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看不见的东西
今年的梅雨有些反复无常。以为还会继续下却突然放晴,使得天气变得又闷又热。
做完对萩谷敏子的长时间访谈后,滋子又马不停蹄地前往放学后的船山市立樱花小学,目的是为了拜会阿等五六年级时的班主任伊藤老师。
滋子事先打过电话跟对方约好时间,尽管已经表明身份,但见面的气氛一开始便很紧张。
伊藤老师一如敏子所形容的,第一眼给人的印象就是很精明干练的女教师,年纪约四十五岁左右吧。她穿着夏季上衣和长裤,脚上则是运动鞋,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薄薄的薄唇开启后,蹦出了连珠炮般的话语。“请问有何贵干?”“调查的目的是什么?”“萩谷女士同意吗?”
不管滋子如何说明,对方就是反复问着同样的问题,显然是把滋子当作可疑人物对待。
假如一开口就提到“超感应”等话题,恐怕只会打乱这次访谈,因此滋子改称说“受到萩谷敏子女士的委托写一篇有关阿等的文章,于是来这里请教有关阿等在校时的情况”。照理说这样的说法并不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伊藤老师的态度显得很强硬,甚至摆出厌恶的脸色想让滋子萌生退意。
“事关学生的隐私权,身为老师,我是不能随便泄露信息的。”
最终因对方坚持这一点,滋子败阵了。
走出办公室来到走廊上时,滋子搔了搔头。萩谷敏子不是说过“伊藤老师说过阿等是问题学生,曾经很严厉地责骂过他”吗?暂且不管是什么样的问题学生,伊藤老师和萩谷敏子间的关系绝对不怎么圆融。她那种毫无理由的戒备,或许就是源于此吧。早知道就应该采用迂回婉转的策略。我该不会受到池鱼之殃了吧?
滋子走到职员室,很有礼貌地点头询问可否跟美工课的老师见面。负责接待的女职员一听到萩谷等的名字,似乎马上就知道是谁。“啊,就是那个车祸过世的学生吧。”
“是的。你还记得他呀。”
学生那么多,职员平常也不直接和小朋友接触,她却对阿等有印象。
女职员微笑说:“萩谷同学很会画画。作品常常被张贴在走廊和学生会馆呢。”
她还说,美工课的花田早苗老师正在二楼的美工教室指导学生。
滋子爬上了楼梯。
花田老师很年轻,看起来只有二十三四岁。长得很漂亮,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身材如少女般纤细,与其说是画者,更像是模特儿。
大概内线电话已经知会过她,花田老师站在美工教室门口等着滋子。教室里约有十名学生,大家很认真地在素描簿上作画,没有人聊天或是东张西望,只听见铅笔滑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孩子们的呼吸声。
“再过三十分钟就结束了。”花田老师说话的声音也很轻柔。
“我可以等。他们都好认真哟。”
今天的素描主题似乎是放在窗边的苹果和香蕉。
为了不影响孩子们专心作画,滋子来到准备室等候。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教室后面的侧门和校园。书架上排列着可能也是素描题材的物品,有造型奇特的花瓶、可爱的木雕人偶等,还有好几本画册。这是个坐南朝北的房间,室内的气氛因为东西杂乱更显得温暖,一个人坐在其间,心情倒也很自在。
过了一阵子终于听见隔壁教室孩子们的说话声。
“老师,再见。”
花田老师探头进来,邀请滋子到教室里面去。滋子坐在刚才某位小朋友坐过的位置,突然间视野整个低了下来。那是小学生专用的课桌椅。
“我有些惊讶。还以为这种年纪的小朋友应该注意力还不够集中,看来真是不能小看他们。”
花田老师笑着摇摇头。“上课的时候可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美术社并非强制性的课外活动,喜欢画画、做手工的学生们,每周一次聚集在这里从事创作活动。
“来参加的都是喜欢美工的孩子,大家都很用心学习。这就是和上课不同的地方。”
“上课会很吵闹吗?”
“要安抚学生可是很费工夫的,”花田老师又补充说,“尤其我又是新来的菜鸟。”
滋子对她说明来意。虽然理由跟对伊藤老师说的一样,对方却拿出了萩谷等所有的作品给滋子看,还赞美了一番。
“见过其他的老师了吗?”
听到这么一问,滋子不禁苦笑说:“刚才已拜会了伊藤老师……”
滋子说明被拒经过后,花田老师的口吻变得有点像是帮对方说好话。
“伊藤老师是很会指导学生的优秀老师。从她那里我也学到不少东西。”
“听说她的资历很深。”
“是呀,她经验丰富,教学认真,的确是很值得信赖的老师,只可惜像她那样的老师,在现今的学校环境里反而处境艰难。”
她说现在家长之中,常有人为一些小事而对老师的指导不满或感觉自己的孩子权益受损时,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换句话说,只听信孩子的一面之词)跑来学校抗议。而且还越过当事者,直接跑去找校长或教育委员会告状。
“伊藤老师的确对于学童的指导——包含在学校生活时的身心教养方面很严厉。我认为那些当然都属于教育的一部分,家长若是不能理解问题就大了。”
据说发生过几次严重的冲突。现在真可谓是老师难为的时代。
“难怪她会对我这样的人表现出戒备的态度。”
滋子递上名片。花田老师拿在手上端详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来。
“不好意思,前畑小姐的名字和人我有些印象。请问你是不是——采访过那个连环杀人命案呢?”
滋子十分惊讶。类似的情况过去也有过好几次,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料想到,但意外的是花田老师这么年轻,滋子因牵扯到网川浩一的案件而在媒体上曝光时,她应该还只是初中生或高中生吧。
“你说得没错。只是你怎么会知道?”滋子乖乖地承认。
“果然没错。”花田老师点头说,“当然我并不是当年就知道那个案子,而是最近刚好看了该事件的纪录片,但不是记得很清楚。”
“电影吗?”
看到滋子蹙眉的样子,花田老师赶紧补充说明:“是独立制片的作品,没有公开放映,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我学生时代的朋友有很多从事影像方面的工作,所以我才有机会看到那样的作品。”
那部纪录片采用了当时的哪些画面呢?是如何剪接呈现的呢?
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别人要如何诠释,我也无可奈何。尽管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心情依然难以平静。
“标题是《死亡山庄》,放映时间约九十分钟。”
提到网川的案子,世人采用的一般说法是“连环绑架杀人案”。因为那正是一桩如字面所示的极端案件,而且也很难用其他的说法来涵盖。毕竟受害人数太多,无法冠上特定的被害人姓名或属性。如果用“网川浩一案”,则又忽略了以错综复杂的方式参与作案的共犯的存在。
滋子知道也有少数人以“死亡山庄事件”来称呼。该纪录片应该是承袭此种看法吧。
“怎么样,你有什么感想?”滋子态度平静地询问。这个问题也包含了花田老师是否愿意和与该案有关联的前畑滋子一起坐下来面对面接受采访。
花田老师用纤细修长的手指捂着嘴巴,想了一下。用老套的比喻,她的手指有如玉葱般柔美。她应该很受到学生的喜爱吧?还好她是小学老师,要是初中或高中老师就危险了。至于为什么危险、有什么危险就不用说了。
“很可怕,”这位未经世故的女老师说话方式像小女孩一样的天真无邪,“让人觉得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可怕的画面!”
“可怕的画面?”
“就是山庄的外貌。纪录片开头和结尾时的画面。尤其是最后一幕,从山庄的特写开始,镜头逐渐往后拉,直到那个三角形屋顶消失在别墅区的山林里。”
滋子可以想象那个画面。
“时间大约是五六月吧,那座山庄沉睡在温煦阳光下的绿色山景中,电影就这样结束了。可是观众眼前的山庄影像却无法消失,感觉一直存在于那里。我真的可以感觉到,直到画面变暗、开始播放工作人员名单,我还是觉得它清晰可见。”
“你觉得那样子……很可怕吗?”
眨了几下眼睛后,花田老师才点点头,似乎想用修长的睫毛荡去眼前浮现的景象。
“我有个大学学长曾经想以该案件为灵感创作毕业作品,采用将照片融入日本画的崭新手法。那座山庄也是他取材的对象之一。”
然而花了十个月构思,伤透脑筋,结果还是画不出来。
“他说根本无法作画,一般人绝对没办法画出来,于是他留级了。当时我曾问过那位学长整个案子的详细经过——案发当时学长已经是高中生了,我才知道竟是那么骇人听闻的事件,但还是无法理解学长画不出来的原因……”
看完《死亡山庄》,才终于恍然大悟。
“如果学长想画的是那种景象,当然他是画不出来的。因为那是不能入画的,不是一般人该画的风景。”花田老师语气强烈地说完后,直视着滋子的眼睛问,“那个姓网川的凶手懂画画吗?”
至今从来没有人问过滋子这个问题。
“不……我想不懂吧。他喜不喜欢欣赏画,我是不知道,但至少他应该没有想成为画家的志向。”
听到滋子表示网川习惯为被害人拍照或摄像时,花田老师黑色眼瞳的焦点顿时变得十分锐利。
“哦……原来如此,他采用那种做法呀。我一直觉得那个男人内心有一种对艺术扭曲的向往,这点令我感到害怕。”她的双手僵硬地交缠在一起。
滋子从手提包中取出了萩谷等的笔记本。
才刚见面就切入话题重点,毫不勉强,完全是顺势而为。滋子打算开门见山地对这位老师摊牌。
“老师,请看这幅画。”滋子翻开阿等所画的“山庄”。
花田老师睁大了眼睛,美丽的脸颊线条立刻紧绷起来。
“前畑小姐,这是……”
滋子制止她说下去,反问一句:“老师听说过超感应者这个名词吗?”
接着开始慢慢地说明。在展示那张有蝙蝠造型风向仪的房子的画时,也拿出了有关土井崎家案件的相关报道照片。滋子说到一半时,花田老师开始轻轻摇头,最后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滋子。
“请等一下!不,关于超感应者的能力,我不是很清楚。那种特异或者该说是超能力吧,是否真实存在,我则是抱持怀疑的态度。因为……”她笑了一下继续说,“这个世界总是有一些人的某种感觉特别强吧?能注意到别人没有注意的,看见别人看不见的,听到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体验到其他人无法体验的感受。我认为指的应该是有这种能力的人们。”
“是的,我懂。”
“我自己在画画,所以对那样的人感同身受。毕竟艺术家之中有很多那类型的人。或许可以说那是一种‘才能’吧。”
她的意思是说:即使不用超能力的说法,还是可以解释那些现象。
“他们比其他人感觉敏锐,在多重巧合下,看起来就像是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一样。”
滋子听了笑说:“的确是很符合教育家身份的说法,充满理性且安全稳当。”
“太过保守了吗?”花田老师难为情地说,“我的确认为有所谓的异能者存在。许多艺术家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只是他们绝对不是违反物理法则的存在,也不可能是。因此那种夸张地移动、破坏东西的超能力,我认为是作假。所谓的超感应者应该也是类似的情形吧?”
滋子表示同意。“说得也是。能力的种类不一样嘛。说穿了超感应就是能够读取‘残留’在物体上的记忆、读取人心——虽然很难说是记忆还是意识——的能力,也许可说是透视或远距离感应吧。最近倒是流行运用这种能力来说出失踪者的所在、搜索命案的凶手与尚未被发现的被害人遗体等,这也算是那种能力的实际应用吧。但其实许多大肆宣传号称成功的案例中,仔细检验后仍能发现许多猜错的反证。”
花田老师耸了一下纤瘦的肩膀说:“我就说吧。”
“至少在我目前所调查得知的范围内是如此,今后或许会有未知的实例出现也说不定。”
“你是说萩谷同学可能是后者吗?”说完后花田老师静静地看着有蝙蝠风向仪的房子的那幅画。“小孩子的直觉是很敏锐的。”
她的语气充满自信。滋子可以感受到那是出于经验的印证,眼前不禁浮现这位年轻老师日常接触孩子们的创作时,时而惊讶时而感动的种种画面。
“萩谷同学也是一样。他的感觉尤其敏锐,因此才能画得那么好。当然他的绘画技巧本来就很高。所以说,前畑小姐……”花田老师将有蝙蝠风向仪的房子的画和山庄的画并列放置,双手放在两边,慢慢地摇摇头,“我实在无法相信。这一定是有什么问题。萩谷同学不会画出这种东西的。那孩子的表现力已经超越小学生的程度。他的作品早就脱离这种幼儿画的阶段了。先不提任何超能力的事,我压根就不相信那孩子会画出这种画来。”
滋子听了很高兴,差点就要拍打自己的大腿。
“这就是我想要问的。”
萩谷等画出了他自己所谓的“正常的图画”和“不正常的图画”。
花田老师听了之后目瞪口呆。
“你是说他能分别画出这两种不同类型吗?”
“根据他母亲敏子女士的说法,是的。而且听说他还拜托母亲将这件事当做母子俩之间的秘密。”
花田老师动作有些粗鲁地拿起画有带蝙蝠风向仪的房屋的图画,仔细端详。
“老师刚才说过他的绘画技巧很高明。即便像我这种外行人,只看过几张他在学校里的作品也能看得出来。因此有没有可能他是故意画得这么差呢?”
美丽的老师没有马上回答滋子的提问,反而露出类似牙疼的表情。
“老师你可以吗?故意画出技巧拙劣的画。”
“我想是……可以吧。”花田老师抬起视线说,“可是萩谷同学有什么必要那么做呢?”
滋子自然地高举双手说:“我不知道。到底是必要,还是必然所致,现在我也搞不清楚,所以才会来请教老师。”
滋子又问萩谷等有没有不擅长画的东西。“他的素描功力很好吧。眼前摆个东西,他只要仔细观察,不管什么题材他都很擅长吗?有没有差别呢?”
“你的意思是……”
“就是静物画得很好,可是风景画就稍微差一点之类的。”
花田老师身体往后靠在小学生用的小椅背上,盘起手臂思考。“就萩谷同学而言,他没有那种倾向。不管是在教室画苹果,还是在校园里画学校附近的场景都画得一样出色。远近比例刚好,也抓得到物体的质感。”
“他的人物画怎么样呢?”
出现在“不正常的图画”中手脚如木棒般的人物和他留存在素描簿中的自画像,两者简直是天差地别。
花田老师听了哈哈大笑说:“小学生本来就都不擅长人物画的。因为孩子们人物画的对象多半是父母。孩子本身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不擅长人物画,当你要求他们画爸爸妈妈时,他们会很高兴地作画。有时候要到家长会时见到家长本人才会发现有些小孩很能抓住父母的特征。”
滋子想起了萩谷等画的萩谷敏子。
“所以不是技巧的问题……该怎么说好呢?”花田老师右手握拳抵在嘴上想了一下才回答,“这些孩子不是仍处于尚未完全跟父母分离的年纪吗?当然,他们的自我已经萌芽了,也在日渐成长当中。然而在第二性征出现之前,儿童还不能算是成熟的个体,总是和父母有着连带感,父母也一样。因此作为图画题材,无法从很客观的角度观察清楚。我这样说,你可以理解吗?”花田老师挥动着手对着空气描绘,“每到母亲节或父亲节,百货公司、市公所不是常常会有以‘我的爸爸、妈妈’为题的儿童画展吗,你参观过吗?”
“嗯,看过。”
“既然能被拿到那些地方展出,应该算是很有个性,画得不错的作品了。但还是有一种共性吧,或者说是模式?固然是因为用的颜料工具相同,可是你不觉得好像都显得很扁平吗?”
这么说来,好像是吧。滋子心想。
“即便是很会素描的孩子,一旦画的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就会变成那样。不只是技巧不够纯熟的关系,而是本来就无法画得跟画苹果、香蕉、附近的屋顶一样好。因为他们还没有人我的区别。即使是那些表现力高于实际年龄的孩子,只要无法突破平面模式画出父母,就表示他们还无法跟父母完全脱离。”
滋子稍微探出身子问:“是因为感情投入的关系吗?”
“嗯……”年轻老师低吟了一声,“不只是那样。当然感情的因素也有,也因此才能够从儿童画中推测出家庭内部的状况、发现问题等等,极端一点的案例还可以从中看出遭受虐待、弃养的可能性。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真是会卖关子。
“对于小学阶段的儿童而言,只能说是父母还没有完全存在于‘外面的世界’吧。人如果不能把自己从对象物之中抽离,就无法画成画。因为无法冷静观察。所谓的优秀画家,指的是能够将抽离的自我重新放回世界内部,却又不被世界所吞没而能继续作画的人。啊,对不起!”花田老师子举起一只手遮着脸,忍不住笑了出来,“我说的话太过抽象了吧?”
“不是的,是我这个学生太笨,我才该说对不起呀。”
滋子也跟着大笑。两人的笑声响彻教室。
“不过我渐渐也听懂了一些。阿等画他的母亲虽然也画得很好,但就像老师说的一样,仍不出‘我的母亲’画展的扁平模式。”
至少欠缺一般素描画的细致性,其原因并非在于表现的技巧不足,而是界线问题。毕竟自己的妈妈不是苹果。
“没错。那种安详温暖的绘画模式显示出小朋友的自我还完全包含在父母的自我之中,也因此父亲节、母亲节所展示的作品才能够抚慰观赏者的心灵,因为它触及了所有疲惫的成人内心潜在的回归母亲胎中的愿望。”
尽管过去没有想过这些,但滋子逐渐能够理解。她突然想到:原来昭二每次看到儿童画会动容,不完全是因为自己没有孩子的寂寞感,而是图画所散发的温暖使他回忆起和已故父母间的种种羁绊。
“相反的,要求将来想成为画家的初中生、高中生画自己父母的肖像,则多半会显得不愿意,不想画。硬要他们画的话,也许绘画技巧成熟了,画出来的效果却很吓人。”
花田老师开始当老师在小学任教只有两年的历史,但在学生时代就已经担任过绘画教室的助教,她此刻谈的是当时的经验。
“所谓的青少年时期,我们只要回想自己的从前就能明白,可说是人生中自我最强烈的时期。为了从父母的自我中脱逃,总是表现出尖锐的态度。换句话说,这个时期又显得过度脱离,或者说是观察的角度过于客观。”
当时她在大学指导教授开设在家里的绘画教室担任助教,学生是大人和小孩各半。她说教小孩画画比较好玩也比较刺激。
“我的老师让那些初中生、高中生画下形貌可怕的父母肖像后,曾经这么说:请好好保存这些画,这些画展现了你们年轻的灵魂目前所认识的世界的样貌。希望有一天你们能够成为带着一抹含羞的笑容和深厚的情感重新审视这些画的大人。”
滋子微笑着询问:“跟后来有没有成为画家无关吗?”
花田老师也微笑地点头回答:“是的。每个人都是在一边绘画一边生活着,不管手上是否握着画笔。”
这也是滋子从来没有过的想法——每个人都在画自己。
“我们有些离题了……”花田老师挺直了背重新坐好。
“前畑小姐怀疑的事,我多少也能理解。前畑小姐是否认为萩谷同学可能对某种题材或画法不擅长,画到那种东西时,他就会说是‘不正常的图画’?”
“应该是吧,没错。”
“也就是说因为不擅长而画得不好,风格变得很幼稚了?”
“是的。比方说他很擅长画出当场看到的东西;可是一旦拿走东西,事后凭记忆、想象就画不好了。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呢?”
花田老师当场予以否定。“不可能。而且他这些画也绝对不是画得不好哟。”
滋子不懂,不是很明显画得很幼稚吗?可是花田老师却充满自信地继续说下去:“并非画得不好。颜色涂得很匀,线条也都画得很适当。人物头和手脚的比例也都很均衡。虽然几乎没有远近感,物体的大小也画得不准确,可是画的是什么都看得出来。房子就是房子,树就是树,车子就是车子。没有任何东西是画得让人分辨不出来的,所以绝对不能说是画得不好。”
“那么这些画有哪里是‘不正常’的呢?”
“你看不出来吗?”花田老师睁大眼睛看着滋子。
这么说来,她倒是一次都没问过我“你的小孩都画些什么样的画呢”。难道她知道我没有小孩吗?
无视于滋子内心的疑惑,花田老师接着说明:“萩谷同学所谓‘不正常的图画’,指的是这些画都退化了。”
“退化?”滋子重复这个字眼加以确认。
“没错。这些画退回到了幼儿园小朋友的水平,也就是刚才我所说的幼儿画,没错,这就是我认为的正确答案。”
答案从一开始就呈现在眼前。
“而且就幼儿园小朋友的作品而言,这些画的技巧很好。一开始看到这些画的时候,如果你说是萩谷同学在幼儿园时期画的,我应该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吧。”
这一次换成滋子盘起手臂思考。“为什么你会那么想呢?”
“我不知道,”花田老师摇摇头,“我只是就常理来判断,完全只是根据我一介菜鸟老师的常识性想法。”
她慎重地说出这句话后,接下来的语气却很坚定:“小孩子感觉害怕的时候,遇到自己无法解决、无法理解的事情时,就会变小变幼稚,试图借此逃避现实。”
离开樱花小学,在回家路上看见一家文具店,滋子走进去买了一本素描簿和一盒S2铅笔。
回到家后,先做好晚餐准备,然后仔细地削铅笔,摊开全新的素描簿。一开始先素描家里的东西。酱油瓶、拖鞋、装饰在窗台上插满假花的花瓶,看到什么就画什么。不管画什么都画不像,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毕竟过了好几十年和素描毫无关系的生活,画不好也是应该的。滋子边笑边画下手边的东西。
昭二一身疲惫回到家时,滋子正好在画他的肖像。
“这是什么,外星人吗?”昭二越过滋子的肩膀探头偷看时说道。
“这是昭二呀!”
接下来可热闹了。昭二不断地抗议,又是笑又是生气、又忙着照镜子比对。滋子看他那样子也觉得好笑,最后昭二干脆拿起铅笔对着素描簿作画,不到五分钟他将画好的那一页摊开给滋子看。
“这是滋子。”
画的是长头发的人物涂鸦。
“我不做晚饭给你吃了!”
“别,别,不要急嘛,我重画就是了!”
重画几遍都一样,两个人都没有绘画天分,简直是无药可救了。最后两人还是和乐地一起喝啤酒与清酒。
“画图比想象中难呀。”昭二看着自己肥短的手指感叹说,“滋子的脸,我可是很熟悉的,可是要画出来,却又完全搞不定了。”
“心里知道,跟要表现出心里知道的,是两码子事哟。”
“又在说大道理了。”
滋子提起了白天和花田老师见面的事。起初昭二感兴趣的不是访谈内容,而是花田老师年轻、纤细、貌美的事实,滋子生气地不准他开第二瓶啤酒。
“退化这种事呀……”昭二表示他也有过经验,“那是小学四年级还是五年级的时候。我们家附近有只野狗四处乱晃——应该说有很多邻居看见那只野狗在附近走来走去吧。”
据说是只又瘦又丑的癞皮狗,嘴里还吐着白沫。
“该不会是有狂犬病吧?”
“对吧,你也那么认为吧?很可怕吧?”
后来闹到街坊邻居组成了巡逻队到处搜索,但是后来还是没有找到那只野狗。
“不知道是大家看错了,还是真的有那只狗,只是已经跑到其他地方去了。总之过了三天这件事才算尘埃落定。我就是在那期间又开始尿床,因为实在是太害怕了。”
滋子斜着眼看着丈夫严肃的表情。
“那才不叫退化呢!”
两人又是一阵吵闹。滋子以同意昭二开第二瓶啤酒当做道歉,自己则开了柠檬沙瓦来喝。
“我小时候的尿床问题在上小学前就突然好了。所以那个时候又开始尿床,我妈自然很担心。”
滋子对着佛龛大喊:“妈!昭二说的这些事,是真的吗?”
“喂!你喝醉了哟。我就说你喝得太快了。啤酒或沙瓦,只能喝一种。”
昭二拿走啤酒罐。滋子将杯子里剩的酒一饮而尽。
“昭二,你并不讨厌狗呀,为什么会那么害怕呢?”
“那可不是一般的狗。狂犬病呀!就算是现在我也会害怕,假如真遇上的话。”
“说得也是……”
滋子突然变得老实起来,引得昭二探头过来关切:“干吗呀?身体不舒服吗?”
“我说……昭二呀……”滋子真的醉了,一手撑在桌面上,一手挥舞着问,“我们在一起也有十年了吧?”
边嚼着最爱吃的香煎培根色拉,昭二很认真地纠正说:“其中还包括分居期。”
“又没有分居多久。”
“那倒也是。”
“有没有什么时候是我不说,你也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的呢?”
昭二边吃着色拉,讶异地眯起眼睛看着滋子,然后反问:“你有吗?”
“有呀!”滋子打了一个嗝,“我觉得有。”
不知道为什么昭二表情有些僵硬。“什么时候?”
“就是昭二有事瞒着我的时候。”
“我从来就没有任何事情瞒着你!”
“骗人!”
滋子放声大笑。昭二真的开始担心起她了。
“看来真的醉得厉害!”
此外,她打嗝打个不停。
“人家是真心在问你,你会察觉我的心事吗?比方说我白天遇到不高兴的事或是写的文章被人称赞。”
“只要工作上受到赞赏,你不是一向马上就会说出来吗?”
说得也是,滋子常因太高兴而无法不跟别人分享。
“遇到挫折的时候就会变得沉默,我这个人。”
“不过那种时候,你的心情也会写在脸上,看得出来。”
我还真是单纯。
“昭二为了公司的事烦恼时,就算想隐瞒,我也大概都知道,至少我如此认为。”
昭二放下饭碗,表情颇为认真地问:“最近我有吗?”
“没有。心情应该不错吧?”
“嗯,托你的福。”
滋子为他的杯子斟满啤酒。
“其他的事就不知道了。假如昭二搞外遇,我会知道吗?”
“要试试看吗?”
“好呀,我准你搞外遇。”
昭二伸出手摸摸滋子的头。
“你今天出局了!电表爆了!大概是白天过度使用大脑,有些亢奋吧?”
“我没事。”滋子边说边往前倾,趴在桌面上,一侧的脸颊压扁了,“仔细想想,不禁觉得好可怕哟。”
“什么东西?”
“不是有些很亲近的人,单凭感觉和气氛,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吗?像是亲子之间或是夫妻之间。”
“的确是有,这点我相信。”
“可是那毕竟只是感觉和气氛,又没有形体,看不见的呀。如果看得见,不是很可怕吗?”滋子问,“更何况若是不认识的人,就更吓人了!”
昭二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搭腔。滋子转过头看着他,她仍然趴在桌子上,只移动眼珠子仰望着昭二。
“你不觉得可怕吗?”
昭二扁着嘴反问:“你的意思是说阿等可以看到吗?”
“你自己不也说过吗,说他有第三只眼。”
昭二拿起茶壶将茶水倒进吃完的饭碗里,喝得津津有味。过世的公公也常这么做。那是滋子难以接受的习惯,一向都很讨厌,可是昭二却如法炮制,果然是父子呀。
“我是说过没错,”昭二结巴地表示,“但要现在论定恐怕还太早吧?自己一个人想太多而害怕,我可照顾不了你这个酒鬼!”
“说得也是,对不起。”滋子摇摇晃晃地起身。
“可是真的很可怕吧?”抓着椅背她又问了昭二一遍。
“很可怕呀。”昭二回答后伸手拍了一下滋子的屁股,发出一记脆响。
“早点睡吧!”
这周才过一半,滋子再度造访北千住。那是梅雨季节中难得的晴天,虽是上午时分,却已十分闷热。这一次滋子直接来到小牧米店门口,按下门铃后,对讲机中正好传出直美的答话声。
“哎呀,欢迎光临!”
直美系着围裙,额上缠着格纹头巾,上面沁出了汗水。
“我刚好打扫完毕,请进。”
滋子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热情地带至客厅里。那是一间宽敞的西式房间,摆设着色调明亮的沙发和扶手椅。通往隔壁和室的门开着,直美的父亲正在和室里逗双胞胎外孙玩。
滋子打招呼时,小牧先生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很客气地回礼。大概是听直美说过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吧。真是个沟通良好的家庭!
“外公,先关起来一下哦。”
直美知会她父亲后,关上门的同时顺便还对坐在一地塑料玩具里玩得正高兴的双胞胎做出“看不见看不见”的动作。双胞胎高兴地咯咯笑。
“你是来买米的吗?怎么可能嘛!”故意开着玩笑的直美坐在滋子对面的椅子上。
“知道了什么吗,还是又要问什么呢?”她的语气中已经没有日前初次见面时的怀疑与恶意了。经过那样的谈话,结果还算是好的吧。
“我带来萩谷等的照片。”滋子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阿等生活照的复印件。
“好可爱的孩子呀!”直美双手接过照片,看了一眼后露出了笑容。“他妈妈一定很骄傲吧。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可怜。”
直美那看不出来已生育两个孩子的年轻脸庞,因同是身为母亲的心痛与同情而笼上一层阴影。
“你有印象曾看到过阿等吗?”
滋子猜测阿等或许有机会通过什么形式直接得知土井崎家的秘密。具体而言,就是他是否曾到这附近拜访过。滋子对直美说明自己的猜测。
直美看着照片摇头说:“没有。我在这附近看到的都是当地的小孩。”
她将照片放在桌上,抬起眼睛问道:“你说这孩子来过这附近——那他应该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吧?他母亲说没有带他来过,是不?”
萩谷敏子很肯定地表示从来没有这样的事。
“也有可能是其他人带他来过,而那个人刚好跟土井崎先生认识。”
侧着头思索的直美解下头巾,塞进围裙的口袋里。
“会这样吗?难道是社团的远足?就算是也应该去更适当的地点吧?总之我没有印象,”她说,“这孩子很可爱,要是看见过一定有印象,更何况是他一个人在路上走的话。我们这一带的人非常敦亲睦邻,若是有人看到他,肯定会出声问:‘小朋友,你怎么了?’”
滋子用力点头,接着拿出一沓影印照片。
“其实我来是有事相托。可不可以帮忙将这些影印的照片分发给附近的亲朋好友和顾客呢?只要顺便发发就好,不用特意发送。”
直美睁大眼睛说:“哦!原来如此。”
“给你添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这是哪里的话,小事一桩。只要找到看见过这孩子的人就可以吗?”
影印的纸张后面写有滋子的手机号码。直美看了之后笑说:“果然想得很周到!但我觉得你还是别太期待的好。对了,要去找胜男吗?”
“要,我也想拜托他同样的事。”
直美稍稍挺起胸膛说:“只要搞定小牧米店和今井洗衣店就万事俱备了。我们也会请以前的同学帮忙的。”
玄关传来说话声,接着便出现一位和小牧先生年纪相当的妇人从走廊踏入客厅,那应该是直美的母亲吧?她说了声“我回来了”,一看到滋子便赶紧停下脚步。
“回来了呀,今天比较早啊。”
直美对着滋子挥手。
“妈,这一位是前畑小姐。我先前跟你提过啊,就是诚子她们家……”
滋子默默地点头致意。小牧女士仔细地观察着滋子,然后感叹地问:“你上过电视吧?”声音中带点惊讶。
“是的,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们直美承蒙你的关照。”
小牧女士打完招呼后往隔壁的和室走去。她手上提着袋子,外孙们高兴地喊着:阿婆……阿婆……
“我妈血压高,她去医院拿药。”直美不像说明地说明着,“人只要上了年纪,就什么都不方便。我爸的脚不好,光是为了上医院就够忙的了。”
确实也是。不过小牧夫妻算是幸福的,有女儿夫妇和外孙围绕在身边,过着热热闹闹的退休生活。
土井崎夫妇则是相反。
直美也在想着同样的事吧,所以才会如此有感而发。她接着低喃:“抱怨这一点小事,是会有报应的。”说完还轻轻地耸了一下肩膀。
“要看阿等画的画吗?”
假如直美说“没有必要”,滋子就不打算拿出来了。
“可以吗,让我看?”直美似乎有些惊讶,“是那张画出……诚子家的画吧?”
滋子不发一语地取出笔记本翻开那一页,递到直美眼前。直美没有接下,她便放在桌子上。有好一阵子直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始终看着有蝙蝠风向仪的房子里的灰色少女。
“真的是这孩子画的吗?”直美轻轻触碰着阿等的影印照片问道。
“是的。他很会画画,不过这些画的笔触不一样,比较幼稚。”
“可是这画的是诚子她家呀。”直美声音低哑,颤抖的手指碰了一下画中的灰色少女后停留在半空中,“而这个是小茜。”
“你也这么认为吗?”
直美猛然抬起头,尖声大叫:“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知道的事情,这个叫做阿等的小孩会知道?我们都不知道,甚至连诚子也完全被蒙在鼓里。可是为什么别的地方会有一个小孩知道?为什么他会画出这样的画?!”
和室的门拉开,小牧女士一脸惊讶地探头出来。“你是怎么了?不为客人泡杯茶,还这么大声说话!”
“妈,你看这个!”
直美拉着母亲的衣袖让她坐在身旁,无视滋子的存在,飞快地说明事情经过。小牧女士则是皱着眉头看着阿等的画。
“很奇怪吧?对不对嘛,很奇怪吧?”直美不断摇晃母亲质问道。看来耳朵听到和亲眼看到的冲击还是有所差别,她整个心绪都混乱了。
“慢点,我看你还是先去泡茶过来再说。”
小牧女士将不情愿的直美赶去厨房后,重新坐好说:“真是不好意思,我女儿个性就是这么急躁。”
“哪里哪里,是我打扰了你们。”
小牧女士看了一下图画旁边的影印照片。
“就是这个孩子吗?”她温柔的眼神中充满了怜惜。
“是的。”滋子点头。
“真可怜,听说是车祸,年纪还这么小。我是听我女儿说的。”小牧女士的语气变得有些严肃,“土井崎家里发生的事,实在很惊人,但我想我们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倒是我女儿跟土井崎家的诚子感情很好,直到现在也很担心她,所以一听到跟那个案子有关的事自然会跟着紧张。”
“我了解。”
仿佛担心自己被踢开一样,直美动作迅速、乒乓作响地捧着茶具回来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我实在不敢相信。”
“你很吵呢!”
一如算好了时间,隔壁房间里的双胞胎开始哭闹。大概是察觉到母亲情绪激动吧。
“看吧,在找妈妈了!”
“真是的。”
直美起身,喊着“来了来了,怎么了呀”冲进和室。尽管知道这样的反应不礼貌,滋子还是忍不住微笑。猛然抬头一看,发现小牧女士也在笑。
“瞧她慌乱的样子!”
“好幸福呀。”
“马马虎虎啦。”
小牧女士微微探出身体,一手遮着嘴巴压低声音说:“别看直美现在这样,她以前也有一阵子学坏过。”
“哦。”
“我和她爸爸很担心她,要是变得跟小茜一样就糟了。”
小牧女士语气听似不经意,眼睛却直视着滋子。
“你们很清楚她的事吗?”
“听过一些风声。”她叹了一口气,“说实话,她不能说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但也不能这么说,她的脸蛋长得很可爱,很漂亮……可是呢……”
小牧女士做出一副“你知道吧”的表情。
“我听说她的品行不太好。”
“对呀,百分之百的不良少女。从初中起就染头发化妆,打扮得很夸张很吓人。学校也是爱去不去的,老师都拿她没有办法。”
她拿起直美留下的茶壶加入热水为滋子泡茶。茶香四溢。
“你们和土井崎家熟吗?”
“不熟,”她用力摇头,“他们夫妻不太跟左邻右舍打交道。他们很老实安静,从来没有跟别人起过冲突,但也没有跟谁特别亲近。”
她还补充说:“就像影子一样。他们家让人感觉好像有人在又好像没有人,总是安安静静的,只有诚子比较活泼。”
“你们跟诚子比较熟吗?”
“是呀,她是个好女孩。跟直美感情一向很好,还请我们去参加她的婚宴呢。”
士井埼夫妇自首杀害女儿,土井崎茜的遗体被发现时,土井崎诚子才刚新婚三个月。
小牧女士喝了一口茶,望了一下热闹的和室拉门方向后,对滋子说:“小茜和诚子,两人应该是相差六岁吧。小茜人不见……应该说是失踪吧,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已经十六年了。”
她遭到杀害是在一九八九年的十二月八日。
“时间过得真快呀。”小牧女士低喃,“当时我们都以为那孩子离家出走了。事发当时诚子和直美才八九岁吧,所以直美几乎不知道小茜的状况,那是在她懂事之前发生的。反倒是我和我先生听说过许多有关小茜不好的传闻。”
她还补充说:“只不过那些都是附近邻居的传言,不是亲口听土井崎夫妇说的。”
“因此小茜的离家出走,也是听来的小道消息。大家都认为那女孩会做那种事一点也不稀奇,谁也没有放在心上。”
土井崎夫妇于三天后的十二月十一日向警方提出搜索申请,风声就是这样子传出来的吧。
“就您所知道的,诚子曾经提到过她姐姐的事情吗?”
“没有,”对方立刻回答,“我想直美也什么都不清楚。”
听在滋子耳中的弦外之音是要滋子不要将她女儿牵扯进去。
“关于小茜的事,最好去问问她初中的老师。千住南中学。这附近的小孩都在那里就读。直美和诚子也是,只不过刚才我也说过,她们年纪差太多……”
滋子插嘴道:“好的。不知道小茜的离家出走是否在学校成为话题呢?”
小牧女士目光锐利地看着滋子,意思是说:你既然知道了,干吗还待在这里,赶快去学校问不就结了吗?
“乖……乖……路上小心哟。”直美一边挥手一边笑着说拜拜,走出和室拉门。
“外公说要带他们去公园。”直美一副总算解决一桩任务的样子,直接坐在母亲身旁。
小牧女士责怪说:“你自己想休息就把小孩推给外公照顾。”
“有什么关系。反正朋朋和友友也喜欢出去散步。不然妈也跟他们一起去?”
看来这一次是女儿想把母亲推到一边去。
“对了,结果怎么样?这孩子果然是超能力者吧?这张画就能证明了吧?要不然根本说不通嘛,实在太奇怪了。”
直美似乎还很想继续往下说,但滋子慎重地遣词用字,打断她说:“那是可能性之一。”
“难道还有其他可能性吗?”
“比方说有人知道土井崎茜的事,并告诉了阿等。也就是说,阿等偶然间得知了那件事。”
直美又性急了起来。“没有人知道啦!刚才我不是说过好几遍了吗?”
“不可以就当作是这样吗?”接着又小声补充。“哎哟,有什么关系呢?就这样定论,不用调查了,不行吗?”
是呀,就这样子定论,也不会造成谁的困扰。问题是我想知道呀,滋子心想,谁叫自己生性如此呢。
直美突然猛搔着头,对着母亲嘟起嘴巴责怪:“都怪妈乱说话啦,害我连自己要说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干吗怪在我头上!”
“总之就是你的错。”
滋子合上笔记本,站了起来。“打扰你们太久了,不好意思,我这就告辞。”
直美张大了嘴巴。“要回去了吗?已经问完了吗?”她追到玄关口。“等一下!我……”直美说到一半,一脸的困惑,大概内心很混乱吧。
“对不起啦,请不要跟你母亲吵架。”
“咦?哎哟,没事啦,我们常这样。”顾虑到在客厅里的母亲会听到,直美压低声音说,“照片的事交给我,我会好好发送的。”
“谢谢……可是……”
“没有关系的啦。我也会让胜男帮忙,我去跟他说。”
真是令人羡慕,这两人至今都是好朋友。
“我觉得心情很复杂,真是不好意思。”
“我能理解。”
“我实在不想认为有人会知道小茜的事,原因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虽然跟我没有关系,但我就是不想。到底是为什么呢?”
直美就像个孩子似的坦然地为自己心情的矛盾感到纳闷,滋子觉得她真是可爱。
“你知道……”直美哑着嗓子说,“他们……极力隐藏。那是诚子的爸妈长期以来一直深埋在心里的秘密,他们自己背负的重担,连对诚子都不能说……”
“是呀……”
“结果却有人知道,这岂不是太过分了吗?”
直美这番话并非想赢得滋子的认同,而是自然而然的有感而发。
“直美,你不是很清楚小茜的事吧?”由于突然产生的亲近感,滋子不禁单刀直入问道。
“嗯。因为我们年纪差很多,没什么交集。她离家出走的事,也是听诚子偶尔提起的。”
“诚子说的吗?”
“她说她姐姐跟爸爸妈妈吵架后离家出走了。而且我记得只听她说过一次而已,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过小茜。”
直美还说她应该是在命案曝光后,才听说小茜以往的行径和风评。
“我还跟胜男聊过,觉得小茜一定是很坏的小孩吧,不然那么老实的土井崎伯伯怎么会做出那种事,照理说根本无法想象。”
从这话听来,可知她是同情土井崎家的吧。
“之后你跟诚子联络过吗?手机还是拨不通吗?”
充满活力,与其说是美女,不如说是美少女的直美一脸痛苦的表情。
“嗯……”
“是吗,你一定很担心吧?”
“前畑小姐,你会去见诚子吗?”
滋子诚实回答:“我是很想,但不强求。”
“你去见她吧。诚子是个好女孩,她是我所认识的朋友中,个性最温柔的人。”
提到“最”这个字眼时,直美的双手握在一起。
“如果你能跟诚子联络上,”她仿佛沉思般将手抵在额头上,“请帮我跟她说,我们很担心她。好吗?告诉诚子,至今我们仍是朋友,请她保重身体。”
“我一定会的。打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直美鞋子也来不及穿上,急忙地冲出玄关,追上正要开门出去的滋子。她抓住了滋子的袖子。
“刚才……阿等的……”
“什么?”
“请帮我跟那孩子的母亲表达哀悼之意。”
滋子再次看着直美的脸,她眼眶湿润。
“失去孩子,比自己死掉还要痛苦。万一朋朋和友友发生那种事,我绝对活不下去。请帮我安慰那孩子的母亲。”
直美的眼底浮现的不只是同情与哀痛,还有恐惧。万一这两个孩子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过去从来都没想过会有这种事,眼下却具体地出现了一位失去孩子的母亲的身影,难说自己身上不会发生同样的不幸。
滋子轻轻握住了直美的手。
“我会的。我也愿意尽可能帮助她,请你放心。”
“嗯。”
“朋朋和友友绝对不会发生那种事的,所以也请你安心。”
直美眼含着泪水,苦笑说:“我也希望是那样。”
“就是说嘛,不会发生那种事的。你放心吧,不要胡思乱想了。”
滋子紧握着直美的手,并对她点头,之后关上大门离去。她慢慢地走向今井洗衣店。
对此刻的滋子而言,幸运的是今井胜男出去送货了。他母亲坐在柜台里面,一看到滋子便笑容满面。这里的人真好,对待我这样的人也肯笑脸相迎。滋子只给今井女士看阿等的照片,没有拿出图画。今井女士也表示没有印象看见过阿等。
“这附近的小孩我都很熟……”她说的话跟直美几乎相同,“你要调查的事,进行得还顺利吧?”
“就像是在云中漫步一样,毫无头绪。”
“我想也是。毕竟土井崎家的事过去那么久了。”
她摸了一下显眼的红色头发。
“你说是什么,超能力吗?那种事情多半是骗人的。啊,对不起,我不该说是骗人的。”
“土井崎家也是这里的顾客吗?”
滋子知道自己的提问让今井女士像乌龟一样缩回头去。
“偶尔啦,他们家不太送洗衣服的。毕竟土井崎先生又不是从事穿西装上班的工作。”
“你过世的先生和土井崎先生是一起喝酒的好朋友吧?”
一抹“我有那么说过吗?真是不该多嘴”的表情掠过今井女士的脸。
“我老公是个酒鬼嘛,和他一起喝酒的朋友并不只有土井崎先生啦,所以他什么都不知道,知道就糟了。”
今井女士故意笑得很豪爽,滋子也不打算再追问下去,打完招呼后便离去。既然感觉气氛不对就不好再问下去,滋子想,干脆向路人打听千住南中学的所在,反正就在附近。
其实早有预料,学校果然大门深锁。大概是遭受过媒体的穷追不舍,经验使然吧。滋子试着到办公室询问,却连最有可能知道的土井崎茜过往的班主任老师是哪一位都问不到。交谈之际唯一能察觉的是那名老师好像已经不在此任教。
好吧!看来得从其他方面着手了。眺望着土井崎茜、诚子、直美和胜男曾经就读过的校园,一会儿之后滋子才转身离去。
由于这个星期花了两天从事自己的调查,剩下的几天滋子努力地完成诺亚出版的工作。
她只打了一通电话给萩谷敏子。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而是昭二喜欢阿等的素描,想要影印那张学校附近街景的写生,裱框后挂在公司办公室里。这通电话就是想取得敏子的许可。
敏子听了很高兴,甚至还说不用影印就拿原画去没关系。滋子很客气地拒绝了。她认为阿等的所有作品都是敏子的财产。
“老师,不好意思,在你来电的时候提这件事,我跟松夫大哥提起……”
结果是敏子被骂了一顿,她的声音显得无精打采。
“被大哥骂说拜托不认识的人调查阿等的事,搞什么鬼!”
看来敏子被骂得很惨,这下子前途多难了,滋子察觉到。
“你大哥说的话,其实很符合常情。他说的并没有错。如果他有困难的话我也不会强求。”
但滋子还是抱着侥幸心理问了萩谷松夫的公司联络方式和手机号码。这么一来就可以不必通过敏子而直接去找对方了。既然萩谷松夫那么疼爱阿等,又肯资助敏子和阿等,好好跟他说,他应该能体谅滋子的心情吧。滋子不打算轻易就放弃。
既已取得了敏子的许可,滋子便带着笔记本去办公室找昭二。随后昭二亲自将画拿去彩色影印,还很骄傲地拿给同事看。怎么样?很棒吧?这孩子是天才吧?
周末夫妻俩出门逛街,顺便去配框,昭二左挑右选才做出决定。裱装店的店员也十分称赞阿等的画。
“这孩子将来应该会成为画家吧?恭喜你们有个值得期待的小孩。”
两人并没有刻意纠正对方,离开裱装店,走在路上时昭二显得有些难为情。
“又不是我们的小孩。”
“就当做是送给我们的好心情吧。”
“说的也是。假如我们真有这样的小孩就好了。可以一起玩接球游戏,也可以带着他出外写生旅行。”昭二的眼神充满了向往,低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