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格兰特吃完早餐前,梳洗得整齐油亮的泰德就到了。
但是他觉得心神不安,必须有人哄他脱离这种后悔的情绪( “格兰特先生,我觉得我遗弃了你! ”) ,否则对谁都没有好处。得知今天已经有确切的计划要执行,他终于打起了精神。
“你是说上次提到的擦窗户的事是认真的? 我本来以为那只是一种比喻而已。
你知道的,像我们会说:‘如果这种情况再继续下去,我得去卖火柴了。’诸如此类的。那我为什么要去擦劳埃德的窗户? ”
“因为那是你能光明正大踏入那间房子的惟一的办法。我的同事也许可以说你不能去抄煤气表、测电力或是修电话;但是他们却不能否认你是一个合法、专业的擦窗户人,你是因为工作才进入那间房子的。理查说——理查德是你今天的老板——劳埃德每天大约十一点会出门,所以等劳埃德走了以后,他就会带你去那里。他会先留在那里跟你一起工作,这样他才能介绍,说你是他的助手,正在学习技术。
这样一来,你一个人留在那里别人也不会疑心了。”
“所以我要一个人留在那里。”
“二楼大房间里有一张大书桌,上面有一本约会簿。
很大,很昂贵,红色封皮。这张书桌像是一般的桌子,我是说它没有抽屉,就摆在窗户中间。““然后? ”
“我要知道劳埃德三号跟四号有哪些约会? ”
“你认为他有可能也在那班火车上? ”
“我大概可以确定他不在那班火车上,但是如果我知道他有哪些约会的话,我可以很容易找出他有没有去赴约。”
“好,那蛮简单的。我很期待去做擦窗户的工作。我常想老得不能飞时要做什么。现在我可以了解一下擦窗户这个行业,更不用说,还要深入调查几扇窗户。”
他愉快地走开,显然忘记半个小时前还情绪低落呢! 格兰特心里搜索着,自己有没有任何和赫伦·劳埃德共同的朋友。他想起他还没有打电话给玛塔·哈洛德,说他已经回到城里来了。不过,现在打电话吵她似乎有点早,但他还是得冒冒险。
“噢! 不会的,”玛塔说,“你没有吵醒我,我早餐正吃到一半,同时在阅读每天定点的新闻呢! 我每天都发誓不再看报纸了,但每天早上它都躺在那里等我打开,然后,每天早上我又开始看了。看报纸让我胃不舒服,消化不良,我的动脉变硬,脸叭的一声整个塌了下来,让我值五个金币的化妆五分钟就脱落了。不过我每天真的还是得来点毒药。你好吗? 亲爱的。身体好一点没有? ”
他讲话时她完全没有插嘴,这是玛塔较迷人的特性之一:有能力聆听。不像其他大部分格兰特的女性朋友,她们的沉默只是为了准备下面的说辞,一逮到机会就会再开尊口。
“今晚跟我一起吃晚饭吧! 我一个人。”听完格兰特的克努之旅,以及健康恢复的状况之后她这么说。
“下个礼拜好了,可以吗? 你的戏剧进行得如何? ”
“挺好的,亲爱的。如果罗尼念台词的时候能够离我近一点,而不是面对观众,那会更好。他说踏着舞台上的脚灯,让前排观众能数清他的睫毛,有助于强调性格的超然。但我却觉得那根本是他演音乐剧的后遗症。”
他们讨论了一会儿有关罗尼跟戏剧的事情,然后格兰特说:“对了,你认识赫伦·劳埃德? ”
“那个阿拉伯人? 不能算认识啦! 不认识。但是我知道他跟罗尼一样是头猪。”
“怎么说? ”
“我哥的儿子罗里对阿拉伯探险很着迷,虽然我无法想像怎么会有人想去阿拉伯探险,那里都是沙子跟枣子。
不管怎么说,罗里想跟赫伦·劳埃德一起去,但似乎劳埃德只跟阿拉伯人旅行。
罗里是个好孩子,他说那是因为劳埃德已经彻底阿拉伯化了,他维护阿拉伯的利益比阿拉伯人还要狂热。但我却认为,他是一个卑鄙的小人、恶棍、流氓,他跟罗尼有一样的毛病,他想独占整个舞台。““罗里现在在做什么? ”格兰特问,将赫伦·劳埃德的话题转开。
“噢! 他在阿拉伯。另外一个人带他去了,辛瑟希维特。噢,对,罗里不会因为任何小事而使这件事延期。那你星期二可以吗? 吃晚餐? ”
星期二,他没问题。因为星期二之前他就得回去上班了,而比尔·肯瑞克,那个因为对阿拉伯满怀兴奋而来到英国,却以查尔斯·马汀之名死在开往高地火车上的年轻人,到时就得抛诸脑后了,换言之,他只剩一两天时间。
他出去剪头发,然后在那种优闲、几近催眠的气氛中,思考着他们是不是遗漏了哪些没做的。泰德·卡伦现在正在跟他的老板吃饭。“理查德不会因为让你去擦玻璃而接受任何报酬的。”他这么跟泰德说,“所以你可以带他出去好好吃一顿,我付钱。”
“我会,也很愿意带他出去吃饭。”泰德说,“但是如果我让你付钱,那我就该死了。比尔·肯瑞克是我的伙伴,不是你的。”
于是他坐在理发厅温暖、芬芳的气氛里,试想其他可以找出比尔·肯瑞克行李箱的方法。结果倒是回来的泰德提供了一个建议。
泰德说,我们何不登一个寻人启事找这个女孩。
“什么女孩? ”
“就是保管比尔行李的那个女孩啊! 她没有理由感到害羞吧,除非她私自拿了里面的东西。但以比尔的眼光,应该不至于挑中这样的女孩吧! 所以我们何不在报上以粗体的‘比尔·肯瑞克’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呢! 然后就写说‘任何他的朋友请打几号几号’,有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
没有。格兰特想不到任何不妥的地方,但是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泰德从口袋里抽出来的一张纸。
“你找到那本簿子了? ”
“噢! 对,我找到了。我只要往里面侧一下就拿到了。
看来那家伙没搞什么副业。那是监狱以外最单调的行事历,从开始到结束根本没啥看头,而且对我们也没什么帮助。““没什么帮助? ”
“对啊,他显然很忙。要不要我现在来写报纸的广告词? ”
“好啊! 纸在我的书桌上。”
“我们应该寄给哪些报社? ”
“写六份,我们稍后寄给他们。”
他低头检视泰德以孩童般字体抄录的劳埃德约会簿上的条目。三月三日和三月四日的约会。他读这些条目时,心里那股荒谬的怀疑又再度升起。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的心思是不是又回复到病人那种极度敏感的状态? 他怎么会认定赫伦·劳埃德是个凶手? 可是他不是一直都这么想吗? 他不是认为“劳埃德必须为比尔·肯瑞克的死负责”,只是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罢了? 他看着这些条目,心里想即使证实了劳埃德并没有赴这些约会,他的缺席如果不是因为一些再普通不过的理由,像身体不舒服、突然改变主意等等,那倒真是太稀奇了。三月三号晚上他显然去了一个饭局,“七点十五分,诺曼底,先锋社。”条目上这么写着。隔天早上九点半,帕泰杂志摄影的人会来布里特巷5 号,制作名人排行榜的系列报导。看样子赫伦·劳埃德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不会去注意一个声称自己在阿拉伯沙漠看见废墟的名不见经传的飞行员。
“但是他说,‘写在哪里? ”’格兰特心里的声音又开始这么说。
“好吧! 他说,‘写在哪里? ’如果每个人都因自己不加思索的言辞而受怀疑或评判,那么这个世界将会多么可怕啊! ”
长官曾经对他说:“你拥有对你的工作最无价的特质,那就是你的直觉。但是不要让它主导你,格兰特。不要受你的想像力掌控,而要让它为你服务。”
他现在已经几乎处在要让直觉主宰的危险中了,他必须拉自己一把。
他要回溯见到劳埃德之前,回到与比尔·肯瑞克相伴的日子。从狂野的想像回到事实,无情、赤裸、不妥协的事实。
他看了一眼泰德,鼻子都快抵到纸上了,正认真地在纸上书写,就像狗用鼻子嗅着一只爬过地板的蜘蛛。
“你那个咖啡吧的女孩怎么样了? ”
“噢! 很好,很好。”泰德说。他心不在焉,眼睛连抬都没抬地继续写他的东西。
“你会再带她出去? ”
“嗯,我今天晚上跟她见面。”
“你会跟她固定下来? ”
“也许会! ”泰德说。然后,他注意到格兰特非比寻常的兴趣,抬起头来说:“这是什么意思? ”
“我想离开一两天,所以想知道,如果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你会不会觉得很无聊? ”
“不会。你是该休息一下,处理你自己的事情了,我想。毕竟这不是你的问题,你已经为我做得太多了。”
“我并不是要休息,我是打算飞去法国看看查尔斯。
马汀的家人。““家人? ”
“他的家人,对。他们住在马赛的郊区。”
泰德的脸刚失色了一会儿,现在又恢复红润。
“你想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 ”
“我没有预先想什么,只是想从另一个角度开始。就比尔·肯瑞克而言,我们已经走到死胡同了。除非这个我们所假设的女朋友看到广告,打电话给我们,但那至少也彝两天.所以,我们试试从查尔斯·马汀这个方向,看能得到什么。”
“好,何不让我跟你一起去? ”
“我想还是不要了,泰德。我想你还是留在这里跟报社联络,确定这些都刊登出来,另外可以看看有没有回音。”
“好吧! 全由你指挥。”泰德服从地说。“但是,我倒蛮想去看看马赛是什么样子。”
“它完全不是你所想的那个样子,”格兰特觉得很有兴趣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怎么想它? ”
“我可以想像啊! ”
“好吧,反正我想我可以坐在凳子上看看达芙妮。这个地区的女孩名字很有意思。这里的空气还算清新,但是这里的人在你替他服务后会跟你说一声谢谢的,那真是屈指可数。”
“如果你想找罪恶的事,那莱斯特广场的人行道上绝不亚于你在坎那比尔看到的。”
“也许吧! 但是我喜欢的那种罪恶是有一些新潮在里面的。”
“达芙妮不够新潮? ”
“不,达芙妮非常装腔作势。我怀疑她穿羊毛内衣。”
“不过,在四月份莱斯特广场的咖啡吧里她的确需要羊毛内衣。她听起来像是不错的女孩子。”
“噢! 她很好,她很好。但是你不要在马赛停留太久,否则我心里的那一匹狼可能会耐不住,逼得我搭第一班飞机去马赛跟你会合。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
“明天早上,如果订得到位子的话。坐过去一点,让我打电话。如果我能一早走,再加上一点好运气,可能我第二天就回来了。否则,最晚星期五。你跟理查德相处得如何? ”
“噢! 我们成为好兄弟了。但是我有一点清醒了。”
“关于哪一件事? ”
“关于擦窗户这一行的事。”
“待遇不好? ”
“金钱方面还可以,但其他方面就不行了。信不信由你,由窗外往里看,看得到的只有自己贴在玻璃上的影子,别的什么也没有。你要我把这些广告稿寄给哪几家报社? ”
格兰特给他六家销路最大的报社名称,让他先回家好好享受自己的时间。
“我真希望能跟你一起去,”泰德在离开时又说了一遍。格兰特心里纳闷着,视法国南部为一个大型低级舞场,是否比视之为一株含羞草更为荒谬? 什么才是他心目中的想法呢? “法国? ”汀可太太说,“可是你才刚从外地回来耶! ”
“高地也许算是外地,但是法国南部却只是英国的延伸而已。”
“那可是花费高昂的延伸啊。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我从卡尔那儿买了很棒的鸡肉! ”
“后天,我希望是后天,最晚星期五。”
“好吧! 那还可以放,不会坏。明天早上你要我叫你起来? ”
“我想,明天你进来前我应该已经走了。所以你明天早上可以晚点来。”
“我先去买菜再进来好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工作别太劳累,千万不要回来的时候比去苏格兰之前还糟。我希望一切都会很好! ”
“当然很好。”第二天清晨,格兰特由飞机往下看着法国“地图”时,心里这么想。在这个清澈的早晨由这样的高度俯视,看到的不是土地、河流跟农作物,而是一颗小小的珠宝镶嵌在天青石色的海洋中。是法贝热(Faberg6,法国著名珐琅、珠宝设计师。) 的作品。难怪飞行员对这个世界保有疏离的态度。这世界——它的文学、它的音乐、它的哲学或它的历史——对一个惯常见到它本来面目的人,不过是法贝热的无聊玩意! 但马赛近看之下却不是珠宝设计家的作品。它只是一个充满噪音与拥挤的寻常地方,到处都是不耐烦的计程车喇叭声,以及煮久的咖啡味;那种典型的法国气味闻起来就像有一千万个咖啡壶的幽灵在房屋四处飘扬。阳光普照,地中海吹来的微风轻拍布篷,而含羞草肆意展示昂贵的淡黄色。搭配伦敦的深红与灰色相间真是完美,格兰特心想。如果他有钱的话,他会委任一位世界顶尖的艺术家,将这两幅美景用油画表现出来;伦敦的晦暗色调与马赛的明亮光辉。或者该找两位不同的画家,因为能传达伦敦灰色四月天的艺术家,又同时能表现马赛春日中午的精髓,毕竟并非易事。
当发现马汀一家人一个星期前已搬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时,他停止思考有关艺术家的事,也不再注意马赛是否明亮了。而所谓不知名的地方,其实就是邻居不知道他们到底搬哪儿去了。最后,经由当地警察局的帮忙,他发现那个不知名的地方其实就是土伦,但此时他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而且还要浪费更多的时间到土伦,然后在一大群居民中找出马汀一家人。
最后他总算找到他们了,并聆听他们所能告诉他的一点点讯息。查尔斯是一个“坏男孩”,他们说,带着明显的敌意,因为他背弃了法国偶像崇拜中至高无上的神——家庭。他一直都是任性、顽固、刚愎,而且懒惰( 法国人眼中最十恶不赦的罪) 。五年前他为一个女孩惹上了一点麻烦就离开了——不,不,他只是捅了她一刀,再也没有写信给家人。所以,这些年他们都没有他的消息,除了三年前有一个朋友在赛得港遇见过他以外。那个朋友说,他在买卖二手车,买进一些废物稍微整修一下再卖出去。他是一个很好的技工,大可以把事业做得很成功,开一家自己的修车厂,请几个工人。但是他实在是太懒了,天生的懒骨头,懒到离谱的程度,懒惰得像有病。他们再没有听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直到有人通知他们去认尸。
格兰特问他们是否有查尔斯的照片。
有,他们有几张,但当然都是查尔斯年轻时候照的。
他们给他看照片,格兰特才了解到为什么比尔·肯瑞克死时,看起来和家人记忆中的查尔斯·马汀颇为相像。
一个瘦削黝黑的男人,有浓密的眉毛、凹陷的脸颊以及黑色的直发,如果没有凸显的个性,看起来就像其他类似的年轻人一样。就算他们眼睛的颜色不一样,也很难分辨。
父母收到讯息:你的儿子因可怕的意外而死亡,请前来指认并安排丧葬。父母会领到死者所有的文件和杂物,并被要求指认所有者就是他们的儿子。当然,此时他们的心态已经调整,愿意接受眼前所看到的,而他们所看到的,根本就是别人期望他们看到的。所以,他们绝对不会想到要问:这个孩子的眼睛是蓝色的还是棕色的? 当然,到最后反而是格兰特被问了一大堆问题。他为什么对查尔斯有兴趣? 查尔斯是不是总算还留了些钱? 也许,格兰特是在找寻合法的继承人? 不,格兰特是代表一个和查尔斯在波斯湾认识的人来看看查尔斯。他也不知道他的朋友为什么要找他,但就他所知,大概和未来合伙的事有关。
而从马汀家人表示的意见看来,这个朋友算很幸运。
他们请他喝阿马尼亚克酒,还有咖啡,以及一些上面撤着巴斯糖的小饼干,并欢迎他以后到土伦时再来。
走到门口时,格兰特问他们是否有任何关于他们儿子的文件? 他们说只有一些私人文件:他的信件。官方那些文件他们懒得去关心,不过应该还在马赛的警察局,因为意外发生时他们是第一个跟马汀家人联络的。
所以格兰特又浪费了一些时间跟马赛的警察局套交情,但是这次并没有花力气用一些非官方的方式。他拿出自己的证件,要求借调查尔斯的文件。他喝了一杯酒,签了一张收据。然后搭星期五下午的飞机回伦敦。
他还有两天。或者精确地说是一天加上一个星期天。
他飞回去时,法国依旧如珠宝镶嵌的图案,但英国却几乎消失不见了。西欧熟悉的海岸线轮廓以外什么都没有,除了那一大片海雾。缺了这个特殊岛屿熟悉的形状,这幅地图看起来非常奇怪而且不完整。如果这个岛屿从来不曾存在,世界的历史将会有什么不同? 这实在是个挺有趣的猜测。如此一来,你可以假设是一个全都是西班牙人的美洲。法国人的印度:一个没有种族隔阂的印度,各种族相互通婚,以至完全失去原始的身份。一个由狂热教会所统治的荷属南非。澳洲? 谁会发现并殖民澳洲? 是南非的荷兰人,还是美洲的西班牙人? 他想这倒无关紧要了,因为无论这两个种族的哪一个,一代之后都会变得很高、瘦削、强悍、高鼻子、怀疑心重而不容易击倒。
他们栽进云的海洋里,又再度看见英国了。一个非常世俗、泥泞、普通的地方,却改变了整个世界的历史。持续不停的毛毛雨将这片土地和它的子民浸透了。放眼看去,伦敦如一幅有灰色倒影的水彩画,只有巴士穿出雾气时点缀了点点朱砂红油彩。
虽然仍是白天,指纹部门却已灯火通明。喀特莱特依旧坐着,和上回格兰特看到他的时候一模一样——其实每一次格兰特看到他都是如此——半杯冷茶靠近手肘边,杯垫上丢满烟蒂。
“在这个美丽的春天下午,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喀特莱特说。
“是啊! 有一件事情我非常想要知道,你到底有没有把剩下那半杯茶喝掉的时候? ”
喀特莱特想一想,“说起来! 我还真不知道! 我常常都是只喝了一半,贝里尔就为我加了新茶。有什么要我立刻做的吗? 或者你只是礼貌性的拜访? ”
“是的,是有其他事要做。但是你可以星期一再做,不必让你的慈悲心失控。”
他把查尔斯·马汀的文件放在桌上,“你什么时候可以帮我做? ”
“这是什么? 法文的身份证明。你到底在调查什么? 你想保守秘密? ”
“我现在正把最后的赌注押在一匹叫做第六感的马上,如果成功了,我就告诉你怎么回事。我明天早上来拿指纹的检验结果。”
他看看时钟,心想如果泰德·卡伦今晚和达芙妮或其他女士有约的话,那么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饭店梳洗。他离开喀特莱特,到别人听不到的地方打电话。
“哇! ”当泰德听到格兰特的声音时很高兴地说,“你从哪里打来的? 你回来了吗? ”
“是的,我回来了,我现在人在伦敦。泰德,你说你从来不认识任何叫查尔斯·马汀的人,但有没有可能他以假名跟你交往? 你是不是认识一位很好的技工,对汽车很在行,法国人,长得有点像比尔? ”
泰德想了一会儿。
“我不认为我认识什么法国的技工,我倒是认识瑞典和希腊的技工,但是他们一点都不像比尔。你为什么这样问? ”
“因为马汀在中东工作。很可能比尔来英国前就从他那里取得这些文件了。也许是马汀卖给他的。也许现在马汀还活着,他是一个非常懒惰的人,如果没有工作的话,可能手头很拮据。在中东那个地方,不会有人去管你的身份,所以他们也许会把身份拿去换现金。”
“是啊,有可能。在中东,别人的身份证明通常都比你自己的还要值钱。但是为什么比尔要买那些文件? 他从来都不做任何其他勾当的啊! ”
“也许是因为他看起来有点像马汀,我不知道。不管怎么样,你自己从没在中东遇到过任何像马汀的人吗? ”
“没有,就我记忆所及,没有。你从马汀家人那里查出什么来没有? 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资料? ”
“恐怕没有。他们给我看照片,看得出来,如果他死了的话,会跟比尔很像。
而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还有就是他在中东工作过。寻人启事有没有收到什么回音? ”
“五个电话。”
“五个? ”
“对,全部来自叫比尔·肯瑞克的人。”
“噢,是不是都是问你能给他们什么好处? ”
“说对了。”
“没有任何认识他的人来电? ”
“没有。查尔斯·马汀那方面似乎也没有什么进展。所以我们触礁了,对不对? ”
“这个嘛,应该说有点浸水了。但是我们还有一个有价值的东西。”
“真的吗? 是什么? ”
“时间。我们还有四十八小时。”
“格兰特先生,你真是个乐观主义者。.”
“干这一行非得如此。”格兰特说,但自己并不觉得非常快乐。觉得精疲力竭,他差一点就希望根本从来没有听过比尔·肯瑞克这个人。希望当时在史衮车站时,可以慢个十秒钟走到走道上。因为再过十秒,酸奶酪就会发觉那个人已经死了,然后把门关上出去求援;而他,格兰特,也就可以直接走过空荡荡的走道来到月台,完全不知道有一个叫做比尔·肯瑞克的年轻人,也永远不会知道有人死在那列火车上。他可以跟汤米一路开车上山,不会有什么歌唱的沙这些文字来扰乱他的假期。
他可以平平静静地钓鱼,平平静静地过完他的假期。
但会不会太平静? 以至于有太多时间来思考自己,以及自己所受到的非理性束缚;有太多时间为自己的心灵与精神把脉? 不,他当然不会因为听说过比尔·肯瑞克而感到遗憾。事实上,有生之年比尔都会是他的恩人,他愿意花一辈子的时间,找出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比尔·肯瑞克变成了查尔斯·马汀。如果他能够在星期一那一堆让他忙得不可开交的公事涌上来之前查清这件事,那就太理想了。他问泰德对达芙妮的感觉如何? 泰德说和他认识的其他女性朋友比起来,她有一个重大的优点,就是很容易满足。
如果你送她一束紫罗兰,她会像其他女孩收到昂贵的兰花一样高兴。不过,泰德却认为也许她并没有听说过那种昂贵的兰花,而他个人也没打算让她注意这种兰花。
“她听起来像是贤妻良母型的,所以你要小心哦! 泰德,搞不好她会跟你回中东。”
“只要我还清醒,就绝对不会容许这种事发生,”泰德说,“我不会带任何女人跟我回东方。我可不想要一个小女人在我们住的地方吵吵闹闹。我是说我住的地方——”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这段对话突然变得断断续续的,格兰特对泰德承诺一旦有新的讯息会马上通知他,然后就挂掉了电话。
他走进雾湿的天气里,买份晚报并叫了一部计程车回家。这份报纸是《信号报》,一看到熟悉的标题,马上就将他拉回四个星期前,在史衮吃早餐的时候。他再度想起这些标题总是千篇一律、毫无变化。总是争闹不休的内阁、梅达谷的金发死尸、关税实施、交通阻塞、美国演员莅临,以及街头意外等事件。甚至就连“阿尔卑斯山坠机”这样的新闻,也是稀松平常得没有变化:昨晚查摩尼克斯山谷居民目睹勃朗峰冰雪覆盖的顶峰爆发一团火焰。
《信号报》的风格还是老样子。
在坦比路19号,惟一等着他的是一封来自派特的信,上面写着:亲爱的亚伦,这是我做给你的假蝇,没来得及在你走前做好。这些假蝇也许对那些英国河流没有用,但是你有总比没有好。
你深爱的外甥派特这封信让格兰特高兴多了,他在吃晚餐时一会儿想首都和边缘地带的经济,一会儿想派特寄来的饵。这只假绳在原创性上,甚至超过派特在克努借给他的鱼饵。他决定如果有一天鱼儿愿意吃一小片红色橡胶热水瓶塞,他就用这个饵去钓赛维凡河里的鱼,然后老老实实写信告诉派特说,兰金家的假蝇已经钓到一条大鱼了。
对于派特提到“那些英国的河流”这种典型的苏格兰岛国根性,使得格兰特希望罗拉可以赶紧送派特去上英国学校。苏格兰意识是高度浓缩的结晶,应当要稀释一下。就混合物中一种成分而言,它是可喜的;但如果纯度太高,就和氨水一样令人讨厌。
他把派特做的这只假蝇贴在台历上,这样子他就可以因为它的宽容而感到愉快,因为年轻外甥的奉献而备觉温暖,然后他心存感激地穿上睡袍。虽然原本可待在乡间,如今却身在城里,但至少还有一个安慰:他可以穿着睡袍,把脚放在壁炉的炉灶上,而且确定不会有任何从苏格兰场打过来的电话闯入他的悠闲。
但是他的脚抬高还不到二十分钟,苏格兰场的电话就打来了。
是喀特莱特。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说你在第六感上押了注? ”
喀特莱特的声音。
“是啊! 怎么样? ”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我知道你的马赢了。”喀特莱特说。他口齿伶俐,音调美妙得像播音小姐一样地补充说:“晚安,先生。”然后就挂断了。
“嘿! ”格兰特说,他拍动着电话键,然后说“嘿! ”
但是喀特莱特已经挂断了。而今晚也没有必要再试图打电话找他了。因为这个温和的捉弄是喀特莱特的小抱怨,是他免费为格兰特做两件事索取的代价。
格兰特回去继续读他的小说,但是他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在那个正统的角色,亨利·G .布莱克法官身上了。
该死的喀特莱特和他的小玩笑。明天早上他第一件事就是去警察局。
但是第二天早上他已完全忘记喀特莱特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喀特莱特已经被大量偶发事件的海洋所淹没了,在大群浮游生物中难以辨识。
这天早上和平常的任何早晨一一样,有瓷器喀啦喀啦的声音,以及汀可太太送早餐茶时说话的声音。这是他每天光荣的四分钟前奏,在这四分钟里,他还非常贪睡地躺在床上,因而他的茶冷了。此时,汀可太太的声音会远远地传来,但是你也毋须回答。
“你听听看! ”汀可太太说,她显然指的是窗外那下个不停的雨。“大雨倾盆,水库、尼亚加拉的水也在流。他们好像发现了香格里拉( 想像中的人间乐园。——译者注) 。
我今早也需要一个香格里拉。“这个字在他依旧朦胧的头脑里,就像平静的水流中飘浮的水草。香格里拉,非常催眠。非常催眠,香格里拉。
是电影或小说中的某个地方;一个未遭破坏的伊甸园,完全与世隔离。
“根据今天早上的报纸,他们那里完全没有雨。”
“哪里? ”他这么说,表示自己是清醒的。
“阿拉伯啊! 好像是。”
他听见门关上了,然后继续躺着享受这四分钟。阿拉伯,阿拉伯,另一个催眠的地方。他们发现香格里拉在阿拉伯。他们——阿拉伯! 他把毛毯猛地一拉钻了出来,伸手去拿报纸。那里躺着两份报纸,他先拿起的是《号角日报》,因为汀可太太每天早上都先扫瞄一遍《号角日报》的标题。
他不用去找这则新闻,因为它就在头版。这是任何报纸都会放在头版的大新闻。
粗大的黑体字:香格里拉真的存在。
惊人的发现。
阿拉伯历史性的发现。
他很快地掠过一些令人兴奋得几乎要歇斯底里的段落,然后很不耐烦地把这份报纸丢开,拿起更值得信任的《早报》。但是《早报》几乎跟《号角日报》同样的令人兴奋。
一样是粗大的黑体字:辛瑟希维特的伟大发现。阿拉伯传来震撼的讯息。
“我们以无上的荣耀,刊登来自保罗·辛瑟希维特本人的急电。”《早报》说。
“诚如我们的读者将会得知的,辛瑟希维特先生到达马卡拉后,三架英国皇家空军的飞机奉命飞往辛瑟希维特先生所发现的地点,证实了他的伟大发现。”《早报》之前已和辛瑟希维特签约,在这趟旅程结束后刊出一系列相关的文章,所以现在他们为这个意外的幸运乐昏了头。
他跳过《早报》洋洋自得的文字,继续看那位成功探险者本人较清醒的报道:我们到空漠之域来从事一项科学的任务……从未思考这段历史,究竟是事实或只是传说而已……一个广被探索的地域……几乎没有人想去攀爬的荒凉高山……这口井与下一口井间浪费的时间……在一个水就代表生命的土地上,没有人会去攀爬险峻的高山……注意到这个地方是由于一架飞机五天之内来了两次,还在这些山脉低空盘旋一段时间……我们猜想曾经有飞机在此坠毁……可能救援……会议……罗里·哈洛德跟我继续去寻找,而道尔德则回扎卢巴的井,带回大量的水与我们会合……
没有明显的入口……墙壁就像布雷里亚克的加尔伯科尔……放弃……罗里……只要一只山羊就能挡路的小径……花了两个小时到达山脊……令人惊艳的美丽山谷……
绿得几乎让人惊吓……一种柽柳……倾塌的建筑物令人想起希腊而不是阿拉伯……
柱廊……铺了石块的广场和街道……奇怪的大都会……仿佛一大片沙漠之洋中的小岛……长条的栽种……石制的猴神……华巴……火山爆发……华巴……华巴……
《早报》附有一张清晰的阿拉伯地图,在确切的位置上画上叉号。
格兰特躺着,瞪着那份报纸。
所以那就是比尔·肯瑞克所看到的。
他从暴风怒吼的中心地带出来,从沙子与黑暗的漩涡中出来,然后往下看见躺卧岩石中的绿色山谷。难怪他回来时会看起来像“眩晕”;好像整个人“还留在现场”。他本来不太敢相信,所以又回去寻找、搜索,最后终于看到这个不在地图上的地方。这就是他的“天堂”。
这就是他在晚报的空白处所写下的。
这就是他为什么来英国——找赫伦·劳埃德。
找赫伦·劳埃德! 他把报纸丢开,跳下床来。
“汀可! ”当他转开浴缸的水时这么叫着,“汀可! 不用管早餐了,给我一些咖啡。”
“但是像这么冷的早晨,你光喝一杯咖啡不可以出——”
“不要跟我争辩! 只要帮我弄上一些咖啡就好了! ”
热水哗哗地流进浴缸里。这个骗子,这个该死的,表面斯文却没心肝的贪心骗子。
这个既邪恶又虚荣的杀人骗子。他到底是怎么干的? 他发誓,一定要看到这个杀人凶手因这件事而被吊死。
“证据呢? ”他内心那个声音半使坏半有理地说。
“你闭嘴! 即使必须去发现新大陆才找得到证据,我也不会罢休! 可怜的孩子! 可怜的孩子! ”他说,对这么悲哀的命运感到叹息。“仁慈的耶稣,如果我不能用任何方法置这个人于死地的话,我就亲自把他吊死! ”
“冷静,冷静,这种情绪不能用来跟嫌疑犯对谈。”
“我又不是在跟一个嫌疑犯对谈,去你的警察心态。
我要告诉赫伦·劳埃德,我对他这个人的观点。如果我无法私下处理掉劳埃德的话,我就誓不为警察。““可是你不能打一个六十岁的人啊! ”
“我没有要打他,我要去杀他。在这件事上已经没有打不打的道理了。”
“他也许应该被吊死,但你却不值得为他遭到勒令辞职。”
“我觉得他令人愉快,‘劳埃德这么说,非常的仁慈与纾尊降贵。这个混蛋,这个表面斯文实质却很虚荣的混蛋。这个——”
他极力搜寻各种字眼来释放自己的愤恨,但愤怒仍像炉火一样在他身上燃烧着。
吃了两口烤面包、喝了三大口咖啡后,他冲出房子,三步并两步地走到车库。
这个时间要叫计程车太早了,最好的方法就是用自己的车。
劳埃德会不会也已经看到报纸了呢? 如果他平常不会十一点以前离开家。的话,就一定不会九点以前吃早餐。所以他很希望在劳埃德打开今天早上的报纸前就到布里特巷5 号。那会是一种甜美的感觉,一种可称告慰的甜美,满足的甜美,因为可以亲眼目睹劳埃德看到这则新闻。他不惜杀人来隐藏这个秘密,确保荣耀归于自己;但现在这个秘密却变成头条大新闻,荣耀则归于他的对手。噢! 仁慈的耶稣,让他还没读到这则新闻吧! 他到布里特巷5 号,按了两次铃才有人来应门,但应门的不是最亲切和蔼的马蒙,而是一个穿着毛毡拖鞋的胖女人。
“劳埃德先生? ”他问。
“噢! 劳埃德先生北上去坎伯兰一两天。”
“坎伯兰! 他什么时候去的? ”
“星期四下午。”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
“噢! 他们只是去一两天而已。”
“他们? 还有马蒙? ”
“当然有! 马蒙。劳埃德先生不管去哪里,马蒙一定会跟着。”
“我了解了。你可不可以给我他的地址? ”
“如果我有一定会给你,但是因为他们只去一两天,所以根本没留地址。你要不要留言? 或者改天再来? 他们今天下午说不定会回来。”
不,他不留言,他会再来。他的名字并不重要。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紧急煞车而遭反弹的人一样。
他走出布里特巷5 号坐进车子,想到泰德·卡伦再过几分钟就会看到这则新闻了,如果他还没看到的话。他回公寓时在客厅看见如释重负的汀可太太。
“谢天谢地你回来了,那个美国男孩已经打好多次电话来了,还说了些什么可怕的事情,反正我根本听不懂,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疯得很厉害哦他! ‘格兰特先生会打电话给你,’我说,‘他一进来就打,’但是他根本不让电话休息,才刚放下就又打来了。我在水槽和电话间,前前后后跑来跑去好像一个——”电话又响了,“你看,来了,又是他! ”
格兰特拿起话筒,确实是泰德,而他也确实像汀可太太所说的那样——因为愤怒而说话没头没脑的。
“但是他说谎啊! ”他一直这么说,“那个家伙说谎,当然比尔什么都告诉他了。”
“是的,当然是! 听着,泰德,你听着……不,你不能去,你不能去把他打得像肉饼一样。当然你可以自己去找他啊,我不怀疑。但是……听着,泰德! 我已经去过他家了……噢! 是的,即使在这么早的时间。我比你早看到新闻……没有,我没有打他。不,不可以……不,不是因为我没胆,是因为他人在坎伯兰……是的,星期四就去了……我不知道。我得想一下,你等我到午餐时间。你相信我对一般事情的判断力? ……好,那你这次一定要信任我。我要一点时间想想……想一些证据……当然……那是惯例啊……我会告诉苏格兰场这件事,当然,当然他们会相信我啊! 我是说比尔去拜访劳埃德,而劳埃德对我撒谎这件事。但是要证明查尔斯·马汀是比尔·肯瑞克完全是两回事。午餐前我会写报告给苏格兰场。所以你一点来,我们一起吃午餐。下午我必须把这整件事转给当局。”
但他讨厌这种想法。这是他的私人战争,从一开始这就是他的私人战争。从他由那间打开的火车卧铺看到一个不知名男孩死亡脸孔的那一刻开始。而从他见到劳埃德起,就更加几千倍是他私人的战争了。
他提起笔,然后突然想起留给喀特莱特的文件还没有拿回来。于是他拨了号码,转了喀特莱特的分机,问喀特莱特可不可能找个信差把那些文件送过来? 因为他已经忙得团团转了。他忙着在星期一回去上班前清理完所有的事情,而今天已经是星期六了。所以如果喀特莱特能帮这个忙,他会非常感激的。
他继续写,但由于太专心了,以至于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似乎中午时分汀可太太曾送信件进来。直到抬起头来搜索一个字眼时,他的眼睛才落在汀可太太放在桌边的那个信封上。那是一个大大的牛皮纸信封,很硬挺、很昂贵,里面装得满满的,字体细瘦、紧密而有棱角,令人一看就觉得过分讲究和华丽。
格兰特从来没有看过赫伦- 劳埃德的字迹,但是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小心地放下笔,仿佛这封陌生的信是颗炸弹,任何不当的震动都可能引爆。
他在长裤的大腿部分擦擦手心,这是小男孩面对不可预知的情况会有的动作,事实上在他还是个孩子时就不再有了。然后,他伸出手拿起信封。
信,是自伦敦寄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