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城市之光

一大早,杨学武就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他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机一看,刚过凌晨4点。一边小声咒骂,杨学武半闭着眼睛按下接听键,只听了几句,整个人就精神起来。

半小时后,杨学武已经赶到C市公安局技侦支队所在的办公楼。此刻,大半个城市还在沉睡之中,然而,网监处的机房里却灯火通明。一进门,杨学武就闻到一股强烈的咖啡混合烟草的味道。看看那些双眼通红的网监人员,他心中的怨气早已烟消云散。

网监处的陶副处长,一边喝着浓咖啡,一边挥手叫过一个头发蓬乱,满脸都是油汗的网监人员。

“小毛,给学武介绍一下情况。”

据小毛讲,今日凌晨3时左右,网监处在进行日常网络安全监察活动时,本意是查找一起网络贩卖仿真枪案的线索,却在无意中发现一条可疑信息。经分析后,网监处认为这条可疑信息与前段时间发生的系列杀人案有关,遂通知了专案组负责人之一的杨学武。

杨学武急忙问道:“什么样的信息?”

小毛把液晶显示器转向他:“你自己看吧。”

那是一个叫“C市信息港”的网页,从子栏目来看,是在线论坛。一条名为“无良法官枉法裁判齐媛案,您怎么看?”的网帖挂在论坛的首页,点击及回复都已接近千次。

杨学武伸手点开这个网帖,这是个投票帖,字数寥寥。除了题目和一个网页链接之外,一共只有三个选项,分别是:

1、法官也是人,应当允许犯错,情有可原;

2、应该剥夺他的法官资格,逐出司法队伍;

3、无良判决再次拉低道德底线,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杨学武皱皱眉头,继续下拉网页,查看网友的回复。粗略浏览了前两页之后,发现网友的参与热情颇高,大多数人都在投票后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愤懑之情在字里行间弥漫。

杨学武转身问小毛:“能知道投票的结果么?”

小毛接过鼠标,操作一番后又把显示器转向杨学武。杨学武一看之下,不由得暗自咂舌。在参与投票的947人中,竟有758人选择了“3”。

他立刻把目光投向发帖人的ID。

城市之光。

杨学武反复念叨着这四个字,又问道:“能查到发帖人的相关信息么?”

陶副处长摇摇头:“这个论坛是不需要邮箱注册的,所以只知道发帖人的这个ID和他使用的电脑的信息。”

“发帖地点呢?”杨学武不甘心,“能查到么?”

“这个可以。”小毛打了个哈欠,又在计算机上操作起来,过了几分钟,他凑近屏幕,逐字念道,“西郊路176号-2,是家麦当劳餐厅。”

杨学武拉上小毛立刻起身,同时让110指挥中心派两名在附近的巡警一同前往。

尽管距离发帖时间已经足足过了五个多小时,杨学武还是想去那里看看。二十分钟后,四个人在那家麦当劳餐厅门口集合,立刻入店查看。

餐厅里只有两个用餐的顾客。杨学武安排那两个巡警逐一核对他们的身份,自己则拉着小毛进了后厨。店里共有六名工作人员,两男四女,其中一名稍年长的男子是本店的店长。他矢口否认曾用店内的电脑发过投票帖,小毛对电脑进行检查后,证实了店长的说法。

此时,巡警对那两名顾客的身份查验也已经完毕,没发现可疑情况。杨学武心生疑虑,难道找错了地方?小毛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指指墙角的无线路由器说道:“发帖人应该用了店里的无线网络。”

据店长介绍,这家通宵营业的餐厅为了方便顾客,特意在店里设置了无线网络,以供客人在用餐的时候也能上网娱乐。杨学武在餐厅里四下观察了一下,很快就发现门旁的天花板上装有监控摄像头。他立刻要求查看店内的监控录像。在店长的配合下,监控录像很快被调取出来。杨学武让小毛把录像的时间选取在发帖前后,共发现店里有顾客九人,但是没有携带笔记本电脑的,低头查看手机的倒是有五个。杨学武指示店长把录像暂时封存,回局里办理相关手续后再行扣押。

小毛觉得发帖人未必在这几名顾客之中,因为无线网络的覆盖力完全可以透过墙壁,发帖人站在与麦当劳餐厅一墙之隔的街道上上网发帖,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处理完毕,杨学武看看跟着自己忙活了半天的三个伙计,买了几包炸鸡分给他们。两名巡警推脱了几下,就带着纸包回去了。值了一宿夜班的小毛则坐在车里,大口吃起来。

此时已是天色微明,街边的行人也渐渐多起来。杨学武靠着警车抽了一根烟,最后还是不情愿地拨通了方木的电话。

方木第一时间赶到了市局,在麦当劳餐厅提取到的录像带恰好也同时送到。查看了几遍录像后,方木就肯定发帖人并不在那五人之中。因为从动作来看,其中三个人明显仅在浏览,而非写字。其余两人虽然有长时间操作手机的动作,但看年龄和衣着,应该是附近中学的学生。

杨学武想了想,说道:“如果发帖人事先把文档存在邮箱里,再粘贴到网站上呢?同样也不需要有写字及按键的动作。”

方木摇摇头,指指录像画面说道:“这几个人,都没有掩盖自己外貌特征的任何行为。如果他能想到用无线网络,而不留下固定IP地址的话,就不可能不考虑监控视频带来的风险。”

换句话来说,方木的意见和小毛一样,发帖人当时应该就位于麦当劳餐厅之外,利用覆盖过来的wifi信号上网发帖。

遗憾的是,那条路上并没有安装视频监控设备。所以,对发帖人的其他情况依旧一无所知。

方木问小毛:“发帖人使用的电子设备是否还在继续连接网络?”

“没有。”小毛摇摇头,“我们一直在监控这台设备。发帖后,它就断开网络了。”

这是一个明显要掩盖自己身份和位置的行为。

而那个投票帖,依旧处于在线论坛的首页。早上八点之后,访问论坛的用户开始激增,投票人数已达3445人,从投票结果来看,九成以上的网友都选择了“3”。

无良判决再次拉低道德底线,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法官”、“齐媛案”、“判决”这几个词让方木感到似曾相识。他抬头看看杨学武,后者显然已经对他的疑问心领神会。

“就是那个案子。”杨学武抬手指指投票帖题目下的网页链接,“都在这里了。”

打开网页链接,是“C市信息港”网站对不久前发生的一起民事案件所做的新闻专题,包括案发始末、当事人资料以及庭审、宣判的整个过程。发帖人似乎想让网民先了解本案的具体情况再投票,看上去还有一丝客观公正的味道。

案件发生在今年9月初,一名67岁的胡姓老太乘坐208路公共汽车前往南京街,下车的时候,被身后急于下车的乘客撞倒。另一名也在本站下车的女乘客齐媛(女,20岁,C市税务学院会计系大三学生)见状,急忙将胡老太搀扶起来。此刻,撞人的乘客已经不知所踪。胡老太起身后,感到右臂和腰部疼痛难忍。公交车随即开走,其余乘客也无人伸以援手。齐媛在征求胡老太意见后,用自己的手机拨打了120急救电话,待医务人员到达现场后,方才离开。

不料几日后,齐媛忽然接到了来自胡老太的儿子熊某的电话,得知胡老太已被诊断为右前臂尺骨骨折,右侧胯骨骨裂。不过,熊某来电的意图并不是对齐媛表示感谢,而是要求齐媛赔偿医疗费用、营养费用、精神损失等共计12万元。齐媛大为吃惊,忙追问对方索赔的理由。熊某答曰,胡老太认为正是齐媛撞倒了自己。

从救人者一下子沦为撞人者。气愤、委屈之余,齐媛断然拒绝了熊某的索赔要求。不过,事情并未就此偃旗息鼓。五天后,齐媛接到了和平区人民法院民事一庭的传票,胡老太将齐媛告上了法庭。

只能应诉的齐媛在老师和同学的帮助下,找到了C市公交公司208路车队,要求案发时当班的司机为自己提供证词,以证清白。公交司机以没看到事发经过为由拒绝作证。眼见开庭日期渐近,绝望中的齐媛只得求助于新闻媒体。

C市电视台新闻栏目及本地的多家媒体对齐媛进行了采访。齐媛坚称自己是做好事,而不是撞人者。在讲述整个事发经过之后,齐媛还通过电视节目,恳请当天的目击者能为自己出庭作证,如果撞人者肯出来承担责任,则再好不过。

镜头中,已明显消瘦的女孩委屈万分,声泪俱下地恳求当天在场的好心人能还自己一个清白。观者无不动容。然而,几天过后,拨打电视台公布的热线电话的观众倒是不少,但都是表达愤怒心情的,愿意作证的目击者仍然没有出现,至于真正的撞人者更是杳无音信。

这是一个让人不得不承认的现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已经是大多数人的生活信条。

女孩不甘心,来到事发地点,打出横幅寻找目击证人。然而,围观者大多表达出同情和愤怒,甚至还有当场捐款的,就是无人愿为齐媛作证。

而原告胡老太一方则始终拒绝接受采访,声称一切以法院的判决为准。

今年10月,备受媒体和民众关注的齐媛案在和平区人民法院民事一庭开庭审理。庭上,原告胡老太一口咬定是齐媛撞倒了自己。拿不出证据的被告齐媛则百口莫辩。当时询问胡老太的一句“大娘你没事吧?”也被原告认为是齐媛承认撞人的证据。庭审结束前,主审法官任川问双方当事人是否愿意接受调解,原告胡老太表示同意,被告齐媛则坚决拒绝调解。庭审当日,没有当庭作出宣判。

据媒体报道,当原告一方走出法院时,遭到院外民众的围堵和辱骂。胡老太在儿子熊某的搀扶下,狼狈不堪地上了一辆出租车。当司机得知这两位乘客就是齐媛案的原告时,当即表示拒载。胡老太和儿子只得再次躲进法院,待人群散尽后才敢出门回家。

一个月后,和平区人民法院民事一庭做出判决:现有证据无法充分证明齐媛撞倒了胡老太,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故判决齐媛承担40%的民事责任,判赔胡老太各种费用共计四万八千元。判决书经媒体公开后,刚刚淡出公众视野的齐媛案再次引发市民的热议。这一次,则将矛头直指做出判决的法院及主审法官任川。

重压之下,任川法官接受了媒体的采访,并对判决的理由做出了解释。在他看来,撞人者立刻去搀扶及查看被撞者的情况,乃是常理。齐媛与胡老太之间的对话,也显示她与老人被撞倒之间存在某种联系。此外,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应该不会恶毒到去讹诈救人者。故此做出齐媛承担部分责任的判决。

记者追问是否会有冤枉好人的可能,任川法官则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之后,不无尴尬地说道:“当今这个社会……见义勇为的人应该不多了吧。”

此言一出,立刻引发民众的一致声讨。尤其在网络上,质疑声、辱骂声铺天盖地。

齐媛在接到判决书的时候当场晕厥过去,醒来后不食不语,整天以泪洗面。在乡下务农的父母特意赶到学校来照顾她。待情绪稍稍好转后,齐媛委托律师提出上诉。当她再次出现在新闻镜头中的时候,这个女孩已经和之前柔弱、委屈的样子判若两人,眼神中尽是愤怒与仇恨。

记者问她:“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你还会选择救人么?”

齐媛犹豫了一会儿,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会了。我再也不相信别人了……我家经济条件不好,救了她,都要倾家荡产了……”

然而,这一切依旧没有终结。这份判决书带来的社会效应正在向越来越坏的方向发展。连日来,C市先后出现两起老人倒地无人救助的悲剧。其中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在附近公园散步时,突然因心脏病发而昏厥。围观群众多达上百人,无一人上前伸出援手,也无人拨打急救电话。老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足足四个小时后,慢慢地死去。围观群众受访时,直言不讳地说之所以选择漠视,是怕遭到讹诈。

“不帮他,我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帮了他,法律对不起我!”一位受访的中年男子如是说。

这份判决,彻底摧毁了民众对他人仅存的一点善意。

看完全部资料,方木反而沉默下来。杨学武抱着肩膀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开口,忍不住问道:“你觉得是他么?”

方木沉思了一会,点了点头。

“我有个疑问。”杨学武指指显示器,一脸无辜的胡老太面对镜头摊开双手,似乎在辩解着什么,“你不觉得这老太太更可恨么,为什么凶手不选择她?”

方木摇摇头:“事情发展到现在,情况已经起了变化。当前公众的焦点在那个判决书上,而不是讹人的老太太。”

不管怎样,被救者反咬一口毕竟只是个案。然而,当代表司法权威的判决书默许了这种讹诈,其负面社会效应就远远超过了讹诈案本身。试想,如果法律都不能匡扶正义,那民众还能指望什么?

此外,从方木对凶手的心理分析来看,他是“不屑于”将妇女和老人当做杀害目标的。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妇和一个代表公权力的法官,显然杀害后者更能满足他的心理需要,也能显示出他超常的犯罪能力。

而且,凶手在网上公开投票帖,也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方木的预测。即,他将不断提高犯罪的公开性和手段的精妙性,进一步扩大犯罪的影响力。他已经把本应私下里进行的报应仪式升级成与网友互动的杀人游戏。他变得越来越狡猾、强大,在他的内心,自我认可和评价的程度已经上升了一个层次。

比如,他将自己命名为“城市之光”。

城市之光,这部给卓别林带来巨大声誉的电影,在凶手看来,显然有其他的含义。也许在他的想象中,已经把自己当做一缕强光。它刺破笼罩在城市上空的层层阴霾,直抵每一个渴求公平的人的内心深处。

杀戮,即惩罚,即正义。

“你们来看。”正在全神贯注盯着电脑屏幕的小毛突然开口,“妈的,这投票帖传播得太快了。”

方木和杨学武同时扑到电脑前:“什么?”

小毛半是无奈半是恼怒地说道:“我们想到的,市民也想到了。”

在线论坛的首页上,除了那个依旧显眼的投票帖之外,还有几个网友发表的帖子。从内容上来看,已经有网民怀疑这个“城市之光”就是前段时间连杀三名“恶人”的凶手。这些网帖都得到大量点击和回复,甚至不乏赞美、鼓励之词。

方木当即建议,请示上级领导,通知“C市信息港”网站的相关负责人删除投票帖。一来可以制止事态进一步扩大,防止煽动民众的暴戾情绪;二来,方木认为“城市之光”的意图是吸引更多人的关注,如果一个网帖仅仅存在了十几个小时就被删除,肯定不会满足他的心理需要。他一定会再找机会上网发帖。他使用的电子设备越频繁地接入互联网,被网监部门锁定的机会就越多。

一个小时后,投票帖被删除。针对“城市之光”的评论帖及回复也被删除。小毛问方木要不要也把“城市之光”的ID注销。方木想了想,摇头说不。

这是一着险棋,因为警方仅仅删除网帖,却保留ID的话,引蛇出洞的意图就十分明显了。现有证据显示,这个“城市之光”是个当晚刚刚注册的新用户,并且发了投票帖之后立刻下线。如果“城市之光”再次发帖,就证明他并不是仅为哗众取宠的普通网民。而且,他有足够的把握让警方无法追踪到他的物理位置。

那就可以肯定,“城市之光”就是警方一直在寻找的连环杀人凶手。

警方在冒险,“城市之光”也在冒险。

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待。

在网监部门的安排下,小毛带领两名网警对“城市之光”使用的电子设备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控。一旦发现它接入互联网,立刻锁定它的位置。同时,警方也再次领略到互联网传播速度的可怕之处。

仅仅一个上午,全国多家网站都出现了网友自发转载的相关信息,其中还有“全民公投决定法官生死,主办者疑似连环杀人凶手”这样指向性极强的题目。省厅过问此事后,立即联系多省市的网监部门,请求协同作战,避免消息进一步扩散。然而,被传播至微博、网站及在线论坛的“杀人投票”依旧多如牛毛。

“城市之光”已经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就在专案组忙于搜索、查看各种网上信息的时候,第三天上午10点47分,被监控的电子设备突然又接入互联网。“城市之光”登陆“C市信息港”的在线论坛后,又发了一条一模一样的投票帖。1分11秒之后,“城市之光”下线,其使用的电子设备也与互联网断开连接。不过,小毛等人已经迅速锁定了他的位置。专案组立刻调集警力前往他发帖的地点——C市图书馆。

C市图书馆是一栋三层建筑,连同院落,总占地面积近6500平方米。杨学武等人看着图书馆里进进出出的读者,不禁心灰意冷。尽管认为“城市之光”已经不可能继续留在原地,杨学武等人还是耐着性子对整栋楼进行了搜查,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一名警察拿出自己的智能手机进行测试,结果发现无线网络信号足可以覆盖至图书馆墙外。他完全可以不留痕迹地上网发帖,然后从容离开。

警方不得不承认,实际上,“城市之光”在牵着警方的鼻子走,在这种形势下,围捕根本不会有任何效果。

方木也对这种应对措施不抱什么希望。“城市之光”既然敢公开下手目标和杀人意图,就有十足的把握不被警方追踪到。不过,这种自信和狂妄也给警方提供了一个机会。至少,现在已经知道了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人物。

几个小时后,“城市之光”新发布的投票帖就已经有几千人参与,从结果来看,选择“3”的网友仍然占九成以上。同时,转载和评论帖也在网络上迅速蔓延开来。有好事者甚至将任川法官的照片、家庭住址、手机号码和毕业院校都贴在了网上。

方木看看投票帖里不断增加的参与人数,苦笑了一下,转头对杨学武说:“见见这个法官吧。”

杨学武同样一脸凝重:“你的意思是?”

“对,把他保护起来。”方木顿了一下,“说句不好听的,他也是个饵。”

虽然目前对“城市之光”的下手时间还不能确定,不过,从他的作案习惯来看,他事先一定要对任川法官的背景资料及行踪调查得一清二楚。“城市之光”肯定已经预测到警方会对任川进行保护。尽管己方在明,对手在暗,但是,他既然已经公开了自己的意图,就绝对不会轻易放弃。如果他围绕任川展开调查,也许就会留下蛛丝马迹。

正说着话,杨学武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拿起电话说了几句之后,站了起来。

“不用去找任川了。”杨学武指指门外,“他已经来了。”

推开五楼会议室的门,方木暗自吃了一惊。几乎所有专案组的成员都来了,大家或坐在椅子上,或靠桌而立。长条会议桌的另一侧,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正是任川法官。

分局长见方木和杨学武进来,挥挥手,示意把门关好。

走廊里的嘈杂声被隔绝在门外,会议室里一下子静得出奇。不知为什么,大家都选择和任川相对的位置,并且一言不发。从那些或疑惑,或厌恶的眼神中,方木已经猜出个中端倪:没有人愿意和这样的一个人坐在一起。

身处这样的气氛之中,任川显得坐立不安。看得出,这是一个很注重个人形象的家伙。纹丝不乱的偏分发型,质地考究的深色西装,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只不过,他的神情与这身标准的公务员打扮不符,目光慌乱,脸色苍白,冷汗涔涔。

大家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个已经被“城市之光”和C市市民宣判了死刑的人。的确,就连方木也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任川的所作所为,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劝慰和开解都是毫无意义的,相信不止一个人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样的人,着实该死。

在这样的注视下,任川更加局促。他不停地在专案组成员的脸上来回睃视着,每次目光接触后,都忙不迭地低下头。

分局长也觉得尴尬,清清嗓子之后,指着他说了一句:“这位是任川法官。”

大家还来不及作出回应,任川就像被火燎了似的跳起来,一躬到底,额头几乎都碰到了桌面。

“给大家添麻烦了。”

有人窃笑起来,气氛也稍稍缓和。分局长颇沉得住气,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根烟,开口问道:“为什么来找我们?”

任川掏出一包纸巾,擦擦额头上不停向下滚落的汗珠,略定定神,结结巴巴地说起来。

齐媛案宣判以来,任川就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判决书千夫所指,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这些都给他的生活和工作带来很大的影响。宣判当天,他的车窗就被人砸坏了。之后,他的办公电话和手机每天都会接到大量的骚扰及辱骂电话。法院领导曾建议他暂停工作,任川拒绝了。一来,他不想让公众觉得他为了这个判决感到心虚;二来,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公众会慢慢淡忘这一事件。

当投票帖第一次出现在网络上的时候,任川觉得这是个别网民的哗众取宠,并没有放在心上。然而,当各大网站和在线论坛、微博对投票帖开始疯狂转载时,他感到了一丝担忧。尤其是当他得知,近九成网民投票选择让他去死的时候,他开始害怕了。投票帖第二次出现后,任川的同事私下里告诉他,警方已经对投票帖开始关注,并且第一时间前往“城市之光”发帖的地点展开抓捕。这说明,投票帖绝不是一起恶作剧。而且,任川在网络上对“城市之光”的种种评论和猜测中,已经意识到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前段时间连杀三人的凶手。他彻底慌了神,考虑再三后,决定向警方求助。

“现在,大家看我的眼神……”任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就像看一个死人一样。”

说罢,他充满希望地看看大家,似乎想听到“别那么想”、“没那么严重”之类的话。然而,没有人开口,大家依旧默默地盯着他。

这意味着,即使在警方眼里,任川也已经是一个至少“死”了一多半的人了。

他的笑容随即消失,整个人也微微地抖起来。

分局长把烟头摁灭,沉吟了一下,开口问道:“我们能帮你什么?”

任川打起精神,试探地问道:“我能不能知道你们的侦破进展?”

“那不可能。”分局长干脆利落地拒绝。

“那……那个人的基本特征呢?”任川还不死心,“他长什么样?或者……”

有人笑起来,随即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如果我们知道他长什么样,早就抓住他了。”

任川有些失控了,大声追问道:“如果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保护我?我怎么办?”

分局长皱皱眉头:“谁说我们要保护你了?”

任川一怔,结巴了半天说道:“我打算申请……警方对我的人身安全进行保护。”

“人身保护令?”分局长依旧不动声色,“那只限于离婚类案件——你媳妇是‘城市之光’?”

大家轰的一声笑起来。

任川的脸一下子红了,越发地语无伦次。

“不是……我的意思是……”

“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分局长一挥手,“这事我说了不算,得上级领导研究决定。不过,我个人对你提几点建议,仅供你参考:第一,尽量不要外出,尤其是人多的地方,最好下了班直接回家;第二,如果有身份不明的人敲门,绝对不要开门,别管他是收电费的还是推销保险的;第三,减少外出就餐,用自己的杯子和餐具;第四,最好记一下你家附近的派出所的值班电话,如果有管片民警的手机号就更好了,如果出了意外,110出警没有你想得那么快,还不如直接找派出所;最后……”分局长顿了一下,“祝你好运吧。”

任川一直用心听着,听到最后,脸色又是一变。他定定神,舔舔干裂的嘴唇,似乎还有话想说,可是眼见分局长已经垂下眼皮,拿出烟来抽,也只能道谢后起身离开。

任川刚走出会议室,就有专案组成员鼓起掌来。

“解气,真他妈解气!”

分局长嘿嘿地笑了几声,招呼大家坐下。

“这混账东西,应该有人敲打敲打他。不过,他说的事我们还得重视。”分局长正色道,“‘城市之光’已经公开了他的下手目标,这对我们来讲,既是挑衅,也是机会。其实,不用任川申请,我们也打算对他采取监护措施。”

接着,他和几个负责人开始研究对任川进行监护措施的细节。谈了几句,分局长发现大家的情绪不高,不是低头查看手机,就是吸烟发呆,不由得大为光火。

“都他妈给我精神点!”分局长敲敲桌子,“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城市之光’得手。人家已经指名道姓告诉你要杀谁了,如果任川死了,咱们还他妈有脸混下去么?”

的确,任川该不该死尚在其次,既然已经知道凶手的意图,身为警察,就得把个人好恶放在一边,全力保护任川,同时力求把凶手缉拿归案。

于是,大家都打起精神,商讨对任川的监护措施,会议室里的气氛又热烈起来。

方木静静地坐在一旁,留意倾听着每一个人的发言。很快,他意识到,大家都已经习惯把那个人称作——

城市之光。

习惯这个称呼的不仅是警方。每当C市的市民谈及那个连杀三名“恶人”,为无辜者“伸张正义”的连环杀人凶手时,也是用“城市之光”来称呼他。这个名字的热度越来越高,某网站的贴吧上甚至出现了“城市之光”吧,且访客络绎不绝。在大多数民众的眼里,这个当代的“梁山好汉”、21世纪的“侠客”,似乎真的像一缕强光一般,让这个城市的黑夜来得晚一些。

有些警察私底下打趣道,干脆别抓这家伙了,有了他,警方省了多少麻烦。

也许,唯一希望这个名字尽快消失的人,只有任川。他约见专案组的两天之后,上级就布置了针对他的专门监护措施。据说,是和平区法院的院长亲自带着他来到公安厅,要求警方提供人身保护。专案组早有准备,很快就拿出一整套监护方案。其中,一组四人暗中跟随任川,监护范围从他的工作地点覆盖至私宅;同时,要求任川随身带着手机,并实行24小时定位。而且,刑技部门在任川的手机上设置了快捷键,直拨一条专用线路,按键即可接通,并派专人值守。

方木也被编入其中一个小组,第一次执勤的时间段是白班,从早八点至晚六点,也就是任川到达法院至下班到家这一期间。

当天,天色阴沉,气温骤降。方木被手机闹铃叫醒时,看看窗外依旧漆黑一片的天空,还以为是手机出了问题。反复确定了时间之后,方木这才意识到,已经要入冬了。

房间里很冷,方木哆哆嗦嗦地披衣下床,看到餐桌上放着盖好的碗盘。掀开一看,白粥和煎蛋还冒着热气。廖亚凡的鞋子却不在门旁,也许已经上班去了。

方木的脸上露出笑容,心底却轻叹一声。

吃过早饭,方木径直开车到和平区人民法院,在停车场入口处恰好遇到任川的车。他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贴身监护,锁好车门后,就朝停车场里张望着。几乎是同时,一辆黑色商务车里跳下一名男子,四下观察一番之后,慢慢地向任川走去。

任川的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动作僵硬地向黑色商务车里挥挥手,就和男子一前一后地向法院大楼走去。

方木把车停好,转身走向黑色商务车。此时,另一辆灰色吉普车也停在了商务车旁边。一脸疲惫的杨学武拉开车门跳了下来,随着他的动作,一股浓重的烟雾从车内冒了出来。杨学武吐掉即将燃尽的烟蒂,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递给方木,声音粗哑地说道:“交班。”

方木抬头瞄了一眼吉普车内,三个警察东倒西歪地靠在车座上睡得正香。他接过本子,翻了翻,上面记录了任川昨天下班后的活动情况。看来,这家伙还挺听话,到家后就闭门不出。

方木签好日期和自己的名字,看看不住地打哈欠的杨学武,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赶紧找个地方休息吧。”

“休息个屁!”杨学武没好气地说,“查验笔迹那帮人快整理出结果了,我得去看看。”

被专案组安排查验第47中学杀人案物证的小组曾反映,在单张演算草纸中没发现类似的编码,怀疑被凶手写在呈叠放状态的数张纸上。并且,即使写有编码,也可能被血迹覆盖。因此,小组又临时借调了几名笔迹勘验人员,在近百张演算草纸中进行组合,查找不属于死者魏明军的字迹。这项工作耗时且费力,不过好在就要出结果了。

方木点点头,说了句你辛苦。杨学武摆摆手,转身上车驶离法院停车场。

方木则上了那辆黑色商务车,和其余两名警察打了个招呼,让他们一一在记录本上签字后,开始了枯燥的监护工作。

说它枯燥,其实一点也不夸张。每隔半小时,方木等人就要和贴身保护任川的警察进行通话,得到的答复却几乎一致。

“任川在办公室看案卷,无异常。”

“任川和其他法官探讨案情,无异常。”

“任川做开庭前准备,无异常。”

最后,大家都懒得细说,回答一句无异常就挂断步话机。

闲得无聊,方木就和另外两个同事聊天。东拉西扯了半天,话题自然就回到任川身上。一个年轻警察抱怨道:“他妈的,大好时光浪费在这个混球身上。老百姓如果知道我们花了这么大的精力、这么多钱保护这个狗官,指不定怎么骂我们呢。”

“就是。”另一个警察附和道,“让那个‘城市之光’宰了他得了,大家都省心——当然,最好不是我们当班的时候。”

大家都笑起来。方木也跟着苦笑连连,目光不由得瞟向四楼右起第三个窗口。那正是任川的办公室。正在埋头工作的他,相信也是满心忐忑不安。在全民对他皆言可杀的当下,如果任川知道警察也恨不得他早点死的话,不知该作何感想。

真的怪不得这些警察,虽有职责在身,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善恶观。怒其判决不公的,绝对不仅是那些网民。其实,大多数参与侦办此案的警察都有这样的困惑:“城市之光”真的错了么?保护这样的人,就是对的么?

对还是错,对警察而言其实没有意义。只要触犯刑法,不管是什么人,都得承担刑事责任。相应地,只要生命安全面临威胁,不管是什么人,都应该加以保护。

只不过这枯燥且让人质疑其正当与否的工作,着实无聊。上午10点左右的时候,贴身保护任川的警察主动进行通话,听声音颇有幸灾乐祸之感。

任川即将出庭审理一起民事案件,被告方得知主审法官是他,居然当庭提出要任川回避,理由是怀疑他不能公正地审理此案。

“这小子脸都绿了,哈哈。”

吉普车里的警察听了,也是窃笑不已。

时近中午,天色更加阴沉,伴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大风。午饭之后,今冬的第一场雪,在C市上空缓缓飘落。

雪越下越大,天地间顿时呈现出一片苍茫之色。方木靠着车窗,静静地看着大风卷集着雪花飞舞。街上的行人都脚步匆匆,似乎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都没有心理准备。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子几乎是跳着脚奔向街边的出租车,脚下那双薄薄的皮鞋显然已经无法抵御降雪所带来的刺骨寒意。

方木的心里一动。

他忽然想到,廖亚凡一直还穿着网面的运动鞋,这样的天气下,肯定会冻坏的。他不由得连连责怪自己的粗心,随即又为自己开解:最近工作太忙了,每天只能在下班后见廖亚凡一面,对她有所忽略也是难免。然而,想来想去,还是无法摆脱越来越强的内疚感。

方木看看手表,现在还不到12点半,还是法官们午休的时间。他犹豫了一会儿,委婉地跟另外两个同事说要出去办点事,并保证很快回来。他们正闲得发慌,很痛快地答应了方木的要求。

方木立刻跑去发动自己那辆吉普车,开到附近的一家商场,买了一件紫色的羽绒服和一双棉皮靴。买鞋的时候,他实在不知道现在流行的款式是怎样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打给米楠咨询一下。刚摸出电话,方木就意识到万万不妥,也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情绪随之黯然,方木再也无心挑选,随便买了一双就马不停蹄地奔向市人民医院。

廖亚凡却不在护工休息室。几个中年女护工显然知道方木就是廖亚凡嘴里的“未婚夫”,一边带着笑意不住地打量他,一边掩嘴窃窃私语。最后,还是上次那个打毛线的女护工告诉方木,廖亚凡在二楼的19号病房里。

方木道谢之后,拎着购物袋又去了219病房。

这是一间单间病房,廖亚凡正在擦地。凑巧的是,江亚也在病房里,站着和一个女护士说话。

看到方木进来,廖亚凡非常惊讶。

“你怎么来了?”她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这才几点啊?”

江亚和女护士也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方木。在这样的注视下,方木显得很不自在,他拎起手中的购物袋,结结巴巴地说:“下雪了……我给你送衣服和鞋子……”

廖亚凡的脸腾地红了,看上去却很愉快。她接过方木手里的购物袋,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女护士说:“南姐我去试一下,很快就回来。”说罢,她就放下拖把,一路小跑出了病房。

南护士笑着答应了,转身打量着方木。

“你就是小廖的男朋友吧?”南护士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欣赏和羡慕,“你对她可真好。”

“上次见面时我就觉得奇怪,不过没好意思细问。”江亚也说道,“方警官你眼光不错,小廖是个挺好的女孩。”

方木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挤出一个微笑作为回应。

“那就这样,你放心吧。”南护士又转向江亚,“后天一早就回来,是吧?”

“对。”江亚的表情恳切,“给你添麻烦了。”

“别客气。这也是我该做的。”说罢,南护士冲方木摆摆手,转身走出了病房。

房间里只剩下方木和江亚两个人。四目相对,江亚先笑了笑,拉过一把凳子示意方木坐下。

“今天是特意来给女朋友送衣服和鞋子?”

方木搔搔后脑勺:“算是吧。”

江亚轻轻地笑起来:“真是个好男人啊。”

“哪里。”方木摆摆手,目光投向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和你相比,我可差远了。”

“唉,我是没办法。”江亚坐到床边,拉起女人枯瘦的手慢慢摩挲着,“总不能丢下她不管。”

女人虽然一直沉睡,脸色却还算红润。也许是肌体的本能感应到江亚的动作,双颊各飞起一片潮红,呼吸也略略急促。

江亚伸出手,在她的额头和脸颊上温柔地抚摸着。

“我相信,她能听到我说话。”江亚的动作轻缓,似乎女人是一件无比珍贵、脆弱易碎的瓷器,“总有一天,她会醒来的。”

方木下意识地看看病床前的患者卡片。

魏巍。

他忽然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不自觉地轻声读了出来。

江亚察觉到方木的异样,笑了起来。

“是呀,《谁是最可爱的人》。”他转头面向女人,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女人聊天,“你就是最可爱的人。”

看到这令人心酸的一幕,方木的心下也有些黯然。

“她这样……”方木试探着问道,“已经多久了?”

“半年多了。”江亚平静地说,“医生说,她恢复得挺不错的。”

“什么原因造成她昏迷的,疾病,还是事故?”

“她这里长了个瘤子,需要动手术。”江亚指指自己的脑袋,“结果,下了手术台之后就再没醒过来。”

“哦?”方木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不知道。”江亚摇摇头,“我要求主治医生解释的时候,才发现病历什么的,统统都被修改了。”

“这么说,医院有责任?”

“我觉得是。不过医院不承认,只是答应留院观察,费用全免。”江亚轻叹一声,“我手里没有证据,也只能听医院的安排。”

方木见他说得无奈,心下也颇为不忍,想了想,岔开了话题。

“刚才听你和南护士聊天——怎么,要出门?”

“是的,进一批货。”江亚也很快就调整好情绪,“委托南护士帮我照顾魏巍。好在时间不长,最多一天而已。”

“嗯,如果南护士忙不过来,亚凡也可以来帮忙。”

江亚笑笑:“好,谢谢了。”

“不过,二宝怎么办?”方木想了想,“要不,先接到我家去?”

“没事。我让我的店员照顾二宝。”江亚拍拍方木的肩膀,“你放心吧,只要给小家伙准备足够的食物,他很乖的。”

方木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摇摇头,说道:“这小家伙,馋猫一个啊。”

正说着话,廖亚凡兴冲冲地闯进来。她穿着新羽绒服和棉皮靴,站在病床前转了一圈。

“怎么样,好看么?”

方木上下打量了一番,看衣服还勉强合身,就问道:“鞋子合脚么?”

“还行。”廖亚凡倒是挺大度,“稍微有点大,不过没关系。”

“方警官很细心。”江亚笑着说,“亚凡够幸福的。”

廖亚凡粲然一笑,双眼闪闪发亮地盯着方木。方木慌忙垂下眼睛,看看手表说:“那我先走了,下午还得上班。”

说罢,他和江亚挥手告别,走出了219病房。刚迈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一阵清脆的脚步声。

方木回过头,廖亚凡连蹦带跳地跑过来,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笑嘻嘻地说:“我送你出去,顺便把衣服换下来。”

“换了干吗?”方木稍稍挣扎了一下,“就这么穿着吧。”

“不,干活时穿这个怪可惜的。”廖亚凡低头瞧瞧光可鉴人的皮靴,“反正医院里也不冷——下班后再穿。”

“行,随你。”方木无奈地摇头。

直到方木的车开出很远,还能看到廖亚凡在冲自己挥手。漫天风雪中,她很快就变成一个紫色的小点,最后完全消失了。

方木从倒车镜里收回视线,廖亚凡收到礼物时的欣喜若狂让他感到更加歉疚。这个女孩在叛逆、狂躁的外表下,隐藏的是一颗卑微到极点的心。

从今天开始,对她好点。

方木对自己说。

大约十五分钟后,和平区法院的大楼出现在前方。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交通显得有些拥堵。在一个路口足足等了五分钟之后,绿灯终于亮起。方木刚踩下油门,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方木瞄了一眼,是同一监护小组的同事,他拿起耳机塞进耳朵,又按下接听键。

“喂?”

“快回来,出事了!”

方木心头一凛,脚下也猛然发力。吉普车在湿滑的路面上晃了一下,风驰电掣般向和平区法院驶去。

方木一直把车开到法院大楼门口,跳下车的同时,他向停车场方向扫了一眼,那辆黑色商务车还停在原地,车门却大开。是什么让他们慌张到连车门都来不及关?

他的心头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上午还戏言让“城市之光”把任川宰了得了,不会这么邪门吧?

方木来不及多想,拔腿就往楼上跑。刚跑上二楼,就看到几个法警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走廊里团团乱转。方木抓住其中一个,掏出警官证在他眼前一晃,厉声问怎么回事。

那个法警一脸惊慌,结结巴巴地说:“我也不知道……是你们的人说……任川失踪了。”

方木骂了一声,指示法警立刻封锁法院大门,任何人都不许出去。这时,杨学武的电话又打进来了。

电话刚一接通,他就直接告诉方木,从手机定位的结果来看,任川的手机还在法院里,位置在大楼东侧。手机呈接通状态,但是没有人说话,只听见隐隐的水声。

方木的大脑飞速地转动着,转身向四楼跑去。跑到三楼缓台的时候,正好看见负责贴身保护任川的警察从楼上跑下来。看得出他精神高度紧张,手里拎着的九二式手枪机头大张。方木急忙拦住他询问情况。后者已经跑得说不出话来,按着胸口喘了好一阵,才断断续续地把情况说明白。

大约十分钟前,他见任川还在办公室里看案卷,一切平静如常,就溜到楼梯间抽烟。一根烟还没抽完,忽然接到专案组的电话,说任川的手机突然拨通了那部专线报警电话。他立刻返回任川的办公室,发现已经人去屋空。他慌了神,急忙通知楼下接应的同事立刻上楼搜寻任川。

“他们俩呢?”

“应该还在楼里。”

方木让他用步话机联络其余两名同事,搜查三楼到一楼,重点放在东侧卫生间里,自己则快速跑向四楼东侧卫生间。

这是距离任川办公室最近的卫生间。然而,卫生间里空空如也。方木迅速查看了一下,没有搏斗和厮打的迹象。他吸吸鼻子,在淡淡的空气清新剂味道中,似乎也没有乙醚之类的残存气味。

他没有多停留,拔腿又向五楼跑去,东侧卫生间里也是空无一人。此时,方木已经跑得两腿发软,他不敢休息,咬着牙,沿着楼梯直奔六楼而去。

刚跑到六楼的卫生间门口,方木手机又响起来。

“找到他了,二楼东侧卫生间。”同事的声音如释重负,却透着一丝怒意,“那混蛋没事!”

方木应了一声,感到浑身的毛孔瞬间张开,汗水一下子就湿透了衬衫。

他靠在墙上喘了几分钟,才迈开酸痛的双腿,慢慢地下楼。

刚转入二楼走廊,方木就看到杨学武带着几个人大步走来。他的脸色铁青,见到方木也只是微微点头,低声问道:“人呢?”

方木指指东侧卫生间。小组的其他三个同事站在门口,脸色悻然,见杨学武过来,都自觉地让开一条路。

杨学武看也不看他们,径直走进卫生间。任川一脸紧张地靠窗而立,手里还捏着那部惹祸的手机。

杨学武一脚踢飞了摆在门旁的水桶,半桶清水哗啦一声泼洒出来,转眼就流到了任川脚边。

任川本能地躲开,却没躲过杨学武的手。他一把拽住任川的衣领,鼻子几乎要凑到对方的脸上。

“你搞什么鬼?”杨学武的声音虽低,却透出刺骨的寒意,“玩我们,是吧?”

任川的脸憋得通红,连连否认:“不小心按到的……刚才上卫生间……真的,我不是有意的……”

大家急忙上前把杨学武拉开,生怕他会动手打人。杨学武甩开众人的手,先是四下扫视一圈,最后从紧抿的嘴唇里蹦出几个字。

“继续吧。”随后,他伸出一只手,冲任川点了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方木始终抱着肩膀冷眼旁观,看杨学武离开,也招呼小组的另外三个同事下楼。

回到车里,两名同事忍不住大骂任川。方木的心情也很不好。任川摆明了是在考验警方的反应能力,否则不会从四楼跑到二楼去上卫生间。他既要依靠警方的保护,还不信任警方。估计“城市之光”发出的死亡威胁已经快把他折磨得精神分裂了。

终于挨到下班,五点之后,法院大楼内的人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很快,方木就看到任川提着公文包走向停车场,身后是那个依旧板着脸的警察,紧跟着任川坐进了他的蓝色马自达轿车。

方木拍拍趴在方向盘上打瞌睡的同事。随即,两辆车一前一后驶离和平区法院。

一路无话。半小时后,任川和监护小组回到了任川居住的蓝岸名苑小区。

A座17号楼下,一辆白色面包车早已停在车位上。随着黑色商务车驶近,面包车的前灯闪烁了几下。商务车也作出同样的回应。

停好车后,方木下车,任川把车锁好之后,老老实实地站在楼门前,等待面包车上的人。一个警察跳下面包车,和方木打了个招呼。三个人一起上楼。

电梯停在18楼。三人鱼贯而出,任川打开家门后,方木先进门,在房间里四处查看一番后,对站在客厅门口的任川和那个警察说无异常。

任川这才脱鞋入室,把风衣和公文包甩在茶几上,随即,整个人就缩在沙发里不动了。

方木掏出记录本,和那个警察交接后,抬眼看看任川,说了句先走了,就准备出门。

忽然,任川从沙发上站起来,语气颇为恳切地说道:“方警官,能不能和你聊几句?”

方木有些惊讶,想了想,示意那个警察先下楼。

“麻烦你告诉那三个哥们,不用等我了。”

那警察看看任川,应了一声就转身离去。

任川关好房门,冲方木笑笑,指着餐厅里的椅子说:“坐吧。”说罢,他就自顾自地忙活起来,几分钟后,一瓶威士忌、冰桶、两个杯子、一盒中华烟和烟灰缸已经摆在餐桌上。

方木一直没动,直到任川往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倒酒时才抬手阻止他。

“对不起,我不喝酒。”

任川也不勉强他,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加冰之后一饮而尽。方木看着那张脸从苍白慢慢变得潮红,想了想,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方?”

“呵呵,公检法不分家。”因为酒精的作用,任川的眼神变得飘忽起来,“我有几个朋友在公安系统,也听过你的大名。”

对这种客套话,方木既没表示出谦虚,也没欣然接受,接着问道:“你想跟我聊什么?”

任川没说话,抽出一支香烟点燃,又把烟盒推向方木。

“是这样,我听说你在专案组里负责给那个凶手做心理画像。”任川深深地吸进一口烟,“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城市之光’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木没动他的烟,面无表情地说道:“男性,年龄在25至35岁之间。身高在170至175cm之间,体重在75至80公斤左右。”

方木一开口,任川就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到最后,满脸仍是期待的表情,见方木低头点烟,似乎再没有开口的意思,脸上的希望瞬间变成失望。

“就这些?”

“对,现在我只能告诉你这些。”方木直截了当地回答他,“也许将来会收集到更多的信息……”

“什么时候?”任川打断他的话,手中的杯子也重重地顿在桌面上,“等他把我干掉之后?”

方木不再说话,默默地盯着他吸烟。

任川也自觉失态,坐着喘了半天粗气之后,忽然咧嘴笑笑。

“抱歉,我有点失控了。”他又倒了半杯酒,抿了一口,“请你理解我,等死的滋味……太他妈不好受了。”

“我理解你。不过,情绪再激动也无济于事。”方木平静地说道,“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配合我们的工作。只要你服从我们的安排,别再玩什么花招,我们可以保证你没事。”

任川听出方木的弦外之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然后,他尴尬地笑笑,低声说:“下午的事……实在很抱歉。”

方木移开目光,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可是,我就是搞不明白,这个‘城市之光’为什么要杀我?”任川又喝了一口酒,“我把身边的人翻来覆去地捋了好几遍,还是想不出我到底得罪了谁。”

“你不用费那个劲了。”方木说道,“他不是你认识的人,甚至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那他为什么要杀我?”任川瞪大通红的双眼,“就为了那个判决?”

方木不说话了,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显然已经默认了他的结论。

“操!”任川一脸愤懑加无奈,“那可真他妈是冤枉我了。”

方木有些不解:“冤枉你?”

“绝对是冤枉我!”任川急赤白脸地说道,“那判决是审判委员会定的!”

方木点点头,似乎已经知道任川为什么觉得委屈了。

所谓审判委员会,是我国特有的审判组织形式,也是法院审判工作的一个集体领导机构。通常,审判委员会可以讨论以及决定重大、疑难案件的结果。换句话说,审判委员会可以改变合议庭做出的判决,且合议庭必须服从,并以合议庭成员的名义发布。按照中国现行法律,审判委员会实行集体负责制。这个“集体负责制”意味着,没有人需要为决议负责,出了事,由“集体”扛着。

“我们那个破法院,上头放个屁都当响雷听着。”谈到齐媛案,任川满腹牢骚,“今年,有家权威法制刊物发了篇文章,叫《司法活动不应被社会舆论绑架》。我们院那个重视啊,专门组织法官们学习、讨论、写心得体会。让我们不要被社会舆论左右,必要时要敢于对舆论说不。齐媛的案子起诉到法院之后,我是真心觉得这小姑娘没说谎,那老太太就是想讹俩钱,弥补一下经济损失。所以,我最初拟定的判决是小姑娘没责任。可是,坏就坏在这案子的社会反响太大,院里讨论了一下,决定拿这个案子开刀,说是坚决维护司法机关权威。你们不是嚷嚷小姑娘是见义勇为么?好!我们就判她赔钱给老太太,让你们知道知道,法院究竟是谁说了算!”

任川越说越气,双眼几乎要凸出眼眶,嘴角也满是飞沫。

“我找领导谈了好几次,说这么判不行,老百姓肯定不干。领导说没事,司法权威大于个人利益,出了问题有审判委员会担着——担着个屁!最后还不是我他妈背这个黑锅!”

听罢,方木点点头。对于这个判决的形成过程,外界乃至新闻媒体是不可能了解的。不管任川对判决结果的意见有多大,最终仍然要以他所在的合议庭为名发布。面对镜头时,暴露在公众视野之下的也只能是他。

想到这里,方木有些同情这个委屈的法官。一个违背其本意的判决,却给他带来了死亡威胁。然而,事到如今也只能承受,他总不能去电视上大声疾呼:“做出判决的是审判委员会,‘城市之光’,你杀错人了,去宰了我们院长吧。”

这就是体制之恶,它摧毁的是信仰,伤害的是个人。

连珠炮般地说出一大段话,任川有些气喘,却依旧余怒未消。他一口气把杯子里的酒喝光,又慢慢倒上一杯。刚要举起,就被方木拦住了。

“别喝了。”

任川顺从地放下杯子,双手按住额头,不停地向后捋着头发,曾经纹丝不乱的偏分发型已经乱得像一蓬荒草。

良久,他停下双手,直勾勾地看着方木,声音嘶哑:“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跟你说过,只要你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就可以保证你没事。”方木想了想,缓缓说道,“你保住命,其他的事情我们来做。”

任川点点头,情绪似乎放松了一些,甚至还挤出了一个难看的微笑。他递给方木一根烟,又帮他点燃,试探着问道:“我听说,你在给‘城市之光’的心理画像中,对他的下一步行动,提出了一些预测?”

方木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城市之光”目前的所作所为,已经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方木的推测。第一,他再次选择具有轰动效应的社会新闻当事人作为下手目标;第二,犯罪再次升级:他这次选择的被害人不再是普通人,而是代表国家司法权威的法官;第三,“城市之光”在网络上发布的投票帖,实际上是一种杀人预告,其公开性已经远超前两起案件。

任川看到方木的肯定答复,显得十分兴奋。他把椅子拉近,凑到方木身边,很不必要地压低声音问道:“‘城市之光’会怎样……嗯……对付我?”

“这只是我的推测,未必准确。”方木决定还是对他透露一些,“‘城市之光’是个追求轰动效应的人,所以,他会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采用一种公开性很强的方式……对付你。”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回避“杀”这个可怕的字眼,任川是觉得晦气,方木则不想再引起他的情绪波动。

“所以,如果你按照我们的安排,尽量减少出入公共场所,他就难以寻找到他认为最合适的时机加害你。”

任川嗯了一声,又问道:“如果他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会不会就此放弃?”

方木很想安慰他说也许会,话到嘴边,还是摇了摇头。给他不切实际的希望,还不如不给。

任川的脸上看不出失望的神色,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方木见状,起身告辞。任川漫不经心地请方木留下吃晚饭。方木摆摆手,拒绝了。刚走到门口,任川又在身后叫住他。

“刚才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气话,别告诉别人行么?”任川有些尴尬地笑笑,“如果这次大难不死,我还得在这个圈里混。”

方木点点头,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转身走了。

接连几天,“城市之光”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似乎彻底消失在网络上。警方虽然被监护工作拖得疲惫不堪,却也不敢有丝毫懈怠。每个工作小组都在紧张地忙碌着,虽然收效甚微,但总算是取得了一定的进展。

首先,负责外调的小组经过大海捞针般的排查,终于确定了富民小区杀人案中的水囊来源。经查,水囊是由浙江的一家橡胶制品厂生产的。因为并非管制物品,所以买主只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收到预付款后,厂家委托货运公司将水囊送至C市并约定由买主自提。警方经调查后得知,买主汇款时所使用的身份证件系伪造,手机号码在打电话订货及接到电话取货后就再没有使用过。通过对货运公司的询问,工作人员已无法回忆起买主的样貌,只记得是男性,中等身材。

其次,在笔迹鉴定人员的协助下,对第47中学杀人案现场的物证已鉴定完毕。其中,在编号为8、39、44号的演算草纸上,提取到一组字母与数字的组合。经排列及对照前几个现场中提取到的编码,最大可能为XCXJ02718425。经死者魏明军的家属辨认及笔迹鉴定人员的勘验后,确定这些字迹并非魏明军所写。之后,警方将在三起杀人现场提取到的相似编码进行笔迹鉴定,结论为可做同一认定。

这一线索显然使案情更加扑朔迷离。专案组几经讨论后,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却仍然无法参透这组编码的含义。方木考虑再三,动员米楠提出了自己的设想,即凶手与书写编码者为不同的两个人,且彼此并无犯罪联系。

这种设想没有得到专案组的认可,不少人甚至认为米楠纯属异想天开。几番辩论下来,尽管方木和米楠提出若干论据,专案组的大多数成员仍然认为此时不应把精力浪费在这组编码上。因为“城市之光”的杀人预告已经为警方提供了最佳的抓捕时机。一旦抓捕成功,这组编码的秘密自然水落石出。

散会后,方木对米楠略感歉意,因为会上对这种设想的否定意见不乏过激,甚至是嘲讽的言辞。不过,米楠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对方木结结巴巴的道歉,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没事就回足迹室了。

倒是杨学武跑来质问方木,指责他不应该让米楠陷入那么尴尬的境地。

“人家好歹是个女孩,你看她当时委屈的……”

方木很想告诉杨学武,以米楠的性格,可能对他人的否定意见有千万种不服,唯独不会有委屈的情绪。她的内心之强大,可能是杨学武和方木都无法想象的。然而,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自从那天一起吃饭之后,方木再没有单独和米楠联系过。一来是觉得尴尬,二来是怕引起杨学武不必要的误会。有时在专案组里遇到,也是公事公办,客客气气。其实杨学武追求米楠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组里的大多数同事都看出来了。领导对此没有过多干涉,毕竟两个人都是年轻干警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彼此有好感也纯属正常,只是叮嘱别影响工作就行。于是,工作累了的时候,年长些的同事常常拿两人开玩笑,杨学武半真半假地回应,米楠却始终不动声色,面沉如水。有时恰逢方木在场,他的婚事也成为大家调剂情绪的目标。也许对这些不明就里的警察来讲,没有比促成一场恋爱和操办喜事更能让他们暂时摆脱案件所带来的沉重压力了。对那些善意的哄笑,方木一律以含混的哼哈回应。有时忍不住偷偷地去看米楠的反应,她却永远只保持一种姿势:低头、垂目,查看手边的案卷或者检验报告,既不参与,也不回应。

这其实也是一种态度:如果你不能爱我,请让我保留不自我伤害的权利。

这种态度让方木常常感到心烦意乱,甚至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些。然而,他很快发现,逃避自己的内心,比什么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