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庭园，两人决定上了出租车后继续聊。

“我想带您到我工作的场所，这样您更能了解我所卷入事态的严重性。”

中田有点沮丧地说，快速举手拦下出租车。到了这步，周平也不能不理他。

“突发性味觉退化症是否如字面意思，是一种感受不到味道的疾病？”

周平第一次听到这种病症，产生了若干兴趣。

“真要是这样，倒还能忍受。”

中田眉宇低垂，显得很悲伤。

“我从头开始说起吧。去年年底，我得了流行性感冒，普通的感冒。发高烧，出了很多汗，头痛欲裂。到常去看病的医生那儿，他给我开了退烧药和抗生素。吃了药，注意保暖，好好休息了一星期左右，感冒就好了。”

“那就好啦。”

不知该说什么，周平只好这么说。

“当时，我也这么想。可是，真正生病是从那以后。”

中田哀伤地摇摇头。

“我觉得精神恢复、能出门工作那天，洗了头，穿好衣服，准备好早餐。先说明一下，我是鳏夫，家事一切自己包办。因此，那天早上起了个大早烤吐司、泡红茶。感冒刚好，觉得该多补充些维生素，就切了些西红柿和小黄瓜，简单地做了份色拉。”

真是个认真的人，周平佩服。

“我坐在桌前开始用餐。可是才吃了一口，瞬间便把东西全吐了出来。您一定会问为什么吧，老师。”

中田顽固地称周平为“老师”，悲叹起来。

“那些食物全是垃圾味，是那种生厨余的味道。我心想，不会是烂掉的蔬菜吧。昏睡了一周，很有可能。可是，西红柿、黄瓜虽不能说新鲜，但也不至于坏掉。我家冰箱的蔬果冷藏室是很棒的。”

周平不发一语地鼓励中田说下去，他很有兴趣听，没必要在这节骨眼上讨论什么冷藏室。

“厨房里的东西散发出坏掉、闻起来很怪的臭味。说起来，做色拉时已经感觉到那股怪味。真正将食物放进口中时，才明白那种味道。”

“那一定是食物坏掉了！”

“于是我外出。”中田无视于周平打圆场，“我家附近有家咖啡店，供应的早餐套餐还不错。我到了那家店，点了吐司与咖啡。可是，那些餐点也是坏掉的味道。”

“不至于全都坏掉吧。”

“当然。所以很明显，问题出在我身上。”中田继续说，“接下来的一周，我一再忍受这样的状态，后来终于想开了。我一直以为这只不过是感冒的后遗症，可是终究无法再欺骗自己了。”

“医生这么诊断吗，突发性味觉退化症？”

“是的，直到最后才证实！”中田露出不堪回想的表情，“到了这般地步，我只好到医院照X光、打针，还在鼻子里插管，做了头部CT扫描，被诊断为身心症，经常跑到精神科就诊。医生都说，我心里不知不觉累积了许多对工作的不满，所以出现这种症状。”

说到这里，咚的一声，中田用他光亮的皮鞋跺了跺。

“真是岂有此理！我热爱工作，引以为傲。可是，医生们都说，我这么坚持己见就是一种压抑，只开给我镇静剂。”

“真是倒霉。”周平表示同情。

“不过，我还算幸运。在进精神病院前终于查出了病名。正确诊断出病症的是一名和我儿子大约同龄的年轻医生，他说，没问题，由于找到了病因，可以治疗。突发性味觉退化症通常发生在感冒或肝炎等病毒感染后，病人的味觉和嗅觉严重失常，应该是体内欠缺某种金属所致，大部分情况都是缺乏锌……”

中田擦拭眼角的泪水。也许一想起来就想哭吧。

“我的情况不一样。这种病经常使用的口服锌疗法，即饮用锌锭剂，对我无效。我不属于年轻医生说的‘大部分情况’的患者。”

“不可能治疗了吗？”

“是的……像现在在车里，我会闻到非常浓烈的尾气臭味，口中则充满垃圾味。”

看着中田诉说时的脸，周平想起某则漫画。苦于宿醉的男子，在洗脸槽中呕吐到连胃都吐了出来，骤然消瘦。

周平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他根本不知道人体需要锌。

“那一定很痛苦吧。可你又不能不吃饭，那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是冰冷的牛奶、冰激凌之类，勉强吞得下去。这类食物没有很重的味道，也可说没什么味道。但为摄取必要的能量，也只有硬着头皮吃下去。此外，只好靠打点滴补充营养。”

中田卷起衬衫袖子，让周平看他手臂上的针眼。害怕打针、看医生的周平忍不住打起哆嗦。

“主治医生发誓一定要把我治好，所以不厌其烦地在我身上试打人体必要的微量元素。你觉得会是他先发现那种元素，还是我先因营养失调而死呢？”沉默片刻后，中田继续说，“我在树林里或是绿意多的地方会觉得好一些，轻松许多。所以，每天早上上班前的空当，会到那座庭园养精蓄锐。若没这么做，一整天就没精力工作。”

中田开始教出租车司机怎么走。

周平胡思乱想起来。的确，能明白你的痛苦。可是，连医生也愿意陪你一起努力，不是该更加努力，而不该这么早绝望吧。

不过，我要是他，即使别人这样安慰、鼓励，应该还是没什么用。想起来就觉得非常悲惨。不论吃麦当劳的汉堡还是河豚火锅都一样，只感觉到装在塑料袋里的垃圾味……那岂不像过着残缺的人生？

出租车停了，两人在繁华的街道上下车。这时，周平终于知道中田一心求死，以及一开始医生为何会诊断他得了身心症的理由。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家充满德国酒吧风的大型餐厅。广告牌上的店名是“Grill Isozaki”。一个服务员脚边放了一桶水，正奋力擦窗户。一看到中田走近，他立刻转身立正站好，说：

“领班，早！”

“哦，早。”中田很有威严地打完招呼，转身对着周平流露出马戏团里的大象般悲伤的眼神。

“我是这里的服务员领班。”

唉！周平不禁用手遮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