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牌》第三章 接触与着陆(1)
1
埃蒂被机上的播音声弄醒了,副驾驶在广播里说他们即将抵达肯尼迪国际机场,现在能见度很好,机舱外风向偏西,风速每小时十英里,气温是令人舒适的华氏七十度,飞机大约将于四十五分钟后着陆。他曾告诉过他们,如果这回他挂了的话,就全怪他们选择了三角洲航空公司的航班。
他四处张望一下,看见准备下飞机的人们正在翻检着自己的报关单和身份证明——从拿骚过来想必准备好自己的驾照和美国本土银行的信用卡就行了,但多数人还是拿好了护照——埃蒂感到自己体内似乎有一根钢丝在抽紧。他还是不相信自己居然睡过去了,而且睡得那么死。
他起身来到洗手间。那几袋可卡因就塞在他腋窝那儿,稳稳当当地贴在身上,那熨帖劲儿就像是长在他身上似的,那是在旅馆房间里那个细嗓门的叫威廉姆·威尔逊的美国人给绑扎的。绑扎完了,轮到另一个叫坡的人了,那家伙操办这类事儿名声挺大。(埃蒂提到这一茬,威尔逊只是茫然地瞪着他,)坡递给他一件衬衫。只是一件不起眼的苏格兰衬衫,有点儿褪色了,任何一个大学生联谊会男孩在考试前的短途旅行中都会穿的那种……除非是专为掩藏鼓鼓囊囊的东西而特殊剪裁的衣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当你觉得已经万无一失的时候,再检查一遍,”威尔逊说,“这样才能确保没事。”
埃蒂不知道自己能否安然无恙,但在“系上安全带”的指示灯亮起时他还有机会再去一趟洗手间。尽管挺有诱惑——而且昨晚大部分时间里他一直都念念不忘——他还是竭力克制着不去惦记那土黄色的玩意儿(他们居然把它叫做中国白)。
从拿骚抵达的海关通道不像从海地或是波哥大抵达的海关通道那样如铁桶阵似的密不透风,但也有人把守。一帮训练有素的家伙。他需要稍稍给自己提点精神,只要一丁点儿就行——就那么一丁点儿就能让他爽到极点。
他吸入少许粉末,把揉捏的小纸团冲进下水道,然后洗了洗手。
当然啦,就算你想戒,你也不知道是不是能行,不是吗?他想。算了吧。他不可能。他也不在乎。
回到座位时,他看见了那个给他送过饮料的空姐,饮料刚被他喝完。她在朝他微笑。他也颔首回笑,坐下,系好安全带,拿出航空杂志翻看上边的图片和文字,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肚子里的那根钢丝还在抽紧着,“系上安全带”的灯刚才亮起时,那钢丝就抽动了两下,把肚子勒紧了。
海洛因自然有效——他刚才吸一口就知道了——但他却不能感受到。
临近着陆时,有件事他是可以感受到的,就是他那不稳定的大脑又出现了一阵空白状态……很短暂,可是确确实实出现过。
波音727掠过长岛的水面开始着陆。
2
那大学生模样的人走进头等舱洗手间时,简妮·多林正在公务舱过道上帮着彼得和安娜把旅客用餐后的餐盒和饮料杯往一起堆放。
他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她恰好拉开头等舱和公务舱之间的帘子,迎面之际她几乎连想也没想就冲着他微笑起来,这一来,他也扬脸朝她报以微笑。
他的眼睛又变回褐色了。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他走进洗手间,打瞌睡之前取下隐形眼镜,睡醒后,他又进了洗手间,再戴回去。看在上帝分上,简妮!你真是只笨鹅!
她不是笨鹅,不是的。她没法明确说出什么原因,但她知道自己不是笨鹅。
他脸色实在太苍白了。
那又怎么样?脸色苍白的人有成千上万呢,其中还包括她自己的老妈,自从做了胆囊切除后那脸色也是这模样。
他那双蓝眼睛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也许不如他的褐色镜片更讨人喜欢——但肯定非常醒目。干嘛要费事这么折腾?
因为他喜欢设计出来的眼睛。这理由说得过去么?
不。
从“系上安全带”的指示灯亮起到最后一道巡查前的间隙里,她做了一桩以前从没做过的事儿,她依照脑子里回忆起来的那利斧般嗓音的指示这样做了。她往保温瓶里灌满热咖啡,拧上红色的塑料盖,故意没揿下瓶颈处的锁定按钮。瓶盖已适度旋松,以备随时可以对付她感觉中遭遇威胁的情形。
苏茜·道格拉斯在作最后一次播音,向旅客指示熄灭香烟;告诉他们出舱后要等在一边;飞机着陆后会有检查人员在迎候他们;告诉他们检查一遍自己的海关申报卡和证件,告诉他们如果听到指示,须把杯子、眼镜和对讲机都掏出来。
真让人纳闷,我们居然不检查一下他们是不是瘾君子,简妮的思绪有点散开去了。她感觉到自己腹部似乎有一根钢丝在抽紧。
“站到我这边来。”简妮说。苏茜递过来一杯牛奶。
苏茜瞥一眼保温瓶,又看看简妮的脸。“简妮,你病了吗?你脸色苍白,看上去就好像是——”
“我没生病。站到我这边来。等会儿我再跟你解释。”简妮瞥一眼左侧出口处旁边的回弹式活动座椅。“我想担任警戒。”
“简妮——”
“站到我这边来。”
“好的,”苏茜说。“好的,简妮。没问题。”
简妮·多林坐在过道旁的回弹式活动座椅上。手上捧着保温瓶,安全带都没系。她要确定保温瓶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上,所以用双手紧攥着。
苏茜肯定觉得我是发疯了。
简妮倒是希望自己真的是疯了。
如果麦克唐纳机长着陆的一刹那过猛的话,我两只手上就全是水泡了。
可是她必须冒这个险。
飞机下降了。3A座位上那个眼睛有着两种颜色、脸色苍白的人,突然身子前倾,从座位底下拖出旅行袋。
就是这个,简妮想。他会从旅行袋里掏出手榴弹或是自动武器那些家伙来。
她明白那是什么情形,就在那一瞬间,她那双发颤的纤手将迅速抖掉保温瓶上的红色盖子,于是,这位真主的朋友就将大吃一惊,脸上即刻布满烫出的水泡,倒在三角洲航空公司901航班的过道上四处打滚。
3A没有打开旅行袋。
简妮准备着。
3
枪侠想起这人——也许是囚徒也许不是——觉得这家伙也许要比他在飞行车里见到的任何人更像古代艺术作品中的形象,大多数人看上去都太肥胖了,虽说一些人看上去还算健康,神态也坦然自在,但他们脸上的神采总像是被宠溺的孩子似的;而那些看上去挺好斗的人,最终还没等真的动手就会没完没了地哀嚎起来,你就算把他们的五脏六腑都拽出来扔到他们鞋子上,这些家伙也不会显露愤恨或是激怒的表情,而只会是傻兮兮的一脸惊讶。
囚徒还算不错……但还不够好,完全不够。
那个军曹似的女人,她轧出什么苗头来了。我不知道她看出了什么,但她看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她明白他不同于其他那些人。
囚徒坐下。翻阅着一本封面破损的书,他想那是《玛格达所见》,虽说这位玛格达是何许人,以及她见到了些什么跟罗兰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枪侠不想看什么书,就算是那样稀奇古怪的故事也不想看,他想看的是那个穿制服的女人。这种冲动非常强烈。但他抑制着自己的这种冲动……最后,机会来了。
囚徒去某处转了转,服了药。不是枪侠想要的那种药,不是治疗枪侠病体的药,而是那种人们须用高价(因为法律作梗)才能买到的药。他要把这药给他的哥哥送去,他的哥哥再把药转给一个名叫巴拉扎的人。巴拉扎出手卖给需要它的人——须验明货真价实,交易才算完成。为了完成这交易,囚徒还得以正确的方式去履行某种枪侠不明白的仪式化的规程(这世界怪就怪在必须完成许多奇奇怪怪的仪式),这就叫做“通关”。
但这个女人看破他了。
她不让他通过海关吗?罗兰觉得好像是这回事。然后呢?坐牢?如果囚徒被关进牢里,那枪侠就没法弄到药物来治疗他受感染而奄奄一息的躯体了。
他必须通过海关,罗兰想。他必须。而且他必须和他的哥哥一起去那个叫巴拉扎的人那儿。这不在计划之中,他哥哥不喜欢这样,但他必须如此行事。
一个跟药品打交道的人,可能对人也相当熟悉,也懂得如何治病。那样的人可能会明白什么人身上什么地方不对劲,然后……也许吧。
他必须通过海关,枪侠想。
这个决断如此嚣张而几乎未加思索,因为对他而言这事情跟自己息息相关,反倒不能掂量出事情的轻重了。这囚徒想以走私的手段把药品带出海关,但这是相当棘手的事儿,不消说在这样的情况下肯定有着某种有关如何对付此类可疑人物的训令。罗兰想起在自己的世界里,通过海关,就像跨过友邦的边界,只是一个简单的形式,只消表示对那个王国君主的效忠就行了——非常简单的一个手势——就可以通过了。
他可以把囚徒世界里的东西搬到他自己的世界里去,金枪鱼粕粕客已证明这样做是可行的。他要把那几袋药品像搬运粕粕客一样搬运过去。囚徒一定得通过海关。过后,枪侠再带着药品返回。
行吗?
噢,现在又有一个问题来困扰他了,这会儿他看见他们下边有好大一片水……他们好像在越过一片像是大海一样的地方,此刻正朝海岸飞去。水面变得越来越近。空中飞车下来了。(埃蒂只是好奇地一瞥;而枪侠却像是孩子初次见到雪球似的眼里露出一阵狂喜。)他可以从这个世界把东西取走,这没问题。然而,是不是可以再拿回来呢?这一点他还不得而知。他得试着做做看。
枪侠钻进囚徒的口袋,然后瞄上了他指尖上捏着的硬币。
罗兰穿过门回来了。
4
他坐下时鸟儿飞走了。这时候它们不敢过来。他浑身疼痛,极度虚弱,还在发烧……好在能让人打起精神来的是他毕竟还有点儿营养物,可助他恢复一下体力。
他打量着这回随他一起过来的这枚硬币。看上去像是银铸的,但边沿上露出的一圈赭红色泽显示此物由某种成色较差的金属制成。硬币一面是侧面人像,那人的面容显得高贵、勇敢、坚定。他的头发贴着头皮,两边都是鬈曲的,一直挂到脖子上,看上去有点自大。再把硬币翻个面一看,他大吃一惊,竟用粗嘎的嗓门叫出声来。
背面是一只鹰,是曾经装饰过他自己的旗帜的鹰,在那些幽暗的岁月里,鹰是王国和战旗的象征。
时间很紧了,该回去了,赶快回去。
然而,他又停留了片刻,还得想一想。只是现在这副脑瓜用来思考已显得愈加困难了——囚徒的脑子可比他的清楚,现在这工夫,至少是现在,一只碗还比他的脑袋更清晰一些。
摆弄硬币的把戏只不过把实验进行了一半,不是吗?
他从弹囊里取出一个弹壳,把硬币塞进弹壳握在手心里。
罗兰又从那扇门里穿了过去。
5
囚徒的硬币还在,攥在握紧的手心里。他并不是一定要检验一下弹壳能否通过这道门,他料知弹壳不可能通过。
他还是想检视一下,因为这件事他必须弄清楚,必须看见。
于是他转过身,好像要调整一下身后座位上的小纸片一样的东西(看在上帝分上,这个世界里到处都是纸),透过门他看见自己的躯体,颓败如前,脸颊上还添了新伤,血从伤口淌出来——肯定是刚才穿过门时被石头划的。
那个和硬币在一起的弹壳就落在那门的旁边,在沙滩上。
还是那句话,囚徒必须通过海关。守在那儿的警卫也许会把他从头到脚搜个遍,从屁眼摸到肚子,再从肚子摸到屁眼。
当然,他们什么也找不到。
枪侠满意地折返,只是还不知道时间是否来得及,这是他还不能掌控的问题。
6
波音727降落了,平滑地飞越长岛的盐沼地,拖出一道燃料耗尽的尾痕。在引擎轰鸣声中飞机重重地落在地面上。
7
3A,那个眼睛有两种颜色的人挺身站了起来,简妮看见——真的是看见了——他手里拿的是带有狮鼻纹饰的纸片,她这才看清那是他的通关申报单,还有一个带拉链的小包,那是人们用来装护照的。
飞机滑行得像丝一样顺畅。
她从虚惊中回过神来,旋紧了红色的保温瓶盖子。
“我是个蠢货,”她低声对苏茜说,现在要系紧安全带也太晚了。她把刚才的怀疑告诉过苏茜了,这样苏茜也好有个准备。“你说得没错。”
“不,”苏茜说。“你刚才做得很对。”
“我太过敏了。今晚吃饭我请客。”
“事情还没完呢。别看他,看着我,微笑,简妮。”
简妮微笑着,点着头,心想,上帝啊,这又发生什么事啦?
“你刚才盯着他的手,”苏茜说着,笑了起来。简妮也一起笑了。“当他弯腰去拿包时,我注意着他的衬衫。那里面够藏下伍尔沃思伍尔沃思,美国零售业大公司,在北美和欧洲许多城市设有百货商场。一柜台的东西。不过我可不觉得他藏的是你也能买到的伍尔沃思的货色。”
简妮脑袋朝后一甩,又笑了起来,感到自己像个木偶。“我们怎么办?”苏茜比她早入行五年,简妮一分钟之前还紧张得要命,现在有苏茜在身旁感到安心多了。
“我们不必动手。飞机进港时告诉机长。让机长通知海关。你的朋友会和其他人一样走过那条线的,只是他得在别人陪同下通过,然后走进一个小房间。我想,那小房间只不过是开了个头,后面还有一长串事情等着他呢。”
“上帝啊。”简妮微笑着,却不禁打了个寒噤。脸上的表情亦喜亦忧。
飞机反向助推器开始慢慢停止时,她啪地甩开安全带,把保温瓶递给苏茜,然后起身去敲驾驶舱的门。
原来不是什么恐怖分子,只是个毒品走私犯,感谢上帝小小的照应,不过她还是感到有点别扭,本来还觉得他挺可爱的呢。
不算挺可爱,只是有那么一点儿。
8
他还没看见,枪侠愤怒地想,开始感到绝望了。上帝啊!
埃蒂弯腰拿起自己那些须在海关出示的纸片和证件,这时他抬头看见了那个军人似的娘们正凝视着他,那双眼睛有点鼓凸,脸色白得像座椅背后的纸片。那个头上带红帽的银色圆筒,他原先还以为是什么水壶呢,其实是一件武器。她现在正举在胸前。罗兰觉得她或许会把那玩意儿投掷过来,要不就旋开红色顶端朝他射击。
但她又松弛下来,系上了安全带,尽管飞机重重的落地声使枪侠和囚徒都明白这架空中飞车已经着陆了。她转向刚才站在身边的那个军人似的女人说着什么。另一个女人笑着点点头,但看上去不像是真实的笑,枪侠想,他可是老甲鱼了。
枪侠想知道暂时成为了他灵魂的寄居之所的这个男人怎么会如此迟钝。当然,有一部分是因为他放入体内的那些东西……这世界的一种鬼草。但这只是部分原因,不是全部。他既不像有些人一样软弱、也不像另一些人一样不管不顾,但到时候他没准也会那样。
他们就是他们,就因为他们生活在光亮中,枪侠突然这样想。这种文明之光是你曾被告知应该顶礼膜拜的。他们生活在这个没有转换的世界里。
如果这就是人们生活的现实世界,罗兰就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一定更喜欢黑暗了。“那是世界转换之前的事儿,”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人们会这样说,听上去那语气通常并无感伤和悲哀……当然,也许是压根儿没想过什么叫悲哀,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还以为我/他——弯腰找纸片卡片时是要掏出什么武器来。她看见那些纸片卡片后才松了一口气,就跟其他同伴一样,去做空中飞车落地前要做的事了。现在她和她的朋友在说笑着,可是她们脸上——特别是她那张脸,那个身上带着金属圆筒的女人——那面容不大对头。她们在聊天,没错,但她们只是假装在笑……显然,她们谈论的是我/他。
空中飞车此刻像是沿着一条长长的水泥道向前滑行。他一直盯着那两个女人,但枪侠眼里的余光也瞥见另外一些空中飞车从别的道上朝这边过来。有的在笨拙地蠕动,有的则速度惊人——不像是车子,倒像是出膛的子弹或是炮弹,嗖地射向天空。如果不是自己现在所处的状态如此糟糕, 他内心准有一半念头得让自己转过头去观赏那些车子飞向天空的情形。这些全是人造之物,但其中每个小部件都像大费什莱克斯故事里所讲述的那般神奇,大费什莱克斯据说生活在遥远的(可能是想像中的)伽兰王国——甚至可能更神奇,因为这些东西都
是人制造出来的。
那个起先给他送来金枪鱼粕粕客的女人松开了自己的安全带(她系上安全带还不到一分钟)走到一扇小门那儿去了。那儿是驾车人的座舱,枪侠想,她打开门走进去时,他清楚地看见里面有三个驾车人在摆弄着车子。只是一瞥之间,那里无数的按钮、操纵杆和林林总总的指示灯就让他晕了。
囚徒面对眼前的一切,却什么也没看见——柯特肯定会先嘲笑他一通,然后逼着他穿过最近的一堵墙。这会儿囚徒脑子里想的只是从座位底下拉出旅行袋,从头顶行李箱里取出外套……然后面对令人头痛心烦的通关手续。
囚徒什么也没看见,而枪侠看见了一切。
这女人以为他是小偷或者是疯子。他——也许是我,是的,肯定是这么回事——不知道做了什么招致了她这种念头。后来她又不这样想了,可是另一个女人却把这念头接了过去……现在只有我知道她们都想歪了。她们觉出他是要去干一件违反常规的事。
但是,脑海中一道霹雳惊醒了他,他陡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问题。首先,那些袋子可不像一枚硬币那么容易被他带往另一个世界,毕竟硬币没有被固定在囚徒身上,而袋子却用一层层胶带粘绑在囚徒上身,紧紧贴着他的肌肤。这胶带就是个大问题。还有,囚徒不会留意一枚硬币的暂时消失,可是他一旦发觉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带来的东西突然消失……那会怎样呢?
极有可能出现的一种情形就是囚徒即刻变得狂躁不安,举止失常,随后由于他的冒渎行为很快被人扭送到监狱里去了。这样做显然不妥,因为那些绑在他胳膊下的袋子突然消失不见,只会让他以为自己已神经错乱。
空中飞车已落在地面上,像公牛似的喘着气,费劲地向左边转过去。枪侠意识到时间已经不允许他再多加斟酌了。他必须迈出比预期计划更大胆的一步,他必须与埃蒂·迪恩接触。
就是现在。
9
埃蒂把自己的申报单和护照放入胸前的口袋。那根钢丝现在好像固定地缠绕在他肚子里,越勒越紧了,弄得他几乎像是在油锅里煎熬。蓦然间,一个声音在他脑袋里嗡嗡作响。
不是想像,真的是一个声音。
听我说,伙计,仔细听好了。如果你想平安无事,就得把表情放自然些,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否则会让那些军装女人盯上的。上帝知道她们对你已经挺有疑心了。
埃蒂起初还以为自己戴着飞机上的耳机,听到的是来自机组人员的指示。可是耳机五分钟前就拿掉了。
接着一个念头是有人在跟他耳语,就在他身边。他几乎要扭头朝左边去看了,但隐约间又觉得不是,天晓得是怎么回事,这会儿他似乎又觉得声音就在自己脑袋里边。
没准是他接收到了某种无线电传输的信号——短波、调频、高频,他的牙齿成了接收装置。他曾听说过这种——
笔直朝前走,疯子!你没显出这疯狂样她们对你也够怀疑的了。
埃蒂嗖地站直了,好像被揍了一下。这声音不是亨利的,但真的很像亨利。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俩,亨利比他大八岁,他俩中间还有个姐妹,至于她的事儿他已经记不起多少了,斯莉拉让车子撞死时,埃蒂才两岁,亨利十岁。亨利常用这种粗嘎的嗓门对他嚷嚷
,每当他看到埃蒂在做那些会让自己过早地占用一个骨灰盒的事儿时
……就像斯莉拉那样。
在这里你他妈的这么紧张干嘛?
你听到的声音不是那边的,他脑袋里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不,不是亨利的声音——更老成些,更干涩——更强有力。却很像亨利的声音……令人无法不信服。首先,你没有神经错乱。我是另一个人。
这是通灵术吗?
埃蒂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脸上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他想,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这样,他的表演应该得到奥斯卡金像奖了。他向窗外望去,看见飞机正向肯尼迪国际机场大楼前三角洲航班的泊位靠近。
我不知道这玩意儿怎么说,但我知道那些军装女人已经知道你携带着……
一个停顿。一阵感觉——说不出的奇怪——幻觉中有一根手指在他脑子里翻检着,好像他是个活的卡片目录。
……海洛因或是可卡因。我不知道哪个是,除非——肯定是可卡因,因为你携带着你不要吸食的这种要去买你吸食的那种。
“什么军装女人?”埃蒂低声问道。可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嚷嚷出声了。“你他妈的到底在说些什——”感觉中像是又被人抽了一下……这感受那么真切,好像脑袋上被套了个箍。
闭上你的嘴,你这该死的公鸡!
好吧,好吧,上帝啊!
脑子里又是一阵被检索的感觉。
那武装的女管事,陌生的声音回答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没有时间来研究你的每一个念头,囚徒!
“你叫我什——”说着又马上闭嘴。你叫我什么?
别管那些,只管听着,时间非常紧迫,非常紧迫,她们知道了。武装的女管事已经知道你带着可卡因了。
她们怎么可能知道?太离谱了!
我也不清楚她们是怎么得知这一情况的,但这没什么关系了。她们中有一个去报告了驾车人。驾车人会把这情况呈报给负责这事的某个牧师。这样,海关安检——
脑袋里那个声音听上去语义晦涩,怪里怪气的句子说着说着就走调了,几乎有点拿腔拿调的意思……可是传递过来的信息却毫不含糊。埃蒂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的样子,但牙齿已经痛苦地嗒嗒作响,牙缝里嘶嘶地吸着气儿。
那声音宣告游戏收场了。他甚至都不用下飞机了,因为游戏已经结束。
但这不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是真的。这当儿,他自己的意识蹿出来了,最后一分钟异想天开地玩一手,就这么着。他要撇开这档子事儿。干脆把它扔到脑后,事情倒也——
你不能坐视不理,除非你想坐大牢——那我就活不成了!那声音咆哮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心存畏惧的埃蒂不情愿地问。只听得脑子里那人或是那个什么东西深深地叹息一声。
10
他相信了,枪侠想。感谢所有如今或以往曾存在过的神,他相信了。
11
飞机停下了。系上安全带的指示灯熄灭了。机场旅客桥摇摇晃晃地推过来,飞机跟它轻轻地碰了一下,对上了前面登机口的门。
他们到了。
12
你可以把东西放在这儿,这样可以通过海关检查,那声音说。这儿比较安全。然后,当你过了那儿,东西会重新回到你手里,你可以把它交给那个叫巴拉扎的人。
旅客现在都站立起来,从头顶的行李箱里往外拿东西,一边收拾着外套,因为根据机上的介绍,出了机舱仍穿着外套有点热。
拿上旅行包。拿上外套。然后去那个私室——
什么?——
噢,洗手间。头上那个。
如果她们认为你是个瘾君子,她们会以为你是想把东西扔掉。
但是埃蒂明白这多少有些无关紧要。她们不会真的把门砸开,因为这会吓坏旅客的。她们知道你可能会把两磅可卡因冲进飞机厕所里,一点痕迹也不留下。没必要这样,除非这声音能告诉他这地方确实……确实安全。但怎么会是这儿呢?
别多想,该死的!走啊!
埃蒂挪动脚步。他最终还是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虽然看不见罗兰,但凭着多年磨练出来的精确眼光,他一眼就能看穿机组乘务员那些真实的面孔——藏在微笑后边,藏在帮着递送服装袋子和在洗手间前面码放餐盒的一脸喜眉笑眼的后边。他能看出她们的眼睛在朝他身上扫描,飞快地用眼神抽打着他,一遍又一遍。
他拿上旅行袋,拿上外套。通道的门已经打开,人们走过去了。驾驶舱的门开了,机长钻出来了,也是一脸微笑……也在那儿打量着各自拿着行李挤在前排的乘客,那双眼睛注意到他——不,是锁定他——然后扭过脑袋,跟旁边一个年轻人点点头,拨弄一下他的头发。
此刻他很镇静。不是那种吸毒过量的镇静,就是镇静。他不需要脑子里那个声音让自己稳住神儿。镇静——只要镇静就没事。当然,你得留心别让自己镇静得呆头呆脑。
埃蒂朝前挪动着,往前再走几步朝左一拐就走到通道上了——突然,他用手捂住嘴巴。
“我不大舒服,”他嗫嚅地说。“对不起。”他走到驾驶舱门边,那扇舱门有点儿挡住了头等舱的洗手间,他从右边打开洗手间的门。
“恐怕你得离开机舱了,”埃蒂开门那工夫飞行员上来喝止说。“这是——”
“我恐怕要吐了,我可不想吐在您脚上,”埃蒂说,“也不想吐自己一身。”
说着他便钻入洗手间锁上门。机长还在那儿嚷嚷什么。可是埃蒂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也不想听明白。重要的是说自己想说的话,而不是叫嚷一气,他做的没错,不能对着差不多两百五十个还等在机舱前门准备下飞机的乘客去嚷嚷。他进了洗手间,暂时安全了……可这会儿该怎么做?
如果你就在这儿,他想,你最好快点把事做了,不管你是什么人。
在这么一个可怕的时刻里,居然什么也没发生。这只是短暂的一刻,但在埃蒂脑子里似乎被拉伸得无限长久,让他饱受折磨,这就像他们还是孩子时,亨利在夏天给他买博诺摩的土耳其太妃糖的经历。如果他表现不好,亨利就会揍得他屁滚尿流,如果他表现好,亨利就给他买土耳其太妃糖吃。这就是亨利在暑假时训练他提高自己责任感的方式。
上帝,噢,耶稣基督,我把所有的情形都想像过了,噢,耶稣,我居然会这么相信,真是疯了——
准备好,那个严厉的声音说。我自己一个人干不来。我可以过来,可我不能让你穿过来。你必须和我一起来做。转身。
埃蒂突然感觉能够透过两双眼睛看东西,竟有两副神经系统(只是另外一套神经并不都在这儿,有一部分已经不在了,刚刚离去,还在那儿痛苦地尖叫),有十个感官,两个脑袋,他的血液在撞击着两颗心脏。
他转过身。洗手间的一侧有个洞,像是一个通道。透过这个洞,他可以看见灰蒙蒙的砾石遍布的海滩和波涛,还有老式运动短袜似的玩意儿在沙滩上飘舞。
他听到了波涛声。
他能嗅到盐的味道,那气味闻上去像是从他鼻子里流出的苦涩的泪水。
穿过去。
有人在敲洗手间的门,告诉他必须马上出来下飞机。
穿过去,你这该死的!
埃蒂,呻吟着,步向门道……绊了一下……跌入了另一个世界。
13
他慢慢站起来,觉出右掌让贝壳的利缘划开了口子。他傻呆呆地看着血液顺着手掌的生命线流下来,随后看见他右边的另一位也慢慢直起身来。
埃蒂一副畏缩样儿,最初的晕头转向和梦幻般的错位感突然被楔入内心的恐惧感取代了:这人已经死了,可他还不知道。他削瘦的脸庞如此憔悴,简直皮包骨头,就像是布条缠在尖削的金属上面——马上要被割破似的。这人的肤色青里带黑,脸部颧骨上、脖颈上,以及下颏两边都呈现像是肺病的高热红斑,他两眼之间有一个圆形标记,很像一个孩子费力地摹写出的印度种姓的等级记号。
但他那双眼睛——蓝色的眸子,透着坚毅的目光,完全是神志正常的样子——这副躯体曾是活生生的,充满了顽强可怕的生命力。他穿着一件某种家织的黑色衣服;那件袖子卷起的黑衬衫,几乎快褪成灰色的了,裤子像是蓝布牛仔裤。枪带在臀部交叉成十字状,但弹囊几乎是空的。枪套里的家伙看上去是点45口径手枪——说来点45的手枪几乎是老古董了。枪柄木头磨得光溜溜的,都快赶上枪管的光泽了。
埃蒂,不知道说什么好——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但他听到自己在说。“你是鬼吗?”
“还算不上,”这人的声音像枪声一样嘶哑可怕。“那鬼草。可卡因。不管你叫它什么。把它从你衬衫里拿出来。”
“你的胳膊——”埃蒂瞅瞅这男人的胳膊,这个胆大妄为的枪侠有麻烦了,他胳膊上明显现出一根细细的实心面条似的红线,那隐隐透明的痕迹显然是不祥之兆。埃蒂对这种红线知根知底——这意味着血液中毒。这意味着该死的毒液蹿来蹿去比你放个屁还快,它已经钻进血管,搭着心跳往上蹿了。
“别管我他妈的什么胳膊!”那毫无血色的幽灵对他说。“脱下衬衫,解开那玩意儿!”
他听到了海浪声;他听到了一阵廓然无碍的风声;他看见这个疯狂的濒死的男人,一无所有,只有孤寂凄凉;然而,在他的身后,还隐隐约约传来旅客下飞机的嘈杂声和一阵沉闷的敲门声。
“迪恩先生!”那声音在喊,他想,那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对此并不怀疑,只是要把这念头植入脑内就如同将一枚钉子敲入一爿厚厚的桃花心木一般。“你必须——”
“你可以把它留在这里,过后会给你的,”枪侠嘶哑地命令道。“上帝,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只能在这儿跟你说话?我的身体伤得厉害!没时间了,你这白痴!”
埃蒂本该因他出言不逊而杀了他……但又觉得也许杀他并不那么容易,尽管看上去杀了这家伙倒像是对他做了件善事。
但他在这双蓝眼睛里感受到真情的陈述;两人虽说疯狂地对视着,却彼此并没有什么猜疑。
埃蒂开始解开衬衫扣子。脑子里即时而现的冲动是干脆扯开衬衣,就像克拉克·肯特看见洛伊丝·莱恩被绑在火车车厢里时所做的那样,或如此率性而行,可在真实生活中这不见得有什么好处,因为你迟早得解释怎么弄掉了那些纽扣。所以他只是在身后不停的敲门声中匆忙地把扣子从一个个扣眼里抠出来。
他猛地把衬衫拽出裤腰,脱了扔在地上,然后松解着绑扎在身上的一条条带子。他这模样活像是一个即将痊愈的肋部骨折的重症患者。
他朝身后瞥一眼,看见敞开的门……门框底部在灰色的砾石沙滩上蹭出一道扇形痕迹,是出入者——想来是这奄奄一息的家伙——推来拉去弄的。透过门道,他瞧见头等舱洗手间,洗脸盆,镜子……镜子里映出他自己一副惧骇的面容,从额上挂下来的黑发盖住了他的褐色眼珠。他从镜子里瞧见身后的枪侠,沙滩,嚣声尖唳的海鸟,天晓得它们在为什么争吵。
他的手指在带子上乱抓一气,不知撕扯哪个部位,从哪儿找到带子的封头处,一阵晕头转向的绝望笼罩了他。这种感觉犹如一只小鹿或是一只兔子在蹿过乡村小路时,一扭头却见自己已被一束追踪而至的强光锁定。
这是威廉姆·威尔逊,人家叫他坡的家伙(他干这个可是大名鼎鼎)费了二十分钟时间给他搞定的。可是再过五分钟,顶多七分钟,头等舱洗手间的门就要被踹开了。
“我没法把这该死的玩意儿拿下来,”他看着面前这摇摇晃晃的人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但我得告诉你,带子太多,时间太少。”
14
副驾驶迪尔建议麦克唐纳机长别再敲门了,麦克唐纳机长真是气昏了,里边那个3A居然一点没有反应,他只好停下来。
“他跑到哪儿去了?”迪尔问。“他怎么回事?把他自己冲下马桶了吗?那他这块头也忒大了点。”
“可是如果他带着——”麦克唐纳说。
迪尔自己也曾沾过可卡因,说:“如果他带了那玩意儿,那就不会是一丁点儿,他不会
扔掉的。”
“关掉水龙头。”麦克唐纳果断地命令道。
“已经关掉了,”领航员(他也有过吸毒经历)说。“我想这倒不是大问题。你可以溶解在水箱里,但总不至于让它消失吧。”他们聚集在洗手间门口,那个有人的标志变得越来越搞笑了,所有的人都在那儿低声议论着。“叫缉毒局的人来把水排干,滤出毒品,这一来那家伙可就没跑了。”
“他会说在他之前有人进去过,是前面那人扔的,”麦克唐纳反驳说。他激动的嗓音有些声嘶力竭。他不想这样讨论下去;他得动手做点什么,虽说他清楚地知道旅客还在磨磨蹭蹭地往外走,许多人带着不止是好奇的目光观望围在洗手间门边的机组乘务人员。在他们看来,这帮幸灾乐祸的家伙在这种行动中脑筋都很敏锐——噢,这还用说么——他们在诱捕隐藏在每一个空中旅行者意识深处的可怕的恐怖分子。麦克唐纳机长知道领航员和飞行工程师是对的,他知道那些毒品很可能装在一些印着乱七八糟玩意儿的塑料袋里,但他脑子里似乎有警铃在敲响,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脑子里总有什么声音一直在尖叫着诡术!诡术!好像这个3A的家伙是一艘水手船上的赌徒,手上攥着一把“A” 牌准备甩出去。
“他没想把那玩意儿冲进马桶,”苏茜·道格拉斯说。“也没打算冲进洗脸槽里去。他真要这么做了,我们会听见的。我是听到点什么动静,可是——”
“走开,”麦克唐纳粗率地打断她。他的眼睛盯了一下简妮·多林。“你也走开。这事儿让我们来对付。”
简妮转身离去,脸颊火烧似的一阵灼热。
苏茜平静地说:“简妮盯住这人好长时间了,我也发现他衬衫下面鼓鼓囊囊的有什么玩意儿。我觉得我们应该留下,麦克唐纳机长。如果你想以不服从命令来处罚我们,随你的便吧。但我要提醒你记住,你可能会因为越权而招来麻烦,那些正牌的缉毒局大哥会把你整得灰头土脸。”
他们目光对视着,好像要碰撞出火星。
苏茜说:“我跟你一起飞行已经有七十次,或是八十次了,麦克。我想我们是朋友。”
麦克唐纳看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留下吧。但我要你们两个朝后退几步,到驾驶舱那儿去。”
他踮起脚尖回头张望了一下,看见普通舱最后几位旅客已经走进公务舱了。还有两分钟,也许是三分钟,就该下完了。
他转向机舱门口的警卫,那人正留意着他们。他肯定注意到这里出了什么问题,因为他已经把对讲机掏出机套,拿在手里。
“告诉他我这儿需要几个海关探员,”麦克唐纳平静地对领航员说。“三四个人,带武器的。这就去。”
领航员立刻拨开旅客队伍,连声道着歉挤到舱外,对门口那个警卫低声说了几句。后者马上举起对讲机说了起来。
麦克唐纳——他这辈子都没有用过比阿司匹林更来劲的药物,即使用阿司匹林也只是仅有的一两次——扭头转向迪尔。他的嘴唇抿成薄薄的一道缝,如同一道伤痕。
“等最后一名旅客离开机舱,我们就把他妈的这扇门砸开,”他说。“我才不在乎海关的人在不在这儿呢。明白吗?”
“明白。”迪尔答道。他看见旅客队伍尾端已挪到头等舱了。
15
“拿我的刀,”枪侠说。“在皮包里。”
他做着手势指着沙滩上那个绽裂的皮包。那与其说是皮包,倒不如说是个背囊——兴许会在那些沿着阿巴拉契山脉徒步旅行的嬉皮士身上见到这路玩意儿,那些人一门心思要回归自然(没准也是在时不时地祸害自然),不过这东西看上去倒像是个真家伙,不是那些白痴耍弄自我形象的道具;看上去真是有年头了,好像经历了无数的艰难困苦——也许更是可怕的——旅程。
他只是做了个手势,不是指着那儿。因为他不能指。埃蒂明白了,为什么这人撕下自己脏兮兮的衬衫裹着右手:他的几根手指缺了。
“拿上,”他说。“把带子割了。留神别弄伤自己,挺容易划着的。你下手得小心点,动作要快。没多少时间了。”
“我明白,”埃蒂说着在沙滩上跪下来。其实没有一样东西是真实的。就是这么回事。聪明而出名的毒品贩子亨利·迪恩就会这么说,啪嗒啪嗒,蹦蹦跳跳,摇滚摇滚,摇个天翻地覆,生活就是编出来的故事,世界就是个谎言,所以,弄个什么信条,好歹把它吹上天去。
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异乎寻常的迷幻症状,所以,最好还是顺水推舟低调行事。
这绝对是迷幻症状。他去把拉链弄开——没准他用的也是尼龙粘攀——他发现这人的“皮包”是用十字交错的生牛皮带子连在一起的,有些地方破了,又仔细地重新打了结,结打得很小,那些孔眼还是容易穿过。
埃蒂拽住那上边的拉结,打开皮包,看见刀子就在发潮的衬衫布扎住的一堆子弹下面。光这刀柄就足以叫他差点透不过气来……这是真正的灰白纯银打制的,上面刻着一连串复杂的图案,够抢眼的,他抽出刀来——
他的耳朵嗡地痛了起来,迅即传遍整个脑袋,他眼前顿现一阵红晕。对着打开的皮包,他显得笨手笨脚的,呆呆地跪在沙滩上,朝上看着这个穿着破靴子的憔悴汉子。这不是迷幻症状。那濒死的脸上一双闪闪发光的蓝眼睛最真实不过了。
“过后再欣赏吧,囚徒,”枪侠说。“现在你得拿它干活。”
他觉出耳朵扑扑地跳动,渐渐发胀。
“为什么你一直这么叫我?”
“割开带子,”枪侠喝令道。“一旦他们闯进你那个私室,而你还呆在这儿的话,照我的预感你只能在这儿待下去了。过不了多久,你就得和一具尸体做伴了。”
埃蒂把刀抽出刀鞘。那不是用旧了的;不只是旧迹斑斑,根本就是古代的玩意儿。刀尖几乎被磨蚀得看不见了,看上去像是远古时期的金属制品。
“嘿,瞧着挺锋利的。”埃蒂说,声音有点发颤。
16
最后一个乘客走进通向候机厅的通道。其中有个女士,瞧着足有七十多岁了,还有点风姿绰约的样子,不知是因为多年来第一次坐飞机还是英语不太熟练,她这时停住脚步,向简妮·多林出示她的机票。“我怎么转乘去蒙特利尔的班机?”她问道。“我的行李在哪儿?是在海关的这边还是在那边?”
“在通道口上有警卫,他能回答你所有的问题,太太。”简妮说。
“不过我不明白你干嘛不能回答我的问题,”那位老太太说。“门口警卫那儿都挤不开身了。”
“往前走吧,拜托,太太,”麦克唐纳机长说。“我们这儿有点儿事情。”
“嗯,对不起,我是老不中用了。”老太太怒气冲冲地说。“我想我得进棺材了!”
她从他们身边走过时,鼻子故意扭到一边,就像一只狗嗅到还在远处的火就避开的样子,一手挟着大手提袋,一手攥着票夹子(里面夹了许多登机牌之类的东西,让人想到这位太太似乎在地球上绕了一大圈,每一站都换一次航班)。
“这位太太也许再也不会乘坐三角洲航空公司的飞机了。”苏茜喃喃地说。
“就算她能把超人迷住,我都不会操她一下,”麦克唐纳说。“她是最后一个吗?”
简妮迅速穿过他们,瞥一眼公务舱,又看了看主座舱,那儿已经没人了。
她回来向机长报告说飞机上已没有乘客了。
麦克唐纳转向机舱通道,看见两个穿制服的海关警员正奋力挤过人群,一路朝人道着歉,却并不回头看一眼被他们挤在一边的人。旅客队伍最后边的是那个老太太,她的票夹子被挤掉了。票子啦纸片啦四处扬开,她像一只愤怒的乌鸦在那儿尖声叫喊着。
“行啦,”麦克唐纳说,“你们几位就站在那儿好了。”
“先生,我们是联邦海关官员——”
“好啊,是我请求你们来的,我很高兴你们来得这么快。现在你们就守在那儿吧,这是我的飞机,这人在机上就归我管,他下了飞机,就是你们的了,你想把他煮了都行。”他对迪尔点点头。“我想再给这狗娘养的一次机会,然后我们破门进去。”
“我准备好了。”迪尔说。
麦克唐纳使劲用手指关节敲打着洗手间的门叫喊着,“赶快出来,我的朋友!我不再发出请求了!”
没人应声。
“好,”麦克唐纳说。“我们来吧。”
17
埃蒂隐隐约约听见一个老妇人说:“嗯,对不起,我是老不中用了!我想我得进棺材了!”
他身上的带子已割开了一半。那老妇人说话时,他的手抖动一下,这就看见一道血痕顺着自己的肚子挂了下来。
“妈的。”埃蒂骂道。
“现在骂人也没用,”枪侠用他粗嘎的声音说。“赶紧弄完,看到血会让你恶心吗?”
“只有在看到我自己的血时,”埃蒂嘟囔道,开始处理肚子上方的带子。越往上越难弄。他又弄掉了三英寸左右,听到麦克唐纳机长说:“行啦,你们几位就守在那儿吧。”这时候又差点儿割到自己。
“我割完了,也得把自己划得遍体鳞伤,要不你来试试,”埃蒂说。“我看不见自己割在什么地方,我他妈的下巴转不过来了。”
枪侠用左手接过刀子。他的手在颤抖。注视着极其锋利的刀锋,抖个不停的手,埃蒂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也许我最好还是自——”
“等等。”
枪侠镇定地看着自己的左手。
埃蒂以前并非完全怀疑心灵感应,但他并不真相信那套说法。可是,现在他感到真的有什么东西,一种明显的就像是置于烤箱上的感觉。几秒钟后他意识到了这是什么东西:是这个陌生人意志的聚集。
如果我都能感受到他那么强的力量,他他妈的怎么会就要死了呢?
颤抖的手开始稳住了。刚开始时有些发颤,十秒钟后就像岩石一般稳当了。
“来吧,”枪侠示意。他朝前跨一步,举起刀子,埃蒂感到又被什么东西烤灼着——一股带腐臭的热浪。
“你是左撇子吗?”埃蒂问。
“不。”枪侠回答。
“噢,耶稣啊。”埃蒂叹道,他想闭上眼睛也许会好受些。这时他听见带子嘶嘶啦啦断开的声音。
“行啦,”枪侠说着又朝后退去。“你现在手脚麻利点,尽量干净利落地把它扯下来。我会给你拿回来的。”
现在门上不再是彬彬有礼的敲门声了,而是拳头在猛捶。乘客都出去了,埃蒂想。他们不再做好好先生了。噢,他妈的。
“快出来,朋友!我不再向你发出请求了!”
“使劲拽!”枪侠咆哮道。
埃蒂两手都抓着割断的带子,使出吃奶的劲儿往下扯。痛啊,痛得要死。别抱怨了,他想。否则会更糟。你要是像亨利那样彪悍就没事了。
他低头朝身上一看,胸骨上面出现一道通红的勒痕,差不多有七英寸宽。胃窝上面那块地方还让自己捅了一下。血从凹陷处渗出,在肚脐眼那儿汇成一个红色的血槽。腋窝下,那几袋玩意儿吊在那儿活像是系得松松垮垮的工具包。
“行啦,”有人在洗手间的门外嚷嚷。“让我们来——”
这当儿,枪侠在他背后撕扯余下的带子,埃蒂被搞得死去活来,那家伙不看肌肤纹理胡来一气。
他忍住了没尖叫起来。
“穿上衬衫,”枪侠吩咐。他那张脸,埃蒂曾以为是活人中最没有血色的,现在这古老废墟上像是被抹上了一点颜色。他左手抓起那一大堆绑带,(这会儿毫无意义地缠成一团,而盛着白色东西的袋子却像是奇怪的茧囊,)随即扔到一边。埃蒂瞅见新鲜血迹正从枪侠右手绷带里往外渗漏。他催促道,“快点。”
砰地一声。这不是有人礼貌地询问是否可以进来。当门震颤的一瞬间埃蒂朝上一看,只见一道光线从那儿射了进来。他们要破门而入了。
他抓起蓦然间变得肥大的衬衫,不由显得笨手笨脚,左边的袖子朝里边翻进去了。他试着穿过袖筒想把它翻出来,可是手麻木了,又拉得太重,袖子缩回去了。
砰,洗手间的门又是一阵震颤。
“你怎么这么笨呐!”枪侠一边叹道,一边把手伸进埃蒂衬衫里,将那只袖子拉了出来。这会儿枪侠举着衬衫等他穿的样子很像是侍者在打理主人着装。埃蒂穿上衬衫,从下面开始系扣子。
“不行!”枪侠吼道,从自己身上已经难以遮体的衬衫上又扯下一缕布条。“把肚子擦干净。”
埃蒂耐着性子照枪侠的吩咐去做。皮肤割破的地方还在流血。那刀子够厉害的,忒快。
他把枪侠给他擦血的布条扔在沙滩上。接着扣衬衫。
砰!这回门不仅是震了一下,门框都变形了。埃蒂透过沙滩上的门道看见洗手间里原先搁在洗脸盆旁边的一瓶皂液掉下来,正好落到他的拉链包上。
他原先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衬衫,现在可以扣得熨熨帖帖了,还可以塞进裤子里。突然间,一个更好的念头钻进脑子里。他解开了裤子搭扣。
“没时间考虑别的了!”枪侠意识到他想玩什么花样,那是毫无把握的事情。“这扇门再撞一下就完了!”
“我心里有数,”埃蒂说,但愿能成,说着他转身迈出一步,穿过了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这时牛仔裤搭扣和拉链都散开着。
在一阵痛苦和绝望之后,枪侠也跟着他过去了,肉体及肉体的痛楚转瞬即逝,只有一个冷峻的灵魂留在埃蒂脑子里。
18
“再来一下,”麦克唐纳阴沉着脸说,迪尔点点头。现在乘客已经全部出了机舱通道,海关警员操起了武器。
“开始!”
两人合力扑向门扇。门撞开了,锁头在门把上晃悠着,陡然掉在地上。
3A先生坐在那儿,裤子拢在膝盖上,那件褪色的佩斯利佩斯利,苏格兰的一个小镇,以出产纺织品闻名。衬衫下摆遮着下体——勉强盖住——他下面那话儿。嗯,这倒让我们逮个正着哩,被搞得疲惫不堪的麦克唐纳机长暗自思忖。惟一的麻烦是,逮着他这行为又不能算是违法,我最不愿听到的就是这事了。突然,他发现肩膀上——刚才用来撞门那地方有搏动似的痛楚——怎么回事?三下?四下?
他大声吼问道:“你窝在这儿到底搞什么名堂,先生?”
“嗯,我正在拉屎呢,”3A说,“如果你们这些人觉得不爽的话,我可以到机场大楼那儿去擦干净——”
“我想你是没听到我们敲门,自作聪明的家伙?”
“我够不到门。”3A伸出手向他们证明,虽说这会儿他的左手已够得着倾侧在墙上的门扇了,麦克唐纳还是明白他说得在理。“我本来是想起身的,可是我当时的情况有点狼狈。两只手都没法腾出来。不知道你是否能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想这副样子去开门,如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的话。”3A微笑着,带着傻乎乎的好像是占了上风的笑意瞧着麦克唐纳机长,那表情活像是九美元上的头像。听着他说话,你会以为他根本就不懂什么叫耍乖卖巧。
“起来。”麦克唐纳说。
“我很乐意从命。你能不能叫女士们退后一点?”3A迷人地微笑着。“我知道这年头不兴这一套了,可我还是忍不住要这么请求。我是正派人。事实上,我在许多事情上都是中规中矩的。”他举起左手,大拇指和食指伸开半英寸的样子,对着简妮·多林眨眨眼睛,后者马上满脸飞红,退到舱外的过道上去了,苏茜紧跟在她身后。
你看上去并不正派,麦克唐纳机长想。你看上去像是一只叼了奶酪的猫,你就是这副嘴脸。
机组乘务人员离开视线后,3A站了起来,提上短裤和牛仔裤。他转身去摁冲水按钮,麦克唐纳机长马上把他的手掰开,摁住他的肩膀,把他扭到过道上。迪尔把他一只手扭到身后塞进他的裤子里。
“别搞人身侵犯,”埃蒂说。他轻松的话音倒也显得振振有词——他自己这么认为,不管怎么说——然而在身体里面,每样东西都像是自由落体似的往下掉。他可以感到另外那个人,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人在他的意识里面,密切注视着他,稳稳当当地呆在一边,如果埃蒂把事情弄糟的话,他就该出手了。上帝,所有的一切不都是一场梦吗?不是吗?
“站稳了。”迪尔说。
麦克唐纳机长朝马桶里瞥了一眼。
“没屎。”他说,话音刚落,领航员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麦克唐纳瞪着他。
“得啦,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埃蒂说。“你可真是运气太好了,你误解了。我倒是拉过一点屎,我是说,我还在那儿放出许多沼气呢,如果三分钟前你在那儿划根火柴的话,就能烤熟一只感恩节火鸡,明白吗?那肯定是我在登机前吃下去的东西,我——”
“别管他了,”麦克唐纳说,迪尔依然反扭着埃蒂的手臂,推搡着他走出机舱,走到舱外旅客桥上,守候在那儿的海关官员一人抓住他一条胳膊。
“嗨,”埃蒂喊。“我要我的旅行袋!还有我的外套!”
“噢,我们得扣押你的一切物品,”一个海关官员说。他浓重的嗓音混合着烟草和胃酸气味,直对着埃蒂脸上喷去。“我们对你的东西很有兴趣。现在,我们走吧,小家伙。”
埃蒂一再要求他们别过分,别那么毛手毛脚,他会好好走的,可是过后他回想从波音727的舱门到机场大楼之间的航空旅客桥时,记起他的鞋尖只在地板上沾了三四下,那儿至少有三个海关官员和半打的航空安全警察。海关的人在等着埃蒂,警察把一小群围观的人向后推去,那些人神情亢奋而饶有兴致地看着埃蒂被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