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处以被告人死刑 2
纯一在图书馆里,一直关着手机。
早上9点多,纯一被热醒了。他走出公寓吃完早饭,坐上电车直奔中凑郡。他想看看十年前离家出走时去过的那个地方,想重新反省一下自己犯的罪。
但是,到了中凑郡站刚一下车,一股恶心想吐的感觉就涌了上来,于是他放弃了反省自己的计划,向着偶然在车站前的周边地图上看到的图书馆走去。他打算看看佛教美术方面的书,因为在增愿寺大殿里看到的不动明王像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一到图书馆,他就从书架上拿下来好几本有关佛像的图书,然后混在那些准备考试的学生中间,伏在桌子上看了起来。
书中介绍了各种各样的佛像。什么大日如来啦,弥勒菩萨啦,阿修罗啦,但是其中只有不动明王像让他觉得十分特别。不知为什么,纯一总觉得这个不动明王最吸引他,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不一会儿他就浏览了好几本书,其中一本《制造佛像的技术》引起了他的关注。工业造型技术是纯一的专业,所以他对古代的造型技术也很感兴趣。
木雕、蜡型、雕塑,制造佛像的方法多种多样,其中有一种方法叫作“脱活干漆”。先利用被称为塑土的灰泥在木制基座上制成内胎,然后利用麻布的张力和漆的可塑性,将麻布和漆交互重叠,缠在内胎上……纯一的眼睛盯在了书上记载的“脱活干漆”技法的最后一道工序上。待表面的漆干燥之后,整好佛像的仪容,再将内胎除去。
书上说:“利用脱活干漆的方法制作的佛像,内部是空洞乃其特征之一。”
内部是空洞!
纯一将这一段记述看了好几遍才慢慢把书合上。他和南乡没有搜索佛像内部的空洞,尚未发现的存折会不会被藏在佛像内部的空洞里呢?
纯一急忙把书放回书架,走出图书馆给南乡打电话,但是南乡的手机关机。他给南乡留了一条“我发现新线索了”的语音信息,然后给杉浦律师打电话汇报,但杉浦律师也不在。
纯一心想:是不是有什么新动向了?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给杉浦律师的录音电话留言:“增愿寺里也许还有证据。”
纯一先后给南乡和杉浦律师留言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手机里有一条语音信息。一看是南乡留的,就按下了播放键。
“三上吗?我是南乡。这边发生了非常奇怪的事。在我们挖出来的新证据上,检出了你的指纹。”
检出了我的指纹?
纯一皱起了眉头。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无论怎么想,自己的指纹都不会留在证据上。
“听好了,绝对不要回公寓,要找一个没有人注意你的地方消磨时间……”
警察在追捕自己——纯一想到这里,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两年前双手被戴上手铐的那一幕,同时有一股冷气掠过他的脊背。
十年前中凑郡的宇津木夫妇被杀害的那天晚上,自己和友里正好就在中凑郡。现在,从案发现场附近挖出的证据上,检出了自己的指纹……
纯一的不安变成了恐惧。他知道,现在,他和树原亮所处的位置发生了变化,被冤枉处死的将是自己。
但是,为什么证据上会检出自己的指纹呢?纯一完全搞不明白。他呆立在图书馆的门前,用胆怯的目光环视四周,没有发现警察的身影。
纯一低着头走上了通向海水浴场的道路。尽管他尽量放慢脚步行走,心脏还是在以就要爆裂的势头剧烈地跳动。他走进一家土特产品商店,买了一顶帽子和一副墨镜,把脸遮住。
他再次走到街上,一边在心里祈祷着,一边给南乡打电话。但是对方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对重要证人的跟踪,变成了在烈日下比赛耐力的运动。在最初的三十分钟里,南乡在胜浦市区到处闲逛。后来他又突然跑了起来,在狭窄的街道上忽左忽右地跑,摆脱了两名跟踪的刑警。
但是,在跟踪第一线的总指挥船越科长的指挥之下,跟踪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他在狭窄的市区布置了很多刑警四处拦截。这些刑警通过无线通信设备随时取得联系,总是可以捕捉到南乡的身影。
拦截战术非常成功。几个刑警看到南乡认为已经甩掉了尾巴一副放心的样子,不再回头张望,走进了车站前面的一家意大利餐馆。
五名便衣刑警立刻盯住了这家餐馆所有的出入口。一名便衣女刑警进入店内观察,用手机报告说里面没有三上纯一,但是南乡正在店里打电话。刑警们认为南乡马上就会跟三上纯一见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三个小时以后,太阳西斜,南乡总算站起身来,结账以后走出餐馆,登上了胜浦站进站口的台阶。
刑警们以为南乡要去坐电车,南乡却进了公共厕所。紧跟过来的刑警正好跟从厕所里出来的南乡打了个照面,这个刑警为了不引起南乡的注意,直接进了检票口。南乡再次走在站前大街上,第二组和第三组刑警迅速跟了上去。
南乡终于离开繁华的大街,走进了安静的住宅区。刑警们认为,期待的时刻来到了。因为他们认为南乡正在向他与三上纯一合租的公寓走去。刑警们的推测太准了。十分钟后,南乡进入了一座挂着“胜浦别墅”的牌子的二层公寓。
终于侦查到他们潜伏的地方了!一名刑警立刻向指挥部请示。在胜浦市警察署坐镇指挥的船越科长的答复是:“闯进去!”
四名刑警留在外面,堵住犯罪嫌疑人逃走的路线,两名刑警冲上公寓的楼梯,敲了敲南乡进去的那个房间的门。
“谁呀?”从房间里传出来南乡的声音。
“我们是胜浦市警察署的,开门!”
刑警的话音刚落,门就开了。南乡探出头来,一脸惊愕:“警察先生?”
在审讯室里,一个刑警问道:“刚才我们已经见过面了吧?”但他马上就觉得不对劲,南乡的表情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
刑警的大脑中立刻亮起了危险的红灯。他感到出大问题了,但还是问道:“你是谁?”
对方回答说:“我是南乡正二的双胞胎哥哥,南乡正一。”
“你来这里干什么?”
“只让我一个人上了大学,”南乡正一微笑着说道,“我要把欠我弟弟的还给他。”
南乡在胜浦车站的公共厕所里等了五分钟才到外面来。为了等着哥哥从川崎赶过来,他等了三个小时。在厕所里换上了哥哥那身被汗水打湿的衣服,他感觉很不舒服。不过,现在不是讲究舒服不舒服的时候。
南乡在站前转盘附近找到哥哥停在那里的汽车,用哥哥交给他的钥匙打开车门,钻进车里,发动车子一踩油门,飞快地向中凑郡驶去。
南乡已经听到了纯一留给他的录音电话,但是“发现新线索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如果纯一还在继续搜寻真正的凶手,就与指纹检测结果相矛盾了。他想直接问纯一本人,但是考虑到这样做有被警察定位的危险性,就没有使用手机。他想看到公用电话时停车,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最重要的是先从胜浦市逃脱。
南乡沿着国道南下时,看到从对面开过来的一辆车连续闪了几下前照灯,大概是通知他前方有警察在抓超速车。他赶紧踩了一脚刹车,突然想起了中森检察官要他避开干线道路的警告,心想前方一定有刑警在盘查。
南乡的脑海里浮现出以前看过的中凑郡地图。宇津木耕平宅邸前面的山道是在山中迂回着通向胜浦市的,有一个并入国道的会合点。于是他掉头,上了山道。
现在,南乡打算向中凑郡里唯一的自己人求援。那个人就是付出高额报酬、要为树原亮昭雪冤案的委托人——阳光饭店的董事长安藤纪夫。如果跟安藤把情况说清楚,那么大的饭店藏起南乡和纯一这两个人来,应该没有问题。
周围已经暗下来了。在房总半岛内陆穿行的山道上,警察没有设置检查站。
南乡心想:再过一会儿就到了,只要进了阳光饭店,就可以使用那里的电话跟纯一取得联系,不必担心用手机被警察定位了。
警察一定抓不住我!我一定能到达阳光饭店!南乡在心里拼命祈祷着。
用帽子和太阳镜遮住脸部的纯一整个下午都在海滨度过。三百米长的海岸线,到处都是身穿泳衣的年轻人。在人流中,他几次给南乡打电话,但南乡始终没有开机。
太阳快落山了,纯一着急起来。熙熙攘攘的海滨游客越来越少,继续留在这里反而会引人注目。
纯一站起身来,在太阳镜的掩护下一边四处观察,一边慢慢往前走。周围没有看上去像刑警的人。
也许在中凑郡是安全的。但是刚这样一想,突然又感到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不安感的压迫:南乡也许在胜浦市被警察抓起来了。
纯一走出海滨浴场,向商店街走去。他决定采取行动,那就是尽快返回增愿寺,在不动明王的肚子里进行搜索。如果能在那里找到与真正的凶手有直接关系的证据,不仅树原亮的冤罪可以昭雪,也可以洗清自己。要想帮助包括南乡在内的所有的人,必须把十年前的抢劫杀人案弄个水落石出。
纯一找到一个家庭用品杂货店,走进去买了手套、绳子和手电筒,把它们装进随身携带的背包里,然后向车站走去。他在一个挂着“出租自行车”招牌的土特产商店里借了一辆自行车。他认为到什么都没有的深山里去,坐出租车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纯一跨上自行车,直奔通向宇津木耕平宅邸的山道。在穿过国道的时候,差点撞上了一辆疾驰而来的轿车。他看见驾驶座上的人是南乡,但扭头再看那辆车,发现不是他们一直使用的那辆本田思域。
纯一摘下帽子和太阳镜装进背包,然后调整好姿势,重新跨上自行车,朝着被山体滑坡掩埋了的增愿寺急驰而去。
南乡进入阳光饭店的停车场以后才安下心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终于安全地逃出胜浦市,到达了中凑郡。但是绝不能大意,应该考虑到旅馆饭店等住宿设施都在警察的掌握之中,随时都有被检查的危险。
南乡先从外面观察了一下阳光饭店的大厅。令人高兴的是,里面只有一群大学生,没有设伏的刑警。
坐在服务台里边的是以前见过的那位大堂经理。南乡提出要面见董事长以后,对方马上为他联系,不到一分钟就得到了见面的许可。
南乡来到三楼,沿着走廊走到最里边的房间门前敲了敲门,安藤董事长马上笑脸相迎。还是那个不炫耀自己的地位、待人宽厚的安藤,跟上次见面相比没有任何变化。
“调查有进展吗?”安藤示意南乡在沙发上坐下,和和气气地问道。
南乡感觉自己处于很尴尬的位置,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委托人曾要求杉浦律师严格保守秘密,绝不能说出委托人的姓名。可是他直接来拜访委托人,还想请委托人帮忙,太不合适了。杉浦律师甚至会被怀疑违反了保守秘密的义务。
“只差一步了。”南乡敷衍道,“非常对不起,在向您详细说明之前,我想借用一下您的电话。”
“请。”安藤满面笑容,用手指了指烟灰缸旁边的电话。
南乡拿起电话,按了纯一的手机号码,马上就听到了接通音。南乡在心里祈祷着:纯一,拜托了,快接电话!
南乡终于听到了纯一的声音。
“喂!是南乡先生吗?”
“三上。”南乡不由得大叫起来,就像好几十年没见面了。
“南乡先生,您没事吧?”
那兴奋的声音让南乡感到无比高兴:“不必担心我,比起我来更重要的是你。你听说指纹的事了吧?”
“听说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想问你呢?”
纯一好像生气了:“怎么会有我的指纹?”
南乡一时哑然无语,愣了一下才问道:“别急,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不知道证据上为什么会有你的指纹吗?”
“不知道,”纯一斩钉截铁地答道,“我既没有碰过小手斧也没有碰过印鉴。”
“十年前呢?我记得你说过,十年前的事你记不太清了。”
“不,”纯一略微迟疑了一下才说,“杀害宇津木夫妇的人绝对不是我!不是!”
“好,我相信你。”南乡认为追究这些问题应该是以后的事,就换了话题,“你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吗?”
“知道,”纯一的声音变得僵硬起来,“跟树原亮一样。”
“是的。”南乡察觉出纯一现在的心情非常慌乱,很想发脾气:你小子为什么现在还一个人单独行动啊?想到这里南乡问道:“现在你在哪里?”
“去增愿寺的路上。”
“什么?”
纯一听出南乡感到吃惊,就把自己在图书馆的新发现告诉了南乡,然后说道:“我们和警察都没有检查佛像肚子里是否藏着什么东西。”
“好!我明白了!”南乡说完瞥了一眼安藤。安藤董事长正坐在办公桌前看他的日程安排,好像根本没注意听南乡打私人电话。南乡说道:“现在我在阳光饭店。”
“啊!是吗?”纯一高兴起来,“他是委托人,应该会帮助我们。”
“是啊。”南乡笑了,同时想到目前增愿寺是纯一最佳的藏身之处,就嘱咐道,“如果发现了证据,不要离开那里,我去接你。”
“明白了!”
“另外,我的手机不能用了,联系不上我也不要担心。”
“好的。”纯一在挂断电话之前又问了一句,“南乡先生,您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一切都会非常顺利的。”
“那好,回头见。”
南乡打完电话对安藤说:“刚才失礼了。现在我可以告诉您,树原亮事件肯定是个冤案,现在终于可以昭雪了。”
安藤瞪大了眼睛:“真的吗?”
“是的,”南乡不知道杉浦律师到底透露了多少情况给委托人,就含糊其词地说道,“但是,在最后的阶段出了点麻烦事,无论如何也得请安藤先生帮个忙。”
“不管什么忙我都愿意帮!需要我做什么您就直说吧!”
“如果您方便的话,请安藤先生派车把我送到现场附近的山里去。”
“那里有证据?”
“是的。”
“可以啊!”安藤说完,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命令司机把他的车开到饭店正门来,然后对南乡说道,“咱们这就走吧!”
走出董事长办公室,南乡和安藤一起往饭店一层走。南乡拜托安藤安排拿到证据以后的事情。安藤很痛快地答应把纯一和南乡藏在自己的阳光饭店里。
南乡总算安下心来。
走到正门外边,南乡被安藤安排在奔驰车的副驾驶座上。南乡受到贵宾一般的待遇,开心地笑了。现在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只要能从增愿寺佛像的肚子里把证据找出来,一切都会发生逆转。
安藤从部下手中接过钥匙,坐在了驾驶座上,他要亲自开车送南乡进山。只见安藤一只手把空调开到最大,另一只手把领带摘了下来。
南乡吃了一惊,不由得看了看安藤的手。董事长系的领带不是那种绕在脖子上需要两只手才能打好的领带,而是那种领带结后面有一个夹子,夹在领口即可的那种。
安藤大概是注意到了南乡的视线,笑着解释道:“绕在脖子上的那种领带勒着脖子不舒服,而且太热。”
南乡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微笑着看了看安藤露在短袖衫外面的两只手腕。这位阳光饭店的董事长,哪个手腕上都没有戴手表。
纯一站在了埋着增愿寺的山体陡坡上方,他在担心带来的登山装备不够。
天已经黑了,眼下陡坡已经被黑暗吞没。只有一个手电筒不管怎么说都让人觉得心里没底。这时,一阵风掠过脸颊,纯一感到空气中湿气很重,看样子要下雨。纯一后悔没有带铁锹来,如果下起雨来,增愿寺的入口就有被泥土埋起来的危险。
但是,眼下已经刻不容缓了。纯一横下一条心,将手电筒向下插在皮带上,抓住顺着陡坡垂下去的绳子,慢慢向增愿寺入口滑下去。
在家庭用品杂货店买的手套和绳子都很滑。纯一小心翼翼地往下降,几分钟以后顺利地到达了增愿寺入口。
纯一把手电筒拿在手里,钻进了漆黑一团的洞穴里。也许是因为昨天挖开之后通了风,发霉的味道没有昨天那么严重了。
纯一用手电筒照着脚下,在嘎吱嘎吱的木地板上一步一步地前进,每走一步都要稳一下身子。他慢慢向大殿深处走去。
台阶正在前面等他。他小心翼翼地来到台阶前面,用手电筒向上面照过去,光束立刻消失在上方的黑暗之中。他把光束从最上边那一级台阶慢慢移下来,同时默默地数了数,正好是13级台阶。
13级台阶!
纯一不由得闭上了眼睛。13级台阶!这是毁灭的预兆吗?
但是,如果他不登上眼前的13级台阶,就无法挽救树原亮和自己的性命。
纯一抬起头,毅然踏上台阶,一级一级地向上走去。
安藤驾驶的奔驰车打着远光灯,进入了盘山道。
离增愿寺大概不到十五分钟车程了。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南乡在思考自己什么地方有判断错误。跟安藤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杉浦律师就打来电话,说委托人不希望三上纯一参加调查。由于这个巧合,南乡断定刚刚见过纯一的安藤就是委托人。
“咱们去哪里?”手握方向盘的安藤问道。
“快到了。请从宇津木耕平家前面开过去。”
南乡这样回答的同时,大脑在飞快地转动。真正的凶手应该是一个过去犯过重罪的人物,也应该是一个受到监护人宇津木耕平敲诈后损失巨大的人物,同时还应该是一个有财力在宇津木耕平被杀害前把9000万现金打到宇津木耕平的存折上的人物。
南乡向安藤那没戴手表的手腕瞥了一眼,说道:“安藤先生真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
“是吗?”
“是的。因为我看到您为了树原亮帮了我们这么多。”接着南乡突然问道,“您的血型是A型吗?”
“不,是B型。”
南乡差点笑了。现在的他面临进退两难的局面。证据被发现,对于真正的凶手来说,意味着极刑。如果十年前的存折被纯一找到了,安藤拼了命也要夺回去。
奔驰车从已经成为废墟的十年前的杀人现场前面开过去,上了没铺柏油的林中土路。坐在高级奔驰车里也能感到有些颠簸。
“快到了吗?”安藤问道。
“快了。”南乡答道。自己在董事长办公室给纯一打电话时,应该没有说出过“增愿寺”这个词。“我的搭档已经拿到了证据,就在前面等着我呢。”
“前面什么地方?”
“森林里。以前营林署使用过的山中小屋。”
在黑暗中,纯一终于登上了第13级台阶。
南乡大概还没到——纯一这样想着,用手电筒向下面照了一下,可是光束连大殿一层的入口都照不到。
纯一把光束移到大殿二层中央的佛像身上。不动明王手上紧握降魔宝剑,好像在时刻准备消灭所有佛的敌人。据说不动明王原来是异教的最高神祇,他与他那可以压倒一切的破坏力一起转世再生为守护佛教的武神。如果有谁玷污了释迦如来开辟的净土,如果有谁违反了佛法,都会受到他手上宝剑无情的一击。
现在的纯一终于明白了自己被眼前这尊佛像吸引的理由。他在图书馆看过的资料中这样写着:佛教为那些只靠大慈大悲无法挽救的愚昧众生准备了这尊破坏神。
纯一感到悲哀。自己是不动明王的敌人——纯一在心里这样想着,双手合十祈祷了片刻,然后走近佛像,把戴着手套的手伸出去,触摸不动明王的身体。
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感触传遍全身,纯一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手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他再次仰望着不动明王那愤怒的形象祈祷之后,摘下手套直接用手摸。
刚才的感触没有错。这尊佛像是一座木雕,不是采用“脱活干漆”技法制作的内部有空洞的佛像。
纯一心中充满了绝望。证据藏在佛像肚子里的推测是错误的!
这时从外面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是南乡到了吗?纯一回头向入口处看,可是发动机的声音没有停止,汽车开过去了。
纯一的视线重新回到不动明王身上。他用手电筒照着佛像,前前后后一点一点地细心观察,结果在佛像后背上发现了一个正方形,似乎是划痕,但好像比划痕更深。只是因为被不动明王背负的火焰木雕挡住,无法近看。
纯一再次双手合十祈祷,然后使劲往下拽火焰木雕。整个佛像倾斜了,插入佛像中的火焰木雕被拔了下来。
纯一放下火焰木雕,再次用手电筒照着完全裸露出来的佛像后背,凝视着那个正方形的划痕。那是一个木制的正方形盖子,这尊木雕佛像内部肯定有空洞!纯一用手指划了划盖子周围的缝隙,他的心狂跳起来。虽然盖子的颜色跟整个佛像是一致的,但无疑是用环氧树脂类黏合剂粘上的。这不是古代技术,应该是十年前凶手干的。
纯一想打开木盖,但无论如何也打不开。黏合剂的黏合力很强,将盖子与佛像紧紧连成一体,用手指根本抠不开。
纯一走下13级台阶,寻找可以使用的工具。他在大殿一角找到一把锄头,拿起锄头再次走上13级台阶,绕到不动明王的木制雕像身后。
要想看看佛像的空洞里有什么,只有毁坏佛像。
纯一紧握锄头,将锄头高高举起。就在那一刻,他犹豫了。
此刻,纯一的矛盾心理比两年前杀死佐村恭介时还要强烈。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发生在世界各地的以神的名义屠杀民众的理由。
但是纯一知道,能够救树原亮的命的,不是这尊木雕佛像,而是自己。
纯一将高高举起的锄头照着不动明王的后背刨下去。
奔驰车驶过增愿寺以后,又向前开了三百米左右才停下来。
南乡从奔驰车上下来,对安藤说道:“我要从这里走到森林里的山中小屋去。”
安藤点点头,从副驾驶座前面的储物箱里拿出一个手电筒:“我也去。”
“别把您的皮鞋弄脏了。”
“弄脏了还可以再买新的嘛。”安藤看着擦得锃亮的黑皮鞋笑了。
二人向营林署用过的山中小屋走去。穿行在树木之间的南乡几乎没有说话,他在拼命地思考着将要发生的事情。
到达小屋后,安藤如果看不到纯一,会是怎样的反应呢?是的,只有那个时刻才是看透安藤真面目的时机。如果安藤是真正的凶手,他肯定知道证据藏在什么地方,肯定会火速赶到增愿寺去。
而南乡一定会想办法阻止他。他开始在记忆中搜寻小屋里有没有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结果什么也没想起来。
这时隐约传来了汽车的声音。安藤也注意到了,他停下脚步与南乡互相对视了一下。汽车的声音在他们后方停了下来。好像停在了增愿寺附近。
到底是谁到增愿寺去了?南乡不由得盯住了安藤。难道眼前这个男人不是真正的凶手?真正的凶手是别人?是不是去增愿寺抢夺证据了?
“谁来了?”安藤问道。
南乡假装歪着头思考,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但对方的脸上还是浮现怀疑的表情,至于在怀疑什么,还无法判断。
南乡觉得情况不妙,明明一切都还很模糊,南乡却清晰地预感到事态将朝着令人绝望的方向发展。
汽车好像在陡坡下面停下了。
纯一心想:南乡终于来了!就像是觉得所向无敌的援军到了,纯一把锄头举起来,用尽全身力气一下接一下地刨下去。每刨一下佛像后背的木头就剥落一块。再刨深一点,再刨深一点,终于,那个正方形盖子连同它周围的木头一起被刨了下来。
纯一放下锄头,用手电筒照着那个黑咕隆咚的大洞里边仔细观看。他看到一卷东西,伸手掏出来一看,是一卷很旧的经文。纯一再次把手伸进去摸,没想到那个洞很深,根本摸不到底。纯一抡起锄头,憋足劲朝着佛像的后背发起了最后一击。
随着轰隆一声响,不动明王的整个后背都被刨下来,底部完全暴露了。
纯一看到里面东西的那一瞬间,不禁叫出声来。
果然有一个存折,存折的封皮上写着宇津木耕平的名字。整个存折被染成了黑色,应该是十年前的血迹。除了存折以外,还有一捆被胡乱捆在一起的文件之类的东西。大概是凶手从犯罪现场拿走的监护观察记录吧?但是让纯一叫出声来的原因还不是这些,因为他还看到了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小手斧和印鉴。
这两件东西也和存折一样满是血痕。
这两件证据不是已经被发现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呢?
纯一决定先看看存折。他把已经凌乱的手套整理好,尽量不触碰纸面,慢慢翻开了满是血污的存折。
以百万元为单位的转账记录立刻映入眼帘,转账人的名字都是安藤纪夫。
安藤纪夫!
纯一知道了真正的凶手的名字以后,不由得回头向入口处看了一眼。阳光饭店的董事长现在是不是跟南乡在一起?会不会就坐在刚才停在陡坡下方的汽车里呢?
安藤发起攻击的时刻来得比南乡预想的早多了。
南乡站在营林署用过的小屋前正要开门,就听到背后有衣服摩擦的声音。在他回头看的那一瞬间,一根直径约十厘米的圆木,朝着南乡的头部横扫过来。
南乡的左耳顿时什么都听不见了。也许是耳轮被打裂了,脸颊上感到有一股热乎乎的液体在往下流。遭到重击后南乡蹲在地上,这时才确信安藤是真正的凶手。
紧接着南乡又遭到了第二次打击。他用两只手护住头部,假装已经失去了抵抗能力,忍耐着安藤的殴打。终于,安藤认为南乡已经失去了知觉,就停止了攻击。南乡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对方的皮鞋,看到那双皮鞋向小屋移动时,立刻开始反击。他抱住安藤的双腿,站起身往上一抄,安藤一扭身子,后背撞到了门上,撞破门板,倒在了小屋里边。
南乡猛扑上去,将安藤按住,没想到被安藤一脚踢到了裆部,仰面倒在了地上。管教官时代学过的擒拿术随着年龄的增长生锈了。这回安藤占了上风,骑在南乡身上,双手掐住了南乡的脖子。
这时南乡才彻底醒悟,这是真正的拼杀,是你死我活的拼杀。虽然他的意识已经开始变得朦胧了,但两只手本能地在地上摸。他终于摸到了安藤落在地上的手电筒,于是他抓起手电筒,怒吼着向安藤的太阳穴砸去。
但是安藤掐着南乡的手并没有松动,他那失去弹性的僵硬的眼皮里的眼睛布满血丝。
南乡用手电筒向布满血丝的眼睛捅了过去。
纯一合上存折,小心地放进背包里,然后将目光投向小手斧和印鉴。
这两件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检出了自己的指纹的证据又是怎么回事呢?
突然,纯一心中一隅响起一个声音: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如果刚才停在入口附近的那辆车是安藤开过来的,再这样磨磨蹭蹭的就没命了。
但是,出现了不应该存在的证据,说明了什么问题呢?只能说明自己和南乡完全看漏了重大线索。
紧接着,纯一发现刻着“宇津木”三个字的廉价印鉴,材质是塑料的。就在那一瞬间,一切都明白了。
委托人这次委托杉浦律师重新调查树原亮事件,根本不是为了给树原亮昭雪冤案,也不是为了查出安藤纪夫这个真正的凶手。许诺给纯一和南乡的高额报酬,说穿了实际都是纯一的父亲支付的。不让纯一参加调查工作的理由,把纯一的指纹印在假证据上的方法,一下子都被纯一看破了。
委托人使用了精确到微米的凝固光硬化性树脂的激光造型系统。使用这个系统,可以根据诉讼记录中宇津木印鉴的复印件,很容易地复制一枚宇津木耕平的印鉴。这个系统不仅可以复制印鉴,还可以读取指纹图像的二维数据,再把指纹的凹凸仿制出来,就可以制成一枚指纹图章。
纯一想起了自己在不知道匿名委托人是谁的情况下登门谢罪时的情景。人家给他茶喝并不是对他的热情招待,而是为了获取他的指纹。
就在这时,纯一听到13级台阶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嘎吱的声音。虽然来人蹑手蹑脚,尽量不让脚下出声,但黑暗中的13级台阶还是向纯一发出了入侵者正在向他靠近的警告。一级又一级,充满杀意的敌人,离纯一越来越近。
委托人大概是通过从杉浦律师那里得到的信息推测出纯一在这里的。对于委托人来说,找出能证明事件真相的证据是最坏的结果。如果委托人亲自捏造的,故意埋在陡坡的泥土下的印鉴和小手斧不能再作为证据,就不能让纯一代替树原亮被送上绞刑架。
纯一把手电筒照向13级台阶的阶口,化为复仇之鬼的男人悄然现身。
“有期徒刑两年?太轻了!”手握猎枪的佐村光男开口说话了,“你夺走了我儿子的性命,只判两年?”
纯一吓得说不出话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纯一的头部。佐村光男全身燃烧着复仇的感情,宇津木启介与他根本无法相比。
纯一心想,这位父亲有杀死自己的权利。两年前,自己杀死了他的儿子佐村恭介。作为父亲,他应该有报仇的权利。
超过了限度的憎恨使佐村光男的脸都变了形。他的眉梢高高吊起,将枪托贴靠在腰间做好射击准备,慢慢靠近纯一:“把证据一件一件地都给我拿出来!我要把这些证据毁掉!杀死宇津木夫妇的凶手,就是你!”
这句话把毫无抵抗意志的纯一从深渊中唤醒。如果安藤纪夫的犯罪证据被毁掉,树原亮和自己都免不了被冤枉地处死。
看到纯一在犹豫,光男吼叫起来:“小手斧和印鉴!还应该有存折!”
纯一点点头,把手伸向背包,拿起背包朝里面看了一眼。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纯一拿着手电筒,装出要照一照背包里的证据的样子。就在这时,纯一突然关闭了手电筒的开关。
周围一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与此同时,霰弹枪喷出了火光。纯一拼命在楼板上打滚。枪声震耳欲聋,余音亦使耳朵感到疼痛,纯一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你就是应该被判处死刑的人!我现在就对你执行死刑!”
纯一在剧烈的耳鸣中,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光男的怒吼声。纯一趴在楼板上一动不动,因为如果稍微一动弹就会发出声音,光男就会知道他的位置。
左眼被戳烂的安藤大叫着向后退去。南乡趴在地上,拼命地吞咽着唾液,力图使自己恢复失去的呼吸。就在这时,他的背后又受到了安藤的袭击。一只眼睛流着血的安藤拿起小屋里的一根四棱木棒,开始反击。
如果自己被安藤杀死,在增愿寺里的纯一,以及可能已经被纯一发现的证据,都会陷入危险之中。如果纯一也被安藤杀死,证据被安藤毁掉,树原亮就无法逃脱被判处死刑的命运。南乡终于成功地吸进一口气,跃起身子向小屋深处跑去。那里有一卷铁链。
安藤似乎发现了南乡的意图,照着南乡的腿上就是一棒,但摔倒后的南乡还是用右手抓住了铁链的一端,他迅速回过身来,用铁链向抢劫杀人犯抽过去。
伴随着尖锐的击打音,安藤的上身摇晃起来。但那只是刹那间的事,安藤挥着木棒又向南乡冲过来。南乡把铁链拉回来的时候,安藤也逼近到眼前了。南乡抡起铁链试图阻止安藤的进攻,结果铁链套在了安藤的脖子上。南乡拼命用双手拉紧铁链,勒得安藤喘不上气来。
“你还想杀人吗?”对残忍的杀人犯的愤怒从南乡的口中迸发出来,“正是因为有你这样的浑蛋,我们才有了痛苦!”
虽然安藤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但他还想打南乡。南乡对安藤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样子从心底感到恐怖,他将铁链更紧地勒住安藤的脖子,“你以为我会眼看着你杀死树原和三上吗?”
南乡紧紧地勒住安藤的脖子毫不放松,根本没有注意到安藤已经没有任何抵抗能力了。这时,对生活的记忆全部从南乡的脑子里消失了。父母、哥哥、想重新接回家的妻子,还有开一家受孩子们欢迎的糕点铺的梦想——全都消失了。
从面如土色的安藤的嘴里,垂下来一条通红的舌头。
南乡这才回过神来,放下了铁链。
安藤就像要往南乡身上靠似的瘫倒在地。
南乡恍然若失地看着脚下的死尸。
南乡这次绞死杀人犯的场所,不是拘留所里的刑场。
佐村光男早就放弃了通过法官的审判处死纯一的想法。现在,把已经埋入地下的寺庙作为杀人的舞台,再合适不过了。
在只能依靠听觉判断纯一所在位置的漆黑的寺庙里,光男一边反复嘟囔着“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一边来回走动。
纯一屏住呼吸,光男每踏出一步,微微的颤动就会传到趴在楼板上的纯一的身上。一步,又一步,光男正在朝纯一这边走来。
纯一憋不住气了,同时也忍耐不了恐怖了。他抓起背包,向前奔跑起来。
在听到身后啊的一声惊叫的同时,听到了枪声。从枪口喷出的火舌在一瞬间为纯一照亮了逃走的路线,他看到自己离台阶还有三米远。但是枪口喷出的火舌同时也为光男指示了纯一所在的位置。
退弹壳的声音响过之后,又一发霰弹射向纯一。被打飞的地板碎片划破了纯一的脸。紧接着枪声又响了。纯一觉得右腿就像被剥了皮一样疼痛,霰弹打中了他的腿。
向左边倒下的纯一,绕到不动明王雕像前面,凭着感觉靠在了佛像身上。这时,就像从地狱深处发出的可怕的低沉的响声回荡在整个增愿寺。纯一惊恐万分,两手支撑在晃动的楼板上。原来,由于光男刚才的一通乱射,支撑二层楼板的一根柱子折断了。
楼板开始大幅度倾斜。光男也察觉到情况不妙,不顾一切地向纯一扑过来。纯一心想,最后的时刻来到了,战斗将在最后的时刻结束。生死关头,纯一打开了手电筒的开关。
光男就在身边。四目相对那一瞬间,光男举起了霰弹枪。纯一在倾斜的楼板上往上爬的时候,被滑下来的不动明王像撞了一下。
由于重量很大的物体的移动,楼板倾斜的速度急剧加快。纯一的脚被抄了起来,与佛像一起向光男砸将过去。
纯一在听到枪声和惨叫之后,身体被抛向半空。旋转着落下的手电筒的光束,在一瞬间照亮了正在坍塌的增愿寺二层和通向二层的台阶。
不知通向何处的13级台阶。
纯一的目光只在13级台阶上停了一刹那,紧接着就受到了几乎可以把他压成肉饼的冲击。此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