。还请您谅解一下吧。”
村西又说了一个折中方案,约在增谷家附近一家酒店的休息室,但增谷还是拒绝了,坚持要自己来公司。
“反正您来横滨或川崎一趟也好,我去大手町一趟也好,都没什么差别。”
村西有些过意不去,与增谷约定第二天上午十点见面,但他不知道见面之后能问出些什么。说到底,这种事实在不好问。即便对方是以前的生产部部长,可也已经退休将近十五年了,不知道能不能向这个人泄露现在发生的这件丑闻。
到底该怎么做,村西拿不定主意。
“您特地跑一趟,实在太感谢了。”
增谷外表比实际年纪年轻,气色不错,走进办公室时的步伐也相当轻盈,脸上的表情有着老年人特有的从容,看来他退休后的日子还挺充实。
“客气客气,反正我每天都闲着没事,您不必介意。我自己也想偶尔到银座逛逛,所以就带着妻子一起出门了。要不是您来找,我还一直闷在家里呢,所以也算巧了。”
“您太太呢?”
听到村西这么问,增谷回答:“她正在新丸大厦闲逛。等我们这边忙完了再用手机联系她就行。”虽说是村西硬让人家跑这一趟,不过这样的安排倒也让他觉得轻松了。
“那么,请问您想找我谈什么?”
听到增谷的询问,村西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这件事只能在这儿说说,生产现场发生了一些舞弊的行为。”
从昨天起,村西就一直思考该怎么向增谷提问,想到最后还是没有一个结论。既然这样,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那可真是难办啊。”增谷藏起原本浮在脸上的笑容,这么说道,“我还以为您想问的是以前的生产管理或者技术方面的事呢。”
“实在抱歉,不是那么回事。”村西这么回答,然后接着说道,“我也不瞒着增谷先生了,其实是公司的人明知螺丝的强度不足,还用这些零件去组装产品。”
“他们是故意这么做的?”
增谷望进村西的眼睛深处,问道。
“是的。为了让核算的账目好看一些。”
增谷的视线晃了一晃。村西猛然醒悟,对方有点被触动了。
“增谷先生认识营业部一个姓八角的人吗?”
村西看向对方,问道。
“欸,嗯。我记得这个人。”
增谷发出嘶哑的声音,有些沉不住气地调整坐姿,右手攥成拳头抵在嘴边轻咳了一声。
“发现这些舞弊行为的人,正是八角。我觉得他似乎知道以前的情况,但他不肯坦白,反而叫我来问增谷先生。”
增谷欲言又止,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脸上渐渐地恢复平静,但又见他死心一般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开口道:
“八角君,真是太不近人情了。”
“这话怎么说?”
增谷依然沉默。
这位曾经的生产部部长靠着椅背,双手交叉在胸前,眼睛望向虚空,似乎是想起了过去的日子。
“我还以为这件事已经翻篇了。然而,并不是啊。”
“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增谷轻轻点头,视线抛向远方。
“当时的东京建电,不管什么都以提升业绩为目标。以前不是有‘拼命三郎’这个说法吗,当时我们真的忙得拿命去拼。公司的风气十分严苛,定额是至高无上的,不接受任何没完成任务的借口。”
当时的东京建电刚创业不久,作为索尼克的分公司,急需快速发展。
“那个时候,有个订单我们实在很想拿下,是大和制造厂的车用设备。营业部迫切希望能谈下这个新订单,当时大和制造厂和我们还没有生意上的来往。”
那家大和制造厂,现在也发展成东京建电的主要客户之一了。
“虽然我们也很渴望新订单,但竞争对手的公司出价太狠了。不管我们怎么压成本,给出的价格都比不过其他公司。可上头又下令无论如何一定要做这笔生意,营业负责人也很苦恼。所以,我就悄悄对那个负责人说,如果不用符合规格,可以便宜一些。这样就能压缩成本,占尽其他公司的先机。”
“难道——”村西震惊地抬起头,就见增谷正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说是平静的。
“我和那个负责人说好,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我们在数据上作假,低价供应了一些未达规格强度的产品。给大和制造厂测试产品耐用性时用的是符合规格的产品,但到了量产阶段,我们就换成劣质的。”
增谷的口气听着很淡然,眼睛却仿佛因为沉浸在过去的罪恶中渐渐湿润起来。“到了这把年纪,我也不想逃避,不想隐瞒了。这就是我曾经做过的舞弊。我想,八角君应该是察觉这些事了吧?所以才叫您来问我。但是——能跟您坦白实在太好了。我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
此时的村西哑口无言,但他无法阻止老人的自白。
曾经发生过同样的舞弊行为,但正因为那么做,公司才能成功与大和制造厂达成交易,并将其发展成现在的主要客户之一。这些事实让村西倍感震惊,同时也感到一团怒气无处发泄。
“当时的营业负责人,到底是谁?”村西问道,“可以告诉我吗?”
“不是,这都已经是以前的事了。而且,那个人现在还在职,我想最好还是不要透露他的名字。”
“恕我直言,增谷先生。工作上的舞弊行为是没有时效的。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的事,错了就是错了。我认为,您有义务说出这个名字。”
村西灼人的目光射向这位曾经的生产部部长。
正襟危坐的增谷露出落寞的表情,稍作思考,似乎是拿不定主意。
“是谁,增谷先生?请说出那个名字。”
当村西再一次询问时,增谷口中说出一个人名:
“是北川君。他现在,是营业部的部长吧?”
“是北川?”
村西下意识地反问。没想到,现在弹劾部下舞弊的北川,自己曾经也做出过同样的行为。
“但是,说不定他现在也很苦恼。”
增谷的眉间堆起皱痕,就像自己也感到十分苦恼一般。“他本来不是那种会做出舞弊行为的人。把他拉进火坑的人,正是我啊。”
他继续说道:“在东京建电的发展进程上,与大和制造厂的生意是可望而不可求的。当时作为主管级的我,想着无论如何一定要拿下这个单子,所以才暗地里计划着如何舞弊,然后又拿那个计划找北川君商量。”
“原来是这么回事……”村西低语着,心情很是郁闷,此时他终于能想通八角的意图了,“是八角发现了舞弊……”
“他是个很敏感的人。”
增谷对于八角的评价,相较于现在东京建电对他的评价完全不一样。
“那个时候,他可能是在查生产成本价还是什么资料的时候发现的吧。然后就跑来告诉我。”
老人脸上浮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让村西紧张得绷紧了双颊。“有一天,他把我拉到一个房间,塞给我一份材料一览表之后就回家了。他什么都没说,而留下的那份一览表上,有好几处都打了勾。全部都是强度数据作假的材料。”
“当时八角为什么没去举报呢?”
不仅是这一次,二十多年前的舞弊也是被八角识破的,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巧合?村西内心大吃一惊,但还是这么问道。
“不知道。只是——”
增谷刚开口回答,却又陷入沉思,接着才说:“只是我觉得,八角君自己也是非常苦恼的吧。他不知道该不该去举报,或许他内心也是相当矛盾的。毕竟,当时的东京建电只是一个小公司。要是公开了那件事,恐怕就得立刻宣告破产了。”
就在这时,村西心中浮现一个假设。
难道,八角一直在为二十年多前的决定感到后悔?有没有可能,他心里一直留着那个伤口,一直懊悔当年没有去举报那些人的舞弊行为?
“原来如此……”
村西心里一阵刺痛,感觉自己好像触碰到了八角的思想。在宫野决定隐瞒舞弊行为的时候,八角没有退缩,认准了“错就是错”。或许是自己曾经的经历,促使他下了这样的决心。
“假装看不到,很不好受吧?”
村西说了这么一句,但没想到增谷的回复竟是:
“不过,我觉得知道那件事的,不只是八角,还有一个人。”
“是谁?”
“他比任何人都渴望东京建电能够蓬勃发展。”增谷回答,“——就是当时的产业课课长。”
那位支撑着东京建电熬过黎明期的课长。他应该也已经退休了吧?村西问了一句,结果增谷的回答让他语塞了。
“他已经不在这个公司了。因为他原本就是索尼克派过来的。”增谷回道,“——就是现在担任常务理事的梨田君。我想他应该知道我们在做些什么。”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这些超乎想象的话,让村西探出整个身子问道。
“有一次,梨田君找我询问那些瑕疵产品的核算,说是数字算着不太对。”
“然后呢?你怎么回答的?”
“我回顶他一句,说哪有什么不对,这样做才能压低价格。”增谷回答,“但是当时他不能接受这个说法。后来我听说他检查了好几次零件的强度。要是让他那么做,那些舞弊的事肯定会曝光。我当时吓得要死,以为大事不妙——”
增谷轻轻叹息一声,又继续说:“结果他没来找我说什么。估计他也觉得这种事不能公开吧。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做法。”
增谷的解释也有一定的道理。公司这种组织,一旦不小心成了知情者,就会产生责任。好不容易才拿到大客户的订单,若是以最糟糕的方式溃败,梨田的业绩也会很难堪。
这些人真是狡猾。梨田是,眼前这个增谷也是。
送走增谷之后,村西将筋疲力尽的身体埋进扶手椅之中。那些人工作并非为了顾客,而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这样的人居然越爬越高,而一直为顾客着想、正经工作的自己,却在竞争中落败,被调到分公司痛苦地熬着。
梨田是他多年的对手,如今知道了那个男人过去的种种,村西内心涌上来的情绪却不是怒火,而是空虚。
“以前我们有个姓增谷的人,你认识吗?”
村西把北川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问了这么一句,就看到北川绷紧了脸颊。
“认识。”北川简短地回了一句。
村西朝他投去冷冰冰的一瞥:“今天他来我们公司了。”
说完,村西默默地凝视着北川。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没有任何回应。有那么一瞬间,北川瞪大了眼睛,但很快又将视线落回桌面。他前曲着身子窝在沙发里,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身为管理者,村西很清楚,此时此刻眼前这个男人,心里已经塞满了紧张和绝望。
“你和增谷君所做的舞弊,我都听说了。”村西问道,“那些都属实的吧?”
“实在对不起。”
仅仅过了一瞬间,北川口中便说出谢罪的话。
“就算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也不能就这么放过。”村西面对低垂着脑袋的北川说道,“加上这次的情况,我必须一并向索尼克汇报。你得承担一些责任,还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给您添麻烦了。”北川这么说,过了一会儿又补上一句,“现在我心里那口闷气终于可以卸下了。”
村西内心燃起一种对北川的怜悯。虽然为事实感到震惊,也一直不敢相信,但他发现心里那个自己居然能够理解北川的动机。
换作是村西自己,他还敢不敢断言绝不会犯下跟北川一样的过错呢?
当然他也知道,做这种假设根本毫无意义。
罪过就是罪过。人的一生当中,幸与不幸永远不会缺席,而且它们还能左右大大小小各种结果,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北川离开之后,村西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露出自嘲的一笑,自言自语道:
“老爸啊,这个世道果然都是不讲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