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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和再隔一天,原田泉都没露面,也没有打电话过来。我们决定不主动跟她联络,先观望再说。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自从吵架之后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星期,看来她是真的打算离职了,这样对我们来说也变得更好处理。
她独居,家里好像没有装固定电话,编辑部只知道她的手机号码。
“伤脑筋。像这种时候如果打手机通知,好像不够慎重,我实在不想这样。”
园田总编嘴上这么抱怨,但还是打了她的手机,但打了好几次还是没人接,也没有语音信箱可以留言,只有铃声响了又响。
“该不会是看到来电显示,知道是我们打的,故意不接吧?”加西说,“说不定她已经在找新工作了。”
“现在的人的确都很冷漠。”谷垣副总编回应道。在谷垣先生看来,加西其实也属于“现在的人”。他们俩深有同感、互相点头的模样还真令人忍俊不禁。
最后我们都觉得,好吧,那就算了。如果要重新招人,就必须先向会长室报告和申请。早上,等全体人员到齐后,我们针对是否还需要另聘新人,抑或暂时先这样凑合着应付一阵子进行了讨论。
由于和印刷厂约好碰面,另外也要去采访,会一开完我立刻出了门,回到办公室已是下午四点左右。不知为什么,同事个个一脸憔悴,园田总编的额头上还贴了一块很大的创可贴,用正式的医用胶带固定。
“是她干的。”总编说,“大概两点过后吧,终于联络上她了,我告诉她要解除兼职合约。”
结果还不到一个小时,她就找上门来了,然后再次发生口角。或者该说原田泉从一开始就激动异常,根本无法沟通。
“这个是她拿来砸我的。”总编指着放在桌边的胶台说。
我有点难以置信。要是被这种东西迎面砸到,肯定会受重伤。
“你去看过医生了吗?”
“在那边看过了。”她是指隔壁总公司大楼的诊疗所,“也照了X光,医生说骨头没有异状,只是肿了一个包,有点破皮。”
“幸好及时闪开,只是从头上擦过,才受了这点轻伤。”谷垣先生说,“她可是对着园田小姐的脸砸呢,真是恶劣的女人。”
当时大家想制伏她,但她又叫又嚷地抓起手边的东西拼命乱砸,以致大家束手无策。据说在一个同事跑去叫警卫,大家都乱了手脚之际,原田泉趁乱逃走了。
“报警了吗?最好还是报个案。这可是确定无疑的伤害案。”
可是总编摇摇头。“用不着那么夸张。”
“可是……”
“这样会给公司惹麻烦。况且如果归根究底,也是我管理不善。”
骚动过后,现场应该已经收拾过了,但是仔细一看,办公室内还是比平日杂乱。这场风波的余韵仿佛化为金属的气息,依然在空气中飘散。
“她到底来抱怨什么?”
总编吞吞吐吐,我只好听同事们七嘴八舌地转述。据说原田表示:“为什么没有人来向我道歉,错的明明是你们。”“仅凭一通电话就突然开除我,这已经违反合约了。”
说到最后,谷垣先生脸色铁青,我很担心他血压升高。
“因为她滔滔不绝地说,实在太任性了,我忍不住回嘴:你炫耀自己有编辑经验,其实根本什么都不会,全部靠我们从头教起。照理说光凭这一点早就该被开除了。结果,原田泉一听就哭了出来(又发作了),大吼大叫地说这是严重的侮辱,她要控告我们,叫我们等着瞧云云。”
在这辽阔的世间,想法超乎我们所能理解的范围并根据那种模式行动的人,远比我们想象的还多。这一点,尤其在都市生活的人,就算不喜欢也会逐渐明白。但一旦以这么震撼的形式在近距离出现,还是不知该作何反应。心里既怒又怕,但就是不知该做出什么具体行动。
那天,大家一起离开的编辑部。我因为不放心,就和园田总编一起坐出租车,送她回家。可能是药效过了吧,在车上她的伤口似乎很痛。
由于比平时晚归,我把事情原委告诉了妻子。她不仅心脏弱(或者该说那是原因),也很会瞎操心。我用相当强烈的语气说,原田泉不是强壮的大男人,只是个瘦小的年轻女子,如果当时我在场,一定可以制伏她,越想还真是越不甘心。我还说,如果她敢再上门闹事,我一定能摆平。
“你可要小心。”妻子还是忧心忡忡地说道。
接下来几天,同事们上班时尽量不让编辑部唱空城计,尤其小心不让总编一个人落单。我们并未事先约好,但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
周末来临。星期六那天,我和妻子一起为了桃子的升学考试去参加升学预备班(非常时髦地自称是prep-school)的教学见习会,接着又上了一堂向家长传授心得的课。星期天,我们一家三口到处参观出售卫浴设备和系统厨具的展示中心,顺便小小地兜个风,在外面吃完饭才回家。原田泉闹事的风波暂时远离了我的心。
我们是时钟和月历的俘虏。有时那是痛苦的元凶,有时也可以带来净化。即便没有特别的理由和根据,有时单单是时间与岁月的流逝,便可冲淡心头的疙瘩。
新的一周来临,星期一和星期二都安然无事。谁也不曾主动提起原田泉的名字。毋宁觉得最好别再去想。如果不去想什么办法解决,就这么搁置一周、十天、半个月,事情应该会自动平息吧……
我们想得太天真了。
事情发生在星期四早上。我走进办公室,刚在办公桌前坐下,电话就响了。是内线,接起一听,“冰山女王”的声音传来。“早安,杉村先生。”
“您早。”我也彬彬有礼地回答。“冰山女王”是会长室首席秘书远山小姐的绰号。命名者不是我,也不是我认识的人,但是大家都知道;高挂在夜空的那个天体,是什么命名为“月亮”的?谁也不是。但人人都知道那是“月亮”而不是别的东西。这是同样的道理。
“会长找你。离高级主管会议只有三十分钟,请你立刻来会长室一趟。”
她的“请你立刻来”,也就等于是“快过来”。我站起来,把刚脱下的西装外套穿上。
“干吗?”总编敏锐地问道。
“召集令来了。”我回答着离开编辑部,小跑冲出别馆。
会长室位于总公司大楼的顶层。无论就物理上或心情上都是高不可攀,要爬上那里颇费功夫。
我在直达电梯前向警卫出示员工证件,快步疾行。走路的这段时间也包含在主管会议召开前的三十分钟内。
电梯到达顶层,我一走出电梯,秘书室的小姐已在电梯前等候。对方是冰山女王麾下精锐部队的一员,在她的带领下,我沿着走廊前进。
连着经过两个房间,“冰山女王”的位置在第三间,最靠近会长办公室。今天,她穿着笔挺的银灰色(好像被烟熏过)套装站在白板桌旁,她一看到我,又说了一次早安。
“请快点。”
我点头匆匆走过,有人替我开门,我走了进去。
我的岳父——今多财团的会长今多嘉亲正坐在那张造型独特、被他女儿戏称为“巨人肾脏”的大桌前看报纸。
“您早。”
我一边想着不知有几十天没见过岳父了——不是在公事方面,而是私人方面——一边打招呼。
岳父从报纸后面倏然露脸,老花镜架在鼻梁上。
“一早把你叫来,不好意思。”
“哪里。”
今多财团会长今多嘉亲,生于一九二四年,已满八十岁,身材矮小干瘦,头发稀疏,眼眶四周的皱纹很深,皮肤枯槁干瘪。就外观而言,绝非气势逼人的人物。
有时我会幻想,如果岳父脱下量身定做的高级西装,换上皱巴巴的运动服,会是什么模样。如果穿着那身衣服走在船桥或锦系町一带的场外马券场,会是什么模样。那时,他浑身上下还是会和现在一样威风凛凛吗?今多嘉亲身上散发的威严有几成是与生俱来,又有几成是来自衣着呢?
以前,我曾经在晚酌时借着酒意问过菜穗子这个问题。
妻子笑着想了一下,回答:“父亲的鹰钩鼻不管在哪里都一样显眼。场外马券场是贩卖赌马券的窗口吧?”
“嗯,对呀。”
“我猜,父亲看起来一定像是那种很有领袖气质的赌马情报贩子。那种特殊的气势就算穿任何衣服也不会消失。”
妻子居然知道“情报贩子”这个词,令我很惊讶。
“我是在财经小说上看到的,写的就是这种情报贩子如何变成兜町大人物的故事。”
妻子偏好浪漫的故事,但有一点倒是异于一般家世良好的读书人,那就是她不挑书,简直是有什么看什么,而且她的书架上,无论是勃朗特姐妹还是简·奥斯汀,乃至当今一炮而红的畅销作家,全都不分类别地按照日文五十音顺序排列。
“早上,我收到了这玩意儿。”
说着,岳父放下报纸,拿起眼前的白色信封朝我递过来。我轻轻鞠个躬走近,双手接下信封。
白色信封的角落散布着粉色小花图案,信封上的字迹也很女性化。但笔迹不太漂亮,习惯性地往右上角歪斜,像雕刻似的用力写着“会长今多嘉亲先生 收”。翻到信封背面,我不禁眨眼。没有寄信人住址,只用同样的笔迹写着“集团宣传室 约聘职员 原田泉”。
我抬起头。岳父把老花镜往下拉至鼻梁一半处,看着我。“你念念看。”
在他的催促下,我取出信。两张和信封成套的信纸上用相同的特殊笔迹写得满满的。看完之后,这次我无法立刻抬头。
“这个姓原田的,与其说是约聘职员不如说是兼职的吧?”
“是的,会长应该也曾收到履历表。”
“刚才我叫远山找出来,大致看了一下。她才做了半年嘛。”
“是的,上个星期已经被开除了。”
我想说明原委却被岳父制止,他展颜一笑。
“你先别紧张。”
看来我似乎已脸色大变。
“这封信写的是事实吗?”
我提高音量:“完全与事实不符。”
原田泉的信上写满了令我难以置信的描述。她说自从入社以来,就受尽集团宣传室的各种虐待,大家不但逼她做合约上没注明的工作,而且假日上班和加班也没付加班费。只因为她不是正式员工,就遭到歧视与排挤。她还说其中以园田总编与谷垣副总编对她更加苛刻,这两名主管不仅没有制止其他职员施加的虐待,甚至还带头歧视并对她恶语相向。园田总编私吞了应该付给她的薪水;谷垣副总编再三对她进行性骚扰,她一抵抗就威胁说要开除她……
“满纸谎言,园田和谷垣都不是这种人。我们……”
岳父轻轻摇头,打断了我的话。“用不着激动,我明白。好歹我也是集团宣传室的室长。”
《蓝天》的总编是园田瑛子,发行人则是今多嘉亲本人。
“对不起。”我欠身致歉。
是的。这正是把信寄给今多嘉亲的用意所在。
信末,原田泉宣称已聘请律师,开始为这半年来身心受到的伤害寻求法律帮助。
就算真的打起官司,《蓝天》编辑部也不怕,她所说的都是漫天大谎。谁怕谁。但是,直属于今多会长的社内报编辑部竟然发生恶性虐待与性骚扰事件,导致受害者提起诉讼,万一被社会大众知道了会有什么后果?
编辑部同人当然无所谓。虽说只是暂时性的,又无凭无据,但是这将会令今多嘉亲蒙羞。
“都是我们过于轻率,才会给会长添麻烦,实在很抱歉!”
“那倒是无所谓。”岳父用手指把滑落的老花眼镜推上去,“既然如你们所言纯属虚构,接下这件案子的律师只会自取其辱。”
“可是……”
“用不着慌。”说着,他露出慵懒的笑容,“你真的很嫩。对方说什么聘请律师,根本是唬人的。”
“是这样吗……”
“当然。如果是正牌律师,就这种情况,绝不会让当事人自己写信,应该是以律师的名义发律师函,表示他已受理被害者的控诉,如今由他担任代理人。”
幸好,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这种经验,同事们想必也是吧。我们对法律程序既不了解也不知该怎么做。
“说吧,这个原田泉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
我针对她引起的一连串问题匆匆说明。不是因为激动才越说越快,而是怕如果拖太久,“冰山女王”就要来喊岳父了。虽说纯属诬告,但我还是不想让女王听到这么有损名誉的事。
岳父就像在听气象预报般一脸优哉,甚至觉得我又气又急的模样很有趣。
“如此说来,她和园田好像特别合不来。”
“应该是。但不只是总编,大家跟原田的关系都很紧张。”
“谷垣呢?”
“就我所知,他从未骂过原田或对原田动怒,反而是我们当中最有耐心和原田相处的人,因为他的脾气本来就很温和。”
“那信上为什么会特别举出他的名字呢?”
我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当她上门兴师问罪时,谷垣先生气愤之下忍不住说她没有编辑经验,照理说早该被开除了。原田泉当下哭了出来,反击说这是侮辱,要控告他,据说还放话要他‘等着瞧’。”
“我明白了。所以才把矛头对准谷垣。”
“这是唯一可能的理由。原田本来是我的助理。”
“之前那个助理倒是个好女孩。”岳父是指椎名妹。
“是的。您也认识吗?”
“听你说的。上次为了梶田的两个女儿,你说她也帮了不少忙。”那是之前我受岳父委托处理的一起事件。
“可惜难以相提并论。”
岳父面露微笑,向后倚着宝座的椅背。
“你在员工教育上也有过失吧?”
“您说得是。”
“说来应该算是处理不当吧。早在一开始,当你们发现原田泉缺乏在履历表上写的那种本领时,就该断然处置了。你们这些人就是太善良了,所以才会被她看扁。”
我无话可说。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只是兼职员工,我们没想太多。
“在履历表上造假的人多得数不清。主管的责任就是要分辨真假,懂得如何驾驭部下。”这话说得很重,“我看这件事就由你负责处理,将功赎罪吧。”
“是,对不起!”我再次鞠躬。
岳父笑了。“别摆出那种脸。我是不方便让园田和谷垣知道,所以才交给你。”
“不用通知他们吗?”
“如果让他们知道了,恐怕又是一场风波,哪还有心思处理。”
的确。园田总编要是知道有人指控她私吞工读生的薪水,大概会气得抓狂。至于谷垣副总编,想必连一分钟也无法蒙受性骚扰的不白之冤吧。
“而且她还打伤了总编。”
“当时,医生开具了诊断证明吗?”
“不清楚。听说是在我们公司的诊疗所看的,我回去再问问看。”
“最好是有证明。虽然我不认为事态会严重到需要那玩意儿,但还是有备无患。”
我点点头说知道了,马上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写下这件事。
“你能联络到原田泉吗?”
“我有她的住址和手机号码。”
“那,你立刻跟她联络,告诉她今后一切找你交涉。当然,如果对方真的要打官司,到时候我会派公司法务部的人出面,但我想应该用不着。重点是——”他翻个白眼对我投以一瞥,“你要尽快收拾,以免演变为那种事态。”
“当然,我也是这么打算。”
“不过,稍微向对方透露一下法务部的存在或许也有好处。像这种麻烦人物,通常胆子很小,只要我们摆出真的要跟她较量的架势,就能吓得她缩起尾巴。”
这是会长亲自传授的特别讲座。
“首先,要清楚地告诉她,我们已经收到信了吧。”
“没错。但你在跟她见面之前,最好也准备一下资料。”
“您指的资料是……”
“当然是指履历表。你们只是觉得她疑似造假,并没有查证过吧?”
原来如此。
“我去调查得详细一点。”
“嗯,早该这么做了。”他说着又补上一句,“她只是个兼职的。总之,这种事不值得大惊小怪。你就当作是个学习经验,好好处理。不管以什么方式用人,都会发生这种情况。”
我就像刚结束研习课程的新职员一样正襟肃立,回答“我知道了”。
我和前来通知会长准备开会的“冰山女王”错身而过,走出会长室。回别馆时,觉得自己就像被年级主任叫去训话的小学生,不禁苦笑。
就当作是个学习经验,好好处理。是,小的遵命。我可是一个三十六岁、有家室的男人。
一进编辑室,总编立刻问:“什么事?”
同事也看着我。大家对于发行人的态度免不了特别敏感。
“是家务事。为了桃子,这星期我们要一起外出。顺便托我调查一些事。”
“在岳父大人手下做事真辛苦。”
“感谢你的声援。啊,还有……”我故作轻松地说,“关于我们辞掉一个工作态度不佳的兼职员工,我也顺便做了个口头报告。会长倒是没有特别说什么。原田小姐本来是我的助理,如果今后她再来找碴,一切由我负责。”
“不好意思。”谷垣副总编说,“但我想她应该不会再来找麻烦了。”
“年轻女孩本来就分身乏术嘛。”说着,我挤出笑容,“对了,总编,看你的伤好像没事了,你不打算向原田小姐索取医疗费吗?”
园田总编眨眨眼,反射性地抬手摸摸额上的伤。纱布和创可贴已拿掉了,但是还留着疤,被她用刘海遮住了。
“时过境迁,算了吧。那样只会自找麻烦。”
“你不生气吗?”
“当然不爽啊,但我觉得跟那种人还是别扯上关系比较好。光想就烦。”虽然用词粗俗,语气却很正经,“只要她肯离开,我就感激不尽了。”
通过这段对话,我发现这次总编受到的打击远超过我的猜测。她只想赶快忘掉这些不愉快的事。
利用上午处理公事的空当,我偷偷从人事档案中抽出原田泉的履历表,藏在活页夹中。吃完午餐,我在部内联络板上写下外出洽公便离开了。今天的工作都不急,很容易挪出时间,幸好现在是月中的空当。
出了别馆,过了马路,我走进车站前的公用电话亭。谈话内容很敏感,我不想使用可能因信号不良突然中断的手机。
打去“ACT”之后,立刻有人接听,是个声音听起来很疲惫的女人。我说想过去拜访,她用习以为常的口吻告诉我公司地点和路线。大概是编辑工作室这种部门本来就人来人往吧,她并未问及造访的理由。
地址在新富町。据说附近有中央会馆这种区立政府设施,我对那一带的地理环境倒还有点了解,很快就找到了“ACT”所在的商业大楼。
那是一栋老旧不堪的五层楼建筑。搭上电梯,在四楼出了电梯,眼前就是“ACT”的招牌。从敞开的对开大门往里面探看,没看到半个人影。几张桌子和堆积如山的纸箱把狭小的空间挤得拥塞不堪。
“有人吗?”
我一出声,眼前的纸箱后面立刻探出一个脑袋。染成栗色的蓬松乱发用一支大发夹夹着。
“谁?有什么事?”是刚才接电话的女人的声音。
她站起来,利落地从桌子与纸箱的夹缝中走过来,大约三十岁,一身牛仔裤和毛衣的休闲装扮。我向她行个礼并递上名片。
“冒昧来访不好意思。刚才我打过电话来请教贵公司的地址。”
女人一边说“啊是是是”,一边仔细打量我的名片。
“杉村先生。这个今多财团……是那个有名的今多财团?”
“是的。呃,这个集团宣传室是社内报的编辑部。”
“真的!”她忽然来了精神,原本疲惫困倦的脸上顿时有了生气。
四处堆积的纸箱当中,有些箱盖敞开着,物品也袒露出来,是企业的宣传刊物和免费赠阅的报纸,大概是“ACT”经手的“商品”吧。她以为我是来委托工作的客户。
“对不起,其实我来访不是为了工作。”
她的个性似乎很率直,表情立刻冷淡下来。“是哦。”她泄气地说,“我就知道没有这么好的事。”
“对不起,我是为了半年前起在敝社上班的原田泉小姐而来的。”
霎时,她的脸庞闪现异于刚才的光彩,眼睛瞪得偌大。
“原田泉?”
“对,她曾经在贵公司任职过吧?”
“当然。”她用力点头,随即压低嗓门,“那个人又闯了什么祸?现在还在你们公司吧?”
“准确地说,应该是待过,因为我们已经辞退她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开心地如此重复道,“请、请等一下,我现在就去请社长过来。”
右后方有一个用隔板区隔、附有房门的小房间,她慌慌张张地走近,嘴里嚷着“沼田先生!沼田先生不得了啦”。看来社长姓沼田。
小隔间的房门打开了,一个头发跟她一样蓬乱的男人探出头来。我见状行了个礼。
“三个案子一起交了货,所以今天几乎所有员工都休假了。连电话都没响,就是这个缘故。不过,当然也不只是这个原因啦。”
我被带进社长室,就是那个小隔间。里面有一套沙发和咖啡桌,但几乎没有容身之处,纸箱军团也侵略了这个房间;至于平面场所,全都堆满了未整理的校对稿、照片及印刷稿。刚才沼田社长似乎正在午睡,三人座的沙发上放着毯子,现在被他压在屁股下。
“房间没整理,不好意思。”他抓抓头。邋遢的服装和发型,让人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处于“看似年轻”和“故作年轻”的暧昧界限之间。
刚才那位自称“编辑岸井”的小姐刚消失不久就拿着三罐咖啡回来,在杂乱的桌上找个空隙放下。
“现在这么不景气,像我们这种弱小的编辑工作室,只能以量取胜,搞得大家濒临过劳死边缘。”
果然,社长也累得一脸浮肿。
“你难得休息,贸然打扰实在很抱歉。”
“哪里哪里,没关系。反正也得有人负责接电话,况且有时候也会有客户上门。”
“几乎没有。”岸井小姐说,“刚才真是不好意思,明知像今多财团这种大公司不可能上门委托,还是忍不住做了一下白日梦。”
我笑了。看得出来他们经营得很辛苦,但两人的说话方式依然轻松。
“那么,呃……你是杉村先生吧,原田小姐怎么了?”沼田社长一边打开罐装咖啡,一边倾身向前。
“这次她又闯了什么祸?”
两人都露出兴味盎然的眼神。
“首先,我想请教一下。她的确在这里工作过吧?”
社长和岸井小姐面面相觑。社长回答:“对,她在这里待过。”
“做了三年左右……没错吧?”
“怎么可能?!连一年都不到吧!”
社长向岸井小姐确认。
岸井小杰断然表示:“她只做了十个多月。但严格算起来应该是九个月,因为她三天两头请假。”
两人互望着点点头。
“她在给我们的履历表上写着大学毕业后立刻来贵公司上班,做了三年多。”
“啊,那是骗人的。”社长说得很肯定,“她给我们的履历表上写的是另一回事。那家公司叫什么来着?同样也是吹嘘说她在那里积累了编辑经验,可惜那也是假的。”
岸井小姐起身匆匆回了编辑室。“社长,她的履历表还留着吗?”
“不知道。说不定因为太恶心已经被我扔了。”
我看着沼田社长,他的脸上冒着胡茬。
“她在贵公司也惹出很多麻烦?”
社长一脸憔悴地点头承认:“没错,她把我们整惨了。”“贵公司专门出版商业图书?”
“她是这样说的吗?”
“对,没错。”
“看起来像吗?”他一边苦笑,一边抬手朝纸箱阵一挥。
“好像以宣传刊物居多。”
“都是企业外包给厂商,厂商再下单给我们。这没什么好丢脸的,我们可是正派经营,只不过做的是小生意,没那个本事参与出版。”
“据原田小姐所说,她是在这里学到了编辑的入门知识。”
沼田社长扑哧一笑。“至少学会了怎么写入门这两个字吧——就乐观的期待而言。对了,怎么样?原田小姐在你们公司表现得称职吗?”
“很遗憾。”
“我就知道。她根本是个骗子。”
社长刚睡醒的眼睛里浮现出浓重的怒色。说不定,原田除了在工作上惹麻烦,还对社长的私生活造成了困扰。
“不行不行,我找不到履历表。”岸井小姐回来了。
“早就跟你说过那种东西不能随便乱扔。”
“我连看到都烦。”
岸井小姐来回审视着社长愤恨的脸色和我的困惑,最后转向我。“原田小姐没有工作能力,不肯学习,和同事也处不好。说她两句,她就立刻发飙,对吧?”
“对!”我简单说明原委。仿佛我的说明眼看着渗入两人的脑袋与内心,逐渐具体化,连这个过程的声音都听得见。
“啊,果然一样。”岸井小姐怀着深深的同情说道,“不管什么事,她都坚称自己没错,还说大家都欺负她。”
“岸井小姐也是受害者吗?”
“我当然吃了不少苦头。”她叹了一口气,看着社长,“但没有社长那么惨,对吧?!”
沼田社长点点头。“我还被当成变态跟踪狂了呢。”
由于原田泉工作态度不佳,社长警告过她几次。她还有不请假旷工的毛病,社长也打过几次电话给她,还去她的住处找过她。据说就是因此被指控为变态。
“她跑去警察局报警,说我迷恋她、纠缠她,还捏造一堆煞有介事的鬼话,害我被警察找去问话。”
虽然他向警方说明了原委,但是……
“这年头,像这种情况往往会更相信女方的说法,就算我再怎么坚持清白,顶多也只能争取到灰色地带似的待遇。所谓灰色,就是推定有罪。”
我想起蒙上性骚扰这种不白之冤的谷垣副总编。原田泉如果如此大声控诉,恐怕他也会受到这种对待吧。
“手法果然一样。”
我避开谷垣先生的名字不提,只是简单地叙述他的遭遇。沼田社长的脸色益发显出嫌恶。岸井小姐深深颔首。
“真是不知悔改的女人。”
“就是啊……”
“她是在什么情况下离职的?是主动辞职还是被开除?”
“算是开除吧。我们也采取了反击。”到这里,他说话总算痛快多了,语气也恢复了活力,“我们调查了她的情况,结果发现不只是学历和资历,连年龄都是谎报的!于是我们就拿那个当底牌,威胁她如果再谎称被我跟踪骚扰,我也要抖出她的底细,她才不甘愿地嘀嘀咕咕离了职。”
“才不是嘀嘀咕咕,根本是大哭大闹。”
“对哦,记得那时好像连玻璃都打破了。”
“那时候真惨呢。”
“你们说的玻璃是窗玻璃吗?”
岸井小姐指向门口,上面镶着一块方形玻璃。
“她把那里打破了,扔东西砸的,好像是书挡吧。”
这点也一样。
“看来她好像无法控制情绪。”
“她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我真惊讶她到底是怎么变成那样的人的,到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真想看看她父母是什么德行。”
“实际上,你们跟她父母联络过吗?”
沼田社长抬起手在面前猛挥。“找不到。连她的老家在哪儿都查不出来。”
“她或许已经和父母断绝关系了。”岸井小姐说着戳戳社长的手臂,“社长,与其在这儿乱说,我看不如直接请人家过去吧。”
“找谁?”
“当然是北见先生。”
“噢……”说着,沼田社长瞪大了眼,同时回看我,“呃,当时我们委托了一家事务所调查她的背景。不过,说是事务所,其实只是小型个人工作室。”
“是征信社吗?”
“嗯……我也不知道,算是吧。”他瞪着天花板思索,“就我个人来说,我更喜欢称他为私家侦探。”
岸井小姐笑了。“干吗,你也太夸张了吧。”
“啊,说到这里才想起,那女人的履历表说不定也交给北见先生了。”
社长问我要不要去见他。就我的立场而言,既已骑虎难下,当然不好意思拒绝了。
“不过,我突然跑去,对方也不可能把你委托的事情告诉我吧?”
不管是哪一类的调查事务所,只要是正派经营,照理说应该有义务替客户保密。但沼田社长毫不在意地说:“那倒不用担心,我会打电话给他。实际上,他并没有正式挂牌对外营业,所以不受任何制约。你只要说是我的朋友,他一定会把必要事项都告诉你。”
这个侦探还真好说话。
沼田社长也不管我的迟疑,径自起身去打电话。岸井小姐一边喝咖啡,一边对我报以微笑。
“不好意思。我们太积极了,反而让你觉得奇怪吧?”
她很敏锐。
“因为我们社长对你们的遭遇心有戚戚焉。看来,他到现在还在气原田小姐,连我都很惊讶。”
“无论是谁,蒙上这种不白之冤都会无法忍受。”
“他还差点因此离婚呢。”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社长被当成变态跟踪狂,搞得他和老婆之间也出了问题。”
“啊,原来如此。”
“有一阵子连公司客户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因为原田小姐还寄信给我们的客户。”
这也太狠了吧。
“社长觉得没人肯相信他。没想到他的信用这么不堪一击,连一个歇斯底里的女骗子都比不过,所以几乎丧失了自信,非常沮丧。想一想他还真可怜。”
“他现在没事了吧?”
“工作上是啦,但跟他老婆还是分居。在社长看来,就算原田小姐的事解决了,还是得不到老婆的信任。这件事好像在他们夫妻之间造成了很大的隔阂。”
说完,岸井小姐忽然眼珠滴溜一转,“咦”地说了一声。
“之前,你们该不会也为了这件事打过电话来吧?”
的确有,我回答。我说之前我们打电话请教过原田泉的事,可是接电话的人说这是个人隐私,不方便透露。
“对对对,我记得,我想起来了。”她按着脑袋,边笑边点头,鞠了一躬,“对不起,那时候太敷衍了。接电话的人就是我啦。”
那时,凑巧是某位特约作者接的电话,听到他转达来电者要打听之前在公司待过的原田,沼田社长和岸井小姐当场都愣住了。
“我当时心想,哇,果然找来了。”
一定是原田小姐新的工作单位打来的,她大概又闯祸了,怎么办?
“坦诚相告当然也是一个办法,可是社长怕了,说那样不好,万一原田小姐被开除了,怪我们从中作梗乱告状,说不定又会上门来找麻烦,你说是吧?”
我能够理解。“对,的确有可能。”
在那种情况下,“ACT”的人想必会被原田泉指控为说谎,捏造事实,恶意中伤。她绝对会这么做。
“所以,我只好以保护个人隐私为借口,故意装傻,真的很抱歉。但还真不可思议。”岸井小姐说着,俏皮地歪起脑袋,“她怎么会老实地把我们公司写在履历表上呢?”
“可能是怕我们万一去查证,写出来至少可以避免被发现全部造假吧。”
否则就会百口莫辩。就算要强词夺理,也很难坚持自己的说辞。
岸井小姐沉吟道:“说得也是。说不定她早就料到我们怕了她,不敢说出真相。嗯……她应该不会设想得那么周到吧。”
她索性自问自答了起来。
“说谎还真是不容易。看她这样,令我不禁有种感触,就算大费周章编造故事,还是得在哪里掺杂一些事实,那样很耗精力,但终究还是无法做到无懈可击。马脚往往就是这样露出来的吧……”她不胜唏嘘地咕哝着。
沼田社长回来了,迫不及待地说:“我找到北见先生了。他说你今天就可以去找他,我已经把原委都告诉他了,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不,那样太麻烦你了。”我客气地婉拒,“对我们公司来说,这种事毕竟不便张扬,你肯帮我介绍已经足够了。谢谢。”
“啊,这样吗……”说着,社长露出小孩子找人玩耍却被拒的眼神。
怒气无从发泄,也无法纵情报复。即便已是个成年人,有时候还是会为这种事耿耿于怀。沉睡的孩子本该继续睡,却被我不小心吵醒了。
那既非征信社,也不是调查事务所,纯属个人营业,没有挂牌。那个来历不明的北见全名是“北见一郎”,说不定连名字也是假的,这纯属直觉。如果光看字面,就跟我的“杉村三郎”一样平凡不显眼。
我拿到的住址在南青山二丁目,我对那里同样有点熟悉。但是,当我找到目的地,拿着沼田社长写给我的地址时,还是忍不住站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
那里是老旧的都营住宅。就在摩登大楼和花园洋房之间,唯有那儿黯然无光,但也可以说是唯一有生活感的地方。一共有六栋并排建筑,大概是在整修吧,我左手边第一栋上搭建了脚手架,灰色墙壁被塑料布整个覆住。
都营住宅往往出人意料地位于交通便利的地段,就算在南青山,也没什么好惊讶的。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的确让我更摸不清“北见一郎”的底细。他究竟是何方神圣,以什么为正业呢?
小区内有一座停车场和一个小公园,公园里有沙坑和秋千,却不见小孩踪影。庭院和步道处处绽放着鲜花,灌木丛洋溢着绿意。照理说秋天已尽,行道树早已落叶飘零,想必是居民热心照料,在秋天种了当季的树木吧。其中也有小棵栗树,摇曳生姿的枝头垂挂着长刺的栗子。
他住在三号楼二〇三室。我爬上陡峭的楼梯。
没有对讲机,老式的窥视窗里侧挂着窗帘,颜色虽已退淡,但花样很可爱。我举手敲门。
隔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一声“来了”。
有些人,你越靠近越摸不清他的底细。北见一郎就是这种人。
站在门内的人看似五十几岁,或许已经六十了吧,身材瘦小,面无血色,宛如病人。一点也不像干练的调查专家,倒像是深受胃溃疡所苦的区公所办事员。
“请问你是北见先生吗?”
“你是今多财团的那位先生吧,之前打电话过来?”
没等我回答,他直接请我进屋。我垂眼一看脱鞋处,发现除了一双旧的男用拖鞋外,还有两双学生鞋,两双女孩子的鞋。
“不好意思,我屋里有客人,她们马上要走了,请你先在这里等一下好吗?”北见用平稳的声音说道。
他上身穿着白衬衫外罩灰背心,下面是一件看似运动裤的黑色长裤,脚上穿着毛茸茸的室内拖鞋。他递给我一双干净的普通拖鞋,大概是给客人用的吧。
屋内格局是二室一厅,房间并排横列,从玄关处便能一览无遗。北见之前在那个起居室隔着那套客餐两用的桌椅和两个女学生相向而坐,或者正确地说是直到刚才还在相向而坐。他回去之后,就这么站着看那两个仰望他的少女,用同样平稳的语气谆谆劝诱似的说:“事情就是这样,不好意思,你们回去吧。”
其中一个女学生对另一个低语:“小美,走吧。”她察觉到我的出现,不时偷瞄。我把目光转向墙壁。
被称呼为小美的女学生视线垂落在桌上,动也不动。两人穿着一样的制服,只有胸前的蝴蝶结颜色不同。
“走啦,小美。这也没办法。”
小美就像生了根似的纹风不动。起先说话的女学生拉着她的手臂,轻轻摇晃。
“下一位客人已经来了,这样对人家不好意思,走了好不好?”
两人默默起立,一语不发地离开了。不是“小美”的那个女学生临走前还鞠了躬,“小美”却一直低着头,即便北见跟她说对不起,她也没有回头。
“好像打扰你们了,对不起。”
对于我的客套话,北见报以微笑。
“是附近的小孩,有事来找我商量,但我向来不接受未成年人的委托。”
虽是最低限度的说明,却已足够。
我跟着北见来到前一刻还被女学生占据的位置,公式化地取出名片自我介绍。
“我没有名片可以给你。我叫北见一郎。”
北见毫无愧色地说道。好像早已习惯在自我介绍时搬出这句台词。
“请坐。”
我在“小美”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忽然间,我觉得自己很像寿险公司或银行的业务员拜访陌生家庭,在桌前和男主人对坐。
室内生活用品似乎一应俱全。家电用品和家具虽已使用多年却很干净,环境绝非令人不适。
但这里不是事务所,也不是办公室,再怎么看都是“住宅”。我这个上班族置身在这么浓郁的家常气氛中,还没练出那么厉害的功力——二话不说利落地表明来意。
“你好像吓到了。”
北见对我一笑,令我很尴尬。
“大家通常都很惊讶,这是正常的。”
“是‘ACT’的沼田社长介绍我来找你的。”
“我知道,大致情况他都在电话中告诉我了。”
北见起身走进狭小的厨房,打开餐具柜拿出两个玻璃杯。虽然我请他不用招呼,他还是继续打开冰箱拿出宝特瓶装的冰茶。
他说了声“请用”,冰茶很好喝。室内很温暖,房子坐北朝南,隔壁那间六叠大的和室正沐浴在午后的暖阳中。
“沼田先生这个人性子急,或许没跟你解释清楚。”北见亲切地解释,表情温和地看着我,“我并非正式从事调查工作。以前我当过警察,多少懂些门道,有时候亲友托我帮忙,我就调查一下而已。因此,我并不是靠这个赚钱糊口。”
原来他以前是警察啊。是届龄退休吗,还是因病退职呢?我不好意思探问,北见看起来也不太想说。
他直接切入正题。“关于原田泉小姐的事,她在‘ACT’惹麻烦时,我受托作过一些调查。虽然沼田社长叫我把查到的情况通通告诉你,但我恐怕不便那么做。”
“你说得对。”我点头同意。
“我也不想仔细打听你是基于何种理由想要了解原田小姐的经历。对我这种初次见面的人,像你这种大公司的员工也不可能劈头就坦诚相告吧。沼田先生虽然贵为社长,却总是不懂得这方面的基本常识。”
他再次露出微笑。原本是单眼皮的眯眯眼,笑起来就变成了一条缝。
他任职于警界,执勤时不知是什么模样?待在哪种单位?难以想象,如果是在各中小学学校巡回指导交通安全我还能想象。对了,这人身上有种教师气质。
“原田泉小姐看来似乎有伪造个人经历的习惯。”
“好像是。”
“就我调查所知,除了‘ACT’,她也在很多地方待过。形式上属于正式职员的好像只有在‘ACT’的十个月,其他地方都是做特约社员或兼职,等于是打零工。她在每家公司都是伪造经历。”
我说明她在履历表上写的上学经历。
“她生于埼玉市,自当地的公立中学毕业,高中念的是私立学校,才念一年就辍学了。”
“噢,她自称有编辑经验。”
“这一点很可疑。但无论是哪种形式,她的工作特点都和贵公司一样,多半与出版或编辑有关,可能是个人喜好吧。她也在书店待过,通常半年就辞职或被开除了。‘ACT’算是待得很久了。但还是有查不出来的部分。”他这么说。
“我听沼田先生说查不出她的老家在哪里。”
“地址倒是知道。但她的家人都搬走了,她家里有父母和哥哥,但是联络不上。就算联络得到,我看恐怕也无法指望他们。”
女儿离家后一去不回,父母也迁居他处。的确,像这种家庭关系,大概很难指望他们提供信息吧。
“说不定在家里也闯了什么祸。”
听我这么说,北见只是微笑以对并未回答。
“如果原田小姐在贵公司也引起类似在‘ACT’那样的纠纷,想必又吵着要找警察和上法院吧。”
“的确有这个倾向。”
“她光是嘴上说说,并不会真的采取行动。”
“可是我听说沼田社长被警察找去问过话。”
北见的微笑变成苦笑。
“那是因为沼田先生的处理方式不高明。说穿了,是他太害怕。他错就错在慌张,频频打电话给她,又跑去她家好几次,而且不是在正常的访客时间。如果换个角度来看,的确很像跟踪狂的行为,难怪警方会怀疑他。”
我也差点苦笑,但想起沼田先生正色发怒的表情,总算勉强憋住。
“原田小姐的确是个麻烦人物,但她其实胆子很小,面对今多财团这种大企业,应该不敢正面宣战。况且她比谁都清楚,就算她想斗也没有武器。她扯的那些谎话,只要稍加调查就会被揭穿。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他说道。
“这件事,杉村先生奉命全权处理吧?或者,集团宣传室的上级也会采取行动?”
我给的名片就放在桌上。但,北见连瞧都没瞧,就流利地说出我的姓名和所属部门。
“不,此事由我全权负责。”
“既然如此,容我多事说句话,我认为你只要去找她,好好跟她讲道理,应该就能解决了。如果她不听,报上我的名字也没关系。”
“北见先生跟她见过面吗?”
“她离开‘ACT’时我们谈过。当时,她倒是颇有悔意。看来她又故态复萌了,”说着,他的眼神有点飘忽,“不过,我建议你最好选白天跟她见面,约在咖啡店那种有很多人进出的公共场所。她只有在那种闹起来会吓坏相关人士的地方才会抓狂,但饭店里的咖啡座可不行。我想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这次,我真的露出了苦笑。北见也笑嘻嘻的。
“我想应该不至于那样。但如果她向你们提出用金钱交换她不再恶意造谣的条件,我认为断然拒绝才是明智之举。”
“不管是基于何种意图付的钱都会留下把柄。但说是‘把柄’好像也有点奇怪。”
“的确。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各式各样的人。”北见说,接着又补上一句“我也是其中之一”,然后开怀一笑。
我把冰茶喝得一滴不剩,感谢他抽空跟我见面,便起身道别。
临走时,某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忽地冲上脑袋,我不禁开口问道:“说这种话或许很失礼,但北见先生的名字该不会是笔名吧?”
“笔名?”
“我总觉得不像本名,也许你写过书,所以才……”
北见有点目瞪口呆。“杉村三郎是你的本名吧?北见一郎同样也是本名。”然后,他拿起我那张一直搁在桌上的名片,朝我递来,“还给你。”
我很困惑。
北见继续说:“对于我这种来历不明、初次见面的人,身为大企业宣传室的成员不该随便递上公司名片。”
我以为是因为迂回问他“是否用假名”才得罪了他,但他脸上依然挂着温煦笑容。
“不,请收下。北见先生的身份,我已听说了。”
“说不定我是在说谎。”
看样子,他是在逗我。
“一般人不会随便捏造自己的身份。”
他垂眼看着我的名片,说:“我们往往都一厢情愿地认定,只有骗子和他的同伙才会做这种事,普通人绝对不会这么做。可是在现实中,普通人有时也会用普通面孔做这种事。”
我想起岳父说的话,在履历表上造假的人多得数不清,但北见说的好像和岳父的意思有点不太一样。
“原田小姐的情况……恕我直言,那不叫普通。”
北见嘴角泛笑,断然驳回我的话:“不,很普通。她是这年头极为普通、诚实的年轻女孩,甚至可以说过于诚实。”
接着,他问我是自己开车还是从哪一站搭车过来的,言下之意是这段谈话就此结束。我说我知道该怎么回去,便走向门口。
阳光比来时稍弱,我走下变暗的楼梯。
走在从建筑物之间穿过的步道上,赫然发现刚才在北见先生家看到的女高中生就坐在公园的秋千上,是那个叫“小美”的少女,我是看她胸前蝴蝶结的颜色知道的。她把书包放在脚边,独自坐着,没看到她的朋友。
她颓然垂首,而且正在哭,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格子裙上。
我在公园旁驻足。她虽然背对着我,但距离只有两米。我不知所措,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那毕竟与我无关,我只要默默地走开就行了。然而,我于心不忍。小美正抖动着肩膀哭泣。
“请问……”我采取了毫无创意的招呼方式,“你是刚才在北见先生家的那个女孩吧?”
小美依然低着头,没转身。
“虽然我不知道你来找北见先生商量什么事,这么说或许有些管闲事,但你最好不要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天马上就要黑了。”
秋天的这个时节,阳光反而比严冬更短。就像现在,在建筑物宛如灰色积木的阴影笼罩下,这座小小的儿童公园已被整个吞噬。
小美依旧把头垂得低低的,抬起右手按着脸——她是在擦拭眼角。
“那我走了。”我笨拙地抛下这句话,决定尽快离去。我迈步离开公园。因为不放心,便转头看了一下。
就在这时,小美的身体轻飘飘地往旁一歪,从秋千上跌了下来。
我着实地吓了一跳,冲回秋千旁,一边大喊“喂!同学、同学!”一边抱起小美。她脸色苍白,双目紧闭,脸上和头发上都沾了沙子。情急之下,我想摸她的脉搏,却发现她的手腕异常冰冷。
我听见有人跑来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是北见。他穿着拖鞋跑来,直冲到我们身后,在小美身旁蹲下。
他喊着:“古屋小姐!古屋小姐!”少女没有反应,瘫软无力。
“打电话叫救护车吧。”我掏出手机,“这里叫什么小区?”
“只要说是南青山第三住宅,对方应该就会知道。”
我拨电话时,北见像是要保护少女似的抱着她,看起来就像是捡起一个不小心掉在地上摔坏的洋娃娃——虽然不是自己的,却是某人的心爱之物——正为无法挽回的失策而心慌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