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案 断命馒头 第七章

咱们这起案件要从一个叫李笑天的人说起。

李笑天的一生,平庸而无为,他像很多普通人一样,一辈子的过往只需要用一句话去概括:“1960年生,2012年死。”

如果非要提及他的一生有何风浪,那我们还要从头道来。

李笑天出身贫农,他的父母为了生计,农闲之时会做些糖馍补贴家用,从小跟着父母走街串巷的李笑天,十一二岁就学会了这门手艺。

李笑天的父亲原本是想让他继承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但从小就走南闯北的他,心思早就跟着脚步变得浮躁,为了摆脱“庄稼汉”的标签,16岁的李笑天在亲戚的介绍下,给一个国企食堂当了小伙计。

那时候不论什么单位,都流行吃大锅饭,常言说,民以食为天,所以不管在什么单位、什么部门,那个年代,食堂都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

云汐市在中国的版图上,虽处南北交界之地,但饮食习惯还是更偏向北方,古有“南米北面”之说,所以面食是云汐人碳水化合物的主要来源。当年,李笑天在食堂的主要工作就是跟着师傅做一些家常面点。

早餐:馒头、面疙瘩汤。

中餐:米饭、馒头、大锅菜。

晚餐:馒头、面条、水饺。

虽然偶尔也会变换花样,但多数都不离其宗。尤其是馒头,一天1000个,几乎是雷打不动。

李笑天从小有做面点的基础,可当他跟在大师傅后面学手艺时才发现,原来一个小小的馒头里竟然有这么多学问。

按照大师傅的说法,一个馒头要想做出名堂来,总共要把握四门学问。

第一门,选料。

馒头的主料是面粉,面粉的好坏直接关系到馒头的成败,上好的面粉要从三个方面去鉴别:

一是看色。好的面粉,一般呈乳白或微黄色。若面粉过于白亮,则说明里面可能放了不该放的东西;若贮藏时间长或受了潮,面粉的颜色就会加深。

二是闻味儿。新鲜的面粉有浓郁的麦香味儿。面粉如果稍有变质,不可避免地会有一股腐败发霉的味儿。

三是手感。好的面粉,流散性好,不易变质。用手抓时,面粉会从手缝中流出,松手后不成团,手感滑爽,轻拍面粉即会四处飞扬。受潮、含水多的面粉,捏而有形,不易散,且内部有发热感,容易发霉结块。

知道了这三个技巧,选料这一关便可顺利通过。

第二门,和面。

在和面之前,还必须提到一样东西——“老面头”。

那时候做馒头,不像现在有现成的酵母,一个上好的“面头”是面团发酵的关键。“老面头”的制作,虽然是用面团自然发酵,但经验老到的大厨还是能找到其中不为人知的秘密。李笑天的师傅作为整个食堂的核心,做“面头”自然也有他的看家本事。依照他的经验,面团要想在短时间内发酵得又快又好,一个是温度,另外一个就是湿度。湿度在和面的时候已经把握准确,那剩下的就只有温度。他的独门秘术就是,用稻草把锅底烧热,接着焖火、放入笼屉,盖上面团,6个小时后“老面头”便能出锅使用了。

把做好的“面头”用水化开,拌入面粉,接下来才是和面。

和面的第一步要控制水温。李笑天的师傅最拿手的就是冷水和面,水温严格控制在25至30摄氏度,这样和出来的面弹牙又筋道。

水温把握好后,接着就是第二步,计算面与水的比例。通常情况下,面粉与水要达到2:1的平衡,而且加水的过程中不能一次把水加足,要遵循“三步加水法”。面粉倒在面板上,中间扒出一个凹塘,将水徐徐倒入,用手慢慢搅动。待水被面粉吸干时,用手反复揉搓,让面粉变成许许多多小面片,又称“雪花面”。这样,既不会因面粉来不及吸水而淌得到处都是,也不会粘得满手满面板都是面糊。而后再朝“雪花面”上洒水,用手搅拌,使之成为一团团疙瘩状的小面团,称“葡萄面”。此时面粉尚未吸足水分,硬度较大,可将面团勒成块,再将面板上的面糊用力擦掉,用手蘸些清水洒在“葡萄面”上,最后再用双手将“葡萄面”揉成光滑的面团。这种方法可使整个和面过程干净、利索,达到“面团光、面板光、手上光”的“三光”效果。

面团揉好后,便是第三门,发面。

发面实际上就是“老面头”中的酵母菌在面团内部无氧的环境下,把淀粉转化为糖释放出二氧化碳的过程。发面时,面团会因二氧化碳气体的释放而变得膨胀,面团内部也会因此漏出气孔,变得更有层次。发面的时候,一定要控制好温度,一般以27到30摄氏度为佳。

前三门全部做完,便到了最关键的一门,揉面。

揉面讲究的就是一个力道,在揉搓的过程中加入碱水,动作如同搓衣,揉面一定要达到三个效果:一是要揉出面团酸味儿,二是要揉掉面团空隙,三是要揉出光滑细腻的状态。

只有面团揉得晶亮,在大火水蒸后,馒头皮才能如婴儿肌肤,口感如甘蔗甜。

做馒头的这四门学问,李笑天从16岁一直学到了22岁。他原本以为,这辈子会跟着师傅一直学下去,可谁承想,一张红头文件,让李笑天与师傅的情分就此结束。

李笑天没上过几年学,不知道师傅口中的政策是个什么东西,他只知道企业的破产让他没了出路,当然同样感到绝望的还有刚上班没几年的余娟。

余娟比李笑天小两岁,是企业的车间工人,因为她为人亲和、心地善良,李笑天对她很有好感。以前没有主动,还是迫于员工之间不能谈恋爱的制度。

现在企业倒闭,双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于是李笑天托师傅做媒,牵上了这根红线。

余娟也是贫农出身,本人对婚嫁也没有什么要求,而且李笑天是出了名的能干,余娟巴不得能找一个像李笑天一样的男人,于是两人情投意合,当年年底便从民政局领回了红本本。

婚后的日子,两人也是一点儿都没耽搁,第二年9月,余娟便给李笑天生了个大胖小子,起名李飞。

有了孩子就等于有了责任,李笑天用多年的积蓄,在市区的城中村买了一个50平方米的门脸儿干起了老本行——卖馒头。

李笑天跟在师傅身后学艺6年,因为手脚勤快,师傅也是毫无保留地把看家本领倾囊相授,而对于馒头的技艺,李笑天更是严格遵照师承,丝毫不敢怠慢。也正是因为李笑天的这种执着,周围居民对他制作的馒头都是赞不绝口。有了好的口碑,这生意自然也红火了起来。

李笑天是个孝子,当初家人为了能让他去食堂当伙计,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给他走后门儿。现在他手里有了钱,第一个念头就是解决父母的燃眉之急,他先是把漏雨的祖屋修葺了一下,接着又给两个妹妹寻了个好婆家,这么一折腾,李笑天卖馒头积攒下的积蓄,全部被花销一空。对于李笑天的做法,余娟非但不反对,而且还默默无闻地尽着自己的本分。余娟的善良,不光是对家人,就算是对外人,她也毫不降温。

小两口经营的馒头店分为里外两间,李笑天负责在内屋制作加工,余娟则在外屋摆摊儿售卖,两人的分工很是明确。李笑天整天潜心钻研馒头技艺,对店外的花花世界以及是是非非从来置之不理,而余娟整天守在店外,常与陌生人打交道的她,心思要比李笑天来得细腻。

馒头店门口经过多次改建,修起了一条宽敞的柏油马路,这条路也是云汐市数一数二的“形象工程”。为了保证路面一尘不染,余娟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看到一群清洁工在店门口的公路上不停地忙活,这些清洁工大部分都和余娟母亲年龄相仿,余娟每每看着她们风餐露宿,心里就不由得想到自己积劳成疾的母亲。如果当年不是家里穷困潦倒,余娟的母亲也不可能被活活累死。她看不得这种场面,于是就和丈夫商议,能不能每天多蒸一锅馒头,免费送给这些栉风沐雨的清洁工。在李笑天心里,余娟一直都是菩萨心肠,对于媳妇的提议他并没有反对,于是他抱着多为孩子积德行善的目的,答应了余娟的要求。

得到了丈夫的首肯,余娟第二天一早,便兴高采烈地把一张写着“清洁工每天可以免费领取一个馒头”的木板挂在了门口。

这一善举,赢得了周围居民的一致好评,这也为馒头店增加了不少的客源。

清洁工作为社会底层的工作人员,经济条件基本都不是很好,对于这种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儿,自然是一呼百应。

从起初的一锅馒头要送上半天,到现在一锅馒头瞬间被抢光,中间也就隔了三天。

考虑到成本,余娟每天就准备一锅的量,那些抢到馒头的清洁工对余娟是赞不绝口,可没有抢到馒头的就没有那么好说话。

“我看呀,这家馒头店的老板就是拿咱们打广告。”

“就是,就是,要是真心送,干吗不多做几个?这一路上这么多人,一锅馒头够几个人分?”

“你们呀,人家老板也是一番好意,怎么到你们嘴里就成应该的了?”

清洁工群体中分为了两派,一边是感恩派,另外一边则是搬弄是非派。

令人欣慰的是,感恩派占据了绝大多数,搬弄是非派也只有寥寥几人。但在这为数不多的人中,郑明英和李秀兰姐妹俩那可是杰出的代表。在她们眼里,馒头店就是利用她们清洁工的身份在骗取食客的同情,从而赚取更多的钱。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先说一则曾经很流行的笑话。说是有人问一位美国人、一位日本人、一位中国人:你的邻居特别有钱,你会怎么办?美国人一耸肩:邻居富有和我有什么关系?日本人毕恭毕敬地说:我一定会学习他的长处,争取以后变成像他一样的有钱人。中国人却说:我恨不得一刀杀了他。“气人有,笑人无”,这就是郑明英和李秀兰姐妹心里最真实的写照。

“馒头店的生意这么好,凭什么?还不是打着救助我们清洁工的幌子?奸商、卑鄙!”

郑明英每次看到馒头店生意如此红火,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这种感觉就好像馒头店在从自己口袋中掏钱一样。为了不让自己憋出毛病,郑明英终于想到了一个“恶心人”的解气方法。

7月1日,早上7点钟,郑明英刚上班,便早早地站在馒头店门口等着领取头锅馒头。可当队伍排到她时,郑明英却把余娟递过来的馒头扔回了笼屉里:“我不要馒头,你给我3毛钱。”

“大姐,您这是……”余娟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你们生意人不都精明得很吗?反正你们家馒头天天都能卖光,我今天不饿,馒头你拿去卖给别人,你就按照馒头的标价,给我3毛钱。”

余娟一个贤惠的妇道人家哪里经历过这种事情,她皱着眉头说道:“大姐,咱不能这么论,我这馒头是免费给你的,你怎么能反过来问我要钱啊?”

“我怎么不能问你要钱?你拿我们清洁工打广告,我凭什么不能问你要钱?再说,馒头是你给我的,那就是我的,我现在是把馒头再卖给你,完全合情合理。”

“就是,就是,给我的也换成3毛钱。”郑明英的好姐妹李秀兰也开始上来帮腔。

余娟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你们、你们欺负人……”

“爸爸,爸爸,外面那些老马子(云汐市对中老年妇女的恶称)欺负妈妈,你快出来。”5岁的李飞冲着屋内扯着嗓子喊叫。

“你个小兔崽子,你喊谁老马子?”郑明英今天本来就是来找事儿的,她哪儿能放弃任何一个撒气的机会,就算是孩子,她也不愿放过。

“你是老马子,你是老马子!臭不要脸的老马子!”李飞虽然年纪不大,但从小在馒头店里长大,一些顾客的口头语和脏话,他很早就耳濡目染。

郑明英铁青着脸,瞪着还不到1米高的李飞,她想用恶毒的眼神制止李飞的叫骂,可谁知,李飞非但没有理会,反而越骂越大声。她一个成年人,被一个小孩子骂了祖宗十八辈,心里自然是怒气横生,终于,怒火在瞬间爆发,郑明英上前,一把掐住了李飞的脖子,表情如同《还珠格格》里的容嬷嬷那般狰狞。

“你干吗,放开我的孩子!”余娟文弱的哭喊声,对郑明英造不成任何威胁。这时李秀兰也加入了进来,她倒不是想把眼前的母子怎么样,她只是担心事情闹大。所以作为闺密,她必须挺身而出,帮着拉开这场架。

“爸爸,爸爸!”李飞的哭喊声越来越大。

李笑天在关掉鼓风机的那一瞬间忽然听到了儿子的惨叫,他一个箭步冲到外屋,他看见自己的老婆哭喊着蹲在地上,自己的儿子则被两名清洁工人死死地抓住脖子。李笑天是个老实人,而老实人都有一个通病,性子都很拙,看着老婆孩子被欺负,他哪里还裹得住火。

“妈的,你给我滚!”李笑天一脚把郑明英从馒头店里踹了出去,旁边的李秀兰也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前后不到两分钟,李笑天就直接把两人KO在地。

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看见两名清洁工人被打倒在地,纷纷义愤填膺地将李笑天一家三口团团围住,十几分钟后,派出所的民警将现场的双方带进了派出所。

当天上午,这场打架事件就已经查得水落石出,虽然民警也很为李笑天感觉不值,但法律只保护弱者,李笑天最后还是过错方。

无奈之下,民警只能一声叹息:“就算是对方天大的不对,你也不能动手打人。”

“我去他妈的不能打人,就算是再来一次,我还是得打她两个不要脸的!”李笑天的咆哮引起了郑明英和李秀兰家人的强烈不满,两家人都提出,一定要把李笑天给整到牢里蹲几年。

派出所民警在调解无果的情况下,只能带着两名被害人去市局法医中心做了伤情鉴定。

最终郑明英被鉴定为轻伤,李秀兰被鉴定为轻微伤。

按照故意伤害案的立案标准,一旦受害人达到轻伤以上级别,就可以追诉。也就是说,郑明英的这份轻伤鉴定,最少可以让李笑天吃两年牢饭。

好在轻伤害案件,在法律范畴内可以适用调解,如果双方能友好协商,化敌为友,也可以不用追诉。

有了伤情鉴定,郑明英和李秀兰就等于有了尚方宝剑,所以任凭余娟怎么赔不是,两人的态度始终很坚决。

“要想让你男人不坐牢可以,你男人把我打成这样,最少要赔给我10万元,我妹妹李秀兰挨了一巴掌,也得值个1万元,少了这些钱,免谈!”

面对两人的狮子大开口,余娟只能苦苦哀求:“我没有这么多钱,我求求你放过我老公。”

“你的馒头店生意那么红火,怎么会没有钱?”

“我们薄利多销,一个馒头累死累活才赚5分钱,一天所有面粉卖完,也就挣几十元。”

“你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

“真的,我真的不骗你们,我给你们跪下了,我求求你们了,我孩子还小,你们就当可怜可怜我,行吗?”余娟拉着儿子李飞“扑通”跪倒在两人面前。

“不要来这一套,没钱你就让你男人在牢里好好蹲着吧!”郑明英并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同情。

“大姐,大姐,我给你们磕头了,我真的没有钱,我们家所有的家当只有那套门面房,我把房子给你们行不行?”余娟的额头渗出了鲜血。

“姐,好了,我看母子俩怪可怜的,我也就挨了一巴掌,我就不要钱了,让她男人给我道个歉就算了。”李秀兰已经有些看不下去。

“瞧你那出息,你不要钱,我要!”郑明英撇撇嘴,“你没钱也行,明天就去把门面房过户给我,我拿到房子就同意调解。”

“我给,我给,谢谢大姐,谢谢大姐。”

郑明英轻蔑地瞥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余娟,嘴里“哼”了一声,接着便优哉游哉地离开了现场。

三天后,郑明英如愿拿到了房子,双方达成调解协议,李笑天当晚便被释放。

李笑天得知事情的原委之后,埋怨地对余娟说道:“我就是蹲两年大牢,你也不能把房子给抵了,没了房子,我们以后怎么生活?”

“钱没了我们可以再赚,你要是走了,我和孩子可怎么过?”余娟像个犯错的孩子,含着泪水蹲坐在李笑天的面前。

“起来,你起来。”李笑天就算是铁石心肠,看到自己的老婆难受成这样,也再说不出什么。

“爸爸,爸爸。”李飞奶声奶气地扑到了李笑天怀里。

李笑天溺爱地摸了摸李飞的小圆头:“儿子,让你妈起来,房子没了就没了,反正也没花几个钱,都怪我,太冲动,还好只是轻伤,这要是被我一脚踹死了,估计咱一家三口连个团圆的机会都没了。娟,别伤心了,起来吧。”

见李笑天已经变得心平气和,余娟重重地点点头,缓缓地站起身来。

“去给我整两个菜,明天早起蒸馒头咱们上街卖!有手艺还怕吃不上饭咋的?”

“嗯!”余娟破涕为笑,慌忙走进厨房张罗起来。

可随后的一个星期,李笑天才知道现实是多么地残酷。

地点的转换,给李笑天的馒头生意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没了店面,再好吃的馒头也不再有人买账。这就好比西餐厅的高档牛排,一旦沦落到街边,它只能被称为铁板烧。现实生活中,很多人认的不是口味,而是品尝美食的环境。

3毛钱一个的手打馒头,在馒头店里,可以相当抢手;但摆在了街巷,却干不过两毛五一个机器做的馒头。电影《大腕》中曾有这样一段经典对白:“愿意掏两千美金买房的业主,根本不在乎再多掏两千,什么叫成功人士,你知道吗?成功人士就是买什么东西,都买最贵的,不买最好的!”

道理都一样,愿意去店里买馒头的人,根本不在乎贵出的那5分,但如果摆在路边,那就另当别论了。

李笑天这个人很固执,他不愿意降低馒头的品质,可每个馒头卖两毛五,刨去成本,基本就是在白忙活。

余娟没有劝说自己的男人为了生计失去原则,她反而觉得一个能坚持底线的男人更值得她去珍惜。

可家里的三张嘴始终要吃饭,馒头不挣钱,那只能另寻出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余娟当了一名洗碗工,而李笑天则在一个小饭店的后厨当了伙计。

虽然两人的收入很不稳定,但至少可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这样“打游击”的日子,两人一直熬了6年。

千禧年后,云汐市的房地产行业开始异军突起,李笑天之前的馒头店瞬间变成了最繁华的黄金地段,按照当时的价格,他那个原本只卖5万元的门脸,现在最低价已经翻到了50万,而且一年的租金至少是4万起。

得知这个消息后,李笑天是痛心疾首,一个念头像是魔咒一样吞噬着他的内心,他总是想,如果房子还在,他绝对不会像今天这样遭人冷眼,一年光租金就有4万元,这是他和余娟不吃不喝两年的收入。

打那以后,李笑天每次过得不如意时,都会在心里念叨这件事儿,这就好比在白纸上涂鸦,时间一长,必定是越描越黑。终于,在一次买醉之后,他把憋藏在心里的怨气发泄到了余娟身上。

在余娟眼里,李笑天曾是一个讲原则、不服输的真汉子,就算这些年过得这么清苦,他也是咬牙坚持,可这一次的毒打,让余娟感到了莫大的失望,她从未想过,自己引以为傲的男人,会像烂泥扶不上墙的醉汉一样对自己拳打脚踢。这一次余娟忍了,为了孩子,她忍得咬牙切齿。

随后的一段日子里,李笑天又换了工作,这次是在一个稍大的饭店中当伙计,而饭店的正对面就是自己馒头店的旧址。李笑天每次下班经过那里时,都有一股莫名的怨气涌上心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笑天有了喝烂酒的习惯,而每次醉酒都免不了对余娟拳打脚踢。李飞这时才刚上高中,还未成年的他只能用弱小的肩膀去帮着母亲挡住伤痛。

长时间的隐忍,已经让这个善良的女人再也没有了支撑下去的理由。那一天,是李飞把母亲送到了火车站。李飞本是想让母亲逃离苦海,可他没有料到,那次一别,竟然成了他关于母亲的最后一段记忆。

余娟的不辞而别,让李笑天更加苟且偷安,有钱就买醉,没钱捡客人剩下的散酒也能买醉。

李飞从那以后就没再指望任何人,他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他高中毕业后辍学,他的父亲也在不久后被饭店扫地出门。

刚踏入社会的李飞是两眼一抹黑,市区已经容不下没钱没势的父子俩,老家窑村的村屋,成了他与父亲李笑天最后的遮风挡雨之处。

回到老屋后,李笑天依旧是死性不改,每天醉生梦死。他父亲这副德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李飞早已见怪不怪。为了贴补家用,还不到18岁的李飞,不得不扛起经济的大梁。

可像李飞这种“一没文凭,二没背景,三没钱”的“三无”产品,最多也只能在窑村打打零工,赚点儿小钱糊口。

出来工作的5年里,他拎过泥兜,当过瓦匠,摆过地摊儿,出过苦力,没有投资的小买卖基本上他都做过,这好不容易鼓起的荷包,却被父亲的一场大病花得一干二净。

常年饮酒,让本来就有高血压的李笑天突然脑出血,如果不是李飞发现及时,估计早就见了阎王。东拼西凑花了十几万后,李飞终于让父亲活着出了院,可脑出血带来的后遗症,并没有让李笑天折腾多长时间,在脑出血二次复发后,李笑天终于还是归了西。

李笑天的离世,除了给儿子李飞留下了一大堆债务外,竟连一句像样的话都没留下。为了能早早地将负债还清,李飞依旧不能停下赚钱的脚步。

第二年10月,与李飞同村的马占山在窑村开了一家牛肉汤店,李飞主动去应聘了伙计。因为手脚麻利,老板马占山给他开出了“每月2000元,包吃不包住”的待遇。可以说这么多年来,李飞还是第一次拿到那么高的工资。

马占山的厚爱,让李飞工作起来相当卖力,杀牛、切肉、熬汤,几乎被李飞一人包揽。李飞的勤快,马占山也看在眼里,两人合作的第一年,马占山就收回了全部成本。第二年,资金宽裕的他,又给李飞连涨三级工资。每年近4万的收入,让李飞很快填平了债务的窟窿。而这一年,李飞已经整整27周岁。

就算是在大城市,晚婚晚育的年龄也不过二十七八,李飞生活在农村,如果再不讨个媳妇,估计这名声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坏。看着周围差不多年纪的都结婚生子,李飞何尝不想找个媳妇,可没车没房,有谁愿意跟他这样的穷鬼过日子?

李飞刚跑到父亲债务的终点,又得硬着头皮开始人生的起点。

为了能在短时间内赚到更多的钱,他把商机瞄准了窑村中学每天上晚自习的学生头上。

农村的交通没有城市便利,学生乘车的需求,催生了另外一个产业——三轮载客摩托。

李飞算过一笔账,一辆三轮摩托可以载10个学生,每个学生收费2元,一趟就是20元。窑村中学为了缓解晚自习放学的乘车压力,初中和高中的放学时间是完全错开的,这样李飞每天晚上最少可以拉两趟活儿,一天40元,按照平均每月上课20天计算,一个月下来就是800元。而且给学生拉活儿,根本不占用时间,李飞全当是吃完晚饭活动筋骨。

于是李飞想都没想,便倒腾了一辆三轮摩托,当起了夜间载客司机。

和别的司机不同的是,李飞做任何事之前都习惯钻研。在他看来,用三轮车拉客,空间的大小决定了乘客的舒适程度,所以为了尽可能大地扩充空间,李飞宁可多花1000元焊接一个顶配车厢。

舒适的乘车环境,也赢得了学生们的一致好评,甚至还有一些李飞的“死忠粉”,情愿多等一会儿也要体验李飞的“豪华版三轮”。络绎不绝的学生,让李飞每天晚上都能多拉一到两趟,别的司机10点钟之前就可以回家暖被窝,可李飞却每天都要忙到十一二点。

让李飞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正是因为他每天的起早贪黑,才让他有幸接触了另外一个行当,而这个行当,让他一生的轨迹都发生了巨大转折。

那天是周日的晚上,李飞把学生全都送到家后,便像往常一样去美食街买一碗热腾腾的烩面,这是除了牛肉汤以外他最中意的美味。

“郑大姐,给我整一碗,多放点儿辣子。”

店老板忙招呼了一句“好嘞”,接着便开始抓面。

李飞从竹筐中抓了一把蒜瓣儿,独自找了一个没人的座位。他刚想把一头扒皮蒜扔进嘴里,就听有人站在路口高喊:

“车主在不在?这是谁的车?”

“难道是堵路了?”李飞起身,“郑大姐,面一会儿再煮,我去看看咋回事儿。”

“行,等你回来。”

叫喊声还在继续:“车主在不在?”

李飞循声走到跟前,上下打量着站在车边的中年男子:“大哥,啥事儿?我这也没堵路啊。”

“我可算找到一辆车了。”中年男子差点儿就喜极而泣了。

李飞有些纳闷儿:“大哥,你啥意思?”

“兄弟,咱借一步说话。”

“你说借就借?有啥话不能在这儿说?”

男子应许地点了点头,接着从兜里掏出100元钱拍在了李飞手里:“帮我拉趟活儿,干不干?”

“拉什么?从哪儿到哪儿?”

“化肥,从窑村垃圾场拉到窑河湾。”

“大哥,才不到5公里的距离,你这钱给得也太多了。”李飞嘴上这么说,可手里却把钱攥得死死的。

男子不以为意:“我给你你就收着,我这儿着急得很,你要是不忙,咱们现在就去。”

“有钱能使鬼推磨,大哥,上车。”李飞像捡到皮夹子似的兴奋。

中年男子一头钻入了车厢,接着掏出手机,长舒一口气说:“你也真是的,三更半夜给我送货,我找了一条街才找到车。得得得,我知道了。你把货放在窑村垃圾场后面的树林里,我马上就到,钱回头转账给你。”

车厢隔音效果很差,男子的话,李飞听得一清二楚,他心里也犯起了嘀咕:“买个化肥,咋偷偷摸摸的跟买毒品一样?难不成真是毒品?”李飞一想到这里,心里突然一紧,“这他妈大半夜的,别回头把命给搭进去。”

“小伙子,小伙子。”男子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李飞强装镇定,应道:“咋了大哥?”

男子趴在车厢上用来透光的玻璃孔前说道:“你回头把车开到垃圾站后面的树林里。”

“啊?去树林里干啥?”李飞明知故问。

“我要的化肥就在树林里。”

“哦。”

“小伙子,我怎么感觉你有点儿害怕呢?”

“没、没、没啊,哪儿能啊。”

“你放心,我老家就是窑村的。”

“哦?窑村哪儿的啊?”

“窑村篱笆社的,我姓孙。”

“篱笆社孙家可是大户啊,据说出了好多个千万富翁,那个最有钱的叫啥来着……”李飞故意拖长音想试探试探。

“叫孙全德,他还有三个弟弟,都是开山炸石头发家的,他小闺女上个星期六才回的门儿,按辈分,我管孙全德叫叔。”

要说孙全德,窑村里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所居住的篱笆社就是最接近本埠市的地方,谈起开山炸石,他绝对是始作俑者,当年就是他带着兄弟三个顶风作案,干的第一票。

这年头谁有钱谁就是爷,孙全德兄弟四个因为干得最早,所以在炸山这一行当有绝对的话语权,篱笆社有不少人都是跟在他后面起的家。在农村,很少有人会去过问你的钱来路正不正,只要你有钱,你就是成功人士,就是人人膜拜的财神爷,村民看你的目光里只有崇拜。所以孙全德的名号在窑村几乎到了如雷贯耳的程度。因此,知道孙全德不奇怪,但他小闺女上周六回门儿,这个消息不是近亲绝对不会知道。孙全德有钱以后,为人便十分低调,家里的红白喜事都不轻易外传,李飞要不是上周六被马占山喊接人,他也不知道原来那天是孙全德小闺女出嫁。男子能说出这个细节,这总算让李飞吃了颗定心丸。

“小伙子?”

“嗯?咋了孙大哥?”李飞这次说话的口吻轻松了许多。

“这回你该信我了吧?”

“信、信、信,咋能不信啊!”

“得,我看你小伙子也怪实在,你回头把东西给我送到地儿,等我一个小时,我再给你100元钱,多帮我跑一趟,咋样?”

“成啊,反正我也没啥事儿。”

闲聊之际,李飞已经把车驶到了约定地点,当他看到满地的编织袋时,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了。

“来,小伙子,帮我搭把手。”

“哎!”

李飞和孙姓男子忙活了十几分钟,总算是把10多个无色编织袋塞进了车厢中。

“孙大哥,车厢坐不下了,要不你跟我挤前头?”

“嗯,行,反正也没多远。”

李飞扭动点火钥匙,把大半座椅让给了对方:“孙大哥,你这是啥化肥啊?咋袋子上什么字都没有啊?”

“就是普通上地的化肥。”男子打着哈哈,明显不想再聊这个话题,李飞也很识相地没有再往下问。

“左转,直走,左转……”

李飞在男子的指挥下,来到一个破旧的院子前。

“把货卸在院子里,你在外面等我一个小时。记住,千万别抽烟。”说这话时,男子的表情相当严肃,口气中甚至还带有一丝警告的味道。

对于男子态度突然的转变,李飞先是一愣神,接着重重地点点头:“孙大哥,你放心,我从来不抽烟。”

男子欣慰地点点头:“不抽烟好,不抽烟好。”

李飞嘿嘿一笑,然后在男人的指挥下,把车中的化肥全部卸在院子中,接着便被客气地请出了院子。

人都有窥视心理,你越是不让看,往往就越想看,李飞也是一样,他蹑手蹑脚地扒着院子的门缝,借着院内一丝昏黄的灯光,看着男子的一举一动。

只见男子把近1吨的化肥全部倒在地上,接着又在小心翼翼地称量其他两种东西,最后将三种东西混合之后,便开始用大号的木锨来回翻动,与此同时,院子中的一口大铁锅被炉火烧得通红,粉末状的木屑被男子倒入其中,翻炒至焦黑,炉火迅速被闷灭,紧接着刚才的化肥混合物也被倒入,继续翻炒,几分钟后,泛黄的成品被装入了刚才的编织袋中。如此反复,院子中的所有化肥又被重新包装。

李飞就算再没见过世面,当看到这一幕时,他也完全明白对方在干什么。用硝酸铵炒制炸药,在窑村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村里的有钱人,几乎都是靠炸山发的家,可要想干这一行,没有炸药绝对没戏。正规炸药厂的炸药,不出售给私人,于是这种土炸药就成了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因为土炸药爆炸威力小,所以每次炸山的需求量也是水涨船高。遇到松散的石头,每晚一两吨已经足够,要是炸眼打得深,没个五六吨根本拿不下来。

虽说土炸药是供不应求,但炒炸药这活儿,并不是人人都能干。万一有什么闪失,估计连命都能搭进去,这也是为啥炒炸药利润巨大,却很少有人靠这个吃饭。

李飞早就听说干这个来钱快,他自己私下里也研究过炒制炸药的方法。在他看来,土炸药要想炒得好,无外乎两个要点,精确的配比和绝对的温度。

配比这东西是硬性指标,老手都知道,就三样:硝酸铵、木屑和硫黄。这种配比其实和黑火药中的“一硫、二硝、三木炭”有异曲同工之妙。

黑火药中的硝是硝酸钾,硫是硫黄,炭就是木炭。而硝铵炸药中的硝,变成了硝酸铵,硫还是硫黄,而木屑炒黑实际上也就是木炭。

可市面上很难购买到高纯度的硝酸钾,所以硝酸铵就成了不二的替代品。

配方敲定,那剩下就是温度的控制,如何将三样东西充分融合,这绝对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技术活儿。

传统的工艺就是孙姓男子正在操作的流程,这种手法有很多缺陷。一是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二是由于炒锅容量有限,分批炒制会造成大量的原料浪费;三是硝酸铵反应不完全,容易造成炸药失效。

李飞曾构想过一个既省时省力又不浪费原料的方法。

云汐市盛产深层优质煤,煤炭纯度很高,相比起木屑炒黑,前者绝对是超优质的“炭资源”。而煤炭还有一个好处,可以燃烧放热。摸清楚这个规律,剩下的过程就可以简化成以下几个步骤:

准备好硝酸铵;按照比例配好高纯度煤炭;把煤炭加热,拍成粉末;混入硝酸铵翻炒;待温度稍微冷却,加入硫黄等其他配料,接着翻炒;装袋。

这样炒制出来的硝铵炸药,只要温度拿捏得准,几乎不会有原料浪费的情况。

但遗憾的是,李飞这种新型的方法,只是停留在理论阶段,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购买硝酸铵的渠道。

而今天对李飞来说,正是个绝佳的机会,如果自己的这套方法可行,那简直是颠覆传统的转折点。想想那么多人靠这个发了家,李飞的激动之情无以言表,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以后“香车美女”的日子。

“小伙子,麻烦进来帮我抬一下。”男子略带疲惫的声音再次从院内传来。

李飞应了声“好嘞”,便卖力地将编织袋再次装车,20分钟后,李飞把车厢锁死,再次开口问道:“大哥,装完了,送哪里?”

“嗯,我带路,你跟着我走就行。”

“得嘞。”

“小伙子,你是个聪明人。”男子话里有话。

“你放心,大哥,都是窑村人,我知道啥该说,啥不该说。”

“哈哈,你既然能听懂我说啥,那我就不藏着掖着了,小伙子,给我个电话,以后有活儿还找你。”

“没问题啊,×××××××××××。”

“行,我给你打过去。”男子按动了“拨号”键。

“嗡嗡嗡……”李飞感觉到了振动,“大哥,你全名叫啥,我回头给你备注一下。”

“干我们这行,从来不用真名,别人都喊我‘孙大炮’,你也这么喊我就行。”

“得嘞,‘大炮’哥。”

看着口齿伶俐的李飞,“孙大炮”心里甚至挺喜欢:“对了,小伙子,你叫啥?”

“那个……你就喊我‘飞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