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斧与锤——麻里亚 1

七点五分。

我们迎来了江神学长到来之后的第二个清晨。窗边依旧没有炫目的阳光,不过雨似乎已离去了。这若是事态好转的征兆便好了。

我换完衣服后,便把床推回了墙边。昨晚,我接受江神学长的建议,将床移向前方充当了门闩。边听着自己的“嗨哟”声,我边为自己为何一定要如此做而羞愧不已。

——我想尽快离开这个村子。

此刻,这种想法占据了我的脑海。不是因为这里遍布着恐怖,而是因为我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的所在之处不应是如此封闭的世界,还因为我知道了命运捉弄逃避者的现实。即使为了尽快离开这里,也一定要找出杀害小野博树的凶手。

我脑海中浮现出了江神学长的面庞。对于他那发现嘉敷岛悲剧案件真相的清晰头脑,我不得不寄予了近乎窒息的期待。拥有一个自己所不能及的学长是一件快乐的事,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我感谢自己拥有江神二郎这位学长。虽再次将他的头脑用于为悲剧善后让人很痛苦,但我想依赖他。因为他是我所不能及的。

昨夜,为听八木泽的音乐而聚集到音乐室之前,江神学长将我叫至房间中,就自己到来之前木更村所发生之事进行了询问。我把自己所知的各人情况及人际关系进行了讲述,江神学长令我更详尽地讲述一下案发当天的事。我把记忆中所有琐事毫无遗漏地进行了讲述。他一直凝神倾听着,但似乎一无所获。

走上走廊,我瞥了一眼江神学长房间所在的西栋方向后走下了楼梯。走到食堂后,我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在,包括江神学长。琴绘与冴子正在往餐桌上端吐司与橙汁。我边说着“早安”,边去帮忙。

正在此时,小菱在门口行礼说着“早安”走了进来。如此一来就全部到齐了吧,不对,还少一个人,我正这样想着,志度便搔着乱蓬蓬的头发出现了。

“你怎么样啊?”

诗人远远地对席上的江神学长说道,他自己看起来却不像很好的样子,圆睁的双眼呈红色。

“我身体还好。”

“这就很好了。要感谢神灵啊!”

他性情属躁郁循环性,这是不言而喻的,而今天的他却似乎很忧郁。他像是闹情绪般摇晃着双手走向了空位。

事情就发生在此时。冴子手端盛有果汁的托盘,志度想从其身边挤过去,我看见志度的胳膊轻轻碰了一下冴子的身体,一切正常。然而,冴子却发出了短短的一声惨叫而扑了过来。由于身体失衡,玻璃杯倒在了托盘上,橙色液体洒在了她的上衣与地板上。

“哎哟,小心点儿!”

志度几乎不带感情地说道,与冴子四目相视。——冴子脸色苍白,背倚墙壁,未做任何回答。果汁不断从倾斜的托盘中流出,她连此都无暇介意。

“怎么了?”

志度又睁了睁红红的眼睛,询问女画家说。我也感到不可思议。冴子的样子不正常,简直就像在害怕志度。

“什么啊,到底怎么了?”

他向前迈了一步,冴子则背靠着墙壁,远离了志度两步。她表现得如此露骨,谁都可以看清她抗拒志度靠近自己。房间里的空气骤变。

“你这态度是不想让我靠近啊!我什么时候让你这么讨厌了?”

志度嘴唇都歪了,不愉快之情溢于言表。然后,他似试探冴子的反应一般又向前迈了一步,她缓缓地退了一步。到底怎么了?志度只是想要斜身通过她身边而已。我不明所以,感觉自己的口中渗满了酸酸的唾液。

“请你不要那么恐怖地看我。我只是不小心而已。”

冴子终于痛苦地说了这么一句话。那近乎控诉的声音,也在因恐惧而颤抖不已。

“喂,你给我说清楚点!你说说看我什么地方让你这么不开心?无礼也得有个限度啊。”

志度的眼中浮现出了愤怒的神色。他绕到了若无其事地想要逃跑的冴子正面,似封住了她的去处,然后使劲将双手抵在了墙上。背倚墙壁的她,既不能后退,又无法逃向左右两边,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冴子白白的咽喉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志度依旧歪着嘴唇,探出了脸。这太过分了。我本想大概会有人出面阻止,大家却都呆若木鸡,只是伫立在那里。

“志度君,等一下。请冷静点说话吧!”

听到我的话,他迅速回头看了我一眼。为他强忍愤怒的目光所射,我也咽了口唾沫。

“冷静点说?我可没有在这儿乱喊乱叫。”

听到他不悦的声音,我一时浑身战栗,然而他却起身将手移开了墙壁。冴子哼了一声,将头发捋到双肩后面。

“您怎么了?”

我将视线从志度身上移开,询问冴子。不能不问了。她拖延时间一般将托盘置于桌上,然后将玻璃杯逐个扶起。这在我看来也让人很心急。

“你倒是说点什么啊!”志度的声音飞了过来。

冴子拉了拉上衣下摆,边整理着边抬头看了看我,然后看了看志度。她低下刚刚抬起的头,终于开口说道:

“刚才失态了,非常抱歉。”

“就这些?”

仅有这些无法构成解释。志度恐怕不能罢休吧。他缓缓地用手掌拭了拭嘴角。

“你大概是觉得我是杀人犯什么的吧?所以只是身体跟我接触一下便吓得跳了起来。”

“是的。我觉得也许就是志度君杀害了小野君。”

“你说什么?”

由于冴子很干脆地承认了,志度与其说愈加愤怒,不如说是惊讶得目瞪口呆。我也惊讶不已。为何她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不知道她的根据何在。

“铃木,你为什么会那样认为呢?请说一下。”

菊乃起身说道。她笔直而目不转睛地看着冴子。冴子迅速转过头说道:

“我并没有证据,所以这件事本应只留在我心里的。可是事到如今,我只能说出来了。我之所以怀疑志度君,是因为我总觉得最害怕离开这个村子的人就是他。”志度试图插嘴却没有成功,“志度君你害怕村外的生活吧?听说了夫人与小野君的婚约之后,你就一直心绪不宁。”

“真不巧,我情绪不稳定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冴子对此话置若罔闻。

“我很抱歉我说得如此无礼,但除志度君以外的其他人,即使在外面的世界也不是没有维持生活之技。就算是我,以前也是靠商业设计为生的,而令人遗憾的是,志度君伟大的诗作并不能变成钱。”

“你这是多管闲事!”

冴子再次对志度的抗议置之不理。

“志度君是讨厌小野君的吧?甚至无法说出小野这一名字。你们发现了吗?他只是称呼‘画师’和‘那个人’什么的,无论对本人还是第三者,从来没有称呼过‘小野君’。他是无法叫出这一名字。”

“你的话可真奇怪啊!你管我怎么叫那个人呢,有什么问题吗?”

“您刚才也说了‘那个人’。”

冴子突然正言厉色,恢复了理智。诗人想要反驳什么却窘于回答,只是张开双臂仰望着天花板。所有在座的人都注视着冴子。

“我没有听志度君喊过小野君的名字。因为他对‘小野’这一名字有排斥反应。是因为小野与斧——axe同音吧?志度君讨厌斧子。”

“……斧?axe?”

我猜到冴子想说什么了。志度的母亲,在年幼的他眼前被酒后耍酒疯的父亲抡起斧头砍在脖子上而死。她大概是想说那时的恐惧印在了志度心里吧。“小野”这一名字与斧相通,无意之间唤起了他深深的憎恶感,这一说法颇具通俗精神分析的意味,对我而言却是想不出的假设。然而,明明只停留在假设的阶段,不还是勾起了志度的精神外伤吗?我同情地看了看志度。他突然笑了。

“这不足为据。即使我对小野博树这一名字有潜在的厌恶和恐怖,憎恶他的野心,也远远不足以证明我就是凶手。”

“志度君创作的作品之中,无论是诗还是寓言,总是伴随着血而频繁出现斧子这一主题。我曾经聆听过的什么‘池精’的故事就是典型吧?”

“那又怎么样……”

“就连你听的音乐里不也出现了斧子吗?”

冴子初次开始使用“你”与志度对话。——她所说的志度所听的音乐,是指昨夜江神学长与我所听的那首吗?

“从装饰小野君遗体的方法上,也可窥见对他名字的恐怖。这像是任意摆布文字的专家志度君会玩的文字游戏。将小野以罗马字写成进行颠倒,依旧会出现小野(ONO)这一名字。母亲的敌人与自己的敌人。那具被倒立的遗体,消除了双重哀怨,是志度君向世界的表示吧。”

“连世界这一词语的意思都没想过的画家知道什么?!”志度嗤笑着说,“把小野翻过来也是小野啊!这就是你独到见解的地方吗?那洒在尸体和携带物上的香水又意味着什么?尸体为什么被特意搬到了岩台上?耳朵为什么被切掉?你只是解释了过多装饰中的一部分而已。这还是先不论你解释得好坏。”

志度似机关枪一般开始了反攻。

“我知道你为什么能从那么寒碜的推测得到这么毫无结果的结论。你本来就对我抱有疑心。你先有了结论,然后捏造了符合结论的理由套进去,这才是真相吧?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连理由都没有就抱有疑心?你刚才揭我的旧伤,从那儿也依稀能看见你幻想的根源。你想把我父亲的事拿出来是吧?志度晶体内流着杀人犯的血。你们可要小心了,让他看到可乘之机他可就攻过来了!这就是你的真心话吧?——不要摇头否定!这不是很好吗?你不是说我把小野这一名字当忌语吗,那我告诉你,你从来没有看着我的眼睛说过话。对你来说我就是木更村的恶人、害群之马!”

他大摇大摆地急速转身,离开了房间。谁都没来得及阻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