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尘埃落定
15:34
白冰冰又犯过一次癫痫。恢复之后被戴上手铐,由郭淮押着走向警车。
她一言不发,目光呆滞,眼前又笼罩上那层灰色的雾气。
经过陆小棠面前时,她凄哀地对她说:“我不是有意想杀白冰冰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她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我?”
她流出伤心的眼泪。
现在她又变回了叶倩颖。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再次被封存在心灵深处。在现实中她是一个令人发指的凶手,在自己的幻想中她是一个遭遇悲惨的被害者。
她惟妙惟肖地扮演叶倩颖的角色,她宁愿相信自己就是叶倩颖。她的犯罪计划执行到最后完全超出了她当初的设想,她得偿所愿地取代了叶倩颖,包括她的美貌与富有,也包括她的孤独与痛苦,以至于最后,连她自己都无法分清自己究竟是谁。
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叶倩颖依然行走在这个世界上,而白冰冰却是彻底消失了。
究竟谁杀死了谁,谁又被谁杀死了?
陆小棠看着白冰冰或者叶倩颖走上警车,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触。
郭淮回过头来看她,眼神中尽显落寞。
两人谁都没说什么。
陆小棠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
她慢吞吞接听:“是雨川啊……”
“喂,你怎么有气无力的。”慕容雨川惊奇地问。
“案子刚结,我有点儿累。”
“你抓到凶手了?”
“是。”
“原来是这样,看来我给你打电话没什么意义了。”
“唔,还是说来听听吧。”陆小棠疲倦且温和地说,“我领你这份人情。”
“那好吧。我告诉你,我已经知道击昏被害人使用的是哪种型号的电击器了。”
“你知道了?”
陆小棠随便地跟慕容雨川搭着话。眼睛瞧着民警们做善后工作,两名法医正用移动担架把陈晓松的尸体从旅店里抬出,上面盖着白布。郭淮正在跟L市公安局刑警队长谈话,间或望她一眼,等她打完电话一起上车。
“这是一款高压脉冲型号,通常市面上的电枪或者电棍电压一般输出电压只在几千伏,最多不会超过两万伏。2至20秒的电击可以使被电者产生刺激明显的疼痛感,肌肉剧烈痉挛,同时因无法控制的肌肉收缩而倒地,可造成3至5分钟丧失攻击或反抗能力。根据个人的体质不一样,电击部位不一样,还有不同电击器的电压不一样,产生的效果也都不一样。甚至有些人被电之后,仍然具有反抗能力。要想将人彻底电晕,则需要至少超过30万伏的高电压。我反复比较观察了四名被害人的电击伤部位。他们是被同一种高压脉冲的电击棒电晕后,遭到的扼杀,这一点毋庸置疑。这种电击器在市场上几乎没有流通。而且,凶手对这种武器十分熟悉,在袭击被害人时,没有直接接触裸露的皮肤,否则会留下明显的灼烧痕迹。本案的四名被害人身体上的电击伤痕被有意地降到最低……”
慕容雨川讲着讲着,陆小棠的脸色渐渐发生改变。
仿佛一道闪光过后,各种散落的线索片段迅速地重新排列。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晰呈现在眼前……
董树强出现在郭淮胡新月家……
胡新月被扼杀,鸡爪状的手形……
郭淮看到三本日记……
陈晓松药店出现四本日记……
从来不使用手枪……
高压脉冲电击棒……
组织力凶手特征——头脑十分冷静,完全有目的地施行犯罪计划。
有强烈的控制欲。十分关心警方对案件的反应以及侦破的进度,甚至还会大摇大摆地走进警方视线里,然后从容脱身……
陆小棠摆手让那两名即将把尸体抬上警车的法医等下。她走过去,把覆盖担架上的白单掀开,暴露出陈晓松的尸体。
“把他的衣服都解开。”陆小棠说。
两名法医面露疑惑,但还是按照陆小棠的意思,脱掉陈晓松的衣服。
陆小棠仔细观察着陈晓松的躯干,在他的左侧腰部,看见了微微肿起的湿疹状红斑。
郭淮见状走过来问:“怎么了?”
“我想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郭淮显出困惑。
陆小棠问两名法医:“你们彻底检查过案发现场?”
“对。”
“凶器是什么?”
“一把十几厘米长的单刃刀,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
“有什么问题吗?”郭淮问陆小棠。
陆小棠这才把目光转移到他脸上,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郭淮被她看得很不自然:“你怎么了?”
陆小棠说:“请把双手举起来,郭警官。”
“你说什么?”郭淮仿佛没听明白。
陆小棠已拔枪在手,枪口指向郭淮。
在场所有民警都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一名女警用枪指着另一名警官的头。
M县公安局的民警反应最激烈,不明就里的人已经拔枪指向陆小棠。
接下来的十秒钟,所有人好像雕塑一般,保持着各自的姿态一动不动。
警车顶部的红灯不停旋转。所有人屏息注目。
郭淮轻声问:“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陆警官?”
“我知道,郭警官。”陆小棠说,“或者应该称呼你为撕脸魔。”
一句话仿佛投下一颗炸弹。
在场的所有民警立时骚动。
“安静——我有证据。”陆小棠高声说。
她的警衔也是这里最高的。民警们又安静下来,目光集中到她和郭淮身上。
陆小棠直视郭淮。
郭淮直视陆小棠。
陆小棠说:“我把整个案情重新归纳了一遍,我讲述时,哪里说得不对,你可以纠正我。”
郭淮沉默,既没有惊慌也没有愤怒。
“你在实施撕脸杀人案之前做过了周密的部署。首先通过M县当地的交友网站物色被害人。你怀揣最新式的警用高压脉冲电棒,击到人体时,可达到50万伏以上的电压。几乎瞬间就能使被害人失去知觉。你从容地选择挤压颈动脉的方式杀死被害人,得益于你的刑侦技术和法医技能。你太了解警方的办案方式了,因此,能够布置出如此复杂的犯罪过程,却能不留下刑侦线索。你接连顺利杀掉了三名被害人,警方的侦破始终停滞不前,你自己又恰好是本案的负责警官之一,你能很好地掌控犯罪进度,同时将自己最大限度地保护起来……”
“意外出现的陈晓松大概是唯一带给你威胁的人。他试图接近整容成叶倩颖的白冰冰。这引起了你的怀疑。于是你暗中调查陈晓松的底细,将计就计,请精通书法的董树强根据你的想法,为你伪造陈晓松的日记,想以此嫁祸陈晓松。等到你彻底完成了犯罪计划,就需要他这个替罪羊来帮你结案,即达到了犯罪目的,又破获了连环杀人案,可谓一箭双雕。当蒋浩天、冯俊和高敏陆陆续续出现时,你才开始真正的作案。你真正要对付的就是他们,因为你就是白冰冰的男友,你要调查白冰冰的失踪。”
郭淮不置可否地瞧着陆小棠。
陆小棠继续说:“随着案情的发展,你进一步利用了陈晓松惹人怀疑的种种举动,将他引入警方视线,认定为重要犯罪嫌疑人。尽管陈晓松利用证据不足将你告上法庭,你并不担心,因为当时你已经在暗中准备着足以将他置于死地的犯罪日记。然而,一个你没有想到的变数这时出现了——董树强居然亲自登门去你家,我估计他是想找你谈事情,没想到开门的是胡新月。他心里有鬼,匆匆逃走,却引起了胡新月的怀疑,胡新月一路跟踪到他家,发现了董树强还未完成的第四本日记,于是她惨遭杀害。我目前还无法确定的是……杀她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郭淮努力保持着僵硬的表情。
“接下来,案情朝着复杂的方向发展。陈晓松屡屡进入警方的视野,蒋浩天也企图伤害假叶倩颖,这种混乱的局面对你来说可是一件好事。你可以通过他们来了解真相,同时等待机会……”
“后来陈晓松成功地催眠了假叶倩颖,接着蒋浩天绑架假叶倩颖,去到当初囚禁叶倩颖的地方。你的机会来了,甚至连我都成了你的消息来源。你以警官办案的名义追赶他们而至。你找机会杀死了跟着你的两名同伴和蒋浩天,锁死大门。借着黑暗跟剩下三个被困住的猎物玩起了杀人游戏。我听过冯俊的供述,发现你那晚的演技可谓炉火纯青,把他们戏耍得晕头转向,他们百分之百相信你,却彼此互相猜疑。当我赶到时,只有假叶倩颖、陈晓松和冯俊还活着。你抓捕冯俊,却故意放走了陈晓松和假叶倩颖。冯俊的口供为陈晓松的犯罪提供旁证,你设计的这套密室杀人的局,就是想提供更加充分的陈晓松的‘犯罪证据’,配合随后找到的四本犯罪日记,那么陈晓松带走假叶倩颖就成了理所当然的绑架谋杀。无论他最终死或者不死,他都会被我们认定为撕脸杀人案的凶手。这就是你全部的犯罪计划,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陆小棠说完,目光灼灼地看着郭淮,看着这位可能是自己遇到过的最狡猾、最谨慎的对手,准备好应对一切想到的将要发生的可能……
出乎意料的是,郭淮只是发出一声无限落寞的长叹。
他异常平静地说:“其实,我早已累了。没必要再做什么争辩了。”
除了陆小棠以外,所有警员都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郭淮说:“你猜对了,我就是白冰冰的男友。”
陆小棠发现警车里的白冰冰也把头探出车窗往外看。
郭淮侧脸看了她一眼,回过头来对陆小棠说:“我只想帮你更正一个误解。我杀这些人并不是想为白冰冰报仇,因为我早就知道她整容扮成叶倩颖的真相。”
陆小棠果然大吃一惊。
“那你为什么杀人?”
“为了白冰冰。”
“为了她?”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白冰冰。
白冰冰眼神迷茫,仿佛不知道他们正在谈论她。
郭淮说:“我跟她是青梅竹马的恋人。从小在一起长大,同样的贫困,同样的体谅,我知道她渴望什么,她悲哀什么。上初中起,她跟叶倩颖相识,走得很近。我也认识叶倩颖,她性格古怪,脾气大,但是做人很仗义,总的来说为人还可以。后来上到高中,我报考警校,后来攻读大学,跟白冰冰见面就少了,偶尔通通电话。”
“你既然是她的男友,蒋浩天、冯俊他们怎么不认识你?”陆小棠问。
“我在外地上学,家境也不富裕,基本都是过年回家时跟白冰冰见面,几乎没去过她念书的大学,所以她的大学同学都不认识我。”
“她计划绑架叶倩颖你参与了吗?”
“没有。她绑架叶倩颖的事,过了很久我才知道。我得知这个消息,简直五雷轰顶。我很清楚,她这种性质的绑架是多重的罪行。我劝她住手,放了叶倩颖,想办法私下里解决,请求叶倩颖宽恕。她不答应,也不跟我见面,她只是告诉我,开弓没有回头箭。后来,几乎有半年的时间她都不再跟我联系。我心急如焚,找她家,找她学校,都找不到她这个人。就在我担心发生什么意外时,有一天下午,她突然来到我学校找我……”
“跟她见面之后,她把绑架杀害叶倩颖的经过告诉了我。我当时完全听傻了。等回过神来,就知道扇她耳光,一面打她一面流眼泪。我说,你现在不管怎么判,都是死罪。她似乎早有准备,她说,她早已经计划周全,只要我能为她保守秘密,我们后半生就有享用不尽的财富,过我们梦寐以求的那种生活……”
“她告诉我,她要整容,取代已经被杀害的叶倩颖。我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觉得她是在异想天开。她于是进一步说服我,她说,她已经毁掉了叶倩颖的脸,跟她调换了衣服,还以叶倩颖的名义给蒋浩天他们发出短信威胁,这些人肯定中计,他们不敢报案,而且还会好好掩藏他们认为的白冰冰的尸体。她说,她身材、高矮原本就跟叶倩颖相似,现在只要整容手术顺利,一切就大功告成了。事已至此,我只能帮她把计划进行下去,毕竟在最紧要的关头,她唯一相信人的是我……”
“我陪她南下,找到一家韩国人开的整容医院,钱不是问题。白冰冰到底手里有多少钱我不知道,她花钱如流水的样子让我咂舌,她终于成为了梦寐以求的有钱人。整容手术术后,她休养了很长时间,我这段时间办理休学,安心照顾她。等到拆线之后,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手术相当成功,她有了跟叶倩颖一样的脸。距离她的计划又近了一步……”
“……她又休养了一段时间,等到一切准备就绪,才到叶家。我同时托人把我分配到M县公安局工作,相互有个照应。她来到叶家之后,居然连叶倩颖父母都没有发现破绽,一切完全按照她的预期进行。顺利得让人难以想象。我们那时计划,在叶家安稳两三年之后一起去加拿大,永远不再回来了……”
说到此处,郭淮脸色一黯。“谁知道,报应就在这时开始了。白冰冰回家住了不到一个月就跟我说,她晚上睡觉经常梦见叶倩颖。为此,我们还故意去寺庙烧香祭拜过。白冰冰的梦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她的精神也越来越差,平时还要强打精神在叶倩颖父母面前万分小心地伪装,生怕什么地方露出马脚。到了后来,她晚上不敢睡觉,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叶倩颖出现在面前。我们私下里偷偷接触,每一次她的变化都让我心惊。逐渐地,她开始出现幻听幻视,意识也慢慢模糊。她扮演叶倩颖,扮到最后连她自己也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混淆,仿佛她开始游离于叶倩颖与白冰冰两个角色之间。这还没有结束,发展到后来,她甚至时常忘记我是谁……”
“我每一次与她见面,最害怕的就是跟她说着说着,她的眼神越来越遥远,然后问我是谁,说出一串莫名其妙的话。我惊骇地发现,知道这个恐怖真相的人只剩下我一个了。我被拖进这滩泥沼,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拼命挣扎,如果说过去还有方向,现在已经完全迷失了,白冰冰疯掉了,剩下我一个人该怎么办?”
陆小棠插言:“你跟胡新月的感情是不是在这个时候发展起来的?”
郭淮点点头:“她人长得漂亮,脾气又好,对我也好。这样的女孩本来就很有诱惑力,尤其是在我最孤独彷徨的时候。有一份稳定收入的工作,一个漂亮贤惠的妻子,这原本就是我渴望的生活。我并没有白冰冰那样的贪欲。我的确动摇过,想摆脱白冰冰的阴影,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我真心想要跟胡新月结婚,永远脱离那段恐怖的经历。”
“那你为什么又想到了杀人?”
“白冰冰的精神状态并非总是恍惚,她清醒过来时就会偷偷跑来找我。”
“她是否知道你要跟别的女人结婚的事情?”
“是。”
“她什么表现?”
“她没有反对。她只是痛哭流涕,说这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她只想请求我原谅她。她每次说到这里,我都会心软,我发现,我在内心深处没有办法彻底忘掉她。我前思后想,即便不能跟她成为夫妻,至少也应该为她做点儿什么,替她的后半生彻底解决难题。”
“她的难题就是蒋浩天他们?”
“不错,我一直担心蒋浩天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当初参与绑架叶倩颖,最后一分钱都没拿到,却又提心吊胆地担心叶倩颖逃走后报警。我怕他们有一天会铤而走险再次做出危险的事。不论他们知不知道白冰冰假扮叶倩颖的事实,对于白冰冰来说,这些人的存在就是一颗不知何时会爆炸的炸弹。但其实,真正促发我杀人决心的还是陈晓松。”
“陈晓松?”
“我早就发现他有意接近白冰冰。我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不清楚他接近白冰冰的目的是什么。但我能肯定,他绝对不是单纯被白冰冰的美貌吸引。我对这个人的怀疑越来越重,而白冰冰的病情也日益加重,我如果不尽早采取措施,她很有可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你现在知道陈晓松的身份了。”
“我收集过他的全部档案,他从初中开始就跟叶倩颖念同一所初中,后来上同一所高中,又念的同一所大学。”
“这么巧?他们是朋友吗?”
“可能连朋友都算不上。我猜,他只能算是一个暗恋叶倩颖的人。”
陆小棠一惊。
“如果真是那样,我倒是由衷钦佩他。他甘冒风险调查叶倩颖当年的失踪事件。除了因为他深爱那个女人,我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其他原因。叶倩颖生前那么多朋友,当她死后,只有这么一个暗恋自己的人替她鸣冤,不知道是她的悲哀,还是她的幸运。”
陆小棠低头看着担架上陈晓松的尸体。没想到这个撕脸杀人案中的头号嫌疑犯,竟然是唯一清白的人。
郭淮接上刚才的话题说:“在那种时候,与其坐以待毙等待陈晓松发掘真相,不如先发制人,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所以你跟白冰冰策划了这起撕脸杀人案。”
“在她清醒的时候我们共同策划的,目的就是同时解决陈晓松和蒋浩天他们。”
“相当大胆的想法。”
“首先我和她通过交友论坛选择一些对象。她负责联系男人,我负责联系女人。由我亲自动手。撕掉被害人脸皮,在墙壁上写finding Face,都是为了引人注意,通过媒体和人们的风传,把这个消息传扬出去。平常人不明白其中含义,对于当年那些参与绑架叶倩颖的人却犹如晴天霹雳。白冰冰当初假扮叶倩颖逃出前进旅店后,就给蒋浩天他们发送了一条短信——‘我去寻找我的脸,找到时,我就回来。’她发这条短信,原意只是想震慑一下他们,现在被我们利用与撕脸杀人案前后呼应,成了刺激他们的手段。”
“这些人看到新闻后,得知杀人案就发生在叶倩颖老家,肯定惶惶不安,疑神疑鬼,最后忍不住想要来了解实情。结果正中你们下怀,正好给你下一步施行谋杀计划做了准备。”
“同时,我想方设法将陈晓松变成杀人凶手。”
“聪明的计划,移花接木。”陆小棠感叹。
“对付陈晓松不容易,我不止一次潜入他家调查他,发现了一些他写过的小文章。我于是突来灵感,白冰冰可以伪装叶倩颖,我为什么不能伪造陈晓松的日记?把文字和纸张按照年代做旧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唯一麻烦的是模仿陈晓松的笔体。这时我想到了一个人。”
“董树强?”陆小棠猜。
“对,一年前他因为吸毒被我们抓住过。不过他为人忠厚又很讲义气,除了吸毒没有其他恶习。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就网开一面,故意少算收缴的毒品量,帮他免除了牢狱之灾。他对我心怀感激,一心想要报答我。所以,我找他帮忙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给他看了陈晓松的笔迹。然后给他一份我写的草稿,让他模仿陈晓松的笔体和口吻抄在旧日记本上。我本身对犯罪心理学有一定的研究。我把诸如杀人犯幼年三大特征这一类典型的反社会犯罪心理案例稍加修改,写在了他青少年时期的日记里。这样就会使他成年后的连环杀人更有说服力。”
陆小棠说:“你把我也当成了一枚棋子。我记得第一次去你家拜访,与你探讨案情,你告诉我你在陈晓松家里发现了三本日记,还着重强调,他初中时期如何把动物活活饿死,并记录它们死后腐烂的过程。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的日记,这些统统是你编造来骗我的,让我从一开始就对这个人抱有怀疑。”
“并非没有日记。我的确在陈晓松家找到了三本,只不过内容跟我说的不一样。我把那三本日记毁掉了。”
“你伪造的日记却始终在董树强家里,等四本完成之后,你偷偷埋在陈晓松药店后门,包括一名被害人的脸皮。”
“这原本是一个相当缜密的计划。但是,尽管我谨慎小心,我还是看错了人。”
“看错了谁?”
“董树强。”郭淮轻轻摇头,“我并没有告诉他我的计划,只是让他为我抄写四本日记。没想到,他大概猜出我正在冒着巨大的风险做违法的事情,便以此三番五次地要挟我。我向他承诺,一切结束后,一次性付给他十万。他不相信,提出要跟我见面谈。我那段时间避免见他,哪知道,他直接找到我家……”
“就是胡新月被害那天?”
“是。”
“没想到,你的未婚妻相当聪明,立刻怀疑到董树强,她一路跟踪董树强到他的复印社,并且发现了那四本日记,尤其是第四本还没有写完……”
郭淮闭上眼,喉结滚动,脸上的肌肉绞拧在一起。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哽咽:“新月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聪明了,我平时办案经常征求她的意见。她有侦探的天赋,对待撕脸杀人案也不例外,李东生他们原地踏步时,她就已经对案件进行了相当深入的分析。她跟你一样,几乎直觉地把怀疑重点放在假叶倩颖身上,这让我很紧张。我不希望她对案件涉入太深,这会干扰我的行动,她却积极地想帮我。我一直都在担心,什么时候被她突然抓住破绽,一切就前功尽弃了。那段时间,叶倩颖的病情也急剧加重,已经开始不认识我了,她甚至不分时间随心所欲地给我打电话,我极力掩饰才没有被胡新月看破。但是没想到,在董树强这边出了岔子……”
“胡新月究竟是被谁杀的?你,还是董树强?”
“我。”
他说出这个字的时候,陆小棠感到砭骨的寒冷。
就是这个男人刚才还说期望与胡新月白头到老。
那个讨人喜欢的小女警被撕掉脸皮,抛尸荒野。
那个准备结婚的幸福女人在解剖台上开膛破肚,她的未婚夫站在旁边。
面对胡新月惨不忍睹的尸体,郭淮濒临崩溃,发疯地搜捕凶手。
但他永远都抓不到凶手,因为凶手就是他自己。
陆小棠重新审视面前这个男人。直到现在她都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否是他真实的样子。他会不会也有白冰冰一样的假面?
陆小棠问:“你怎么能忍心下手杀死一个如此深爱自己的女人?”
郭淮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我不想那样做。形势所迫,我不得不如此。胡新月跟住董树强不放,眼看事情要败露,董树强情急之下打电话向我求助,我没有办法才让董树强把她引到家里……我真的没有办法,真的没有……但凡有一线转机,我都不希望这样……”
陆小棠说:“我现在弄明白了关于胡新月的一个谜。”
“……”
“我们在解剖胡新月的尸体时,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她的手?”
郭淮抬起泪眼,不解地看着陆小棠。
“她的两只手手指用力勾屈,仿佛忍受了极大的痛苦,说明她临死前是有意识的。她被你从后面掐死,按理说,那种方式不容易掐死人,你这样做,是不想面对她吧。”
郭淮垂下头。
“胡新月在有意识的情况下放弃了反抗,甘愿挺受着被慢慢扼死,你现在能猜到为什么了吗?”
郭淮仿佛被狠狠抽了一鞭子——
胡新月从电击中苏醒,吃力地从地上爬起,她抬起头盯住前面墙上的镜子。
她终于透过镜子看见了凶手,那个寻找脸的凶手。
她注视着凶手的脸,思索着“找脸”的含义。
那个人的两只手再次掐住她的脖子。
她放弃了挣扎。
这一次十根手指不再犹豫,深深地嵌进她的喉咙里。
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痛苦。
郭淮……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原来是镜子……”郭淮跪坐在地,泪如雨下。
他听到了胡新月临死前心碎的声音……
她直到死都在努力保护着他……
到头来,胡新月没有看透郭淮,郭淮也没有看透胡新月。
只有白冰冰,或者叶倩颖,张着那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着哭泣的郭淮。
她没有同情,没有埋怨,她已经不认识郭淮。
在她眼中,所有人是一团雾,世界是一团雾……
2012年2月27日,星期一,小雨
松河墓园。
叶倩颖的尸体今天下葬。来悼念她的人,除了她的父母,还有陆小棠。
这里是风水最好的墓址,石材是名贵的玄黑色大理石。
墓碑上书写——
爱女叶倩颖之墓
1988~2009
素颜照里,叶倩颖姿容淡雅,清丽脱俗。
既不同于白冰冰的假冒,也不同于霸道顽劣的太妹,更不同于墓穴里毁脸的干尸。她终于在人生的最后,留了最为动人的一瞬给这个世界。
叶秋生赵海兰夫妇身穿黑色西服木立在女儿墓前。
他们默然地把一束白玫瑰放在女儿墓碑下,默然注视女儿的照片。他们想离开时,发现陆小棠还站在那里。
“感谢你,陆警官。”叶秋生礼貌地向陆小棠道谢,“感谢你抓住真凶为小女申冤,告慰她在天之灵。”
赵海兰也向陆小棠点头示意:“感谢你,今天又来看望她。”
陆小棠打量着他们。他们的表情一如往常的平静、安宁,仿佛看淡人生,包括女儿的生死。
陆小棠望着叶倩颖的照片,有些话她原本不打算说。终于,她还是开口说道:“我并不认识她,谈不上深厚的友情。我今天之所以来,只想让她的灵魂得到真正的安息。让她看到真诚,而不是深藏心机的冷漠。”
叶秋生脸色微变。“陆警官,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小棠看着墓碑上叶倩颖的照片,继续道:“我在整理案件材料时,无意中看到了一份关于她在台湾的生活经历。叶家据说是基隆有名的望族,祖上靠船运发家,到了近代转行投资地产生意。美中不足的是,叶家香火一直不旺,到了叶秋生这一代,只有他一个男丁,再无其他兄弟姐妹,他膝下有一个女儿取名倩颖……”
“……”
“叶氏夫妇忙里忙外打理家族生意,在叶倩颖两三岁时,据说已经累计了十几亿台币的资产。在90年代初,叶氏夫妇有意到大陆投资,据说他们夫妇曾与一位熟悉大陆情况叫黄灿的台湾人特意到大陆考察。他们在大陆考察了将近两年时间,期间跟台湾没有任何联系,不知道都去过什么地方。两年之后,叶氏夫妇突然返回基隆,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关闭了所有企业,移居大陆。他们带着巨款移民到大陆之后,并没有开始新事业,而是选择了一个比较偏僻的小镇隐居起来,直到现在……”
叶秋生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他看了看妻子,赵海兰与他的表情如出一辙。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陆警官把我们家底查得好详细啊。”
“也许,我还可以继续查下去。”陆小棠始终看着叶倩颖的照片,“当初叶氏夫妇来中国两年多的时间里究竟去了哪里?黄灿是什么人,现在人在哪里?他们是通过何种方式把资金转移到大陆的?为什么叶倩颖会如此叛逆?为什么她与父母的感情如此淡漠?”
叶秋生脸色涨红,显出罕见的愤怒。“我听不懂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身为警官就可以干预别人的隐私?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们家人的感情?”
陆小棠斜睨他。“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一个外人整容成你们女儿的模样,就可以轻易骗过你们吗?”
叶秋生脸色陡变。
“即使她外表变得再像,她的行为习惯又怎么可能模仿得完全一样?难道你们真的看不出来?”
“……”
“两年前叶倩颖出国留学,之后不停向你们要钱,你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出了什么问题?你们没有想过查一查汇款地吗?”
“……”
“你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
“或者,叶倩颖的死对你们夫妇来说是一种期盼。”
叶氏夫妇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
“叶倩颖从台湾来大陆时,还是5岁的小女孩,尽管只有5岁,她也应该明白事了,她对家人的认识已经不再单纯通过外表,而是靠着亲人之间微妙的感觉。如果她看着父母的脸,却完全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你们可以想象,对于一个5岁的小女孩来说,那该有多么可怕,多么彷徨,多么无助……”
“……”
“她在这种诡异而冰冷环境中慢慢长大,强迫自己与陌生的家人生活在一起,她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许在外人眼中,她是一个顽劣不羁、无可救药的坏女孩儿。但是,又有谁能理解她内心深埋的痛苦?”
叶氏夫妇已不能说话。
陆小棠望着叶倩颖的照片,深深叹息:“我希望如果有来生,她不必是豪门的千金,不必有惹人妒忌的美貌,只拥有温暖的家和平安的亲人,让她像普通女孩那样健康地长大……”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墓园。
她的内心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刚强,叶倩颖悲惨的遭遇深深触动了她,而陈晓松忍辱负重的复仇又令她感慨万千,甚至还有郭淮……到底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
她漫无目地……走路……乘车……下车……走路……
这样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恍然清醒,已经站在了灯火通明的城市街道。她一抬头,看见了C市医大附属医院的大门。
她居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她顿时感到心头久违的轻松,不由得会心一笑,快步走进医院。
就在她走到病房门前,刚把门推开一条缝的时候,忽然站住脚步。
房间里不只有慕容雨川一个人,还有一个人正背对房门坐在病床前,那是一个女孩儿的背影。
女孩正在殷勤又关切地询问:“雨川君,还疼吗?”
慕容雨川把她的手放在胸前包扎纱布的伤口上。“你的手放上去就不疼了。”
女孩居然很听话地轻轻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那我就不要松开啦。”
站在门外的陆小棠心口忽地一颤。
这略显生硬又嗲声嗲气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那个日本女孩儿还是来了。
她把手从门上轻轻放下。一刹那,她不知自己应该高兴,还是失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