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彩的诱惑
1
砂原麻也子站在上野公园国立博物馆东方馆门前。她心情有些激动。菅原哲夫赞不绝口的唐三彩,到底是怎样美丽呢?宽敞的大厅静悄悄,很少有人走动。麻也子看了向导图。
唐代陶器展室在二楼。走过陈列青铜器的房间。进入唐代展室。每种唐三彩都附有说明卡片。
目光一接融展品,麻也子立刻被那华丽的色彩吸引住了。
总共陈列着约十二、三件唐三彩展品。无论哪件,色彩都十分鲜艳。
麻也子逐一仔细地欣赏着。
最初的感受,毋宁说是一种泥土气息。
在花红酒绿的现代社会长大的麻也子,习惯于凭直感观察容易辨认的色调。唐三彩的色彩使她感到:是在泥土坯体上,直接涂上原色,经过一番焙烧而获得的。它充满了浓郁的泥土气息。
这种印象,也许是因为首次看到原色气氛强烈的陶马而形成的。陶马高约三十厘米,鬃毛丰满、四肢粗壮,体态十分雄健,被单独陈列在一个橱柜里。
麻也子在陶瓷方面的知识本来很贫乏,从菅原哲夫的信中才了解到唐三彩是中国唐代文化的精华。但她一向不喜欢投合别人观点观察事物。看到这匹陶马色彩,心中震动很大。
她把目光移向正面橱柜的唐三彩,长时间地凝视着,对这种色彩产生了亲切的感觉。
展品还有瓶、盘、壶。
麻也子的目光停留在一件直径约十厘米的陶盘上,显然它有很大的魅力。
瓶、壶之类是以绿、褐、白三色相间涂饰的,都具有独自的格凋。进入麻也子眼帘的陶盘上的绿、褐、白三色,界线朦胧,相互融合。这真是梦幻一样的色彩啊!她长时间不愿把目光从陶盘上移开。假如去掉展品上面的卡片,麻也子立刻会认为这是一种现代色彩,决难想象它是千百年前的制品。
“妙哉!”麻也子失口赞叹。
她毫不怀疑唐三彩的艺术价值或美术价值。通过自己的亲眼观察,只要发观一个中意的就心满意足了。
麻也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陶盘,完全陶醉了。
过了一会儿,她从原来站立的位置退后两米,重新观看庸三彩。
麻也子想,自已这样恋恋不舍,或许出自女性的痴情。
有一只彩壶,卡片注明是“横川珍贵文物”。一眼望过去,便觉得华丽非凡。
壶上有两条作饮水状的龙。龙头伸向陶壶口,恰好构成把手。壶体中央是由圆形图案构成的。那是一些巧妙绘制的花朵。双龙也好,图案也好,都具有惊人的细腻精巧。砂原麻也子看看手表,已是下午三点多钟,该回去了。她不是为欣赏参观而来博物馆,是到御徒町办事时,顺便来看看。
进馆后,她径自穿过埃及美术室、亚洲美术室和中国绘画书法展室,直奔唐代展室。出馆下楼梯时,她愉快地想;进来看看多好哇。只看到那只陶盘。就算接触到朦朦胧胧的中国古代美了。怎样才能把这种感受写信告诉给菅原哲夫呢!砂原麻也子住在世田谷区的东松原。回到家时,己是下午五点多钟。这一带街道住宅都被整齐的树丛篱笆环绕着。
麻也子对这处住宅还没有产生“家”的情感。虽说从九州的福冈来此地己两年,但她对环境仍很陌生。
这所房子,是她父亲三年前跻身于东京实业界时买下的。有十几个大房间,是战前建的,己经陈旧了。这里住着麻也子、父亲和厨娘定子三人。“我回来了。”麻也子边招呼边进屋。
“啊,您回来啦!”
厨娘迎出来。她年过六十,忠实地料理着家务活。是极好的帮手。
“爸爸今晚在家吃吗?”麻也子问。
“不啦,说是今天也要很晚”
“是吗?那就把它放进冰箱吧。这是爸爸喜欢的佐酒菜”海参肠“。”麻也子把买的东西交给定子。
父亲勇造近来归家很晚。也很少在家吃饭。回来时,经常露出疲乏的样子。
“兴许是公司方面不顺利吧?”麻也子这样想。父亲显得很烦躁。
他身为经理的砂原产业是一家塑料制品公司,在福冈地方企业中颇有名望。为了打入东京,当麻也子还在西日本女大二年级时,他已把总公司迁来这里。
父亲在事业上自信心很强,雄心勃勃。
麻也子曾听说:父亲来东京头一、二年还算顺利,他的事业处于竞争的旋涡中心,近来却遭受很大挫折。
麻也子觉察到;父亲的衰老,与一年前母亲去世很有关系。失去患难与共的妻子后,他便很快苍老了。
在帮父亲换衣时,麻电子看到性格刚强的父亲的脖颈筋肉有些松弛,很是吃惊。父亲的脖颈出现乌斑,乌斑周围的皮肉明显地干瘪了。
意志特别坚强的父亲,从不向女儿发牢骚,也不在家中透露公司的事情——这是他的习惯。
回到自己房间的麻也子,忽然想看菅原哲夫的来信。
这是一封至今已看过几遍的信。
今天在国立博物馆东方馆看了唐三彩后,麻也电子感到自己的感情和身在福冈的菅原哲夫更加靠近。
麻也子是个办事严谨的姑娘,收到哲夫来信都按收信日期保存着。
麻也子靠在桌前,开始读信。
2
“从您去东京后,我心里很空虚。”
这是菅原哲夫从福冈寄来的第一封信。信里只有这几个大字。
麻也子忍不住微笑了。
哲夫给母亲去世不久刚从福冈女大毕业就搬到东京来的麻也子寄的信,确是这样写的。字体特别大,别的话一概没写。从这点可以想象哲夫写信时的热情。这是麻也子最初读信的感觉。
麻也子在女大读书时,有来往的同学当然不只菅原哲夫。她是那样无拘无束,连她自已想起来都感到惊讶。男朋友很多,跳起摇摆舞来有时闹到深夜。
负责照管麻也子生活的伯父夫妇,有时也对她的任性感到憷头。她虽在文学系读书,却参加了美术活动小组。她交了很多未来的画家做朋友。
西日本女子大学是一所安定平静的学校。这所学校一直站在如火如茶的福冈学潮之外。也许是对这种软弱校风的叛逆,麻也子的青春,向自由交际的方向发展了。
然而,麻也子追求的不是颓废堕落的生活。她在男女间的交往方面是纯洁的。说是奔放,也不过是某种程度上的尽情狂欢而已。那时,她和西部大学的研究生、专修考古学的菅原哲夫见面机会并不多。
菅原哲夫当时尚未进入漂亮的女大学生麻也子的交际圈。
麻也子喜欢听菅原哲夫谈话。这种谈话,往往是哲夫一个人讲考古方面的事。他那专心致志的劲头,颇得麻也子好感。况且,考古故事本来就饶有兴趣。麻也子是推理小说迷。考古学正是通过逐个研究文物遗迹,揭示古代社会面貌的。这种工作本身,具有强烈的推理性。
和哲失约会的地点,不是街中茶馆和滚木球场。而是进入到无数古墓或遗迹的旷野之中。
即使这样,也留下了非常愉快的回忆。
哲夫身材高大。肩宽背阔。他钻古墓的狭窄入口,象猫一样敏捷轻巧,麻也子至今仍有鲜明印象。
当然。那还不能说就是令人心跳脸红的恋爱之情。
接到哲失用大字写的第一封信时,麻也子平生初次感到心中出现一种微妙的波动。这是因为哲夫把自己珍贵的感情但率地倾泻在信上。麻也子对自己在福冈读书时期的男朋友又做了一次全面的回忆。不可思议的是,比起其他入来。菅原哲夫更为亲切。
尽管还不能说这就是爱情,但在两人之间确已萌生了爱的幼芽。
“我具体地考虑了咱们的事——结婚。希望在短期内能实现。我已取得父母同意,只是担心条件尚未成熟。”“首先是生活问题。我现在在研究工作中的地位还只是个助手,还不能说已能独立。不知你能否忍受贫因的新婚生活?”“其次,是您家里的事。我是独生子,您是独生女。您正在照顾父亲,是不是还有些牵挂?”“我时刻盼望”那个夜晚“自然延续下去,早日结婚!”这是第二封信。
一想到“那个夜晚”,麻也子脸上立刻泛起红晕。
第一封信和第二封信间,相隔两个月。在这段时间里,麻也子回福冈住了十天。
那是七月的盛夏季节。博多的街道上,民间一年一度的“山笠节”活动正在热烈进行。
麻也子和哲夫象往常一样相会了。
哲夫在度暑假,麻也子也刚从家务事里摆脱出来。两人心情都很轻松。麻也子父亲去台湾、香港旅行了,她对东京的家也就没有什么牵挂。
那时,哲夫热恋着麻也子,麻也子报以同样的热情。在麻也子返回东京的头天晚上,为避开大街上节日人群的喧闹,二人走进小巷。
博多有很多古代寺院遗迹。那一带行人稀少,极其宁静。
二人并肩散步。
哲夫突然停下脚步。
麻也子扬起头,把脸朝向哲夫面孔。这姿势,恰好是哲夫巴望不得的。
情感迸发了。
哲夫的嘴唇靠过来,麻也子直率地接受第二封信里的“那个夜晚”,就是指这件事。
麻也子立刻把哲夫的想法转告给父亲勇造。
“噢!让我考虑一下。是不是早一些呀?”父亲问道,从声调里听不出反对婚事的意思。
再了解一下吧,麻也子接受了父亲的忠告。她把这想法如实转告给哲夫。
后来,哲夫的信更加频繁。
哲夫的信中,不再象第一封信那样单纯吐露情感,而越来越多地详细报告自己的生活情况。
麻也子很喜欢收到来信。既可了解哲夫的生活和工作,又加强了脉脉相通的感情。特别是她对哲夫去冲岛考察的来信,兴趣更浓。
“我作为正式成员,参加了冲岛遗迹考察。大概是我的资历不足吧,我被安排做摄影员。摄影工作也是考察的重要环节,我在加倍努力干。”“一九五四年对冲岛的第一次考察,发现二万一千余件祭祀品,受到考古学界的极大注目。我想:能拳加这次考察,把人生的脚印留在冲岛上,是很光荣的。”“我打算一有空闲,就把考察进展情况告诉给您。”“上面这些,是为使您能知道我眼下的情况而写……语言枯燥无味,以后不再写了。希望您和我一道分享考察生活的乐趣。
“冲岛是限制女人的岛(请莫生气)。我要把那些对女性来说显得神秘的状况,如实向您报告。”“请您以百倍的好奇来读吧!”这是最初的信。
正如哲夫所说,麻也子满怀好奇心读着那以后的每次来信。
据说冲岛是九州玄海中的小孤岛。不用说,岛上未设邮局。邮船两周一次。哲夫的信时而二、三封一起送到,时而四工五天一封也没有。碰上这种时候,麻也子内心无限寂寞。东京的生活缺乏刺激,它和在福冈的自由自在的学生时代完全不同。每天要做的事,只有照料父亲起居。这段时间她不再穿短裙,连这种琐碎小事她都注意到了。
在打发这种无聊的日子里,远方飞来的信,宛如向金鱼缸里输进氧气一样,给麻也子增添极大活力。
在陌生的小岛挺身搏斗的男人世界中,恋人的脉膊在跳动,越过福冈、东京间一千一百公里的距离,向麻也子传来。
考察团有趣的生活,即使是从哲未信里了解的,也使她仿佛身临其境。“啊,您知道吗?令人吃惊的是”祓禊“,我们赤身裸体跳入十月的大海中。水冷冰冰的,冻得从心往外颤抖。
“在冲岛登陆,谁也不例外,都必须进行”祓楔“除秽。”“我们作为科学考察团,也严守这一戒律。”“对冲岛的印象,可以用”严峻“一词来概括。不管是大海中的孤岛,还是岸边屹立的岩壁,都给人以严峻感觉。
当你长时间置身于令人头昏眼花的玄海怒涛之中,也一定会产生严峻的感觉吧!”“这次考察和以往的情形完全不同。岛上不准吐痰、吐唾沫,大小便也只能去半山腰办事处的厕所。”“这样说,似乎可以称为”虔诚的考察团“啦!”“经过长久的等待,我们三十名考察团员为明天即将动手发掘,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辉。”“来到岛上,首先欢迎我们这些人间来客的动物是什么呢?它们是”裘公“和”欧纳其“。”“裘公”是一种小鼠。不知这小动物靠吃什么过活,长得胖乎乎的。在阳光下大模大样地窜来窜去。根本不怕人,或许还不懂怕人。到夜里,竟窜到枕头旁边。我们对粮食不能有半点疏忽。在这个邮船不能经常来到的小岛上,两周的食粮是我们的命根子“欧纳其”在日本名叫“水啼鸟”,它是冲岛特产。这种鸟能发出很响的“嘎-哧、夸-哧”的奇特而吓人的声音。
大概是向客人问候早安吧!每当旭日东升之时,它们就叫个不停。这对过于疲乏正在熟睡中的我们来说,实在难于忍受。在栖息着无数可爱动物的原始森林中“读到这里,大门外传来脚步声,似乎是父亲回来了。
3
“洗澡水烧好啦。”麻也子边帮助父亲更衣边说。父亲的身边事,麻也子总是自己动手干,不让厨娘插手。
“先吃饭吧。哦,这不是”海参肠“吗?”勇造目光落到桌面上后,兴冲冲地说。
“碰巧在商店里看到,就给您买回来。”麻也子回答。
这是一家人少有的团聚晚餐。
一壶酒落肚,父亲脸色红润起来。父亲在军队里呆过,身体很健壮,气色也好。近来,由于公司事务繁忙,脸色不如以前……麻也子欢欢喜喜地看着父亲饶有兴致地喝酒。虽说餐桌旁只坐着两个人,但也洋溢着家庭的温暖。“嗬,好酒!”勇造一高兴话里就带出博多口音来“爸爸,今天我在上野博物馆看到唐三彩啦。”麻也子告诉父亲。
“唐三彩?”
父亲忽然停下筷子。麻也子从父亲关切的眼光中看出他有些吃惊。有时,麻也子把哲夫来信谈到唐三彩的内容讲给父亲时,父亲的脸上也曾露出这种神情。
“美极啦!因为它的颜色特别接进原色,初看,有些土气,如果仔细地观察一会儿,就会发现它的妙处啦。我最喜欢的是那陶盘”父亲默然听着。蓦地,他似乎想起什么。“哲夫来信了吗?”他问麻也子。“这两周没有信。似乎在忙着”经筒“考察呢!”“”经筒“是什么?”“说不明白。好象是十一世纪前后的遗物。听说平安时代末期,盛行把经卷放入铜筒埋入地下的做法大概这种铜筒就叫经筒。”“哲夫什么都考察吗?”“这我不大清楚。他说自己是搞考古的,从”经筒“风俗可以了解到当时中国排佛毁释时期保护经卷的做法。他是以见习员身分参加的。”“这照例行事的遗迹考察以后还搞不搞?”勇造十分认真地问。麻也子不明白平时对考古学毫无兴趣的父亲,为何要对冲岛考察和唐三彩这样热心。父亲对哲夫上次来信也这样关切,还把信件和夹在里面的考察简报一起借回自己书房去看。
麻也子想,父亲还关心打听冲岛以后还去考察不,真奇怪!“啊,信里倒没说”麻也子答。
“可能还埋藏着各种各样的遗迹!不管怎样,连唐三彩都发掘出来了”麻也子从父亲的关心中受到鼓舞。
她认为:父亲对哲夫的工作加深了解,是抱着好感的。这位具有实业家气质的父亲,平时对文化方面的事是漠不关心的。
“怎么样?这事一定得问哲夫才能明白。三次考察,都挖到很多尔西。说不定还有什么埋在那儿。这只是我的想勇造听着麻也子的话,频频点头。
“那又是咋回事?你以前说过。在冲岛出土唐三彩时一个物件的残体分别在两处发现的!”“嗯。”“还是个谜呀?”“当然。考古学权威人士说是谜。自然不会有错啦。
“听说五号遗迹和七号遗迹相距二十米!”“是的……”麻也子谈到这里,仍然没有觉察到平时对考古学不感趣的父亲,竟能准确地说出只听她讲过一次的距离数字。
“我知道那个秘密!”勇造忽然说。
“是吗?”麻也子笑了。“考古学专家都搞不清的谜,爸爸能解开,太有意思啦。”“不,”父亲慌忙摆手,“说笑话!”父亲又否认了,脸上残留着思索的神情。
“您怎么推理的呢?”麻也子调皮地追间。
“不是说过是玩笑嘛!”勇造似乎有些恼怒。随后,改变了话题,“能去冲岛吗?”“恐怕不行只有特别考察团才能去。一般人一年才允许参观一次!”“一年一次?”“嗯。听说五月二十七日冲岛冲津宫举行祭祀。那时,海上自卫队出动舰艇,允许一般人搭乘。哲夫信上说,机会只有那一次。最重要的它是限制女人的岛。登岛时,不”祓楔“就不能上岸,真不得了哇!”“是这样”勇造支起胳膊沉思起来,额头上蹙起皱纹。
当天夜里,麻也子又取出哲夫的信反复读了起来。晚饭时父亲的话,也使她放心不下。
这是哲夫把第三次冲岛考察中间报告写完后的来信。
“书面报告已经写完,松了一口气。从一般人到学术界,对这次重新考察的意义都给予很高的评价,我很高兴。”干这样的工作,是很辛苦的。“”在您的想象中,遗迹考察工作一定很快活吧?其实,这是和泥巴打交道的工作。
把文物挖掘出来,还要取样、拍摄现场照片。在这些作业过程中,若没有一种责任感时时督促着,往往会草率从事的。可是,仅仅袖手旁观,无论如何也不会了解这种工作的慎重性和紧张程度。特别是在冲岛这种经历许多世纪变迁、堆积着层层文物的地方,发掘时的出土照片有极其重要的价值。这里己知的祭祀遗迹就超过二十处。“这次考察证实:四、五世纪的祭祀是在巨大的岩石太进行的。随着时代的进展,渐次转移至岩石深处或露天原野。
“通过考察,一些历史之谜被揭开。同时,又提出新的谜这个过程就是考古工作的一大乐趣。”“例如,唐三彩出土之谜也是这样。”“第二次考察发现的四件唐三彩残体,是七号遗迹出土的。”“这次考察五号遗迹发现的十八件残片和前面的四件恰好对合。”“七号遗迹和五号遗迹相距二十米。”“为何在不同的地方能分别发现一件文物的残体呢?这是一个很大的谜!”“今天,已经看到复原后的唐三彩了。”“它是一个花瓶口部的边缘部分,这个瓶的整体外形究竟如何,以前是难以判断的。”“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带有特殊绿色的花瓶。在我的想象中,花瓶口边缘下面是细长的瓶颈,再下面是肥大的圆肚,瓶底配有一个台座。”“这个推断渗透了造型的美感,令人心旷神怡。”“这美丽的陶瓶就是中国盛唐时代横渡大海来到遥远的日本的唐三彩。因此,它又是古代日本和中国和平交流的象征。”“这些话不应看作是考古门徒们的幻觉,而应认为是以诗人的胸怀抒发的激情!”我心中美丽的人儿啊,现在您又使我从古代回到今天。您的倩影,已经跨越一千一百公里浮现在我的眼前。此刻,您是在日光台灯下读信?还是在洒满阳光的草坪上读信?还是边看着灶上的饭菜边读信呢?这些推测,对我都是莫大欣慰“麻也子目光从信上移开。又想起对唐三彩和冲岛异常关心的父亲,心中涌现出不安和疑虑。4一天,勇造临上班时告诉麻也子:“今晚有客人来。”“公司的人吗?”麻也子问。“不,是个老朋友,名叫横田。”“那,要准备晚饭吗?”“不,不必。”“几时到呢?”“晚上九点左右。”“客人在这里住吗?”“不,他住旅馆,晚上还要回去。我要回来迟了,就请他等一会儿,他是从福冈坐飞机来的!”说到这里,勇造已经走到门外,在等待公司派来接他的车。晚上九点钟。父亲还没回来。
一辆出租汽车来到门前,麻也子迎了出去。“我是横田”来人向麻也子自我介绍。他六十左右,看去年纪和父亲相仿。身材矮胖。西装已经陈旧,是从福冈坐飞机来到此地,但在横田的身上,却看不到因公外出的样子。
“非常抱歉。父亲有事马上就回来。”麻也子边把横田让进客厅边说。
“噢,您是麻也子小姐?”横田问。脸上现出老年人特有的褐斑。“是的。”麻也子回答。老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可是,麻也子好象从没有见过他。也不是住在福冈时到过家里的客人。
此时,外面响起汽车声。是父亲回来了。
“失陪了。”麻也子向客人道歉后,走出门去。
“客人到啦。”麻也子告诉父亲。
“是吗?”勇造回答。话味不太愉快,带有早已知道的口气。把提包交给麻也子后,父亲走进客厅。麻也子端来茶点,敲了一下客厅的门。
“进来!”父亲的声音。
递茶的当儿,横田巴结地说:“麻也子小姐,真是好姑娘!有女婿吧”父亲勇造默默以对。
室内笼罩着不投机的气氛。麻也子感到:客人和父亲的谈话并不融洽。约过了一小时。麻也子打算进去为客人换茶,她站在客厅门外。
里面的声音传了出来。房屋已经陈旧,墙壁不太隔音。“请您答应下来吧!对方出一亿日元啦!”客人的声音。“不是钱的问题。要是那么说,我干脆拒绝!”父亲高声说话,麻也子仿佛看到父亲的激动脸色。
“可是,暴力团也插手啦,很难对付埃”
“不要说了,我不同意!”
“您真不明事理。”客人干脆一语道破,“方才对您说台湾方面也在追查呢!”“不同意!”“那,不但钱捞不到手,性命也危险啦!”“我明白!”父亲低沉的声音。
接着,客厅里沉默了。
寂静中,麻也子在门外仿佛也感觉到了室内的压抑气氛。
麻也子踮起脚跟,轻轻地离开那里。
“客人要走啦!”父亲的呼唤声传来。
赶到门口时,客人横田正在穿鞋。
“叫出租汽车”麻也子想说又把话咽了下去。俩人唇枪舌剑已不允许她再插言。隔门感受到的抑压郁闷的气氛仍在僵持下去。
“我走了!”客人一股怒火,拂袖而去。拉门时的声响,似乎也发泄着他的愤懑。东松原住宅区的房屋结构都一模一样,从外表很难把它们区分开来。从福冈初到此地时,麻也子从车站到家虽然只走三百米路程,也由于没打听路而迷失方向。
麻也子担心:对东京并不熟悉的客人,能摸索走到东松原车站吗?现在已是夜里十点,即使路好走,她对父亲不为客人指路的做法也很不理解。父亲不是说他是以前的朋友吗?“是什么朋友啊?”送走客人,麻也子问父亲。
“过去的旧相识。”父亲不情愿地回答。接下去却吩咐麻也子:“去喊一辆出租汽车。”“这么晚,还要出去?”“有事!”麻也子拿起电话。公司里为缩减开支,除早晚接送外,临时有事都找熟悉的出租汽车。
汽车来了,麻也子进屋招呼父亲。这时,勇造正戴着老花镜,查阅着整页印着小号数码的书。他眉头紧锁,露出一副不愉快的神情。父亲乘车走后,她给父亲铺好被褥,收拾一番就回到自己房间。
不知为何,她躺在床上,兴奋得难以入睡。今晚的来访者,引起她的注意。
“一亿日元!”
既然谈的是金钱往来,大概还是公司事务吧?“暴力团!”她第一次在家里听到这个字眼儿。虽然她在报纸、电视上见过,但迄今为止一直把它当成与己无关的、另一个世界的事。她也想象不出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
说什么“生命危险”这是指什么呢?
麻也子停止猜测,一种不安的感觉残留心头。
她有意把思路引向其他地方。于是想到哲夫渡海去的冲岛。
“玄海!”
在福冈长大的麻也子,很了解玄海的激浪。如果来到海中道,立即就会看到汹涌澎湃的景象。伸入大海的狭长的海中道,把海面分成两个部分:玄海和博多湾。
站在这里的小山上向南眺望,天鹅绒般清澈丽寒静的海湾——博多湾尽收眼底。
向北望去,咆哮的海浪,象无数把尖刀上下翻滚,这就是玄海。
从福冈郊外的新宫乘船去相岛,看到的玄海仍是一幕惊天动地的景象。她望着滚滚波涛,心绪十分恶劣。玄海,最暴虐的海。
相传古代玄海发怒时,曾多次吞没遣唐使的船只。冲岛的祭祀遗迹,是不是祈祷航海安全的旧址?正想间,枕边的电话铃响了。夜间,父亲和麻也子的房间电话是串连的。
麻也子向闹钟望了一眼。已经夜里十一点半了。“喂,喂。”电话声音似乎很远。“是砂原先生府上吗?”对方的声调很不一般。
“是的!”
“砂原勇造先生在家吗?”
是外国人——麻也子从声音里判断出来。“家父还没回来。您是哪位?”“我是京都的理查德。布鲁特。”麻也子听到这奇怪的名字后心想:确实是外国人。“您有什么事,可以转达吗?”晚上十一点后的电话,说不定有紧急事情。“过一会儿再打电话吧,再见。”电话断了。麻也子耳畔回响着西方人说话时特有的短舌声调。
父亲回来时,已过零点。
“京都的理查德。布鲁特打来电话。”麻也子告诉父亲。“啊,”勇造有些意外,“是吗?”边说边走进卧室。
“他说一会儿还要来电话。”麻也子冲着父亲的背影大声说。
凌晨二时。就枕边的铃声又响了。麻也子刚要拿听筒又停下来,电话在父亲房间也能接。
响声停了,好象父亲拿起听筒。
她想:此时只要拿起听筒就能听到。麻也子心里出现一阵冲动。这是一种以前她未曾有过的情绪。这不是好奇心驱使,而是出自对这个电话的不安。麻也子十分肯定地认为,现在和父亲谈话的对方,一定是刚才那个外国人。
送话器铃声响了一下,通话结束。好长的电话,足有十五分钟。5虚渺的不安可能由于偶发的一、二件小事变得更加疑虑重重。麻也子正处于这种状态中。
打来那个电话的次日。
庭院里晾晒着刚刚洗完的衣物。因为担心天阴落雨,麻也子把窗纱拉开一些往外看。
麻也子透过篱笆的空隙看见一个人影。那人影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如果在平时,麻也子会毫不介意。可是,这天她却有些不同。
麻也子转身上了二楼书房,她把窗帘拉开一些。一个男人正注视着她家的门牌。
那人穿眷整洁的西装,身材魁伟。麻也娘子断定,这人不可能是到处乱闯的推销员。
那男子年约五、六十岁,一身西装非常考究,面部轮廓鲜明,表情严峻,眉毛边缘有一小疣。男子深深地点了点头,从容不迫地离去。从背影可看出这人个头高大。篱笆遮柱了那人的身影。
麻也子赶紧下楼向他去的方向追去,这个绅士早已不见了。
不过是这么一件事,却引起麻也子莫名其妙地担心。那天夜里,父亲接到公司来电话时曾大发雷霆,更使她疑虑加重。
“拒付期票的谣言传开了混蛋!还没到那种地步。”父亲话里充满怒气。
麻也子怀疑:那天夜里来访的客人和查看门牌的高个男子,都和父亲的工作有关系吧?若是业务往来,就不必担心。在事业上既然有起伏,就会遇到挫折。在福冈,父亲的企业乘风破浪发展之际,也曾经闹过种种纠纷。
麻也子多少也知道一些,目前父亲的企业并不稳定。从公司干部来访的言谈之中,她察觉出这点。砂原产业作为地方企业显露头角之际,三信化学工业集团曾引诱它打入东京。
三信化学工业实力雄厚,它以代为接洽千叶茂原工业用地为条件,和勇造搭上了钩。勇造压缩福冈工厂的规模,把主力转入茂原新设工厂。实际是并入三信化学工业集团了。这是三信采用的加强小塑料制造业转包工广的对策之一。可是,大概在某一环节发生了障碍,不是三信集团扶植工厂不力,就是砂原公司劳务对策失败。总之,砂原产业的巨额设备投资导至资金发生困难,倒是事实。
她粗通一般企业管理常识,但不能进一步弄清问题症结所在。公司经营上的实际困难程度,麻也子不知道也不想问。父亲不允许家里人参与公司事务。在福冈,麻也子曾向父亲随便打听一下公司内部情况;父亲非常生气。
父亲常说,公事和私事怎能混在一块?麻也子若在公司露面,公司职员一定会把她作为经理的令嫒高看一眼,这对公司没有好处,甚至会妨碍公司业务!但是,麻也子想到这二、三天发生的事情,心里有些害怕。她忽然想起三岛惠美子。三岛惠美子是麻也子在高中时的同学,现在砂原公司总务课工作,听说她是父亲的秘书。
麻也子不想探查父亲的行踪,不过打算通过三岛惠美子来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砂原产业的总公司设在锻冶桥的西日本大厦。
一天午休时间,麻也子叫出三岛惠美子,在茶食店相会。“啊,久未见面……”高中时期的好友见了面毫不拘束。麻也子发现三岛惠美子和在福冈时相比,衣着时髦多了。
她以同学来往为话题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麻也子找个机会就问:“哎,爸爸在家干脆不谈公司的事,事业顺利吗?”三岛惠美子愣了一下。本是和老同学谈话,她立刻换了一副和经理小姐谈话的表情。“这个啊,听说在公司的发展上碰到一点阻力。可是……作为一个女职员,对公司的动向说不清楚呀!”麻也子听说过:秘书的嘴巴是极严的。如果向三岛惠美子追问恐怕不会有效果。
“那么,”麻也子改变话题,“请问,到公司办事的人中有个叫横田的吗?”“横田?”三岛惠美子歪起头回忆。“六十左右岁。”麻也子补充说。
“没有!我记忆里没有叫横田的人。”三岛惠美子断然否定。“这么说,横田没到公司找过父亲啦?”“没有哇!”“有个叫理查德。布鲁特的外国人呢?”“不知道。外国人是不进公司的。怎么”三岛惠美子想反问什么。
“若没有的话,倒好了。有些事让人放心不下”麻也子含糊其词地说。
时间己到下午一点。同学见面的热烈交谈,也变得时断时续了。“以后还要拜访您呢!”拿起付款单后,麻也子起身告别。6打这以后,京都那个外国人又来过三次电话。麻也子记得是三次,其实只有一次她确切地了解,因为那次父亲不在,是她接的电话。
“砂原勇造先生在吗?”电话里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还没回来”麻也子刚说到这里,对方立刻说:“那,以后再说。”电话挂上了。这次对方连姓名也没留下,但麻也子断定是那个叫理查德。布鲁特的外国人。他再次打来电话,是父亲在卧室里接的。
每次电话都在夜里十一点后,真怪!
过了二、三天,晚饭后,麻也子被父亲叫去。勇造胳膊交叉在胸前坐在餐厅沙发里。平时,父亲和麻也子的谈话都在起居室进行。这一次却选在客厅,大概是有重要事吧!麻也子有些拘谨。
“谈谈你和菅原哲夫的事?”勇造开口说,“我看这是一门好姻缘。你打算定下来吗?”“是的,爸爸。”麻也子点头。“我对你们的婚后生活担心,所以也就没很快表态你有自信心吗?”“自信”麻也子似乎不便回答,“好歹总可以生活吧,听说对方正在准备。我想,两人都工作也行吧。”“嗯。”“对方想,咱家”“是说让你照顾我的身边事吗?”“难道还有别的事吗?”以前,在哲夫信中也透露过这方面惫思。
“对我来说,真的不想马上离开父亲!”麻也子说。
这是她的真实感情。她感到,母亲去世后,爸爸心上一直宠罩着浓厚的阴影。因此,她眼下还没有丢开父亲、一个人去结婚的打算。
“我想还是早些办为好。吃辛苦应该趁年轻,生孩子也是早点好。”“啊!”麻也子害羞了。
“哲夫家里同意你只身过去吗?”勇造问。
“陪嫁吗?那是老想法。我是和哲夫结婚!”“那么,最好由我来和对方的父母说定吧!”“可是”“婚礼的时间,倒可以再商量一下。主要是订婚问题。”“好吧!”麻也子同意了。
“下星期公司有事,要去福冈。我想到时候去拜访菅原府上。麻也子,你也想去吗?”“嗯,一块儿去吧!”麻也子回答。
“可是,我在途中还要停留两天咧你想一起出发吗?”“嗯。”麻也子觉得随父亲旅行是件愉快的事,也为不久就能见到哲夫而高兴。“好啦。明天去预订新干线的火车票吧。离出发还有五天。”父亲说。出发前两天,麻也子又去御徒町办事,她顺便来到上野百货商店。
麻也子想给福冈的伯父母买些礼物,还想买几样旅途中的零碎用品。
买完东西,她走出上野百货商店。
可以看到远处的上野公园。麻也子想,时间还早,应该再去看一次唐三彩。这样,到福冈后和哲夫的谈话内容会更丰富些。
因为是上午,上野公园人影稀少。麻也子走马观花地穿过肃穆的博物馆正厅,登上右侧的东方馆台阶。
也许今天心情轻松的缘故,一进门,目光立刻落到二尊巨大的石佛上。接着,又在埃及木乃伊前停留一段时间。
一边从容地欣赏殷、周青铜器,一边走进第五展室。东方馆的特点是举架高,房间宽阔。同以前一样,参观者极少。今天,第五展室里静悄悄的,仿佛一个人也没有。
陈列柜被灯光照得通亮,光闪闪地似乎要漂浮起来。习惯了青铜器暗色调的眼睛,接触庸三彩后,觉得它毕竟有种令人眩目的明快色彩。
麻也子出神的大眼睛得到一种亨受。蓦然,旁边过来一个人挡住了她的视线。
“啊!”
身材高大、绅士一样的风度——这正是儿天前从家里窗子看到的那个男子出发前夜,麻也子在做这次短暂旅行的准备。她打算把在商店买来的牙刷、牙膏等东西放入父亲的皮包中。一走进父亲的房间,皮包早已端正地摆在桌上。父亲自己收拾好了吧?她打开拉锁,伸手到里面寻找洗漱用具盒。
指尖碰到一个冰凉的物件。她的目光和那个物件一接触,吓了一跳。
一种隐约的不祥感在脑海里闪过,麻也子把那个物件惊恐地拿在手中。
她顿时感到沉甸甸的。不错,这是一支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