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街的雨 3

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喝着牛奶咖啡。纤细白皙的手指托着杯子,右手小指上戴着粗壮的金戒指。

由于是在地下街,即使在窗边也并不一定能看到漂亮的景色。除了对面的小饰品店和汉堡店,剩下的只有行人的脸,脸,脸,脸,除了脸还是脸。可是,麻子却觉得,她似乎正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这些。

时间是星期一下午四点左右,店内空荡荡的。除了她,就剩下一帮摊着文件的上班族,而且像是彼此商量好似的,跟她恰恰相反,全都缩在里面的包间里,正挨着头窃窃私语。

在这个时段,服务生只有麻子和另外一个在动漫专修学校上学的女孩。那女孩一有空就会躲进后面的厨房,似乎正在跟那名同样在打工的洗盘子男孩谈恋爱。

麻子则一个人躲在观叶植物后面,靠着墙壁,呆呆地望着店内。窗边的女人就坐在隔着两个座位的地方,身体朝着麻子这边,但两人的视线却并未交会。她静静地喝着牛奶咖啡,眼睛追逐着流向外面通道的人潮。

店内播放着广播,是专门播放流行音乐的频道。麻子并不是那种对音乐感兴趣的人,那些不知名的曲子总是从她脑后一掠而过。

所以,即使窗边的女人跟她搭讪,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叫我?”

麻子眨着眼睛微微探出身,窗边的女人说了句“你听,这个”,然后仿佛能看见流淌的声音似的,竖起食指。

“这曲子,我喜欢。”

麻子竖起耳朵。音乐声流淌过来。是一支英文曲子。麻子花了好些时间才弄明白歌词。

Who's that boy

I need a quick identificatio

Who's that boy

Here I go again

Tell me what's his name

“没听过吗?”窗边的女人微笑道。

麻子摇摇头。“我对音乐没多大兴趣。”

“哦?太遗憾了。”

窗边的女人交叠起修长的腿,从一旁的包里拿出香烟。是弗吉尼亚牌女士香烟的清凉薄荷型。用细长的打火机点着后,悠闲地吞吐着烟雾,和着曲子轻轻地哼唱。

麻子也听完了剩余的歌曲,却并未觉得有眼前这名成年女子宣扬的“我喜欢”那样好听。

接着传来的是一支节奏明快的歌曲。窗边的女人掐灭了香烟,抓起账单站了起来。麻子也来到收银台前。

“谢谢。”

说完,窗边的女人离身而去。

仅此而已。麻子有空的时候,顾客有时也会跟她搭讪几句。有一次,她甚至还被迫听一名突然进来的中年上班族说了一通做人的大道理,尽管她连一句都没听进去。

可是,这个女人却不同。她那优美的腿部曲线、稍稍下垂的肩膀,还有头靠在窗玻璃上的样子,已变成了淡淡的底片残留在麻子心里。

麻子后来才想,说不定那是因为在音乐转换为明快情歌的一瞬间,窗边的女人那掐灭香烟站起来的姿势中透着一丝跟自己相像的感觉吧。


第二天,她又来了。

时间也差不多相同。店内同样是空荡荡的。她在同一座位坐下,又点了牛奶咖啡。然后站起来,走到店内的粉红色电话前,拿起听筒。

开始那一阵子,她和麻子都是一副互不相识的表情。可是,当她昨日所说的“喜欢”的那支曲子传来时,她抬起脸来,视线与麻子的碰到了一起。

“啊,点上了。”

“您点播的?”

“是啊,虽然是第一次。还真点上了啊。”

“当然。”

为了方便顾客点歌,粉红色电话的旁边就贴着歌曲的号码。她大概是用那个点的吧。这个时段点歌的客人不多,所以很容易点上吧。

窗边的女人静静地哼着,晃动着脚尖,抽着烟,眼睛则追逐着窗外的行人。

歌曲结束后,她又抬头看了看麻子。“这曲子真让人深有同感。”

麻子只能含糊地笑笑。因为,她今天没怎么用心去听。

“你是大学生?”窗边的女人问。

“看着像吗?”

“嗯。”

“那就随您这么猜吧。”

窗边的女人笑了。第一次露出牙齿。那么整齐,简直有点不自然。大概是从事特殊行业的女人吧,麻子想,不像是艺人。

“上班吗?”麻子试探着问了一句,对方摇摇头。

“以前上过。现在正在找工作呢。否则,也不会在这时来咖啡店消磨时间了。”

那倒也是,麻子应承了一句,也微微笑了。

“这一带交通便利,通勤时间也短,可就是找不到一处好地方。哎,我要是再年轻点,工作肯定有的是。”

“有这么难?”

她皱起眉。“不是一般地难。那些人差不多只瞥一眼履历就跟你说拜拜了。”

“我还一直以为现在是用工荒的时代呢。”

“就这样还是被淘汰呢,太残酷了。坐办公室的女孩最主要的条件就是年轻,与有没有工作经验根本就不搭边。”

“您以前从事什么工作?”

张口之后麻子就后悔了。连自己都讨厌别人问这个,躲避都还来不及呢。这个女人自然也处在同样的境地,不是吗?

可是,她却轻轻摇了摇头,拢拢头发,坦率地回答道:

“社长秘书。”

“好厉害哦。”

“兼情人。所以,人家玩完了你后,就一脚把你踹了。”

她点上香烟,试探般抬眼望着麻子。你怎么想呢,小姑娘?

麻子缓缓地说:“女人啊,经常会把工作和私生活纠缠在一起,陷入严峻的困境。”

窗边的女人点点头。居然给人一种可爱的感觉。

“你,不是大学生吧?”

“你怎么知道?”

“刚才那番话,透着一种真情实感呢。只知道在学校里学习的女孩,是说不出这种话的。”

“是吗?”麻子重新抱了抱托盘,贴在胸前。这也许是一种潜意识中保护自己的动作吧。自从跟伊东充的事情发生以来,麻子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想把自己的事情说出来的冲动。

“我,遭到了背叛。”窗边的女人喃喃道,目光透过玻璃追逐着川流不息的陌生人群。

“他跟我说,到时候肯定会和老婆离婚,跟我在一起,说了好多年,我也一直坚信如此。六年啊。六年前我也更年轻一些。”

麻子垂下眼睛。

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种人,无论是对出租车司机,还是像麻子这样的女服务员,抑或只是坐在新干线邻座上的陌生乘客,他都会把自己的内心披露出来。也许是觉得这样不会留下麻烦,对方也会置若罔闻吧。

窗边的女人喝了一口牛奶咖啡,放下杯子,仿佛嚼到了苦涩的东西似的歪了歪嘴角,微微一笑。

“可是,社长并无意跟太太离婚,却想跟我分手。因为有了更年轻的女孩,有了接班的。我真傻。”

“这种事,告诉他太太不就行了。”

听麻子这么一说,她哧哧地笑了起来。

“我当然说了。可是没用。他太太一看到我就全明白了。还说‘玩女人是我先生的病,到死都好不了了’。我真活该,你说呢?”

我真傻,她啐了一口,又念叨了一遍,接着又像是忽然觉得恶心似的,猛地用右手捂住了嘴角。

她大概是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吧,麻子想。

“拉倒吧,那种男人。”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放下手,说道,“可是我放弃不了。我不想就这样放弃全部。我想我还有机会。我也会遇到一个真爱我的男人。否则就太不公平了。”

麻子也没什么好说的。同样是身处无底洞,就算是说一些“总有一天会有梯子垂下来”之类的安慰话也没用,实在是太虚假了,不是吗?

她也沉默了,额头贴在玻璃窗上发呆。麻子想离开,她觉得自己听得太多了。

“啊,下雨了。”

窗边的女人说了一句,麻子回过头来。

穿过地下街的人潮中已混杂着一些拿着雨伞的人。有的伞湿漉漉地闪着光,有的还滴着雨。

“带伞了吗?”

麻子不禁问。她不愿想象这女人湿漉漉地回去的样子。

“没带,但没事。我基本上都是坐地铁,家离车站也很近。”

她微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然后再次把视线投向远方,喃喃自语。

“地下街的雨啊?”

麻子拿开托盘,重新面向她。

“若是一直待在地下街,无论是雨刚下起来,还是一直在下,都全无感觉,对吧?可是,当你无意间看看旁边的人时,这才发现对方竟带着濡湿的雨伞。啊,下雨了啊,这才如梦初醒。而在此之前,你一直以为地上还是大好天气呢。毕竟,雨不会落到我的头上,对吧?真是太天真了,”她说,“跟遭到背叛时的心情像极了。”

她出去之后,麻子凝望着穿梭的人们手中的雨伞,陷入了沉思。正如她所说,我也一直待在地下街。外面明明正下着倾盆大雨,可我仍毫无察觉。

“抱歉。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充的脸浮出来又消失了。你把我忽然拽到地上,还说什么“原来你没带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