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秘密
滋子接到警视厅秋津信吾的来电是在跟土井崎元见面后的第三天,两人约在先前去过的那家上野咖啡厅碰面。她对那家店确切的位置印象有些模糊,让秋津稍微等了一下才到,店里依然门可罗雀。
“秋津先生,你还记得这家店呀?”
“上次我带了火柴盒回去。”
因为常常要和别人约见面,遇到下次可以再去的店时,他总是会那么做。
时机正好。滋子从那几个火柴盒所衍生的假设开始依序说起,最后提到突然能够和土井崎元见面的经过。
“真是……辛苦你了。”秋津慰问过滋子后,问话的语气转为犀利,“那你要怎样揪出Shige呢?”
滋子在秋津面前可以自然地表现出柔弱的一面,毕竟对方是专业的警官,她不发一语地摇摇头。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那么做。”
“不如再向土井崎元进攻试试,让他吐出所有实情?要不然就说服他出面跟警方报案,当然是恐吓勒索的部分……这一点恐怕怎么开头都很难吧。”
“你说要他吐出所有实情,秋津先生也认为土井崎元还藏有秘密?”
“没错,”说完后又改口说,“我感觉是。总之就算是被挖掘出来,应该也是令人不太愉快的秘密吧。事到如今,有没有意义我不知道,可是他的自白的确是有不清楚的部分。或者应该说,为了想瞒住那个部分,他才急着出来跟你见面。”
也就是说他答应出来见面,一方面承认滋子的猜测是对的,借此满足滋子的好奇心,同时也避免滋子再继续追究下去。所以他打出来的王牌是他们身为父母,希望滋子不要说出去,以免继续伤害诚子的感情。
“高桥律师应该也是察觉到这一点,才会提出忠告要你收手。”
“他的建议很成熟中肯。”
“不,那是身为委任律师所做出的判断。但我们身为警方和从事报道的人,应该有不同的判断。”
秋津义正词严的口吻,让滋子心头一震。
“关于秘密的内容,从小恶到大恶,可以有种种想象。不过我认为,前畑小姐瞬间联想到土井崎夫妇可能在过去某个时间点杀了Shige的说法无法成立。”他旋即伸出手说,“这跟推论阿等有没有超能力那件事是不同的理由。”
滋子侧着头思考,秋津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记事本摊开。
“我们家的小鬼们成为‘蓝天会’的会员了。”
他拿出夹在记事本里的一张小小的会员证给滋子看,很像是一般医院的挂号卡。
“因此可以上他们的网站浏览,我也看了一下,没发现什么特别的线索。”
“注册会员的时候,秋津先生填的是什么职业呢?”
“公会职员。”秋津笑说,“三寸不烂之舌也是我们这一行的必备工具。”
滋子想到秋津如何欺骗那个亲切的办公室主任就觉得好笑。
“我老婆是真的很爱看书,但小鬼们则是跟我一样,看到字就讨厌。从很早以前,我老婆就觉得小孩子不养成读书的习惯是不行的,我便顺水推舟加入了‘蓝天会’,入会后立刻带着小鬼们去他们的图书室。”
秋津家住津田沼,离千叶不远。
“对了,我们还看了那个朗诵读书会的DVD,感觉还蛮好玩的。还有……”他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下,“昨天是星期天,我这个老公放假在家,老婆怕下雨天小孩全待在家里会吵到我,便带他们去‘蓝天会’图书室。”
“当然她不是去当间谍的。”秋津故意开玩笑声明,“我老婆也知道我们成为会员的目的,因此想找个适当的借口尽早到办公室观察情况。刚好她以前是小学老师,就问会务方面有没有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想借此打进里面。”
滋子脑海中又浮现秋津太太跟办公室主任周旋的画面,她猜想秋津太太大概是个漂亮又亲切的女性吧。
“于是那一天,我老婆就让小鬼们自行留在图书室,自己坐在办公室里接受对方的茶水招待,这个时候刚好有人打电话进来。负责会计事务的男性好像姓田无吧,接了那通电话。”
田无原本是金川有机材的职员,被调来这边帮忙。
“那通电话来势汹汹。”秋津语气轻松,眼睛里却没有笑意,“田无先生一听出对方是谁,态度立刻变得疲软,姿态摆得很低,看得出来十分困扰。对方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连我老婆坐的地方都听得见。”
田无那边气氛紧张,荒井主任发现不妙,立刻站起来朝他走去。秋津太太装作若无其事一边喝茶一边注意听。
“似乎是有关钱的问题。”秋津继续说,“总之好像是命令田无先生准备一笔钱,而田无先生说了一大堆理由想要拒绝对方。”
秋津伸出食指说:“值得注意的是,在他说出的理由中出现了金川会长的名字。我老婆还算了一下。”长达五分钟的电话中,出现了六次之多。
滋子也探出身体问:“田无先生怎么说?”
秋津也稍微探身向前,用充满戏剧性的语气重现当时的台词。
“会长有指示,我无法帮忙。这样我会被会长骂的,请跟会长商量后再说吧。这是违反会长命令的行为,我无法照办……”
“也就是恕难照办的意思啰?”
“应该是吧。”秋津将身体靠回椅背。
“对方听了破口大骂,声音大到连我老婆都觉得耳朵快被震聋了。田无先生拼命防守,对方咔嚓一声就挂断电话。田无先生立刻和办公室主任说起悄悄话,我老婆所在的位置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内容,在那种气氛下长坐似乎容易引起他们怀疑,我老婆便找个理由告辞……”
秋津太太决定和孩子们一起在图书室里等。
“她心想,照那样子看,打电话来的人应该会直接冲过来要钱才对。”
滋子不是客气,而是发自内心赞叹:“好聪明。”
“她只是爱凑热闹啦,不对,应该说是忠实遵从丈夫的命令才对。”自夸之后,秋津却又显得有些难为情,“我老婆的猜测果然没错。”
大约过了一小时,“蓝天会”有位访客上门。
“是一个年约三十岁的男人,头发涂了些金色发胶,一只耳朵戴着耳饰,穿着成套的运动服和凉鞋。外面下着大雨,他身上却一点都没有淋湿,大概是开车去的吧,我老婆是这么说的。”
那个男人不用带路,也没有跟任何职员打招呼,径直走上二楼的办公室。
“我老婆假装要上厕所跟在他后面。”
简直就是电视上两小时推理剧中出现的平民侦探嘛。
“男人走进办公室,大声嚷嚷。我老婆总不能随便探头进去,即使凑进去也不能干什么,只能在外头注意听。总之后来办公室主任似乎给了对方钱,金额多少不知道。”
男人进办公室的时间不到五分钟,毫不客气地骂了荒井主任和田无先生一顿。
“我老婆听见办公室主任和田无先生叫那个男人Akio先生。”
“Akio先生?”滋子重复一次,心头一阵不安。
“我老婆从头到尾看着他走进‘蓝天会’又离去,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当时图书室里有两名打工的女孩,两人为了避免被经过的Akio看见,都躲在书架后面。
“很有意思吧?”秋津微笑说,“Akio来的时候气势汹汹,直接就闯进办公室,而且又是那副打扮。我要是那些女孩,一定会想说发生什么事而盯着他看吧?总是会担心的。在他走下来的时候,也会注意看他一眼。”可是她们的表现却完全相反。
滋子慢慢地点头说:“工读生应该知道Akio的身份。”
“没错。还知道他是个麻烦人物,所以尽可能避免跟他扯上关系。由此可见Akio也不是第一次来‘蓝天会’。”
滋子眯起眼睛说:“他大概是金川会长的亲戚?”
因此荒井主任和田无先生不得不放低姿态。
“可是也不是他的儿子或孙子。”秋津立刻回答,“我做了调查。”
滋子很惊讶,动作真快。“你已经调查过会长的家人?”
“是呀,我可是这方面的专家。”秋津露出笑容说,“只不过要调查个人情报,我们搜查机关也必须经由正式程序申请才行。现在正扩大范围继续追查下去,比方说会长的外甥、堂兄弟的子女等各方面。”
金川会长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加上会长的父亲兄弟姐妹不少,因此整个金川家族的人数相当多。Akio是其中的一分子……
滋子心头又猛然一震。“你说他年纪大约三十来岁?”
秋津直视着滋子的眼睛,抢先说出了滋子心中的想法:“他可能是Shige也说不定。”
“会是叫做Shigeno Akio吗?”
“这一点还无法确定。首先,土井崎元记忆模糊的‘Shigeno’是否就是他的名字,我们并不知道,有可能只是外号,或是同伴之间用的称呼,何况他之后不是还换过好几次名字吗?”
说得也对。Shigeno和Shige不过是他和小茜交往时的称呼而已,在时效过去的这十五年来,他曾经躲在暗处不断地威胁恐吓土井崎夫妇。
“一旦找出Akio的存在,我会立刻通知你。网络那边有没有发现什么新的信息?”
滋子摇摇头说:“对方跟我联络了好几次,都说还要一点时间,看来好像调查得很深入,听说网上有很多琐碎的内容。”
“琐碎?”
“大部分都是加入‘蓝天会’的金川有机材职员的抱怨和诉苦。”
如今通过博客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地在网络上拥有发布个人信息的领域。会员及其配偶、小孩也都能在博客上公开日记。
“数量很庞大,要全部都看过来得花很多精力。”
据说许多会员在日记里写着,参加这种配合董事长个人兴趣而发起的活动,实在很累人。甚至还有些人写说“蓝天会”刚成立时,除了主要发起人金川会长的金川有机材外,其他发起人的公司也发出了“各科须派多少人参加”的公文。其中也有基于上司的命令才成为会员,为了让上司有好印象,只好经常上图书室,也尽可能参加每次的活动,甚至有其他发起人的公司的职员还因此特意搬到千叶。
“唉,这也是常有的事。”
秋津举起手要求咖啡续杯。
“可是我一直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写出那些抱怨的话,在网络上流传不会有问题吗?”
“大概是认为身份不会暴露吧,网络的信息量那么庞大,这么一丁点应该不算什么。”
“但假如没有人注意,就失去了公开的意义呀,我真是不懂那种矛盾的心情。”
这家店的好处就是冷气够足和饮料上得很快。秋津在冒着热气的咖啡里加入大量的牛奶,然后若无其事地问:“土井崎元没有说出来的会是什么事呢?”
滋子举着喝了一半的冰咖啡停在嘴边。
“他这么慌张地现身,可见不阻止你继续调查,便会对他不利。”他一边搅拌咖啡一边抬起眼睛,“会是什么呢?前畑小姐,你应该知道,只是没察觉到而已。”
滋子凝视着他的眼睛。
秋津云淡风轻地继续说下去:“我觉得事情已是明明白白的了,只要综合你觉得无法忽视的疑点、心中的疑问,再跟已知的事实组合起来,不就能清楚地发现拼图中还缺少的部分吗?”
滋子不懂,她看不见这幅拼图的全貌。
“超过十五年始终守着一个秘密,在旁人眼里看来就像没有发生任何事地安稳、平静,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长眠于地板下的小茜上方流过的时间,岁月累积编织而成的人生。
在那下面的阴暗秘密如同搁浅遇难的船一样。
“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是Shige和土井崎夫妇。他们的确是恐吓加害人与被害人的组合,但是换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守住秘密的共犯呢?”
“你说得……也对。”
“共犯结构的成立,需要相当充足的理由,大致可分为两种。一是亲情、爱情和同情,可是这些Shige都没有,对他都不成立,所以只剩下另外一个理由。那是什么呢?”
答案立刻浮现在滋子的脑海里。这一次秋津没有抢先说出来的意思。
“利害关系。”滋子低声说出后,觉得这真是讨厌的字眼。
“守住这个秘密,固然对土井崎夫妇来说有必要,对Shige而言应该也有好处吧?没错,所谓的好处指的就是金钱。”
“可是他并非悲惨的勒索者,不是吗?他并不是为了要钱而长期操控土井崎夫妇,至少他本人摆出了那样的姿态——也始终如一。”
“剩下就只有……”
权力游戏。恐吓本身带来的乐趣。
“没错,就是那个。”秋津用他骨节突出的手指点了滋子一下,“土井崎夫妇只能照他说的去做、无论如何都不敢反抗的样子,对Shige来说,是最开心、最好玩、最有趣的享受。为了能够延续这种局面,而且越久越好,他也跟着一起守住秘密。”
“没错,你说得很对。”
秋津提高音量说:“可是他却没有对土井崎夫妇做出更残酷的举动,做那件事可以比做任何事情都更能伤害他们夫妻,也更能加强这项游戏的娱乐性,但是他却没有那么做,指出这一点的人,就是前畑小姐你自己呀。”
滋子的眼睛越睁越大。
土井崎诚子,Shige没有对她下手!
“为什么Shige可以忍住呢?”
与其说是被问,滋子倒感觉秋津像是在鼓励她作答。振作点,好好面对自己头脑里的东西。
“为什么Shige非得忍着不采取行动呢?”
眼前明明有诚子这道佳肴,他却只能乖乖地品尝其他食物,而且是长达十六年的岁月。
滋子脑海中的错觉画改变了位置。在不同的光线下,显现出过去所看不到的其他图案。
利害关系。利与害。不只有利而已,也有害。假如害并非只存在于土井崎夫妇这一边时,会怎么样?
“啊!Shige也有……他的秘密吗?”滋子叫了出来,她看出错觉画的玄机了,“而且土井崎夫妇知道他的秘密?”
秋津没有点头,而是带着微笑看着她。
“可是为什么……土井崎夫妇是怎么知道的?”才刚说出口,答案就闪过心头。
Shige的秘密就是整天跟他黏在一起的小茜的秘密。
没错,就如秋津说的,滋子明白了。她早猜测到,只是在不经意间忽略了。
Shige曾经这么质问土井崎夫妇——你们究竟对小茜做了什么?
同样的滋子也可以这么问土井崎夫妇,不是吗?
小茜是否也做了什么事呢?
她和Shige一起做坏事。就像过去对在背后说她坏话的浦田鸽子所做的一样,她和Shige联手做坏事。就跟当时对鸽子一样,她边笑边做。
滋子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嘴巴,猛然的醒悟让她差点尖叫出声。
假如小茜和Shige联手做的坏事是犯罪,是触犯法律的行为,是不为人情所允许的事……那将成为Shige的把柄,同时……
“也会成为土井崎夫妇杀死小茜的动机?”
当滋子从自己的说话声中回过神来时,对面的位子已经空了,秋津人不见了,账单旁边留下两杯咖啡的钱。秋津如同留给学生习题,整理出问题点、答案的填写说明后走出教室的老师一样潇洒地离开。
在这只剩她一人的店里,滋子沉溺于波涛汹涌的思绪中。
土井崎夫妇无法管教小茜,这一点在街坊邻居间已是众所皆知。夫妻俩很烦恼,曾经不断地责骂她、说服她、管教她,却都徒劳无功,小茜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土井崎元自己不也说过同样的话吗?
最后想不开便杀了她。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八日的深夜,土井崎夫妇跨越了不该跨越的那条线,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一瞬之间,气急败坏。
他们认为这样就足以说明一切,这样就够了。除此之外,他们的那些心路历程、内心深处不安的骚动和曾有过的痛哭,那些连调查机关都因为过了时效而不得不放弃追查的阴暗面,根本不容第三者插手追究。有资格和权利问出真相的,只有土井崎诚子。一直以来,滋子都很尊重这样的想法,才会只看到错觉画的一面。
土井崎夫妇杀了小茜,为人父母的他们跨越了难以跨越的人伦道德禁忌。滋子完全没有想当时有“什么”在他们背后推打着,逼他们纵身一跳。她不愿意想,她以为不应该那么想。可是现在错觉画的另一面图案出现了,滋子已经无法后退。
土井崎茜在被父母杀害前,究竟做了什么事?那件足以让她的共犯Shige与土井崎夫妇筑起沉默共犯关系的事,究竟是什么?
滋子感受着胸口被敲打般的冲击,闭上眼睛,然后以右手拍打自己的额头,一次又一次。
时效并非只有一个……还有另外一个。在土井崎夫妇的时效到期之前,还有Shige和小茜犯下的案件的时效。因此Shige和土井崎夫妇之间才能保持平衡,双方的利与利、害与害都纠结在一起了。
Shige并非只是享受权力游戏的乐趣,他也被土井崎夫妇架住脖子。诚子的存在成为土井崎夫妇的弱点,所以Shige才能居于有利的位置,确保享有向土井崎夫妇勒索小钱的乐趣,名目是“不告诉诚子”的封口费,只是他无法为所欲为地漫天要价。
正因为如此,当他所犯罪行的时效比土井崎夫妇的犯案时效过期时刻更早到来时,他才敢大剌剌地提出凶狠恶毒的要求——他要诚子解除婚约和自己结婚。
土井崎夫妇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但至少他这项变更游戏规则的宣言,已经足以对土井崎夫妇构成威胁,而且新的威胁将没有终期。
如果他们夫妻不做个了断的话。
于是土井崎夫妇才会在诚子新婚三个月后,只要有心依然能继续隐瞒的状况下,主动出面自首。当时两个时效都已经到期,他们不会再受到法律制裁,十五年来的恐怖平衡消失了,也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让诚子远离过去的秘密。Shige随时都可能在他兴之所至的时候开口要他们把诚子嫁给他吧?既然如此,在可预期的两种灾厄之中,为了保护诚子远离邪恶,他们只能选择俯首认罪。
绝对不能让Shige操控诚子的人生。
土井崎元为了制止滋子而出面。然而在那种情况下,他不得不说出Shige过分的要求。其实他可以选择沉默,却忍不住咆哮出来。他停止不了,也掩饰不了,那是他们夫妻隐藏的自我所发出的哀号。
滋子和千住南警局的野本希惠约在第一次见面的地点、相同的时刻碰面。京成关屋车站前的这家咖啡厅也跟那天一样座位很空。不管是她还是秋津,看来优秀的警官都拥有特殊能力,能够发现客人少、可以安心说话的咖啡厅。
滋子坐下来点好饮料后,开口就先问对方:“当发现像这样的店时,你会带店里的火柴盒回家吗?”
女刑警严肃的表情稍稍放松。
“什么意思?”她简短地反问,“电话中,你不是说要委托我做什么事吗?”
“说委托太沉重,我不敢强求,只是想请你帮个忙。”
滋子开始说明,途中咖啡送了上来,却无暇享用。老板留下她们径行离去,他正在收看电视转播的巨人对阪神的比赛,从第三局下半场进行到第七局,直到观众席上的阪神队球迷开始喷射出五彩气球用力加油时,滋子始终一个人不停地讲。
假如滋子没有误会的话,野本刑警似乎屏气凝神听得很专心。说明完后换对方开口,她会说些什么?换成滋子静心地等待。
野本刑警望着墙壁,连续眨了好几次眼。滋子说话的时候,她仿佛墙上写着只有她才能看见的数学算式,现在她的视线来回扫动,就像正以最快速度进行验算一样。
野本刑警似乎验算出答案正确无误,深呼吸一口气后,自问自答地低喃:“土井崎茜做了什么?”
滋子缓缓地点头。
“在讯问室里,我们当然很详细地问过土井崎夫妇杀害土井崎茜的经过和动机,他们夫妻俩也很老实地回答。在他们能回答的范围内,看起来也非常努力配合,包括当时他们的心情、土井崎茜带来的麻烦等……”
滋子仍是点头。
“当时我也在场,大概都知道。”野本刑警说,眉毛因痛苦而扭曲着,“我认为当时他们夫妻并没有说谎。”
“我也认为他们不是会说谎的人。”滋子说,“只是藏有秘密没讲出来。”
野本刑警看着滋子。“他们供述因为土井崎茜不把他们当回事,对她束手无策,最后气极了便失去理智动手杀了她。”
“是在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八日的深夜,对吧?”
那个决定命运的夜晚、毁灭的夜晚。
“晚上过了十二点,土井崎茜才从外面夜游回来,夫妻俩责骂她,她却不当回事,甚至还吵着要零用钱。”
她想起供述书里的内容,像是照本宣科地复述。
“土井崎茜花钱花得很凶,让夫妻俩很烦恼。她花钱如流水,根本不像是一般的初中生。假如她跟父母要不到钱,也会设法自己弄到。会这么认为,是因为她出手十分阔绰,身上又有和她身份不符的服装、饰物和化妆品,使得夫妻俩感到十分不安……”
“身为父母会这么想是理所当然的。”
“那天晚上,夫妻俩就质问她,你到底有什么事这么需要用钱?假如钱是自己赚的,都在做些什么?土井崎夫妇过去也不是没有这样问过,但她总是随便敷衍。那一天他们夫妻俩下定决心要问个清楚。”
可是土井崎茜还是不当回事。
“用什么方法赚钱,要怎么花,那是我的自由,轮不到你们在一旁没完没了地唠叨。反正你们是穷人,我的零用钱只好自己赚,有这样的女儿不是很好吗,应该要心存感谢才对呀。”
野本刑警暗自叹了一口气,露出苦笑。
“那是在一九八九年的年底,也是泡沫经济即将崩盘之前。”
当时是被形容为钱多到用不完的时代,现在听起来实在难以置信。那个时代,全国上上下下,就连很小的自治单位也打着地方复兴发展基金等名号,动不动花掉一亿元也面不改色。
“当时我还小,没什么感觉。听说那个时代,只要是年轻漂亮的女性,便会受到众人如女王般的对待,过着豪华奢侈的生活。那是真的吗?”
滋子被问到露出了苦笑。“的确,对我们这些靠写字维生的人,那是个很好的时代。出版社给采访费用很大方,企划内容也气势惊人,新创刊的杂志不断上市,根本不怕找不到工作。”
“哦……”野本刑警低喃后认真地再次看着滋子,好像突然间发现滋子和自己的年代差别太大。滋子也有同样的感想。
“可以说是很棒的时代吧。”
“应该是。我多少也尝过那个时代的甜头,我承认。”
可是野本刑警要问的应该不是这个。
“但只要是年轻漂亮的女性,即使是普通学生、上班族,也能过着豪奢的生活,这一点我认为不可能。”
泡沫经济时代也是通货膨胀、物价高涨的时代。
“真正能够享受到泡沫经济的恩惠的,只限于某些职业、阶层的人。如果不是本来就出生在富裕阶层的年轻女性,那么最容易取得财富的还是……”
野本刑警抢先说出答案:“从事特种行业赚钱吗?”
“嗯,应该说是广义的特种行业。”滋子笑说。
年轻女刑警抿了抿嘴才慢慢地低喃:“不过大家口中的美少女土井崎茜,出生太晚,没赶上那个时代吧。”
假如在泡沫经济最高峰,她并非只是初三学生,而是年纪更大一点的话……
“她生长的环境决定了她无法享受到时代的甜头,这些她都心知肚明。”
父亲是平实的上班族,从事的是并非能够从恣意膨胀的经济社会获取庞大利益的职业。土井崎家既非高收益的企业家,也与土地买卖、股票投资毫无关联。
“从电视和杂志来看,明明这个社会是如此光明美好又丰裕热闹,为什么自己所在的地方却像蒙了一层灰。这不公平、这是不对的。无论如何我都想要脱离这里尽情享受,我是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我一定做得到。”
想象着土井崎茜的心情,说出这些话的野本希惠,毕竟是清纯、聪明又生性拘谨的警官,她的声音无法充分传达土井崎茜的心声,反倒像是代为辩护的律师在朗读土井崎茜的供述书。
然而听着野本刑警的声音,滋子突然想起了土井崎诚子说过的话:姐姐总是在生气,常常一脸不高兴。
土井崎茜是否憎恨自己的人生不像外面的世界那般光鲜亮丽?是否对只能给予她这种人生的父母投以愤怒和轻蔑的目光呢?
青春期是每个人必经的过程,在那期间,每个人都会将自己和别人相比,渴望自己所没有的,为自己的处境感到不平不满,每个人都曾经有过那样的痛苦,而这痛苦也会成为每个人成长的动力。
土井崎茜拥有旺盛的精力和敏锐的感受力,在她的自我深处充满赤裸裸的欲望,如果处理得当,这些都是可以帮助她成为独立成熟女性的重要特质。
然而她所成长的时代,那个充斥着拜金、享乐主义的时代,却不断在她那年轻脑袋里塞进她无法处理的过量信息。在土井崎茜的头脑和心灵还无法理解“人生的道路没有近路可抄”这简单的真理之前,她的欲望早已取代了身为人存在的意义。
她想品尝过去没有尝过的甜头,她想尽情享乐,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没有享乐过,人生还有什么价值?现实社会里不是到处都有人过着吃香喝辣的生活吗?
结果土井崎茜做了什么?不过就是逃学和与名为Shige、年纪比她大的不良少年玩恋爱游戏。对十五年前的初中生而言,那已经是很不得了的享乐了。问题是,土井崎茜所憧憬向往的那个时代的享乐,应该不止那种程度,偏偏……她自己却分不清楚,毕竟当时的土井崎茜年纪还小。
假如土井崎茜没有在那一夜丧命,总有一天她会发觉吧?她会知道自己年轻时的愚蠢,知道过去浪费的时间是多么可贵,却再也无法挽回。浪费时间很容易,等到想买回来时,人们才惊觉利息竟是那么吓人。
野本刑警似乎看出滋子脑中的想法,也能跟上她这些想法的流转,尽管嘴上没有说,此刻的想法却是彼此共有的。
“所以……”野本说,“我认为他们亲子的问题,也算是时代的弊病吧。当然,任何时代都有所谓的不良少年,也有让他们变成那样的普遍性理由。”
“大概是他们太想早日变成大人,”滋子说,“他们操之过急了。”
“也许是吧。”野本刑警的侧脸突然蒙上一层阴影,“每个时代都有那种情形,只不过泡沫经济时代加速了那情况的发生。想早日成为大人、想赶快步入社会享受,否则就亏大了……”
自己没有这么教导女儿,她却有如此的价值观,土井崎夫妇束手无策,无法管教。
“我们以为这样便足以解释,因此不再深究杀人的动机。本来对于这种人伦悲剧,深入挖掘该家庭所隐藏的问题是没什么用的,常常是关键人物在一瞬间——在决定性的瞬间失去耐性、失去控制而动手杀人。就这一点来看,土井崎茜命案也不是特殊的案例。”
所以千住南警局没有提出疑问,没有人质疑土井崎夫妇。
土井崎茜那一夜究竟做了什么,让你们夫妻跨越了不该跨越的那条线,让你们夫妻终于忍无可忍了?“她不把我们看在眼里”的这句供词是否提供了某些线索?
“可是你的说法又没有得到证实。”野本刑警的态度似乎有所让步,她压低声音说,“从头到尾都只是你的猜测。”
“你说得没错,所以才要请你帮忙。”
帮忙清查没有破案的杀人命案。这个要求仿佛太直接太刺眼,野本刑警闭上了眼睛。滋子却是睁大眼睛看着她。
“有什么证据可以断定是杀人命案呢?”
“设有十五年起诉时效期限的,不是只有杀人罪吗?”
“所谓有两个时效存在,只不过是你个人的想象而已。”
“你不肯答应帮忙调查吗?”
野本刑警睁开眼睛。滋子察觉到她内心已经屈服,虽然不见得已经完全说服了她,但至少可说是打动她了。
“也可能没有被当成杀人命案处理,比方说失踪人口。”
野本刑警一副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的样子,微微点头说:“光是想象就还有更多的可能,例如案件没有浮上台面或是已经破案等情形。”
滋子一下子无法理解。“什么意思?”
“就是有人被错判的情形。”说完后,她嘴角含笑道,“你是说这些全部都要我一个人调查吗?”
滋子感到有些愧疚,低着头说:“我知道工程很浩大,可是发生命案的时间可以锁定在某段时期间,对方又是十六年前的高中生和初中生情侣,行动范围不可能太大,应该只须锁定在千住南警局的管辖范围就够了……”
野本希惠突然出人意料地轻轻笑出了声。她抬起头来,眼睛闪闪发亮。
“我知道了,那就试试看吧。”语气很坚定,“前畑小姐,你很会指使人呢,口才又很好。”
“对不起啦。”
“我得跟你多学习,好好磨炼一下,以后换我操控警局里的那些大叔们。”
彼此确认过联络方法后,这次两人一同走出了咖啡厅,滋子坚持要付对方的咖啡钱。
野本刑警说要回警局,看来是想马上着手调查,滋子陪她一起走。
“回到刚才的话题……”野本刑警说,“所谓不好好享受就亏大了的人生观,到今天也还是没变吧?只不过好好享受换成了‘充实人生’、‘自我实现’等较正面的说辞,但其实还是想拿金钱去换取,结果还不是一样。不过没遇上那个时代的我,或许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吧。”
女刑警留下一抹苦笑,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千住南警局里。
第二天早上,萩谷敏子打电话给滋子。
“老师,上次打扰你了。之后过得还好吗?这几天每天都很炎热……”
滋子听到对方尊敬客气的口吻,感到有些狼狈,赶紧对着电话猛赔罪:“对不起,在那之后都没有跟你联络……”
萩谷敏子一如往常,立刻惊慌失措地制止滋子说下去。
“哎呀,不是那样子啦,老师。我打电话来不是要催促你,我只是想听到老师的声音,这会让我安心一点。”
滋子在家,睡衣外直接套着围裙,脚边是堆满换洗衣物的篮子,还没有刷牙洗脸。昨晚睡得很不好,好不容易睡着又做了莫名其妙的梦而惊醒,弄得现在还觉得很困,这副德性实在见不得人。可是拿起电话听到敏子的声音后,感觉最近累积的疲劳、自我厌恶和相对的兴奋、复杂的情感等负面情绪都慢慢化解开了。
“我很好,调查也有些进展,不过还不到可以说明的阶段,我想再等一阵子就可以跟你报告了。”
“哎呀。”敏子依然发出惊讶的声音,“有进展了吗,哎呀,真是太好了。”
“敏子你也好吗?”
“是呀,我很好。其实……老师……”她在电话那头开始说起,“之后我又和诚子见了两次面。拜访过老师家后不久,她和井上先生两个人一起来我家为阿等上香。”
之后过了几天,她又自己一个人来,说是到附近办事,顺道来拜访。
敏子的语气变得更温柔。“诚子她住得离我家那么远,就算是离千住的娘家也有段距离,所以说要来办事……”
应该只是借口。
“诚子就算再怎么坚强,毕竟还是很寂寞,才会想跟敏子见面吧。”
“她跟我见面又有什么用呢?”敏子马上就予以否决。
“她说想要听我说阿等的事,也看了那孩子正常时画的画,不断地夸奖。”
“那个时候谈到跟案件相关的话题吗?”
“有……”敏子好像有些难以启齿,“诚子可以聊起姐姐和父母的对象,大概就只有老师和井上先生吧?当然还有律师。”
“你是说没有人陪她聊天吗?”
“是呀。井上先生有工作,诚子也不能常常打电话给老师,感觉像是在催促你,只好忍着不打,结果就只剩下我了。”
“不止那些原因,也因为敏子人很好。我没有骗你,现在听到敏子的声音,我也觉得好像得到了安慰一样。”
从电话中可以听出敏子感到有些难为情。
“哪有啦,我根本都帮不上忙。”
“诚子她说了什么吗?”
“她不太提起自己的事。”敏子先是这么说,“只是老师……我感觉她好像对自己拜托你调查姐姐的事是对还是错,有些迷惘。”
滋子默默地点头,那是很有可能的事。那种不安也许无法对滋子明说,却能够说给敏子听。
“不是因为老师的缘故,而是犹豫到底该不该做那样的调查。”
“是的,我知道,也难怪她会迷惘。”
“诚子怀疑这会不会是自己任性,不是为了父母也不是为了姐姐,完全只是为了让自己甘心才这么做。”
诚子有些冷酷无情。昭二说过的这句话掠过滋子的心头。
“我想能够对别人说出心里的不安,对现在的诚子应该是件好事吧。”
“真的是那样子吗?”
“她每天都是怎么过的呢?”
“多半都是自己一个人吧,井上先生也不是每天都能去陪她。”
其实昨天诚子也打电话来,心情低落地说和达夫吵架了。
“对许多小事情想不开,这点就跟一般的年轻女孩没什么两样,真的很可爱。”
敏子说她马上要上班了。
“对了,我寄了一些东西过去,请笑纳。”挂上电话前又急着补充这些话。
滋子开始洗衣服时,敏子寄的东西送达了。打开小纸箱,里面是各种糖果点心,附着一封短信,说明是和超市同事一起去成田山时买的土产。滋子不禁微微一笑,这很像敏子会做的事。
滋子从纸箱中挑出包装精美的糖果后,走出家门,在路上先打电话通知同事说自己会晚点到公司,接着又打给诚子。还好她在家,因为敏子刚才说过土井崎诚子常会到外面走走,找她之前还是得先确认一下。
诚子住的公寓小巧精致,室内装潢也像玩具屋一样明亮可爱,整体统一采用粉彩色调,没什么家具,电器用品也只有几件必需品而已。
滋子是头一次看到穿家居服的诚子:T恤、牛仔裤,没有穿拖鞋,光着脚丫踩在木地板上。她看起来有些消瘦,或许是着装的关系,但表情显得没什么生气。
“来,这是分送给你的。”
滋子说明是敏子送的土产,递上了整袋的糖果。
“萩谷女士做事很周到,说不方便叫宅急便送东西到独居的年轻女性家里,所以寄到我那里去。”
诚子高兴得跟小孩子一样,然后主动说出自己经常跟敏子聊天的事。
“我还去拜访过她家,看了很多阿等的画。”
滋子笑容可掬地听着。诚子大概是很想找人聊天,热心地诉说敏子和阿等的事,渐渐地也恢复了精神,不过还是没有说出她和井上达夫吵架的事。
“我来是报告目前的状况及拜托你一件事。”
滋子找机会开口这么说,诚子的表情顿时又蒙上阴影。滋子本来还以为她会很有兴趣的,不免有些惊讶,于是当机立断决定不说出目前所有掌握到的信息。
“知道什么了吗?”
“还不是很明朗,现在还不到可以跟你报告结论的阶段,说是要来报告目前状况,其实就只有这些,真是对不起。”
诚子不断地眨眼睛,每眨动一次,眼瞳中就浮现不同的情绪。疑惑?安心?担心?不满?每一种又都好像不对。
“是因为调查出来的内容都不好,前畑小姐才不跟我说吧?”
滋子摇摇头。“我如果要耍那种小花招,当初就不会答应接受你的委托了。”
这下子诚子总算真正安了心。
“你最近心情好像很低落。”
“看得出来吗?”
“脸色很不好。老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很无聊吧?偶尔也该出门走走。”
“你要带着我一起去调查吗?”
“那可不行。”滋子故意开朗地笑着说,“刚开始说要让你一起调查,是我的失策。这么一来,就失去了要我出马的意义。”
“其实我打算去静冈一趟。”滋子表明来访的目的。诚子睁着圆圆的眼睛。
“是要去见木村舅舅和舅妈吗?”
“嗯,另外也要看看他们有没有小茜的照片。可不可以麻烦你先打电话通知他们这项调查?”千住的邻居们也是知道诚子的想法后才肯帮忙,所以要是诚子开口,相信采访人在静冈的木村夫妇也会比较顺利。
“那当然没问题。只是我也一起去不是更好吗?”
滋子反问:“你想一起去吗?”
如果是以前的诚子肯定当场回答“没错”,可是现在的她不一样,原因是什么不知道,总之她心中起了变化是千真万确的。
“……要去吗?”她小声说,“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你看起来心情很低落。怎么了?”滋子语气平和地询问。
诚子抓着T恤的下摆,始终低着头。本来就已经很短的T恤被她这么一扯,下摆变成斜的,露出了她纤细的腰身和光滑的肌肤。
诚子抬起了头。“萩谷女士没有说什么吗?”
滋子做出惊讶的表情反问:“说什么?”
“是吗?原来荻谷敏女士不是那种会跟前畑小姐打小报告的人呀。”诚子旋即又兴奋地改口,“那就算了。不过前畑小姐,我终于明白了,萩谷女士真的很爱阿等,即便是现在,一提到阿等,她还是会流泪。可是她说回想起阿等,一点都不会难过,每次想起阿等都让她觉得很幸福。我们做过那些事、做过这些事,真愉快呀,阿等。她就像在心里跟阿等说话一样,说了很多她们母子的往事给我听。”
诚子飞快地一口气说完,双手抱在胸前,缩着身体坐在餐厅的圆凳上。
“我好想跟我的父母见面。”她如此真诚、如此无助,如少女般天真的诉求,让滋子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最后还是诚子自己又站了起来,她轻轻摇头说:“对不起,我必须更坚强一点才行。”
滋子也用笑容回应她无邪的笑容。“你已经够坚强了。”
诚子说:“我会马上跟静冈那边联络,舅舅他们一定会帮忙的。他们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
诚子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再度跟自己确认一样地低喃。
那个周末的下午一点过后,前畑滋子在静冈站下车。木村夫妇已经站在新干线的月台上等着,彼此立即简短地自我介绍。出站后,木村夫妇便开车载着滋子回到他们家。
“诚子终究还是没有一起来呀。”
开车的是木村太太,木村先生坐在副驾驶座上。两人都戴着银框眼镜,穿着整齐的外出服,式样和颜色十分协调,俨然是一对知性、幸福的中年夫妻档。
“你不也说还是不要来比较好吗?”
木村先生以对等的语气跟他太太说话。
“我以为诚子或许会临时改变心意跟来。”
车子顺畅地穿过大楼林立的市区。这里的夏日天空果然还是跟东京的不一样。
“真不好意思,让你们这么费心过来接我。”滋子说,“真的没关系吗?”
“什么事情?”
“毕竟我们是头一次见面。”
固然是有事来访,但多少还是要有一些戒心吧。然而他们夫妻俩却微笑回答:“诚子都跟我们说了。”
“你就是那个将网川浩一绳之以法的前畑滋子小姐吧。”
他们说的是九年前的案件。
“又不是我逮捕的。”
“可是最早揭去那个男人伪装外皮的人是你呀,更何况还是在电视实况转播的过程中,那可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和行动力。”
这对夫妇分别是银行职员和花道老师,两者都是和人群接触的职业,因而拥有许多与人相处的经验。不知道他们说这些话是客气还是真的,滋子当下只能说声“谢谢”便不再开口。
“前畑小姐不是第一位。”木村先生看着前方说,“大概有四五个人吧,还是更多呢?”
“包含写信和打电话来的,应该有十个人吧。”
这是以他们夫妇为窗口表示想要采访土井崎家的记者和文字工作者的数目。
“我姐姐他们夫妻俩和诚子有高桥律师保护着,高桥律师的态度很强硬,他们才会将目标转向这里吧。每次我们都会询问诚子的意愿,在这之前那孩子从来没答应过。”
“不过听说这次是诚子主动委托前畑小姐调查的。”
诚子也在等待足以信赖的人。“她希望通过适当的人、以合适的方式查明事实。”
经过十五分钟的车程,终于抵达木村家。那房子比滋子想象的还要气派,窗边的花台盛开着红白两色的花朵。
三人在宽阔的客厅里对坐。木村太太端出红茶,窗外可以看见面积不大但修剪得整齐漂亮的草坪。
土井崎茜一定很向往这样的生活,而不是住在东京的老旧小区,住在租来的木造破房子里。
“听说令尊的身体不是很好。”
“是呀,他现在住在老人赡养院,我们已经无法看护他了。”
木村太太接着木村先生的话说:“我公公痴呆的状况越来越严重,婆婆也过世了,只剩下我们还知道一些情况……”
“事情爆发之后,你们跟诚子谈过吗?”
夫妻俩对看了一眼。一回到家,两人就像说好似的将眼镜都摘下了。
“很难开口呀。”
“因为是令人难以启齿的内容吗?”
“老实说,是这样。”
木村先生叹了一口气,伸手请滋子用茶,自己也拿起了茶杯。
“姐姐和姐夫实在不知道该拿小茜怎么办,小茜的恶行恶状,我和内人虽然不是完全知道,但姐姐跟我们商量过几次,我们也曾经直接和小茜谈过,根据所知的部分加以推测,问题的确是相当严重……”木村先生的表情有些痛苦地扭曲。
木村太太接着说:“假如小茜真的只是离家出走的话,那么我们说这些事就没有什么关系。但因为发生那种事,就算小茜变坏是事实,说出来感觉好像是在对死者鞭尸,听起来又好像是在袒护那孩子的父母,不是吗?”
“的确也是。”
“身为亲人,实在做不到呀。”这一次换木村太太叹气,“姐姐之所以无法跟诚子见面,一定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吧。过去种种事情,演变成那样的结果,越说明就越觉得像是在自我辩解,也等于是在不断贬损小茜的过去。”
“诚子应该也能理解吧,她是个聪明的女孩。”
“因此诚子才会想要找第三者来做这项确认的工作,希望借助客观的眼睛来辨明真相。”
事实证明小茜是个名副其实的坏孩子,对她下手的父母实在是被逼得没有办法,被逼得走投无路,请原谅他们吧。既然是这样,也只有原谅他们……
第三者对事实的验证,可以作为减缓土井崎夫妇和诚子双方的痛苦的药方。不管诚子是否这么想,至少滋子明白诚子的舅舅、舅妈是如此解释的,他们夫妻俩是站在诚子这一边的。
“有关小茜的性格和行为,可否就你们所知道的告诉我?”
一开始两人还有些谦让,要对方先说,但立刻便恢复原有的默契,彼此补充对方说明不全面的地方。婴儿时期的小茜、幼儿时期的小茜、小学时的小茜、升入初中在任何人眼中都认为她行为有偏差的小茜。当然其中有很多情形和从土井崎元、诚子、附近邻居口中听到的重复,但也有新获得的信息:小茜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在班会上被大家点名是“对班级有害的学生”,遭到同学们的围攻而哭着回家。
“为什么我会那么清楚地记得这件事,大概因为那是姐姐第一次跟我商量管教小茜的问题吧。”
当时木村先生还是单身,跟土井崎家的往来不是那么频繁,跟小茜的接触当然也很少。
“我只有在中元节和新春假期见到她,当时只知道她个性很强,不太听父母的话,但也没有特别在意,我自己也忙着工作和人际关系。”
“那么小茜和木村先生亲不亲近呢?”
“很少见面,还不到亲近的程度吧。”
他看了自己的太太一眼,仿佛在征求同意,然后苦笑说:“这件事诚子也知道,说出来应该没关系。其实我从年轻的时候起就跟姐夫不是很谈得来,他那个人不爱说话,又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来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一向很不擅长跟这种人相处。由于我的态度显得疏远,姐夫似乎也有所察觉,自然彼此关系冷淡。不过我和姐姐的感情却很好,真是不可思议。”
滋子想起了从那个收藏杂物的饼干盒里找到的廉价记事簿,土井崎向子写着弟弟要来拜访的预定事项。
“一直到我结婚成家后,我们才又开始频繁来往。”
木村先生指着身旁的妻子。“她和我不一样,天生是社交专家,和姐夫也相处得很好。”
“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诚子跟我们很亲近吧。”木村太太补充,“我们夫妻俩始终生不出小孩,于是就特别疼爱诚子。”
“那你们跟小茜的关系如何呢?”
木村夫妇有些尴尬地苦笑。
“和姐姐一家人来往渐多之初,小茜已经有许多问题,甚至也能看得出来她明显变坏……”
“我们并不是刻意要那么做。”木村太太帮腔,“我们自以为公平对待她和诚子,只是也许做得不是很好。”
“毕竟她和诚子差了六岁,就算用同样的态度对待,搞不好小茜还会因为自己被当成小孩而不高兴。”
木村太太对此有不同意见,摇头说:“不对不对,我不是常跟你说,不能那么做,应该要相反。小茜就是以为我们只疼爱诚子,所以在闹别扭。不只我们这样,她爸爸妈妈也是。”
“土井崎夫妇也是吗?”
就是对年纪较小的孩子过分关爱。
“可是对家里有兄弟姐妹的人,这种情形一点也不稀奇吧?我小时候便常有那种感觉。我是长女,底下有弟弟和妹妹,我常觉得当姐姐很倒霉,老是吃亏。”
大家不都是克服那种情绪长大成人的吗?木村太太果然是当老师的人,说起话来义正词严。
“可是小茜却无法顺利克服吧?”
“她是个难教的孩子。用现在的说法就是‘不好带的孩子’。”木村太太直率地说,“当然社会上有很多那样的小孩,但大部分也都顺利地长大成人,偏偏她就是有许多环节不配合,加上家里环境也不好……”
“土井崎家的环境如何不好呢?”
滋子问得很直接,木村夫妇也不以为意。“该怎么说呢,他们家的气氛太阴沉了。”
因为姐夫就是那样的人。
“我姐姐的个性也不够活泼,我想他们夫妻俩的感情因此才能维持得不错,彼此脾性相投嘛。”
“他们家只有诚子最开朗,那孩子是他们家的开心果。”
“小茜不够开朗吗?”
木村夫妇几乎是同时点头:“她个性刚烈,跟开朗二字有段距离。”
“甚至是相反吧。小茜总是一脸不高兴,又很爱抱怨。”
这感觉跟诚子的很类似。
“关于土井崎家的经济状况,你们认为小茜是否也觉得不满?”
木村先生收回下巴,眼睛直盯着滋子看。
“是谁跟你说过这种事吗?”
滋子微笑以对。木村太太也笑说:“看来你也看出来了。”
我们家没钱,穷得要命,好讨厌,早知道就不应该出生在这种家里。土井崎向子曾经向弟弟哭诉过小茜当面对她说的这些话。
木村太太一脸正经地说:“姐夫是认真规矩的上班族,不赌博也不玩女人,就是很普通的社会人士。的确,光靠姐夫的薪水无法过宽裕的生活,但是那也要看‘宽裕’的定义是什么。”
“换句话说,就是跟别人一样吧,”木村先生说,“我觉得就是一般家庭的状况。”
“可是那也要看‘一般’的定义是什么吧。比方说,相比你们夫妻的生活,土井崎家的确就显得比较拮据吧。”
“哦……嗯……”木村先生有些语塞,“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小孩,又是双薪。”
“小茜对那种事情开始敏感的时期,正好是前所未有的泡沫经济时代。在没有社会经验的小茜眼中,在金融机关服务的木村先生,应该是那个时代的成功者、生活宽裕者的典型代表吧?”
木村先生低吟了一下,眼睛含笑地说:“我任职的不是大型都市银行,在地方银行中也是以作风保守出了名,因此不像其他同行随便都能赚大钱,不过相对地也没有到处销售高风险的金融商品,害顾客血本无归。”
木村先生瞬间语气变得有些自鸣得意。
“不过前畑小姐,你说得没错,小茜确实有过那种误解,或是说是错觉吧。”
“比起舅舅,她觉得自己的爸爸很没用吗?”
“她倒是没有开口那么说过,至少我没有听到过。”
“她有没有表现出向往你们夫妻生活的样子呢?”
木村太太轻轻用手指戳她先生。“那件事说出来没关系吧?”
然后不等木村先生回答,她轻轻将身体探向滋子说:“时间应该是在小茜刚上初中的时候。刚刚说过,由于我们一直都生不出小孩,有段时期曾经考虑收养一个孩子。”
他们在跟土井崎夫妇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大概被小茜听到了。
“那一天应该是去送礼给小茜,恭喜她上初中了,很难得,小茜居然朝我们走来……”
自己开口说要当舅舅家的养女。
“平常我们去她家玩,她都摆着一副臭脸,也不太打招呼,那一天却主动上前像是要说悄悄话似的凑近我们。”
木村先生也点头说:“还说如果舅舅肯收我当养女,我一定会认真读书。这简直太令人惊讶了!”
一刹那,滋子的心头浮现出小茜当时认真的表情和近乎哀求的眼神:我想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非自愿出生之地的家,离开不是自己所选择的父母和境遇,这里每分每寸都那么阴沉黯淡,我想换到更明亮宽裕的环境生活,我也想当一个好孩子……
“那你们怎么回答她的呢?”滋子问。
夫妻俩彼此相视轻轻点头后,木村先生说:“我们没有随便敷衍她,而是觉得这个时机正好,可以好好跟她谈谈。”
木村先生知道小茜的问题。他无意责备脚踏实地认真工作的姐夫和姐姐,只是感觉由于为人父母的他们没注意,使得小茜的个性有了偏差。
“我觉得姐夫和姐姐都应该态度严正地跟小茜说清楚,就算是一次也好,跟她说你是我们的女儿,你的父母除了我们没有别人,我们是一家人,我们都很爱你。而且该骂的时候就要骂,纠正她的错误。听到她嫌家里穷、爸爸的薪水少很丢脸,便应该指出她的想法不对,要告诉她,走上社会有了工作,发挥自己的作用,照顾家庭养育子女,是很辛苦也很重要的事。姐夫可以挺起胸膛说身为父亲他没有什么丢人的,姐姐也应该表明她尊敬那样的丈夫,视他为一家之主。这些道理都必须要让小茜认识清楚才行。”
可是土井崎夫妇从来没有以那种方式面对过小茜,甚至连抗辩都没有。
“就是这样他们才会被小茜看不起,这一点我实在无法忍受。”
木村夫妻俩和小茜对谈,一一询问她为什么想当养女、对自己的家有什么不满。
“小茜因为没有被问过这样的问题而感到有点惊讶,但还是比我们想象中要来得诚实地说出了心中的想法。于是我们也试图告诉她,她的想法有哪些是不对的……”
小茜听到一半开始不耐烦,不想继续听下去。
“她还说舅舅和舅妈根本不理解我的心情。我就说:‘所以你要告诉我们让我们了解呀。’”
结果小茜说,舅舅和舅妈就跟爸爸妈妈一样。比起我,你们更喜欢诚子吧?如果是诚子,你们就愿意收她当养女吧?诚子有多奸诈多厉害,故意让我看起来比较坏,你们根本都不知道。
那是她气愤时说出来的话,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小茜眼中妹妹诚子是那个样子,而这也是她的世界观的一部分。
“我听了也越来越怒火高涨。”仿佛事情刚发生似的,木村先生搔搔头说,“于是我对她说,你逃学、功课不好、变成不良少女,一切都是你自己的责任,跟诚子没有关系。”
自己不学好,不要怪罪到父母和妹妹身上!被骂之后,小茜哭了出来,那次的谈话也终致破裂。
“仔细想想,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我们只有那一次看过小茜哭泣……”
木村先生突然变得很感慨。
“那孩子固然也有她的难处,可是不那样子跟她说明白,日后要怎么管教呢,你说不是吗?”
他不是问妻子,而是征求滋子的同意。滋子故意假装没听见。
“之后小茜有什么变化吗?”
“从此她对我们更是敬而远之。”木村太太回答,“或者应该说,我们偶尔去他们家时,小茜几乎很少在家里。”
“她经常到外面鬼混。”滋子说,“大概真的很不想待在家里吧。”
“全都是那个孩子的想法有问题啊。”木村先生痛苦呻吟着,“哪有父母会不爱自己的小孩!姐姐姐夫会那么烦恼,就是因为他们爱小茜。要是真的不关心小茜,就不会为她烦心,随便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土井崎夫妇即使烦恼到了极点,也不会动手杀死她吧?
“有人说小茜渴望关爱。”滋子说。
木村先生立刻表示同意。“没错,没错。可是有人爱着她呀,只是那孩子总是背对着别人的关爱。即便是我们,也不讨厌那孩子啊。”
木村太太慢慢地侧过头,表情显得有些痛苦。“是吗?我可没有自信能说得那么斩钉截铁。”
“喂!”
“我是嫁进你们家的,和她没有血缘关系。也许你会觉得我很冷淡,可是就算是亲戚,有些人也是彼此无法理解、不能兼容的。”
滋子看着木村太太端正的五官。“你不喜欢小茜吗?”
木村太太毫无惧色地回答:“是的。”
“为什么?”
她想了一下,简短地回答:“因为她凡事都有理由……吧。”
“这答案令人费解。”
“会吗?”她笑说,“现在这种风潮恐怕比当时还要泛滥吧?说什么我不学好是因为父母不爱我、是因为老师不够亲切、是因为环境不好……根本都是借口。”
木村先生有点像是打圆场地对滋子说:“我太太是教花道的,有些想法跟古代武士一样传统。”
“没错,我就是唯一存活在这世界上的古人。”木村太太态度凛然地表示,“任何事情都强调自我,遇到不好的事或麻烦的事便怪罪别人、怪罪社会,这哪里是堂堂正正的日本人该有的想法呢?这些都是外来思想,以前日本人的生活方式是凡事反求诸己。”
他们夫妻俩开始为日本人论、历史论争执,滋子赶紧插话:“小茜似乎认定从家人和亲戚那里得不到关爱,于是开始向外寻求。她有男朋友的事,你们知道吗?”
“也是不良分子吧?”木村太太说。
“小茜的男人吗?”木村先生说,“她是我的外甥女,又是十五岁的少女,我实在不想这么说,可是小茜经常换男朋友却是不争的事实。”
由于已经和小茜疏远,他们没有亲眼目睹小茜有男朋友的事实。
“多半是从姐姐的诉苦抱怨中得知,另外就是……”他望向妻子,而木村太太则是睁大了眼睛等着他接下去。
“我们是听父母说的。”
还说大概连土井崎夫妇也不知道这些。
“也就是小茜的外祖父外祖母吧?”
“是的,就是我父母。他们在大崎开杂货店的时候,小茜经常跑去找他们。”
跟先前浦田鸽子说的一样,小茜会去找她的外祖父外祖母。
木村先生露出前所未有的苦涩表情。
“她是跑去要零用钱。读小学的时候还不敢自己一个人跑去,上初中后,竟常常带着不同的男朋友上门。”
小茜从初中一年级的暑假开始,“要钱”要得很凶。
“不知道是小茜想到跟外祖父外祖母拿钱比较容易,还是周遭的朋友、或是男人怂恿的。”
木村夫妇当时并不知道有这种事,直到接了父母同住,听到父母一点一滴提起才吓了一大跳。
“起初还算客气,真的只是去要一点零用钱花花。我父母虽然知道小茜不学好,但想到姐姐他们夫妻俩老是责备她,不免有些同情小茜……毕竟老人总是比较溺爱孙子辈。”
老人家于是给了她一些零用钱,不料小茜食髓知味,越来越贪心,来得更频繁,金额也越要越多。外祖父外祖母发现不对劲,开始拒绝和责骂她,她便当场耍赖闹起脾气。
“我父母还说小茜在店门口大闹,令他们在邻居面前感到很不好意思,觉得很丢脸。”
“土井崎夫妇知道吗?”
“她那样子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于是我母亲跟姐姐提起,姐姐好像也很严厉地骂过小茜,当然那孩子根本不会听的。”
毕竟这是小茜的坏事,同时又觉得向子很可怜,因此当时木村先生的父母并没有让他们夫妻知道。
“自从外祖父外祖母不太给钱后,小茜便开始带朋友过来,一大群人来闹老夫妇开的杂货店,尽管只是初中生,行为却几乎跟威胁恐吓没两样。”
“像那种时候,她的男朋友也在吗?”
“我想应该还不到男朋友的程度吧?”木村的嘴角露出苦笑。
“刚才你说过她经常换男朋友。”
“那应该叫做不正当的异性交往。”木村太太严厉地指正,“真是太不像话了。”
“没有固定的对象吗?”
“一段时间应该会有固定的对象,她只不过是玩玩而已,一时在一起,一时分开,转眼又在一起,不一定。”
“你的父母提过小茜男朋友的名字吗?”
什么名字?夫妻俩诧异地摇摇头。
“那些小鬼哪懂得礼貌,怎么会报上名字打招呼。”
小茜的外祖父外祖母只是任他们勒索。
“那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小茜过世……不对,她离家出走前为止吗?”
“好像是吧。”
“你父母有没有提过小茜和男朋友一起骑着摩托车到处跑的事?那是从她初中三年级才开始的。”滋子说,“她的男朋友年纪比她大,当时是高中生,听说小茜都叫他‘Shige’。”
“Shige?”
木村夫妇开始确认彼此的记忆。滋子吞着口水静心等待。
“我没有听父母提过这个名字。”木村先生露出可怕的眼神说,“对吧?”
“是呀。”木村太太回答,“可是我曾经听姐姐说过,小茜初三时有个很喜欢的男朋友。虽然两人都还只是小孩子,可是这次的对象跟过去不太一样,让姐姐很困扰。”
没错,就是Shige。
“当时没有提到Shige这个名字吗?其他时候呢?假如对Shige这个名字没有印象,那么或许是Shigeno。”
木村夫妇有些困惑,反过来问滋子:“那个叫Shige的是小茜的男朋友吗?”
“应该是吧。”
“我们听过这名字吗?”
“有吗……”
看来这一次是无法命中红心了。
“总之小茜好像很喜欢这个男朋友……”木村先生显得有些难以启齿,“好像还跟他一起上过宾馆。”
“这是土井崎向子女士说的吧?”
既然这样,他们早就知道了吗?
“很不像话吧?”木村先生气愤地说,“于是我跟姐姐说你不阻止他们是不对的,即使要埋伏在宾馆门口,也应该制止他们。我还骂姐夫没用,之前我就那么认为,可是从来没说出口。”
土井崎元一有什么事便会把问题推给向子,说:“孩子的事我不是都交给你处理了吗?”
“作为一个父亲,不是太没有责任感了吗?姐夫就是那样的人。我父母就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被小茜勒索的时候,才不愿意跟姐夫说,反正说了也没用。”
木村先生还断言他的父母绝不是对女婿客气才那么做的。
“之后有件事,姐夫和姐姐也都不知道。”
木村太太压低声音说话,滋子将身体向前探,想听个仔细。
“小茜离家出走前,大约多久之前呢……总之就是开始喜欢上那个男孩时,那孩子又跑去大崎的外祖母家要钱,而且还不是小数目。”
一开口就要二十万元。
“问她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小茜回答是堕胎需要的费用。
“她一点也不觉羞愧,显得毫不在乎的样子。一个初中三年级的女孩呀。”木村太太感叹连连。
“结果你婆婆给了吗?”
木村太太用力摇头:“当时我婆婆坚持说,这种事不能不让你爸爸妈妈知道,你先回去跟他们商量再说。”
小茜死缠烂打,外祖母就是不答应,最后她很生气地离去。
“看到小茜离去时的那种态度,我婆婆才意识到刚才小茜说的那些话,可能是为了要钱才编出来的谎言。婆婆觉得她并没有走投无路的感觉,于是决定暂时先默默地观望一阵子,之后向子和小茜也都没有去说什么,婆婆才想,应该不是真的吧。”
木村夫妇是在母亲卧病在床,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听说这件事。
“婆婆一直把这件事藏在心里,心情很沉重,最后才决定说出来。可是婆婆还是交代不能告诉姐夫和姐姐,因为那是小茜说的谎。”木村太太轻轻一笑,“婆婆还说那孩子很会骗人,我真是太好骗了。”
当时小茜已经“离家出走”不见踪影。
“其实我父母也不能说我姐姐和姐夫什么。讲不好听点,他们都是老一辈的做法,父亲完全不参与孩子的教养,对于孙子辈也一样。所以有关小茜的问题,也都是我母亲在处理。”
小茜的外祖母在过世之前,意识一直都很清楚,她曾经对木村夫妇这么说过——“我这样说,你姐姐、姐夫会很可怜,可是我觉得小茜如果从此都不回来最好。”
“当时她认定小茜是离家出走的。”
木村先生浮现思念亡母的神情低喃:“我和内人很能理解母亲说这话的意思,就跟她说没错,小茜应该从此不会回来了。”
小茜不回来了吧?她将成为跟土井崎家无缘的人生活在他乡吧?因为她是那么讨厌自己出生的家庭,憎恨父母、怨恨妹妹。
不回来最好。对谁最好呢?滋子自问自答。虽然土井崎夫妇很可怜,但那是为了诚子好吗?还是为了小茜呢?
“为什么那孩子会变成那样呢?母亲到了最后还在关心小茜。”
眼见木村先生的眼眶湿了,相对的木村太太则是显得冷淡平静。
“我再确认一次。在小茜失去行踪之前——在那笔二十万元的事情之后,她还是常去大崎你父母的店里要钱吗?”
“是的,没错。”
“她会带一起玩的同伴过去,却从没有带最喜欢的男朋友现身?”
“这我就不清楚了,只是没有听我母亲说过。”
小茜不让Shige做那种事,她和Shige的关系不同于其他伙伴。Shige是大人,钱怎么来怎么去,都跟过去小茜所交往的不良少年大不相同,因而小茜对他与对其他男友的方式也有所不同。她不让Shige跟其他小鬼一样去勒索,也不想让Shige看到她勒索别人的样子。
既然如此,那二十万元是要做什么用的呢?要玩乐的话,不管怎么说,初中生也没有必要一次拿那么多的钱,也犯不着说出要堕胎的谎言,只要像过去一样跟外祖父外祖母要就行了。再说,二十万元早已超出零用钱的范围了。
“她说要堕胎的事,准确时间是什么时候?你们记得吗?”
夫妻俩又开始确认彼此的记忆,结果还是很模糊。两人同时表示歉意说:“我们也是听我母亲转述的……”
唯一能确定的是那是在小茜“离家出走”之前,距离“离家出走”应该没有太久的时间。
“婆婆说出这件事时还猜测说,小茜要那二十万元该不会是用来离家出走的吧?”
滋子缓缓地一再点头。她既然那么说,就应该是如此吧。
木村太太语气一转,反问滋子:“前畑小姐该不会认为姐姐和姐夫会动手杀死小茜,是因为那孩子怀孕了?”
小茜前去要二十万元的时候也许没有,可是被杀害时真的怀孕了。因为被父母发觉,双方起了冲突……
“我想应该不是。”滋子回答。
“为什么?”木村太太脸色有些难看。木村先生来回看着太太和滋子。
“小茜的遗体是个特殊的案例,几乎毫发无损地蜡化了。如果她怀孕的话,解剖就能知道。可是警方的报告中没有提到这件事。”
原来如此……木村太太突然像泄了气一样,靠坐在椅背上。
“虽然我不认为这样就能说服我。”
“你的心情我理解。”木村先生安慰她,“这种事情,希望能有面面俱到的解释是不可能的。当时的情况只有姐夫和姐姐知道。不对,搞不好连他们本人到现在也无法合理说明。”
事实并非如此,我便是为了要证明这一点才努力调查的。滋子在心中这么说。
“对了,找到小茜的照片了吗?”
木村太太赶紧站起来说:“有有有。不过不是我们家的照片,是我公婆从大崎搬过来时带来的相簿,我差点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