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悼念亡子的哀歌
那是发生在二〇〇五年五月中旬的一天中午刚过的时候。一名身材矮小的女子走在JR浅草桥车站附近的路上。
那是一条以一家专卖传统人偶的老店而闻名的街道,老店附近还有许多服饰、杂货等批发店,在那一带工作的人不少,年轻女孩尤其醒目。但是那名独自走在路上的女子显然不是当地人,像是来自外地,而且是头一次造访,一边对不熟悉的街道感到困惑一边寻找着目的地。
她看来年纪约五十好几了,或许用“妇人”的称呼比“女子”更加恰当。
她穿着宽松的长袖衬衫,胸前的扣子一丝不苟地直扣到领口,灰色的宽松长裤搭配着与其说是传统不如说是设计稍嫌过时的黑色皮带,由于身材臃肿,腰带有些紧绷。脚上穿着旧运动鞋,鞋带也显得肮脏松垮。左肩挂着一个开口颇大的黑色肩背包,右手抱着纸袋,手上拿着白色纸片,大概是目的地的地图或是前往目的地的手抄地址吧。妇人时而东张西望,确认周遭的景色,时而抬头观望招牌,寻找显示地址的标识。
沿着防护栏踽踽走在马路上的妇人背后,来了一辆亮着空车标志的出租车。站在路中间专心看着手上纸片的她,被轻响的汽车喇叭声惊吓,连忙往路边闪避。出租车慢慢驶过,司机戴着墨镜。今天是进入五月以来第几个如此炙热的炎日呢?
矮小的妇人打开肩背包取出手帕,擦拭前额和鼻头,因阳光刺激不断眨动的一双小眼睛,透露出宛如大象般的温和。
——大象这种动物,不管是野生时期还是被人类驯服饲养之后,眼神一直不曾改变,始终是那样的安详平和。因为它们很有灵性。据说找不到其他像它们一样的动物了。
几年前,妇人的独生子曾经说过这些话。那是儿子的朋友取笑说“你妈妈好像大象”时,他反驳的话语。儿子的朋友并非称赞妇人的目光柔和,而是不怀好意地取笑妇人身体笨重有如大象。尽管如此,妇人的儿子依然满脸笑容,甚至语带骄傲地如此反驳。
迈着不自信的步伐,妇人的背影的确显得动作迟缓,就像体型圆滚、柔顺乖巧的小象一样。若是向擦身而过的人们问起这名女子会是什么样的人,任何人都会稍微想一下后回答:“总之应该是某个人的母亲吧。”除了这个答案,很难想象她还能有其他的职业、境遇或头衔。
事实上这个答案是正确的,只不过这名妇人的独生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走出车站的检票口已然过了三十分钟之后,矮小的妇人终于找到了目的地。她再一次看向手上的纸片以确认,没错,是“金合欢大楼”。就在这里的三楼。
那是一幢小巧的五层楼,是出租的办公楼,门口出示的楼层示意图尽管分为五个部分,却只贴出了三家公司的名称。门扉不太干净的电梯位于外人不容易发现的深处,妇人没有注意到,直接爬上了室外的楼梯。从她扶着墙壁支撑身体,抬起膝盖一步一步上楼的方式,可以看出其健康状况。膝盖关节疼痛应该是妇人的老毛病。
妇人站在三楼狭窄的楼梯转角调整呼吸、拭去汗水。她先将纸袋放在脚边,检查了一下全身上下,将头发梳整好,然后抬头看着灰色油漆斑驳的铁门,按下门铃。
门边设有放置公司门牌的栏位,上面挂着“诺亚出版有限公司”的门牌。在不影响开关大门的地方,放着一个有盖的大型垃圾桶,桶身贴着一张手写的使用说明。
塞不进信箱的邮件,请放进这里。
来访的妇人在有人回应对讲机之前,兴味盎然地端详着说明和垃圾桶。
“来了。”对讲机传来响应,同时门慢慢地开了。妇人更加蜷曲起圆滚滚的身体,很有礼貌地点头致意。
“请问是萩谷女士吗?”
前来开门招呼的是一名四十岁上下的女性。就女性而言,她算是高个子,身穿短袖衬衫和牛仔裤,一头蓬乱的长发随意盘在后面,没有化妆,脚上穿着拖鞋。
“是的,我是萩谷。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哪里,你不必在意。”高个子女性低喃几句,将门完全敞开,招呼如小象般的妇人进入室内。由于室内的地板打扫得很干净,尽管对方说穿着鞋子进去没有关系,但妇人不免还是很不自在地踮着脚走路。
室内满是书架、书籍、报纸和杂志,以及这名没有知识的妇人多半不了解的各种有关书籍、杂志等制作所需的物品。眼前有五张大桌子,其中两张似乎只是用来堆放东西。从外面很难想象室内的空间如此宽敞,窗户也很大,采光良好。计算机屏幕亮着。除了出来应门的这名女性外,这里的住户或者该说是使用者大概外出了,看不见人影。
两人面对面在设于房间角落简朴的会客区坐下。妇人从带来的纸袋中取出点心礼盒,不断地道谢与道歉。低头致意的同时,妇人如大象般的眼睛快速眨动,不是因为汗水沁入眼睛,而是由于泪水润湿了眼眶。
话说一个星期前。
某家杂志社打电话给在这家“诺亚出版有限公司”上班的前畑滋子。对方姓田口,是一名年纪比滋子稍小的编辑。两人以前就认识,在滋子重回职场后又恢复往来,不过也只是偶尔打声招呼,没有太深的交情。就这个行业而言,彼此知道联络方式却没有业务往来,是很平常的事。
“有件事想拜托你,不是我们杂志社的业务……嗯……应该也算是吧。”
说是希望滋子能和某人见面听听对方的故事。
田口所负责的杂志既非女性杂志也不是男性杂志或综合杂志,其发行宗旨是“为二十到三十来岁的东京人编辑信息的杂志”。由于不是女性杂志,所以不报道流行信息;因为不是男性杂志,所以抽离了情色的要素。除此之外的内容则来者不拒,但又不像评论杂志那般探讨严肃的主题。
该刊创刊之际,曾被赞颂是日本唯一不分男女性别的杂志,但仅是如此程度的崭新做法,实在很难从充斥坊间的各式杂志、免费报中脱颖而出。后来发行份数每况愈下,老实说,接到电话时,滋子还心想:哦,还没停刊呀。
“你的意思是要我做个采访吗?”
“这个嘛,很难说清楚……”田口似笑非笑地说,“硬要说的话,也算是吧。总之我们杂志社不能做什么,于是想到或许前畑小姐能帮上那个人。”
他说对方是因某起事件而来。
滋子从事文字报道的经历很长,写的多半是适合女性记者采访的家庭、教育、流行、旅游等题材的报道。她最擅长的是职业主题,走遍全国各地采访传统工匠的系列报道连自己都觉得很满意,甚至有人建议她出书。
如果当初听从建议,现在的滋子说不定除了那本书,还会有其他几本小作问世。而不管是否会被冠上报告文学作家的名号以及书畅销与否,至少在业界还算是“工作稳定的文字工作者”,取得一定的成绩,颇受信任吧。
可惜这样的进程只因九年前牵扯到一个案子而整个变调。
没错,只因牵扯到一个案子。然而那件以女性为目标的连环绑架杀人案,牺牲者十指不能胜数。太多的生命被剥夺,幸存者的心灵也深受伤害。滋子和这个案件纠葛太深,一时站在被害者的立场,一时站在杀人犯的立场,最后又转为告发人的立场,虽然能够亲眼目睹整起案件画上句点,但相对地也承受了难以复原的打击。
会有那样的结果,不能怪任何人,问题在于自己过于轻率、准备不足、行动不够谨慎。滋子很清楚这一点。就算没有人责怪,她还是自己责怪自己。
也有很多人鼓励她继续写下去。其中最强力的支持者,就是她的丈夫前畑昭二。和老公的关系在连环杀人案尚未告破的时候曾经一度破裂,好不容易重修旧好之后,彼此的感情比以前更加坚定。然而即便是心爱的老公不断勉励,滋子也无法重新振作起来。
有人劝她说,为什么不想开一点,只要不再碰社会案件、跟犯罪有关的题材,不就好了吗?也有人开导说,没有必要因为一次痛苦的失败就放弃全部。相反的,也有人严厉斥责说放弃写作就等于临阵脱逃!他们说连环杀人凶手已经交由司法裁决,公审正在进行中,继续追踪下去,仔细地观察,留下文字记录,才是你最好的谢罪方式、最负责的做法!
不管是什么样的意见,滋子都无法听从。
她尝试过了,而且试过很多次。不管是社会案件还是其他题材,甚至连旁听该案的公审,滋子都无法将记录写成文字。滋子觉得很害怕,那股令人恐惧的阴风吹过心灵深处,影响之大超过了自己的预想。
除了法院要求出庭作证外,滋子是不会主动旁听公审的。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滋子出庭的那一天,被告一开始就疯言乱语,法官只好命令他退庭。尽管如此,滋子依然不能忽略被告席的空位,以致发言的过程中好几次痛苦得想要呕吐,双脚颤抖,几乎都快站不住了。
输了。已经难以恢复正常。不论是被斥责还是受到鼓励都没救了。自己的事业结束了。今后只能当个好妻子、好媳妇,甚至成为好妈妈。也许很没有责任感,很没有骨气,但已无所谓。滋子甘愿如此接受所有的批判。反正已经完蛋了,已经无药可救了……
不过即便是自己的人生,尽管已经下定决心也不见得就能如愿。纵使夫妻感情圆满、关系稳定,却还是无法怀孕。两人也去看过医生,就是没有结果。后来年事渐高的公公婆婆相继病倒,只历经短暂需要看护的时期便撒手人寰,继承家业的丈夫扛起老板职务后,自然忙碌了起来。过去从来没有帮忙处理过丈夫公司业务的滋子如今就算想一起打拼,也不如打工的行政人员派得上用场。结果每天就只能做家务等着丈夫回家。
因为时间太多,整天无所事事,渐渐地涌起了“想要工作”的心情。真是太随性了!之前千方百计地想逃避责任,现在这又算什么?难道因为日子一久热度降了,就开始觉得没关系了吗?开什么玩笑!不要太天真了。肯定会被大家嘲笑怒骂的。何况,一旦真提出重新成为文字工作者的想法,又有谁会提供工作机会呢?就在滋子半自暴自弃,抱着就算被拒绝也无所谓的心态问了几个地方后,令人惊讶的是反响竟然不错。
“好长时间了呀。不过太好了,欢迎你回来。”有人如此安慰她,“就算是以后你依然会感到痛苦。滋子,你会一辈子都活在那个案件的阴影之中,而且也没有人可以代你受苦。不过从事文字工作的人,本来就背负着那种宿命,虽然我们不像你那样受到瞩目,但大家都是一样的。”
我想继续从事文字工作。当滋子说出这个想法时,丈夫也很为她高兴。他说:“这就对了,滋子,你这样做就对了。”
“我的头脑没有你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失去父母的昭二拨弄着明显发白、剪成五分头的短发说,“滋子,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必须再一次面对那件事。只是我觉得受伤的心应该永远不可能复原。也许你活着的时候一直从事写作,但直到生命结束也无法提笔写下那个案件,不过只要继续写作,不就等于是一种面对吗?这样就对了。如此,我想就不会变成逃避了。”
然后他又赶紧红着脸补充说:“但也不是说不要忘了那件事。忘了也无所谓,我不是要你太过执著。因为写作是你喜欢的工作,只要继续动笔就好了,什么都不要多想,知道吗?”
一种和事情闹得正凶期间夫妻吵架时、和解时、公婆出乎意料地早逝时都不同的情绪翻搅,泪水泛流过滋子的脸颊。
丈夫在那个案件刚落幕时好像也如此说过——滋子,你有你能做的事。如果有你该做而又能做的事,你就去做吧。不做的话,会丢女人的脸!
其实一开始就知道初期的工作量不会太大,所以在家里写作。由于手上接的稿子是近年来成长迅速的广告类免费报,写起来倒也轻松。果然如事先预想的,大型杂志社没有来找滋子,滋子自己也无意主动上门。
后来有朋友开设专门编辑免费报的公司,问滋子愿不愿意签约成为特约记者。滋子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从此在诺亚出版有限公司有了自己的座位。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说是免费报,可也不能小觑。既要做新产品的宣传,也要采访名人,性质则多是广告信息,因此滋子过去擅长采访职业主题的经验发挥了作用,现在甚至有人指名要她写稿。
而今递上名片时,几乎不再有人问“你该不会就是那个前畑小姐吧”。毕竟现代社会变动很快,即便是轰动一时的重大案件,人们的记忆也会逐渐淡薄。何况滋子并非主角,不过是个配角,而且还是丑角。世人并不如滋子预想的那样紧盯着自己,他们早已不再关心那些陈年旧事。
那起案件的公审,一审共花了六年的时间。判决结果是死刑。当然并非就此完结,被告又提出上诉,目前最高法院仍在审理当中。虽然媒体已不太关注了,但是在一审判决后曾有媒体以号外方式报道过,由于被告的拘禁反应越来越严重,狱方考虑是否要对他进行医治。
抛开一审判决时的混乱心情不谈,之后即使在滋子想专心做好家庭主妇的时期,还有刚开始恢复写作的时期,总不时有记者仿佛突然想起似的跑来找她,不是要她写稿,而是要采访她。不管是什么情况,滋子都很客气地予以婉拒,直到进入诺亚出版工作后才有了转变。
过去滋子总是回答“我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不管对方如何死缠烂打,便将话筒挂上。然而现在不一样了。
“不好意思,情况允许的话,这些东西我打算以后自己写出来。”她会如此回答。
诺亚出版有限公司的社长,也是滋子长年以来的写作同行野崎英治,第一次听到滋子如此回答时曾说过:“嗯,看来这家伙已经走出了隧道!”
然而这种不可以再逃避的觉悟和积极面对的宣言终究是两回事。滋子的日常工作就是平静且稳定地受理诺亚出版的业务,因此她对这通电话里对方突如其来的要求感到十分困惑。既然是社会事件,却又说我可能帮得上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方名叫萩谷敏子,是个五十三岁的妈妈。”无视滋子的不安,田口轻声通过电话诉说,“突然跑来找我们问能不能报道她儿子的事。过去也常有这种奇怪的人上门,我们早见怪不怪了,加上这位妈妈态度很客气,样子也很老实,我便听了一下她的故事。可是……我们的杂志无法受理。”
“我们杂志社不是她第一个请求对象,她到处请求,却都被拒绝了。”
“那她的儿子……”
“已经死了,就在今年三月,因为车祸。”
滋子微微皱起了眉头。“也就是说那起车祸背后有些故事啰?”
“不,那是一起单纯的事故,没有任何不可解的因素存在。”
所以说萩谷敏子女士是希望有一篇有关她死去的儿子的报道吗?这种事又怎么会是社会事件呢?
“我实在不懂。”
“嗯……很难说明呀。”田口明明自己在笑却反问滋子,“前畑小姐,你该不是在笑吧?”
“有什么好笑的,我根本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不好意思,用一句话来简单说明的话,就是萩谷女士认为自己的儿子是超能力者。”
“超能力者?”
“没错,就是Esper。不对,这种情况下,应该说是Psychometrer吧?”
不管是哪一种,对滋子来说都一样。
“那是什么?”
“咦,你不知道?超感应者。”他解释,“运用特殊能力帮忙寻找失踪者或侦破凶杀案。一般情况是用手碰触失踪者或被害人的东西,借此获取讯息。也有人会到案发现场进行透视。”
“就像千里眼吗?”
“嗯,可以这么说吧,不过这种说法已经过时了。”
“我哪里会知道那么多呀!”
“发现前畑小姐什么都不懂才让我惊讶呢!难道你都不看电视吗?最近一位国外有名的超感应者访日,解决了许多案子呀。”
大概是综艺类或是信息类的节目吧。自从那起连环凶杀案发生以来,滋子非迫于必要是不看电视的。因为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把这辈子的电视都看完了,从里到外。
“既然这样,那就介绍她去参加那种电视节目不就好了吗?”
“事实上对方也去问过电视台了,大概没有人理她吧。毕竟身为话题人物的儿子已经死了嘛。”
滋子暂时先将听筒拿开,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说:“我想我应该是帮不上忙。”
“你不必太认真对待这件事,只要听听萩谷女士说些什么就好了。”
“只要那么做对方就能接受了吗?”
“当然可以,因为那样她就很高兴了。”
“该不会你已经把我的名字告诉对方了吧?”
“不可以吗?”
居然一点都不觉得愧疚。
“又不是我主动说的,而是萩谷女士先提起前畑小姐的名字。她说假如能见到那位有名的记者就好了。于是我才说如果她想见前畑小姐,我可以帮忙介绍。”
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不行啦,不好意思。”飞快地说完这句话,滋子准备挂上电话。对方似乎已察觉到,话筒中传来了一连串提高了音量的话。
“这样对方岂不是很可怜!唯一的儿子死了,孤苦伶仃的母亲呀。听她说说话,又不会遭到报应。萩谷女士好像误以为这种采访跟侦探调查一样,表示愿意付钱,所以前畑小姐也能赚点外快呀。”
说什么又不会遭到报应,我看你自己就会遭到现世报!根本就不是打从心底同情萩谷女士身为母亲的寂寞心情才来找我的。
可是滋子拿着话筒的手却停在半空中。
萩谷敏子表示只要愿意听她说话就肯付钱。尽管这很可能只是她的误解,但也很有可能在她四处请求的过程中,有人向她灌输了这种想法。要是就这么放任不管,搞不好她还会遇到心眼更坏的人,将她耍得团团转。滋子不忍心看她受骗。
有名的记者?滋子从来就没有当过记者,有一段时间很有名倒是真的。然而此刻,就在世人早已忘怀之际又被拿出来炒冷饭,也算是前账未了。既然如此,就该花点时间和工夫,把前账给清一清。
只不过,要表明自己的心理转变,恐怕电话那头的田口是不能理解的。滋子对此感到气恼,嘟起嘴巴思索该说些什么才好。
最后她只能回复:“好吧,我知道了。请告诉我萩谷女士的联络方法。”同时又叮咛一句,“关于这件事,请全权交由我处理。”
“只要你愿意处理,就算帮了我大忙。咦?可是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万一之后有什么有趣的发展,你也不让我们报道吗?那可不行呀,前畑小姐。”
“怎么可能会有什么有趣的发展呢?”这一次滋子真的用力挂断了电话。
田口给她的对方的联络方式是手机号码。滋子趁着自己还没有打退堂鼓,立刻拨了电话,然而响铃后转到语音信箱。滋子留言自我介绍,表示还会再打。至少得跟对方说过一次话才行,不能轻率地就将自己的联络方式告诉对方。
那天傍晚,她又打了一次电话,还是转语音信箱。滋子心想,可能对方白天要上班。等到晚上八点过后再打,总算有人接听。
“我是萩谷。”
“请问是萩谷敏子女士吗?”
“是的,我就是。”
“敝姓前畑。”
才一开口,电话那头的语气瞬间变得开朗起来。
“啊!是……是,哎呀!原来是前畑老师呀,谢谢您的来电。”
从兴奋的语气几乎可以看见对方高兴得要跳起来的样子。
“请直接叫我前畑就好了,我没有被称为老师的资格。”
“哦,这样子呀,真是不好意思。可是真的很感谢您的来电。明明是我有事要拜托您,却一直没有接电话,给您添麻烦了。因为我在超市工作,上班时间不能接听手机。”
根据电话里的声音和语气,感觉对方就像是到处都能看到的邻家中年妇人。只知道她的独生子过世了,自己一个人生活。难道没有丈夫吗?是靠在超市工作糊口度日吗?早知道就应该问得更详细些,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滋子先说明是来自田口编辑的介绍,然后很客气地声明:“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上你的忙。事实上你有什么期待,我也不是很清楚。”
“是……是,您这么忙,我真的觉得很不好意思。”依然是热情过头的回答。
“总之我们先见面谈谈,但我不能保证一定帮得上忙。可以吗?”
“是的,当然可以。我也很明白自己是在强人所难,老师愿意抽空见我,我就很高兴了。”
一听到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滋子开始后悔答应接下这个案子。我就是很不会应付这种人,到头来我根本就只是个滥好人嘛!
约在哪里见好呢?萩谷敏子表示“看老师去哪里方便,我哪里都能去”。尽管滋子说“不用,我去找你吧”,对方还是坚持“哪里的话,怎么可以给老师添麻烦,还是我去拜访老师”,不肯接受滋子的意见。
滋子没办法,只好隔天一大早找野崎商量该怎么处理。不料他竟云淡风轻地提议:“在这里见面不就好了吗?”
诺亚出版虽然到处堆满杂七杂八的东西,但好歹还有个会客室。
“不好意思,又不是公司的业务。”
“干吗那么客气呢?”
井川惠在一旁笑了出来。她是诺亚出版的另外一位员工,也负责文稿工作。对野崎而言,既像是学生又像是徒弟。小惠比滋子小十五岁,发生那起连环杀人命案时,她还只是花样年华的高中女生。由于一连串命案受害者中包括高中女生,所以她对该案件也很感兴趣,据说曾经一一详读过相关报道。
在野崎的介绍下,滋子第一次和小惠见面时,被从头到脚观察得很仔细,觉得很尴尬不自在,吓得小惠赶紧连声道歉。
“我很尊敬前畑小姐。”
听起来不像是嘲讽。小惠的眼睛清澈明亮。
“常听野崎先生提起你,你所经历过的一切,辛苦两个字实在不足以形容。我根本无法想象。但我觉得在那种情况下,前畑小姐做了最大的努力。这就是我认为你值得尊敬之处。”
再一次表示歉意后,她又说:“这句话我只想当面跟你说一次,从此不会再说了。今后还请多多指教。”说完伸出了手,想跟滋子握手。
滋子很自然地响应,从此两人便一起工作。在文稿工作方面,小惠固然是晚辈,但身为诺亚出版的员工则是老人了。加上滋子在工作上有过断层,因此仍有不少地方仰仗小惠指导。
“真的可以请她来公司吗?”
“对方应该不是危险人物吧,不会突然就亮出刀子什么的。”
“但我觉得也不像是一般人呀。”
滋子说明有关超感应者的传闻后,野崎露出苦笑,小惠则拍手叫好:“不错嘛,这种题材。感觉好像很有趣。”
“不然小惠你代替我出面吧?”
“我不能代替你,不过可以帮忙就是了。”
“别乱开支票了,你是说真的吗?”
“你自己还不是乱开支票答应了别人!”野崎一针见血地指责滋子。
滋子先问过萩谷敏子,再配合野崎和小惠的安排,定下了见面的时间。按照计划,刚开始的一个小时里,野崎和小惠各自出门办事,由滋子一人和萩谷敏子见面。之后野崎回办公室,若是滋子应付不来就出面帮忙。于是有了今天的见面。
萩谷敏子本人比起滋子含糊的想象更具有妇人的味道。现在这种年代,有些五十三岁的女人看起来比滋子年轻漂亮,丝毫不足为奇。但敏子并非那一类型,而是跟不上时代潮流的初老女性,脸上甚至未施脂粉。
敏子恭谦地递上前的点心礼盒,也跟她给人的印象极其吻合。那是一种遍布各地的连锁店所贩卖的常见的综合饼干礼盒,毫不虚张声势,反而能看出对方直率的诚意——拜访别人时总不能两手空空上门。
“谢谢,我会请同事一起吃的。”
此时滋子才意在言外地表示公司里并非自己一人似乎也太迟了。
不知道是因为迷路还是紧张,敏子拼命擦汗,随后拿起滋子从宝特瓶里倒给她的冰茶,感激地一口气仰头饮尽。敏子拿着杯子的手显得粗糙,骨节突出,有着整齐的修剪成方型的指甲。那是一双职业妇女的手,而且不是所谓的上班族女性的手,而是一双靠劳力工作的手。
“你今天是请假过来的吧?”
对于滋子的这个问题,双手捧着玻璃杯的敏子频频晃动整个上半身点头称是,急忙咽下刚入口的凉茶。
“嗯……是的。”
“那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的,您别这么说呀,老师。是我坚持要跟老师见面的。”
滋子微笑说:“请别称呼我老师了。”
“啊,对哦。对不起啦,老师。”
看来纠正她也没有用。
“你住在船山吧?”
“是的。”
“上班的超市也在那里?”
“对呀,我都是骑自行车去的。因为是兼职,时间很自由,只要跟别人换班,今天的休息就不算是请假。我晚上就有班。”
“原来如此。现在有许多超市都开到很晚,对我这种人来说,真是方便!”
“我们超市也是开到半夜十二点。不过九点以后较晚的班都是由派遣公司派来的人接的,像我们这种直接由超市聘雇的人是抢不到的。那个时段的时薪比较高。我也很想进派遣公司,可惜有一定的限制。”
应该是指年龄的限制吧。
“而且我只剩孤家寡人一个,收入够自己一个人生活就很庆幸了,也不必强求太高的时薪啦。”
她笑的时候,圆润丰满的脸颊微微颤动。滋子心想,这正是切入主题的时机,便轻轻倾身向前。
“关于你儿子的事,真是令人遗憾。”
敏子将玻璃杯放在桌上,双手平放在大腿上,弯腰鞠躬,嘴里说着“谢谢你”。由于她低头道谢的时间太长,滋子觉得有些尴尬。
敏子好不容易抬起头来,眼角是湿润的。
“真是不好意思。”她从手提袋中掏出手帕,擦拭眼角。那条用旧的手帕如她身上穿的衣服一样朴实,已然褪色,却仍然烫得平平整整。
“已经过了尾七,但只要一想起阿等,我还是忍不住要掉泪。”敏子又哭又笑,拿着手帕拭泪。“可是我很高兴,这是高兴的泪水。今天出门的时候,我跟阿等说了。前畑老师答应跟妈见面,老师愿意听你的故事呀。阿等听了也很高兴。照片上的他显得比平常更有笑容。”
滋子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她儿子应该也老大不小了吧,这女人怎么动不动就妈妈不离嘴呢?
“听说是因为车祸?”
“是的,被卡车撞到。几乎是……那句话是怎么说的?”说时眼角又泛出泪水。“当场就死了。虽然还是叫了救护车送到医院,但好像已经无济于事了。”
“真教人难过。”
“谢谢……谢谢……”她又开始不停地鞠躬致谢,拭泪擤鼻涕。“学校的活动不管是毕业典礼还是开学典礼,他都很期待。学校制服现在还挂在那孩子的书桌旁。他总是直接拉起袖子和下摆就套进身体。入棺的时候,葬仪社的人问要不要帮他穿上制服,不过这孩子有他自己喜欢的衬衫和裤子,我就让他换上那套。我想把制服一直留在身边。”
滋子有些困惑。制服?开学典礼?她是在说她儿子吗?应该是孙子才对吧?
“那孩子有点毛毛躁躁,不太稳重。我老是叮咛他过马路时要小心,老师也说过他几次。可是没有用呀,阿等的脑子里总是塞满了我无法想象的事情。车祸发生时,他没有注意到红灯亮了。大概是在想心事吧。结果就被撞得飞了出去。”
简直就是在说小孩子的事嘛!
“请问你儿子当时是一个人吧?”为了确认对方口中的人是否为孙子,滋子故意拐着弯询问。
“是的,被卡车撞上时,现场只有那孩子一个人。他的朋友没有跟他在一起。”
敏子拿出面纸开始擤鼻涕。滋子想到了自己误会的原因所在。
“你儿子……阿等过世的时候多少岁呢?”
“十二岁。”敏子回答之后,似乎意会到滋子困惑的原因,赶紧连声道歉又解释说,“哎呀,真是对不起。我是过了四十岁才生下阿等的,算是老蚌生珠。假如不知道这层缘由,看我这个岁数,难怪老师会觉得很奇怪。”
“对不起,我应该跟田口先生问得更详细才对。”
“哪里的话,千万别这么说。”敏子将揉成团的面纸放进了手提袋中。
“阿等没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就只有我们母子俩。”
“你的先生……”
“我没有先生。”敏子很干脆地回答之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出了一些问题,但都是些不值得老师一听的事情……有关我个人无聊的身世。”
总不能回答“说得也是”,滋子只好暧昧地点头呼应。
“只有你们母子俩,发生了这种事,你一定更不好受了。”
失去阿等,萩谷敏子就成了孤苦伶仃的独身老人。这么一来,的确也没有必要计较时薪的多寡。
“他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敏子轻声低喃,充血、濡湿的眼瞳因为回忆而明亮了许多。
“虽然阿等跟普通的小孩不太一样,常常造成学校的困扰,也给老师添了许多麻烦,可他是个温柔的孩子,带给我许多快乐。”
是呀,听说他很不寻常,是个超能力者。就在滋子思考如何提起这个话题时——
“老师应该结婚了吧。有小孩吗?”
“没有。老天不肯眷顾呀。”
果不其然,敏子又忙着连声赔罪,惹得滋子不禁笑了出来。
“请你不要再道歉了。毕竟我们是第一次见面,自然会有许多事彼此不知道,不是吗?”
敏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伸手拿起装冰茶的玻璃杯,但杯中是空的。滋子动作轻巧地起身,将宝特瓶拿过来。
“萩谷女士怎么会知道我的呢?是因为以前那件连环杀人命案的关系吗?”
敏子点头说:“老师不是上过电视吗?而且我也读过老师写的报道。”
“谢谢。”
“真是令人难过的事件。”
“有许多人遇害了。”
“老师应该也觉得很不好受吧?”
“我呀……算是自作自受吧。”滋子毫不犹豫地明说后,直视敏子的眼睛。“不过呢……因为得到不少教训,从那之后我就不再采访跟社会新闻案件有关的题材。我既没有出过书,也一概不写那方面的文章。田口先生应该很清楚这一点,他跟萩谷女士说明过吧?”
敏子的脸上老实地写着失望两个字,但似乎不是期待落空的那种失望。她紧接着回答说:“像老师这样的人不再继续写作,我觉得很可惜。”
“我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作家,甚至连记者都称不上。所以就这点来说,我也没有把握是否能够满足萩谷女士的期望。”
“噢……”敏子的神色显得落寞。
“就田口先生告诉我的,萩谷女士好像认为阿等有一些特殊的能力。”滋子谨慎地遣词用句。本以为敏子又会立刻冲动地扑向前来握住自己的手,连声说“是呀是呀”,但她完全猜错了。敏子的身体缩成一团,摆在腿上的手指也交缠在一起。
“唉……是呀,是没错啦。”
“我还听说你跑了许多电视台、杂志社想请他们报道阿等的事。”
“不,那是因为……是的。”她显出更加困扰的样子,“其实我是不懂的。”
“不懂?”
“是的。一开始那么说的人是秋吉太太。啊!她是和我一起在超市工作的一个家庭主妇。我跟她提起阿等的事,她告诉我说:‘萩谷太太呀,那就叫做超能力者。’还建议说,‘你最好仔细调查清楚,不如打电话给电视台或报社。’”
滋子心想,那位太太未免电视节目看太多了吧。
“于是你真的就跑去找媒体了?”
“没错。”
“可是都没有得到善意的回应吧?”
“是呀。老师,应该说他们根本都不想跟我见面。我也试过写信给电视栏目组。”
“没有回信吗?”
“是的。因为他们都很忙吧,我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敏子用肥短的手掩住嘴巴,想了一下才再度启口,感觉好像是不愿意出言伤害到不在场的同事秋吉太太一样,很慎重地挑选用词。“秋吉太太认为阿等肯定具有超能力,这种说法我并不太认同。难道不是吗,老师?假如是的话,阿等就不会被撞倒在地了。”
“说得也是。”
“可是不可思议的事就是很不可思议,阿等的事真的很不可思议。所以与其说我想请电视节目报道,不如说我想知道真相是什么,希望能有这方面的专家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她并不是为了出风头而拼命推销儿子的故事。滋子总算放心也能接受她的想法了。尤其那句“希望能有这方面的专家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的话,出自眼前这位淳朴而又孤寂的母亲口中,更让滋子感受良深。
“我这么说可能有点不恰当……用这种说法鼓动萩谷女士的秋吉太太,是否帮你做过什么呢?”
敏子睁大了小眼睛。“哎哟,这种事跟她哪有什么关系。秋吉太太不过只是嘴巴上说说而已,老师。她一向都是如此。”敏子压低声音补充道。
滋子笑了。“那么找我帮忙的事,跟秋吉太太也毫无关系啰?”
“是的,当然。”
“好吧,那我可以安心地听你说下去了。具体来说,阿等到底做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呢?”
一时间,敏子不知如何回答,显得有些慌张,慎重考虑过该如何开口之后,她才将肩背包拿起来放在腿上,用力扭开包的开关,从里面取出一本笔记本。
“老师,请您看看这个。”敏子伸出双手递上笔记本。
“我可以打开来看吗?”
“老师请看。我家还有很多这种本子,今天我只是先带一本过来。”
滋子将笔记本放在腿上。那是一本很普通的线装笔记本。翻开封面,内页用绿色蜡笔写着“萩谷等”三个大字。
就一个即将上初中的十二岁少年而言,他的笔迹显得很稚嫩。整体有些倾斜,字体大小也不一致,缺乏协调性。应该连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也能将自己的名字写得更为整齐漂亮吧?
接下来的一页是图画,画有房子、人物和两棵树。房子是红色三角形和咖啡色四方形的组合。树木则以一根褐色粗线表示,上面堆着几个类似云朵的绿色色块。人物画的应该是他和母亲吧。其中一人穿着裙子,另一人穿着短裤,形状跟厕所的性别标志很像,五官则是用黑色的点和线条表现。
简直就是小朋友的涂鸦嘛。
滋子抬起眼睛看着敏子。敏子点了一下头说:“阿等很爱画画,常常会画些有的没的。小时候,经常随手画在墙壁、地板上,害我每天都得忙着到处擦洗干净。”
滋子点头回应,心中的疑问暂且没问出口,继续往下翻页。
海。山。水果篮和苹果。猫和狗。小鸟。飞机和火车。每一幅画的笔触都只有小朋友的水平,实在看不出来是小学六年级学生的作品。
“这些是阿等平常画的画吗?我的意思是说,这是阿等什么时候画的呢?”
“看不出来是小学六年级学生画的吧,老师?”
“嗯……是……是呀。”被对方看透心思,滋子有些难以招架。
“可是这些都是阿等今年画的。最后一页是他过世前几天才画的。”
滋子翻到那一页,上面画的是——卡车,后面是货厢,车身是黄色的,货厢部分则是银色。一名戴着墨镜的男性坐在驾驶席上,大方向盘上画着一双好像戴着棒球手套的大手。手画得比头还大。这种不协调的画法,通常是因为无法掌握东西的大小比例,或者就算能掌握,也会因为强调细节(很仔细地画出了五根手指,连指甲都看得出来)使得着重的部分被夸大,这种情形常见于幼儿的绘画中。
“撞到阿等的卡车就是黄色的。”敏子说,“而且外观一模一样。”
滋子眯起了眼睛。
“那是搬家公司的卡车,已经卸下货物在回家的路上。”
“司机戴着墨镜吗?”
不知道为什么,敏子有些心虚地缩了一下脖子。
“根据警方的说法,好像是有。警方怀疑可能是因为司机戴着墨镜而没有注意到红灯,也查问过这事。”敏子说完又立刻摇着手补充,“可是调查结果是司机并没有过失。信号灯是绿灯。也就是说阿等闯了红灯。”
滋子缓缓地点了点头。画中的卡车正在奔驰。除了方向盘画得像是在转动般,旁边还画了几条代表风速的线条。
“所以说……阿等早已经预知自己将遭遇车祸,是吗?”
因为不知道敏子会有什么反应,滋子只是轻轻地抛出这个问题。只见敏子似乎也在窥探滋子的心思,讨好似的抬起眼睛看着她。
“老师您的看法呢?”
“嗯……”滋子不禁露出苦笑。“该怎么说呢,也有可能是凑巧吧。”
“说得也是呀,那部搬家公司的卡车,很有可能是在发生车祸前刚好看到过。毕竟是在三月嘛。”
三月是公司人事异动和搬家的高峰期。
“因为看到了这个,”滋子手指着画中的卡车问,“秋吉太太才说阿等是超能力者的吧?”
接到田口的电话之后到今天,滋子为了做好事前准备,读了好几本书。内容是有关超自然现象的记录文字,及有名的超能力者的人物评论、自传等。当然,只是临时抱佛脚,但至少滋子已了解这种预知未来的能力(是否准确另当别论)和田口在电话中所说的“超感应”能力是不同的。
“不,话是那么说没错,可是又不只是那样。”敏子拿起手帕,这一次擦的不是泪水而是汗珠。
“对不起,我很不会说话,老师一定听不太懂吧?”
她说这张卡车的图画是个起点。
“秋吉太太人很好。她不仅来参加阿等的葬礼,因为住得不远,在火化之前也来我们家上过好几次香。她说怕我一个人寂寞,所以来陪我聊聊天。”
在这种情况下,敏子让她看了阿等的那些图画。“我本来就觉得那些画很不可思议,自然而然就……”
“是因为画中的卡车和撞到阿等的卡车很像,所以觉得不可思议吗?”
“是的,那是原因之一。其实老师,早在以前……我就觉得这些画不太正常。”敏子满头大汗。
“不太正常?”
“是的。老师,阿等在学校画的不是这样的画。美术课的时候,他画得很好。哎呀,我应该也带那些画过来才对,一对比就会很清楚的。”
“可是他在家里却画出这种东西。”
“就是说嘛。我也觉得很奇怪,所以问过阿等,可是那孩子回答说:‘妈,这些画不是用眼睛观察实物画出来的,而是把浮现在脑海里的影像画出来。这个时候就会画不好,画出了这种东西。’”
滋子将笔记本摊开放在会客区的茶几上,盘起了手臂。
“观察实物画东西时……”
“那就画得很好,尤其是素描。连美术老师都很称赞。”
“所以说这些是他画出浮现在脑海里的东西的画啰?”
“是的,连他自己都觉得画得像幼儿园小朋友的画,还说虽然觉得讨厌,却怎么画都是这样。”
“但是这是因为他想画才画的,不是吗?”
“关于这一点,老师,真的很奇怪。阿等说他脑子里常常会塞满这些影像,令他头昏脑涨,感觉很不舒服。只有画出来,头昏脑涨的感觉才会消失,所以他不得不画。”
多少有些超自然现象的意味了。
“原来如此。听了你的话,也知道黄色卡车的画是怎么画出来的,于是秋吉太太才会说阿等该不会是超能力者吧,是吗?”
“没错,就是这样。”
“阿等画完这些画之后,有没有跟你作过什么说明呢?”
“没有……不对,有过。有时我看到他画的东西很新奇或很奇怪,就会问画的是什么,他便会告诉我。不是每次都会说,而是我注意到,问起他的时候才会说。对不起,我讲话有点颠三倒四。”敏子说话时一会儿拼命摇头,一会儿又不断点头,让人看得有点头昏眼花。
“没关系的,你静下心来慢慢说吧。关于这张卡车的画,你问过他什么吗?”
“当时没有注意到,所以……”敏子回答到一半便打住了。她的语气透露出深深的懊悔——早知道的话就多注意了。
“你还好吧?”
“我没事。”萩谷敏子以手帕半遮着脸,闭上了眼睛。“对不起,我有些失态了。”
滋子喝了一口回温的冰茶,又拿起了笔记本。
“于是……秋吉太太说,”敏子握紧了手帕,“最好再仔细看看阿等的那些画。”
“意思是说也可能从其他的画中发现什么吗?”
“是的,可以请老师再翻回前面吗?应该是第二页、第三页吧。”
敏子伸出来的手指微微颤动。滋子连忙翻页。
“啊,就是那里!”
那是一栋房子。画面正中央同样以三角形和四方形画出造型很简单的房子。和刚才看到的那一张不一样的是:屋顶是灰色、墙是咖啡色的,而且有一扇很大的窗户,里面睡着一个女孩子。
说明白一点,画中的人是躺着,或者应该说是倒在地上。仰卧着,却没有五官,整张脸涂成灰色。还能认出是女孩子,在于她穿着一件鲜红的连衣裙,而且留着一头长发。长度及肩的日本娃娃头,发色是褐色的,色调比墙壁的咖啡色要明亮些。手脚画得像直直的木头一样,没有关节、手掌和手指,也都是灰色的。
屋顶边缘画有风向仪。应该是风向仪吧,就位置而言,实在很难想象会是其他东西。不过比较另类的是,造型不是公鸡而是蝙蝠,而且是紫色的类似“蝙蝠侠”标志的形状。
“这张画有什么特别吗?”
凝视着如此反问的滋子,萩谷敏子用力咽了一下口水才说:“秋吉太太说这是一张很不得了的画。”
“哪里很不得了呢?”
“她说这间房子是杀人凶手的家。”
滋子的眼睛慢慢地睁大。“杀人?”
“没错。老师您还记得吗?上个月的事,北千住有户人家发生火灾,调查废墟时,从地底下挖出尸骨的案件。”
滋子一下子想不起来是什么样的命案。
“是有人被烧死的命案吗?”
“不,不是的。挖到的骨头是早年的,据说是那户人家的女儿。父母亲害死了女儿,然后偷偷地埋在地下,直到这场火灾之后才被发现。但因为是很久以前的事,该怎么说呢……叫什么时……时……”
“时效?”
“没错,就是时效。因为过了时效,警方也不能做什么。不过那对父母已经承认杀了自己的女儿。”
滋子一只手贴在脸颊上,轻轻叫出声来。这个新闻的确曾经喧腾一时。
“你是说阿等画的就是那间屋子?”
“是的。”敏子的声音变大了。
“秋吉太太那么说过吗?”
“她说肯定错不了的。因为有蝙蝠造型的风向仪。”
那户人家的屋顶也有完全一样的蝙蝠造型风向仪。秋吉太太在电视新闻或时事谈话类节目的画面上看见过好几次,因此很确定。
“会不会是阿等也看到那个新闻画面,才画了这张画呢?”
敏子用力摇头,连头发也跟着摇散了。
“不,老师,您错了。阿等画这张图比起新闻报道那桩命案要早很多。”
“会不会你记错了……”
敏子探出身子,拿过滋子腿上的笔记本,翻开最后一页,又送回滋子面前。
“老师,您看这个!画的是梅花。”
确实没错。有红梅和白梅,画出了弯曲的咖啡色枝干,上面开满了花朵。虽然不够写实,但画的是梅花却毋庸置疑。
“二月十三日星期天,阿等和我去水户的偕乐园玩。我把这件事记在月历上,绝对错不了。”
母子度过愉快的一天,回家的当天晚上,阿等画了这张图画。
“他说因为看到许多梅花,满脑子都是梅花,连眼帘里面也开满了梅花。”
敏子又翻开了前面那一页画有带蝙蝠风向仪的房屋的图画。
“老师,这幅房子的画出现在梅花的画前面好几页。梅花的画已经是最后一页了,可见得画在内页的房子应该是更早之前画的。可是北千住的事件被曝出是在四月。我查过报纸了,火灾是发生在四月二十日的半夜一点左右,挖出尸骨则是在天亮以后,报纸上都有报道。所以,老师,很不可思议吧?那时候我们阿等已经过世了,已经火化了。他不可能看到新闻报道才画出那张画的。”
滋子有些被敏子的气势给压倒了。
“我不懂是怎么回事。那孩子事先已经知道这个人家的女儿死了被埋在地下,所以才会画出这张画。他是怎么知道的,我不知道。因此秋吉太太才会说那孩子该不会是有超能力吧。于是我……我才会……”
野崎一边抽烟一边专心看着萩谷等的笔记本。从刚才起就一直盯着看那张梅花的画。
“你有什么想法?”滋子问。
小惠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托着腮,目光来回扫视着他们两人。
“没有什么想法……吧。”野崎刚回答完,烟灰便掉落在腿上。
“滋子你打算怎么办?”
“不打算怎么办……吧。”说完滋子看着他,“简直就像是参禅的对话嘛。”
和萩谷敏子见面的后半段,一如原定计划,野崎和小惠也都回公司加入访谈。
两人各自想象着滋子在访客(或者应该说是委托人)面前受困的模样而赶回办公室,结果却看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老是将“对不起”、“谢谢”挂在嘴上的敏子一副很传统母亲的形象,肯定感到很意外吧。
敏子提到死去儿子的往事,让小惠不止一次哭红了眼睛。野崎很有礼貌地接待敏子,同时也很有技巧地将说话容易偏离主题的她拉回来。
“那位母亲应该不是为了金钱。也不是得了想出名的症候群。我认为她绝对不是想要出卖自己儿子的故事——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算不算是灵异人士或超能力者——不是那种想从中捞一笔的人。”
“嗯,这一点应该毋庸置疑。”小惠放下托着腮的手,点头同意滋子的看法。“我投赞成票。原本我还很担心呢,看到萩谷女士是那样子的人才松了一口气。”
“担心?”
“嗯。一开始听到这件事时,总觉得萩谷女士是因为滋子姐的名气才想求见的。而且她之前还跑去找过电视台什么的。万一要是自我意识过剩的人就麻烦了,一旦被缠上就很难摆脱;予以拒绝的话,又可能被记仇,所以我很担心。”
野崎听了大笑,“我说你这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态度要改呀。”
“哎呀,很伤人呢。我可是基于经验才这么说的。”
“真正难搞的人我看你还没遇到过吧。你太胆小了,要多跟滋子学着点。人家可是赤手空拳面对那么大的案子,而且完胜呀。”
“我不是自己选择面对,而是被卷入其中的。说什么完胜,结局哪有那么好,根本就是一败涂地。”滋子煞有介事地纠正。
“算我失言,对不起呀。”野崎一本正经地低头道歉。
小惠也很认真地站起来,吊起一边的眉毛说:“滋子姐,你才没有输呢。”
“这就是我们意见分歧所在呀。”滋子对小惠微微一笑,然后对野崎说:“总之我们应该先调查有关那个女孩的遗体被发现的报道。看看那间房子的屋顶是不是真的有蝙蝠造型的风向仪。我想有些周刊应该会刊登跨页照片,去大宅文库搜寻的话,很快就能找得到吧。”
“一般网站不行吗?”
“通过一般网站只能了解案子的大概,照片的参考作用不大。通常拍房子的照片尺寸都过小,很难确认屋顶的风向仪。”
野崎翻着阿等的笔记本,摊开那张图画。
“紫色的蝙蝠风向仪……”
“咦,可是不对哟。”小惠尖声说道,“那房子不是因为火灾烧掉了吗?报上的照片或是电视画面应该都是烧过的废墟,照理说是看不到风向仪的吧!”
“你冷静一点多想想,”野崎说,“房子不一定全都烧毁了。”
“哦,说得也是。”小惠吐了一下舌头,又继续面对计算机。“滋子姐,你是在哪个新闻网站查到的?”
滋子告诉她后,小惠便凑近计算机屏幕浏览。
“真的。就上面这张照片来看,感觉是烧毁了一半,屋顶也只剩下半边。”她更加贴近屏幕,眼睛都成了斗鸡眼。“可是……嗯……看不到风向仪。屋顶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又好像没有。这个拍摄的角度太烂了。”
野崎转过头去看着滋子说:“滋子,你说要调查,难道是打算答应那位母亲的要求吗?”
滋子摇头说:“我只是想先确认一下事实。很有可能是她自己搞错了。”
“搞错了?”小惠侧着头问。
“媒体每天都报道那么多的事件,说不定她是因为这样记忆有些混乱。”
何况,原本也是因为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秋吉太太告诉敏子蝙蝠风向仪的存在才引发事端。
“说得也是,那个姓秋吉的妇人把其他报道中出现的房子和发现女孩尸骨的房子给搞混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该不会是她们两人串通好了来骗我们吧?”
对于小惠的疑问,滋子和野崎同时予以否定:“不可能,不可能。”
“一般外行人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那也不一定呀,但至少萩谷太太和秋吉太太不像那种人倒是真的。”
“看来你的主观感觉还真强呀!”野崎摸着颈背,露出伤脑筋的表情苦笑。
“假如搞错了,那阿等的母亲一定会很失望吧。”小惠低喃,眼神变得很感伤。
滋子心想:小惠这个人就是这样容易动感情,虽然不是什么坏事,但很危险。
“就算会失望,可是一旦发现错了就应该早点让她知道才对。”
“没错没错,既然都已经上船了,就陪她到那个时候再说了。”
“那要是真的呢?”小惠仍紧咬着不放,“万一那间房子的屋顶确实有蝙蝠造型的风向仪,接下来该怎么做?”
滋子耸耸肩说:“该怎么办才好呢……不过就算是那样,也不能证实就跟超能力有关系。”
“为什么?可能是凑巧吗?”
“也许只是我们不了解,很可能蝙蝠造型的风向仪还挺流行,说不定在家居超市算是畅销商品。像这种杂货的流行其实是很难说的。”
小惠嘟着嘴巴想了一下。“也就是说跟这个案子毫无关系,阿等只是将他在别的地方看到的东西画出来而已?”
“应该是吧。”
“可是那间房子里面还画了一个女孩子。”
“那才真的是凑巧。”
“是吗?可是萩谷太太不是说了吗,滋子姐应该也听到了呀。”
当然听到了。野崎曾经问萩谷太太:“阿等画完这间有蝙蝠风向仪房子的画时,你们母子俩是否聊过什么?你问过阿等什么问题吗?”萩谷敏子仿佛迫不及待地回答:“我看这张画很奇怪,所以就问他这张画有什么含义。结果阿等说,妈,这张画感觉很悲伤吧?这个女孩很悲伤。因为她出不来,始终都是孤单的一个人。”
为了安抚穷追猛打的小惠,滋子尽可能用温和的口吻说话。“那种说辞根本不能当真。很有可能是穿凿附会的。”
“附会?”
“就是事后编出来的记忆。”野崎回答。
“这是很常见的,所以说采访这工作不是那么容易的。”
小惠整个人跌坐在椅子上,故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感觉好烦,你们两人的心眼都好坏。”
“对不起。”滋子笑说。
“不必道歉,滋子,都怪这家伙太天真了。小惠,去翻翻辞典看看什么叫做‘怀疑主义’,要不然‘科学性思考’也可以。”
小惠鼓起了脸颊。“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很相信超能力,好歹人家也算是理性主义者。”对于野崎的嘲笑,小惠很不高兴,“只是一想到他妈妈的心情……”
“就是说嘛,”滋子赶紧对着小惠点头说,“萩谷太太其实应该也不是很在乎阿等是不是超能力者。”
想来敏子只是为了重温对阿等的回忆吧,而且不是自己一个人反刍,而是想跟其他人分享。只是希望有人肯听她诉说阿等是什么样的孩子,希望能形成话题。也因此才会听从同事秋吉太太的建议。真是罪过呀。
“我想这些只能算是萩谷太太的‘服丧过程’吧。”
也就是活着的人悼念死者,通过整理有关故人的记忆,疗愈失亲之痛,进而承认所爱之人已然死去的过程。
“我觉得不能忽视这一点。我想暂且陪在旁边看看。不对,应该是请她让我陪在旁边看看。”
滋子的这番话,让野崎惊讶地拉长了下巴。“你未免人太好了,滋子。”
“不对不对,其实正相反,野崎。因为我……到今天为止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即便曾经面对那么多人死去。”
野崎和小惠彼此对看了一眼。
“当然,发生那起连环凶杀命案的时候,我可以用没有心情作为借口,可是都已经过了九年,许多在那个案件里亲爱的家人、朋友、同事被杀害的人,九年来各自在痛苦中服丧疗痛,甚至还有人没有走出伤痛。因为整起事件的牺牲者都被无比残酷地对待,死得不明不白,九年的时间当然没有办法完全遗忘。”
长期以来,滋子总是故意忽视这一点,她自我反省,认为自己已然没有资格关心此事,并以此作为盾牌。
“这么说也许太夸张,但现在我要抱着赎罪的心理……”
滋子没有继续说下去,其他两人也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野崎才慢慢开口说:“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
“嗯,我没事的。”怀着感谢,滋子回答。
前畑昭二继承自父亲的前畑铁工厂位于葛饰区的街巷之中。尽管经济不景气,工厂的营运依然正常,使得他每天都很忙碌。平常一早六点就起床,七点到工厂,晚上则是难得十点以前能够回到家。假日也因为要接待客户,外出越来越频繁。
两人是在滋子接触到那起连环凶杀命案前不久结的婚,因而十年的婚姻生活和滋子受到该案件的冲击、穿越困境、恢复心情的岁月重叠。就在该案如火如荼展开时,两人也曾面临着离婚的危机。
夫妻俩的住处,十年来换了不少地方,而今则是回到昭二的老家,守着供奉双亲牌位的佛龛。这紧邻铁工厂的老家,虽然有些年头,却是有餐厅、厨房的两层楼建筑。滋子将二楼的一间房用作自己的工作室,不过自从成为诺亚出版的一员,每天去浅草桥上班后,工作室几乎成了书库,滋子很少有机会坐在里面的书桌前写稿了。
以前她是标准的夜猫子,不过午夜就写不出任何东西。现在则相反,早上送走昭二、洗完衣服、打扫房子后,大约十点去上班。傍晚视工作忙碌的情况,通常是六点离开公司,路上顺便买菜回家。尽管昭二回家很晚,两人还是一起吃晚餐,因而她常常会在回家路上跟小惠一起喝个茶、吃点东西垫一下。
校对、交稿期间需要熬夜赶工,对出版业来说算是司空见惯,但滋子至今仍未彻夜不归留宿公司过。假如来不及做晚饭就改做早饭,没办法做早饭就做晚饭,总之滋子坚持有一餐一定要跟昭二一起吃。
“你不必那么勉强自己。”昭二也曾劝过她,“工作忙到太晚就睡在公司吧。想到你深夜三点多钟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就很担心。”
然而滋子仍然努力维持这个自己定下的规矩。不是客气或是义务感,只因为她想这么做。生活的规律必须自己去创造。九年前自认为文字工作者日夜颠倒的生活很正常的想法未免太过天真。过去对于絮叨的婆婆和摆着一张臭脸的公公,滋子也曾觉得有隔阂,但现在回过头来想,拼老命撑着“前畑铁工厂”这艘小船翻越过昭和时代巨浪的勤奋公婆,对滋子的工作状态自然感觉很不是味道。对公婆来说,满头大汗、付出体力的工作才叫做工作,滋子的文字写作,再怎么努力,他们也不觉得是正当职业。而滋子也从没想过要弭平彼此之间的代沟。
那一天回到家,滋子依然先对着佛龛合十打招呼,说声“我回来了”。平常就只是那样,但今天感觉有些不同,于是坐在佛龛前凝视着公婆的牌位。
昭二是独生子。对公公而言,他是可依靠的儿子;对婆婆来说,则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爱子。两人不管什么时候都站在昭二那一边,凡事以昭二为重。尤其是婆婆,简直把昭二说的话当成金科玉律。她将昭二当成小学生宠爱的荒唐行径常常令滋子看不过去。
认为婆婆做得太过火的滋子不免回娘家跟母亲抱怨。母亲笑说:“男孩子的妈妈都是那个样子的。昭二是他父母都过了三十岁才生的吧?就昭和初年的夫妇来说,算是很晚才得来的孩子。而且又是独生子,难怪你婆婆会特别疼爱。”
滋子想着想着脸上不禁浮现笑容。
“今天呀……”她开始对着佛龛说话,“我见到了一个四十一岁才生下独子,但儿子却过世的母亲。长得胖胖的,很传统的日本妈妈的形象。”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只有身为父母的人才能体会。始终无法如愿怀孕的滋子只能靠想象。
“她带来的故事有些奇怪,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得上忙,不过我想试试看。”
“当当”敲了两下铜钲后,滋子开始准备做晚饭。
十点半过后才回家的昭二一肚子怒气。气冲冲地洗完澡,又忿忿然地喝着啤酒。遇到这种时候,滋子便觉得工厂和住家挨在一起实在很不好。下班回家路程太短,以致没办法让头脑冷静,转换心情。这使得昭二将工厂里发生的纷争直接带回家里。
听他说好像是客户下的订单有误,使得做好的成品无法出货。虽然下单有误是对方的错,但因为是长年以来的老客户,态度较强势,不但不道歉,反而还怪罪前畑铁工厂没有善尽确认的义务。
“对方急着要,所以要我们赶货,结果自己出了错却不肯买单认账,居然还讨价还价。很过分吧?”
“的确是说不过去。”
“对吧?我随时都能跟那种客户断绝往来,只是因为对方是从爸爸那一代就有交情的老客户才继续跟他们做生意的。”
生气喝起闷酒自然会过量,再加上正在气头上,酒精运作加速,昭二很快便打起鼾睡着了。滋子没有机会提起萩谷敏子和阿等的事。本来以为感性的昭二听到,一定会流下同情的眼泪。
收拾好餐桌,滋子开始翻阅旧报纸。前畑家订有经济报、全国报和体育报各一份。还好老房子的空间够大,三份报纸至少都会留置半年才丢掉。滋子到诺亚出版上班后,经常需要翻找出以前只刊登过一次的旧广告。
萩谷敏子说得没错。那场火灾发生在四月二十日。根据报道,地点是足立区千住鸟居町,包含起火点,共有三栋房子全毁,两栋房子半毁,蔓延面积约一百六十平方米。春夜里的强风助长了火势,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才完全控制住。起火是吸烟不小心所造成的。
两栋半毁的房子算一栋,一共烧毁了四栋房子,简单估算,可知每栋房子都不大,平均一栋顶多只有十二三坪。滋子虽然对北千住不是很熟,但当地情景跟目前住的葛饰区差不多,多少可以想象,大概是旧式独栋木造屋聚集的区域吧。
即使如此,光是东京市内的火灾,就足以成为新闻点之一了,然而由于起火时间是半夜一点,这起事故的报道只占了二十日晚报社会版的很小篇幅。
而同一场火灾的报道到了二十一日的早报却摇身一变,连标题也耸动许多。
火灾废墟发现尸体,十六年前失踪的少女?
父母承认动手杀女
女儿埋尸地下十六年,时效问题困扰附近居民
滋子首先查看小惠口中所谓半烧毁的房屋照片。整栋房子的后半部如遭巨人踩过,前半部除了倾倒外没有太大损失,墙壁完好,屋瓦也大致还在。后半部连屋顶都被烧毁了,只剩下烧焦的屋梁暴露在外。
报纸上的照片颗粒太粗,但还是跟网络上检索到的照片有所不同,毕竟是第一手的照片,那栋房子的屋顶边缘——房屋正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有什么东西,只是看不清楚形状。有点类似常见的设置在屋顶上用来固定鲤鱼旗的金属架。
滋子心想,体育报可能会有较大幅的照片,找出一看,果然占了三分之一的版面。但拍摄的角度是烧毁房屋的背面,屋顶部分也被裁切掉了。埋葬少女遗体的地方则用白色线条画出人形。
秋吉太太看到的应该不是报纸上的照片,而是周刊杂志上的或电视画面。滋子心想明天还是得跑一趟大宅文库才行,并决定开始阅读报纸上的报道。她抱着挑选过的报纸往厨房的餐桌走去,想着至少该先阅读报道做摘要,好了解事件的来龙去脉……又不禁苦笑了一下,这种感觉真教人怀念。
萩谷敏子提到“北千住有户人家发生火灾,调查废墟时,从地下挖出尸骨”。然而翻阅过三家报纸的报道后,得知她的说法不太准确。地方警察之所以搜索废墟,是因为双亲自首说女儿的遗体埋在那里。也就是说,自首在先。
起火时间是半夜一点,火势因风助长,直到半夜三点才完全扑灭。接下来的细节就“不太清楚”——报道中没有写出准确时刻,可能是没有详细调查或是相关人员的记忆不太确定吧——被害少女的双亲土井崎元和向子夫妇,对着正在火灾现场附近指挥交通的千住南警局交通警察自首说:“十六年前杀死了女儿,就埋在房屋底下。遗骨应该还在,请帮忙挖出来。”全国报和经济报的报道只有这些,体育报则报道称土井崎夫妇首先向人在火灾现场的鸟居町里长自首,之后才被带去报警。
土井崎夫妇被带往千住南警局,就在招供的同时,现场也起出了少女遗体。土井崎夫妇还有一个女儿,也就是被杀害少女的妹妹,她也接受了讯问。由于她对该事件毫不知情,二十日下午便被释放回家了。
土井崎夫妇被扣留在千住南警局三天。这期间进行了验尸,证实他们的供述无误,想来由于少女被杀害达十六年之久,已超过刑事案件成立的十五年时效,得以释放吧。
另外滋子也弄清楚一件事——为什么报道中对于埋葬在地下将近十六年的遗骸,不用“遗骨”或“化成白骨的遗骸”等字眼,而是一律称为“遗体”。
原来少女的遗体保存状况良好,还能辨认出面貌。除了双脚成了白骨外,其余部分则是干枯蜡化。
这一点大概连杀死她的土井崎夫妇也很讶异吧。土井崎元自首之初的说辞是“女儿的遗骨”,大概他们认定女儿的尸体早已化成白骨了吧。
然而女儿的尸体保存得很好。死因是脖子被紧勒造成的窒息死亡,不用解剖都能看出脖子上的勒痕。
滋子停止记笔记,抬头看着客厅的灯,皱起了眉头。
眼睛是张开的吗?她不禁浮想联翩。
土井崎夫妇先是被写成火灾的受害者,后来变成杀人和弃尸的嫌犯,最后又被确定是凶手但已经过了追讼时效,新闻报道上的说法一改再改。一开始姓名没有公开,接着又被连名带姓地披露,得知刑事案件无法成立后,全国报和经济报立刻又恢复匿名,只有部分体育报仍刊载真实姓名。
对待被杀害的少女也一样。“十六年前申请失踪人口搜索的夫妇之长女”、“失踪当时十五岁的少女”——“少女”一词后来一度改为真实姓名“土井崎茜”,最后又改为“少女”或“长女”。三份报纸以各种形式陆续报道该案期间,唯一从头到尾被隐去姓名的只有土井崎夫妇的次女,也就是土井崎茜的妹妹。
不知道她们姐妹俩相差几岁,姐姐十六年前是十五岁,现在妹妹肯定也已长大成人了吧?报道上没有刊出她的真实姓名,可说是媒体的良知与常识。但该地区的人应该都知道指的是谁,毋庸置疑的是,她今后的人生被彻底地破坏了。
报纸上只喧腾了五天便停息了。毕竟比起过了时效的命案,还有更多值得报道的事件,光是凶杀案就几乎可说是每天都会发生。有关土井崎夫妇和二女儿之后的状况,至少从报纸上是再也看不到了。
土井崎茜被杀害时是当地的初三学生,好像曾是不良少女。土井崎夫妇俩分别供述说——
“对于女儿的不良行为,我们已经管不了了。”
“我们很担心再这样子下去,她的人生会毁了。”
土井崎元说:“是我动手勒死女儿的。我太太只是帮我按住女儿的身体,她没有动手。”
“是我们两人一起做的,二女儿什么都不知道。到今天为止她也完全没有察觉。”
两人杀死土井崎茜,将遗体埋在地板下,当时是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八日的下半夜。当时二女儿不在家。土井崎元说:“她去亲戚家玩了。”土井崎向子说:“我记不清她去哪里了,只知道她不在家。可能是住在朋友家。”
夫妻俩供述:两人并非预谋杀人,而是跟外出游玩太晚回家的土井崎茜吵架,一气之下犯下了罪行。杀死女儿的三天后到千住南警局提出失踪人口的搜索申请,理由是女儿离家出走。
土井崎茜之前曾离家出走过,这是土井崎夫妇第二次提出失踪人口搜索申请。第一次是在土井崎茜初中二年级的暑假,据说是跑到东京市区游荡,一个星期后又若无其事地回了家,夫妻俩赶紧撤销搜索申请。
报上还刊载了左邻右舍的访谈。土井崎茜的不良行径在邻居间很有名,大家都视她为问题人物。
“听到她又离家出走的消息,一点也没有起疑心,还记得土井崎太太当时一脸担心地表示或许女儿这一次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现在我才敢这么说,当时我们这些邻居以及学校方面都很庆幸小茜离家出走了。大家都很清楚土井崎夫妇为小茜的事吃足了苦头,所以根本没有人认真去找。”
土井崎茜“失踪”后,土井崎夫妇的生活状态始终没变。先生是上班族,妻子在超市兼职。夫妻俩不擅于和邻居交际,很安静,并不特别引人注意。
滋子用圆珠笔抵着太阳穴。
她关心的是土井崎茜被杀害后到为掩人耳目而提出搜索申请的三天里的情形,的确很值得玩味。这三天该如何解释呢?该说土井崎夫妇内心受尽煎熬呢,还是说他们只是在观察情势?
十五岁少女的父母遇到女儿不回家的情况,通常该如何反应呢?难道不是应该马上去报警吗?
可是土井崎茜是不良少女,又有初二暑假间离家出走的“前科”,万一她又若无其事地回来,报警只会丢人现眼。嗯,社会大众应该会这么认为吧,所以土井崎夫妇没有将事情闹大,故意搁置了三天。尽管担心又是一场白白惊动警力的闹剧,会搞得自家很没面子,还是挂心女儿的安危所以报警。
沉着冷静,不露破绽。
话又说回来,那三天应该也宛如身处地狱般备受煎熬吧?去报警吧!不是去提交搜索申请,而是自首杀死女儿。自首才是对的,这样的想法不可能没有过。
只是土井崎夫妇还有一个女儿。万一他们去自首,这个女儿就会变成杀人凶手的孩子。
虽然不至于被判死刑,但在他们服刑期间,谁来照顾女儿呢?如果被送往儿童保护机构,岂不是太可怜了。
滋子心中似乎已认定这三天的煎熬是之后十六年沉默的关键因素。这三天决定了一切。土井崎夫妇决定三缄其口。
既然如此,事到如今土井崎夫妇为什么又要自首呢?尽管火灾烧毁了房子,也不见得就会挖开地面调查。只要不拆掉半毁的房屋,重建屋舍,谁又会想到呢?照理说他们还有喘息的机会。
难道是因为一想到土井崎茜的尸体可能会被发现便害怕得不知所措,没想到其实还有挽回的余地?还是意识到时效已过,事到如今已不必担心被判刑,而且二女儿也已长大成人,没有任何顾虑了,终于可以放下保守这件大秘密的重担了?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这十六年来土井崎夫妇从没有想过将土井崎茜的尸体移到其他地方呢?发生火灾时,土井崎夫妇心中是否闪过一丝后悔的念头?
他们怎么能忍受自己亲手杀死的女儿的尸体埋藏在屋子底下,十六年来可以一起共同生活?
在那段时期,土井崎家是否有过欢笑?包括活着的二女儿,他们一家三口应该曾经一起捧腹大笑过,也曾经一起哭过、烦恼过吧?夫妻俩曾经为二女儿的成长而喜悦,也担心过她的将来吧?
而他们的脚下却长期埋藏着大女儿的尸体。
“当!”突然一记阴森的声响,吓得滋子抬起了头。那是客厅的时钟正在报时,已是午夜一点。
这个摆钟是公婆结婚时买的,一直珍惜地使用至今。每天需要上发条,从没发生过问题,一直准确报时。
没事熬什么夜嘛,该上床睡觉了。
自己敲了一下额头。我这是在干吗?居然对这个事件产生了兴趣。
滋子,别不知好歹!你不是上次才吃过很大的苦头吗?难道已经忘了?!仿佛可以听见公婆在对自己说教。
滋子赶紧收拾报纸,关掉电灯,蹑脚爬上二楼的寝室。昭二的鼾声已经停了,他踢开被子,熟睡着,躺成大字型。
就算躺在他身边,一时间滋子仍睡不着。眼睛一闭上就浮现萩谷敏子又哭又笑的脸庞。
“想起阿等,眼泪马上就会掉下来。”
早逝的爱子,如今已不在人世。自己的分身、一手抚养大的娇儿。
可以的话,我愿意代替他,让他能够长命百岁。只要是为人父母的,肯定都会这么想吧。打从内心如此呐喊吧。
土井崎夫妇是否曾经为思念土井崎茜而哭泣过?土井崎茜死于非命,死在他们手中,土井崎夫妇是否曾经懊悔过?
一个是那样被人悼念、悲思、追忆的萩谷等,一个是十六年来没有人想找出其下落的土井崎茜。
而今还有人会为土井崎茜哭泣吗?一个没有人悼念的死者又该何去何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