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死去的生者 第十四章 有趣的入殓
帮尸体入殓的时候,殡葬业者要从该不该帮他戴眼镜、化妆、装假牙这些小问题开始认真处理。
——弗兰克·刚萨雷斯-克鲁斯(F. Gonzalez-Crussi)
《一位解剖学者的笔记》(Notes of an Anatomist)
1
在那场临终闹剧上演后的第二天早上,作为全剧主人公的演员被人发现真的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早上九点钟左右,史迈利的主治医生和护士来看他,却发现门从里面锁住了。敲了门,没有人回应。察觉到事有蹊跷的医生连忙把在宅内寄宿的诺曼和格林找来,三人合力把房门撞开,进到屋里。
史迈利安静地躺在床上,身体冰凉。旁边的小桌上放了一张纸,上面有几行打好的文字。除此之外桌上还有打字机、装热水的水壶和空了的咖啡杯。有字的纸只有一张,摊在桌上,上面的内容如下:
我的死期将至,此乃至高无上的主赐给我的最大恩典。不管是谁,纵使他有本事夺走他人的生命,也不能夺走他人的死亡吧?然而,在这个鼓励众人要有一番作为的国家里,分配给垂死之人的任务却是那么消极,这是我始终无法理解的。
因此,我决定主宰自己的死亡。我要亲自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不想被人误会我是忍受着痛苦喝下砒霜的,所以,有件事我必须说明。
病带给我的痛苦远超过毒药带给我的痛苦,对我而言,这不过是牙痛发作又消失的程度罢了。
圣人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而是为了必须活着而活着。
永别了。
史迈利·巴里科恩
签名确实出自史迈利之手。其实就算没有签名,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个性——直到最后都不肯放弃表达对死亡的看法,还诙谐地把死亡比喻成“牙痛发作又消失”——这些话只有史迈利才说得出来,这是众人一致的看法。
于是他们马上找来警察和法医,当天下午,相关人员全部接受了审讯,尸检也完成了。最终结论是:自杀,服用砒霜中毒而死。警方从史迈利卧室的橱柜里搜出一只旧袋子,里面有一些残存的灭鼠药。根据玛莎的证词,那是史迈利很久以前买的,而且一直由他亲自保管。看来史迈利是把灭鼠药混入热水,倒在咖啡杯里喝下去的。房间的门和窗都从里面上了锁,加上有亲笔签名的遗书,以及在咖啡杯上检测出了砒霜和史迈利的指纹,都证明史迈利是自杀身亡。
知道自己身患绝症的史迈利拒绝护士日夜陪侍,落得独自赴死的境地。面对史迈利的死,家属的反应很冷淡。约翰处理完相关事务后马上回了酒店,其他人的表现也差不多,就连莫妮卡也没有特别激动伤心的样子,这在格林看来倒是很意外。不过莫妮卡最近经常胡言乱语,说不定她根本没搞清状况。总之,之前一直反复排练“史迈利之死”这出戏的演员,在没有观众的舞台上迅速谢幕。
格林对史迈利的死还抱着些许怀疑,但他不敢说出来。因为只要说出来,就得提到前天的茶会,到时可能会暴露自己已死的秘密,这是他极力想避免的。无论如何,先去找哈斯博士商量吧,他在心里这么打算。可惜他唯一的救星哈斯博士傍晚去了纽约,要到隔天下午才回来,格林的计划泡汤了。
一个人窝在房间里无所事事的格林感到焦躁不安。就在自己这样无所事事的时候,肉体正在一点点腐烂。
今晚也还是会睡不着吧……
这么想着,格林一屁股坐到床上。他睡的这张床是殡仪馆淘汰下来的,就是那种经常能在医院或收容所里见到的铁架床。虽然约翰不承认,不过这冷冰冰的东西肯定是给死人躺的。
床架上的油漆已剥落了几块,格林盯着露出来的生了锈的铁架——不,眼球应该已经丧失功能,所以只能说他“意识”到那里有铁锈。
铁锈从不休息(Rust Never Sleeps)……
不经意间,他想起曾经很喜爱的一首歌中的一段。是的,铁锈毫不留情地侵蚀着钢铁,同样地,此刻自己的肉体正受到永不止息的“死亡”的侵蚀。如果用老化比喻锈蚀的过程的话,那么,人类无时无刻不在向侵蚀自己的死亡靠近。然而,至今还没人以如此突然、清楚且残酷的方法察觉自己正在死亡吧?
我一定要待在这个地狱一般的地方,看着自己化为一堆白骨吗?
格林再也无法忍耐,他站了起来,用力踢了一脚床脚。受到冲击的床剧烈地摇晃着,可是已经死掉的他,脚上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格林哭了出来。那是没有眼泪的,灵魂的呜咽。
2
第二天早上,格林决定出去找点事情做。今天,将在殡仪馆的地下遗体处理室对史迈利的遗体进行卫生保全处理,也就是所谓的遗体防腐处理。而负责此事的,当然是墓园首席——不,应该说是全东部第一把交椅的詹姆斯。格林觉得去帮帮忙是个不错的主意,这样不但可以分散注意力,还可以活动身体,说不定还能发现与自己的死亡有关的线索。格林这样想着,搭上了去往地下室的电梯。
从电梯出来,格林踏入殡仪馆的地下室。地下室里的氛围与地上完全不同,没有楼上大厅和太平间里那种充满文艺复兴风格的豪华装潢,更感觉不出神话般的氛围。有的是实用主义瓷砖、钢架和油毡地毯——这里是死亡加工厂。遗体保管室隔壁是遗体保存作业区,分成三个区域:清洗室、防腐处理室和化妆室。历经这三道程序后,遗体将一扫死前痛苦的表情,换上宛如获得了永恒生命的笑容,在家属和宾客面前展示。
格林首先进入清洗室。在这个贴满瓷砖的房间中央,有一座很大的浴缸,专门用来清洗遗体。浴缸的宽度足有普通的两倍大,深度则只有一半,这样设计是为了方便清洗遗体。遗体将被浸泡在摄氏二十度的温水中,以缓解死后僵直现象。水温不能太高,否则会破坏体内细胞。
此刻刚好有一具年轻男性的遗体被抬出了浴缸,两名工作人员正用浴巾擦拭。太用力的话,遗体的皮肤会破裂,因此工作人员像在照顾婴儿一般轻柔地擦拭着。看着这一幕,格林想,人类出生时不也会经历“初生澡”仪式吗?看来,人生的入口和出口还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共同点,格林再度感叹。
他继续往里,进入下一个区域。如果把前面那个房间比作罗马浴室的话,那么这里就是医院的外科手术室了。再也闻不到清洗室里洗发精的清新香气,取而代之的是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伴随着摆放着医疗器具和气泵的手术台。遗体的血液将在这间防腐处理室里被抽干,并被注入防腐剂和红色色素。有时还会植入整形外科专用的塑胶,用于修补遗体的外观。就算被车子撞得面目全非,高明的入殓师还是有办法让其恢复原貌。总而言之,帮助遗体复原的基础作业就是在这里进行的。
此刻,詹姆斯和沃特斯正在处理台上帮史迈利做防腐处理。造成腐败的原因——血液——已被抽干,下一个步骤是把防腐剂和色素注入动脉。詹姆斯正专心调整气泵和其他仪器的状况。这时沃特斯发现了格林,打了个招呼。
“嘿!格林,打起精神来,我们一定会把你的史迈利爷爷打扮得跟以前一样的。所以你啊,就别再拉着一张死人脸了。”
“没错,我心情糟透了,像个活死人。”
格林故意开了个玩笑,好摆脱尴尬的处境。
然而沃特斯的反应令他意外。
“对了、对了,说到那个活死人什么的,还真是伤脑筋。”沃特斯突然压低声音,“昨天处理那位房地产商人奥布莱恩的遗体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明明已经死掉的人,竟然睁开了眼睛。我心想该不会这里也有死人复活了吧,差点儿大叫出声。你听说了吗?大理石镇的传闻……”
格林没听说,摇了摇头。
“是调配车辆的萨姆告诉我的,听说发生在大理石镇的尸体存放处。晚班职员去上厕所回来后发现黑板上竟然写着:‘西蒙斯先生来电’。然而那个地方明明只有他一个活人,其他的全是尸体。由此可见,死者复活的现象已经蔓延到这一带了……”
“喂,别在那儿闲聊了,把防腐剂和色素拿过来。”詹姆斯打断两人的对话,“防腐剂要三号浓度的,色素用‘蔷薇的微笑’。”
防腐处理最能展现一位入殓师的功力,各家殡仪馆为了让遗体看起来和活的时候一样,都在防腐剂和色素的浓度调配上下足了功夫。防腐剂的浓度如果太高,遗体的“鲜活度”会不够,他们会尽量把浓度调到能维持两三个星期。在对尸体不死之术的钻研方面,美国殡仪馆工作人员的热情可不输给古埃及人,但两者的目的却有决定性不同。美国殡葬业者所追求的不死,并不包含被埃及人视为必要的“永恒”。对他们而言,所谓的不死,说白了就是品质管理问题,只要确保遗体供宾客瞻仰时有一定的“鲜度”就够了。
格林一边看着詹姆斯专心致志地把独家调配的防腐剂和色素注入遗体的动脉,一边想起昨天自己也接受过同样的处理。然后,已变成活死人的自己现在又在帮其他遗体做同样的事,带着像在帮别人打吊瓶一样若无其事的表情。格林突然想到,会不会还有活死人和自己一样,神色自若地混在生者之中?于是,他偷偷地向沃特斯问起在意的问题。
“后来呢,奥布莱恩是真的活过来了吗?”
“没有。”沃特斯手摸着胸口,做出松了口气的动作,“詹姆斯主任说那是死后僵直所引起的。听说这种情形很常见,我是第一次碰到,才被吓了一跳。现在奥布莱恩应该已经下葬了吧?”
格林不禁有些失望。身旁若有跟他一样不幸的同胞,或许他的孤独感就能减轻一点了吧。另一边,詹姆斯已对不专心工作,只顾着聊天的两个人感到十分气愤,无框眼镜后面的双眼神经质地眨了又眨,再度呵斥道:“喂!今天有很多事要忙。注入工作完成后,就赶紧把遗体送到化妆室。”
詹姆斯生气也不是没有道理。这具遗体非同寻常,他是这座墓园的主人,也是詹姆斯的父亲。这种机会一生只有一次,若不能把自己的完美技艺展现出来,身为入殓师的面子可就挂不住了。
化妆室里的氛围又跟隔壁房间完全不同了。这里不再有福尔马林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古龙水的香味;不再有防腐处理台,取而代之的是在理发馆常见的可以放平的躺椅。躺椅共有三张,分别用帘子隔开,行成独立的空间。格林他们把史迈利放到其中一张上。隔着帘子传来吹风机的轰隆声,看来隔壁那张床也有人在用。这个房间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装潢过时的理发馆。
在这里,遗体将进入最后一个阶段——化妆阶段。工作人员会帮遗体梳理头发,换上高级的服饰,在胸前插上鲜花,修磨指甲和化妆。就这样,一个个被打扮好的死者,就像要去德国拜鲁特欣赏瓦格纳歌剧的绅士淑女一样。之后他们将被送入载着灵柩的马车,与亲朋好友进行短暂的相会。
格林协助着这一连串作业,再度佩服起美国殡葬业者工作的多样化。光是在这间地底遗体处理场,入殓师就得身兼外科医生、美容师、造型师三份工作;而在楼上的灵堂里,殡葬业者不但要负责导演死者一生最后的华丽表演——葬礼,还要帮忙申请生命保险赔付,制作相关文件,俨然法律专家;有时更得担任临床心理医生,抚慰悲痛的死者家属。美国的殡葬业者集上述所有的技能于一身,也难怪他们享有的社会地位是其他国家的殡葬业者所无法企及的。
詹姆斯麻利地下达着指令。他叫沃特斯去准备衣服,并确认棺材的准备情况,至于格林,负责做指甲的保养。
格林准备用指甲锉将遗体的指甲修剪整齐。虽然他手脚不太灵活,不擅长过于精细的作业,不过修剪指甲什么的应该不成问题。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准备工具,一边望向詹姆斯——后者正在进行最重要的脸部按摩工作。他的手指在遗体的脸上轻轻揉压着,手法温柔得仿如在捏制陶器。这样一来,遗体面部的瘀血就被清除了,死后歪向一边的下巴也显得紧绷许多,慢慢显露出生动鲜活的表情来。格林赞叹地看着詹姆斯的指上功夫,心想,看起来入殓师的职能还得加上一项,那就是艺术家的天分。
格林开始修整死皮的时候,詹姆斯终于要帮遗体化妆了。巴里科恩家的人好像视力都不太好,詹姆斯那双高度近视的眼睛几乎就要凑到遗体的脸上了。
首先是底妆。遗体化妆的第一步是要让干燥的肌肤恢复光泽。詹姆斯用手指沾上珍珠大小的粉底液,轻薄而均匀地在涂抹在遗体的脸上。
上完粉底后是涂散粉的工作。这个阶段和安置遗体的房间里的照明灯光也有着微妙的关系,对于散粉的颜色选择必须非常慎重。优秀的遗体化妆师会根据死者的肤色、光线明暗和色彩程度等做出判断。格林心里觉得詹姆斯选的粉颜色有点偏白,不过结合预定摆放这具遗体的那间太平间的照明来看,颜色应该刚好吧?遗体展示其实跟画展差不多,需要考量的因素是一致的。
上好粉底,就轮到腮红登场了。此时遗体的肌肤已经恢复了生气,所以需要在两颊画出健康的“蔷薇色”才行。詹姆斯拿起腮红刷,轻轻地从遗体的颧骨往耳后刷去,最后再刷到额头。不一会儿工夫,遗体因为生病而瘦削凹陷的两颊就饱满了起来,明显丰腴了许多。格林被詹姆斯的表演吸引,不小心把中指的指甲涂花了。
沃特斯也犯了同样的错误,或许他也被詹姆斯神乎其神的化妆技术给迷住了,竟然拿错了衣服。詹姆斯捏着沃特斯递来的衣服袖子,一边抖动,一边冷冷地说道:“喂,你拿这种便宜的裹尸布来,是想给我老爸穿吗?”
詹姆斯手上拎着的“裹尸布”,是一种略显奇特的衣服。外套、衬衫、背心、裤子,从上到下全都连在一起,而且还被刻意设计成只有正面,没有背面。遇到遗体死后僵直太严重没法穿衣服的情况,或是家属想省一笔服装费的时候,只要把这种衣服往躺在棺材里的遗体上一盖,看起来就像是穿上衣服了。詹姆斯把衣服塞回给沃特斯,说道:“这是老爸生前指定的,他最喜欢这一套,诺曼已经准备好了,不信你去问他。”
沃特斯慌慌张张地出去了。趁着只有两人,格林忍不住称赞道:“好厉害,像还活着一样。”
詹姆斯讶异地挑起眉毛看着格林。
“怎么,朋克小子也懂得欣赏吗?不过呢,这只是骗小孩子的把戏,我个人倒觉得这份工作没什么了不起的。”
“为什么?”
“嗯,用人工手段使尸体复活,终究只是昙花一现,只是让悲痛的死者家属高兴一下,两三个星期后还不是一样会腐烂?遗体保存这种技术,说穿了只是保住一副皮囊,做得再美都是假的。”
“那……什么才是真正的美?”
詹姆斯眯起眼睛,陷入了沉思。过了半晌,他终于开口道:“所谓的美……就是死亡本身。就是这样了。”
“死亡本身?”
“没错。放眼整个自然界,再思考整个宇宙,究竟是有生命的东西多,还是无生命的东西多?在整个宇宙中,比起不断重复吸收、排泄、繁殖这些行为的有机物,保有平衡状态的纯粹无机物要自然、美丽多了。比起玫瑰色的脸颊,反射出冰冷光泽的石头要更吸引我……”
“人类也是死了才更美吗?”格林有些心不在焉。
“没错。人类从一出生,身体就带着死亡。人类活着的时间内,其实每天都会死去一部分,每天都在朝死亡迈进。然后,当有一天体内的死亡迸发出来,使肉体腐朽的那一刻,人类就终于可以回归到自然、美好的平衡状态,加入永恒的行列。”
格林发现,平常总是面无表情的詹姆斯,在谈及死亡的时候眼睛会瞪得很大,充满热情。之前在茶会上他虽然没表明观点,不过看样子他也是怀着对死亡的独特见解从事殡仪馆的工作的。格林忍不住把心中的疑问说出了口。
“那在你的身体里面,是否也积存着死亡之力呢?”
一瞬间,詹姆斯的肩膀缩了一下。可以说,在他尚未理解格林的问题之前,身体就已做出了反应。
“嗯,或许吧!这种力量每个人都有……或许说成‘死亡本能’比较恰当。老爸之所以自杀,也是因为他终于无法忍受体内的死亡本能了吧?老爸想脱离充满痛苦的生的世界,回到自然、安详且平衡的世界。所以我说这种充满欺骗的遗体化妆术,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詹姆斯讲到此处,沃特斯刚好回来了,身后跟着捧着衣服的诺曼。
接着已故的墓园主人就被打扮得整整齐齐。工作完成后,格林获到允许可以离开了。但他刚把手放到门把上,身后的詹姆斯突然出声问道:“喂,有人偷了一些防腐剂,你知道是谁干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