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节
饭匙形的滑雪板描绘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简直就像是雕刻一样,在雪白的大地上留下两道滑雪的轨迹。在写完平假名“し”的最后一笔的地方,入江达树踩在脚底下的滑雪板停了下来。虽然还是有一点害怕,但是可以滑成这样已经算是很厉害了。达树的脸上也自然绽放出笑意。
“这不是滑得很好吗?一点问题也没有喔!”根津跨在雪上摩托车上称赞。达树则露出有点腼覥的样子。
带他来北月滑雪区果然是对的。达树一开始虽然感到有点困惑,但是发现周围没有半个人之后,便开始滑起雪来。尽管如此,他似乎还是很怕有人会突然冲出来,所以有好几次在滑到一半的时候都会转头向后看,可见他至今还是忘不了母亲被撞死的那一幕。
像这样的行为重复过好几次之后,达树的胆子终于一点一点大了起来。根据入江义之的叙述,达树在发生那起事故以前,可是具有不管坡度多陡都可以任意转弯的滑雪技术。滑雪技术就跟开车一样,一旦学会了就不会忘记,所以主要还是心理上的问题。
入江也跟着滑了下来,展现出高超的技巧之后,停在达树的身边。“看样子差不多都想起来了,感觉很舒服吧!”
被父亲这么一问,达树也跟着点头。难得表现出这么明确的自我意识,根津也松了一口气。
“再滑一次吧!”根津提议。
“时间上不要紧吗?”入江犹豫。“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没关系,还可以再滑一次。”
他刚刚才跟绘留通过电话。听说现金已经准备好了,桐林也依照惯例把黄色布条绑在缆车站的屋顶上。虽然不知道犯人甚么时候会跟他们联络,但是至少中午以前应该是不会再有动静了。
入江低头看着自己的儿子,不知道心里在想些甚么,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既然如此,可以请你带我们去那个地方吗?”
根津下意识地挺直背脊。“那个地方……您的意思是?”他当然心里有数,不过为了谨慎起见,还是要确认一下。
“就是从新月滑雪区进到这里,就是……那个地方。”入江虽然一句话讲得吞吞吐吐,但是任谁都知道他指的是哪个地方。就是当初发生意外的地点。
“要我带你们去当然没问题,但是真的不要紧吗?”根津轮流看着入江父子的脸。
“不要紧,因为去那里也是这次的目的之一。”虽然隔着防风镜,看不清楚入江脸上的表情,但是他的语气十分真切。“可以请你帮帮忙吗?”
入江显然是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才带儿子来这里的。既然如此,站在根津的立场上,也想要尽可能提供协助。于是他便回答:“好的。”
按照惯例,根津让入江坐在后座,沿着斜坡往上骑。过了半山腰,再继续往前骑,斜坡的角度变得比之前陡峭了些。
“啊……对了,就是这种感觉。”入江在后座喃喃自语地念叨。“再上去一点,就是两个滑雪区的交界处了。右手边是雪壁……真令人怀念啊!”
真令人怀念……这句话倒是完全出乎根津的意料。对于入江来说,这个地方应该只剩下痛苦的回忆。不过在发生那起事故之前,这里的确是他们一家人度过最后快乐时光的地方。所以就算他想起的是事故之前的欢声笑语,也没甚么好奇怪的。
根津把雪上摩托车停在事故地点。当初为了还原现场,他也曾经来过好几次这个地方。
“没错,就是这里。”入江从雪上摩托车上跳了下来,把四周环视了一遍。他的脸上已经不再有缅怀过去的表情,肯定是想起发现妻子倒在血泊里的心情了。
留下入江,根津回到原来的地方。达树正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滑雪场的正中央,不过畏怯的表情已经从他脸上消失了。照这样看来应该没问题──根津心想。
等达树上车,根津便发动了雪上摩托车。因为已经来回好几趟了,所以达树也已经很习惯被载,不再紧紧抓住根津的身体。
在原地等待的入江还没有穿上滑雪板,只是因为寒冷而忍不住地抖动身体。根津把雪上摩托车停在他身边。
根津协助达树下了车。因为寒冷的关系,达树的脸颊微微泛红。除此之外,看不出表情有任何变化。
“达树,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入江悄声问。“你仔细地看看四周,我们以前来过这里,对吧?”
然而达树的视线并没有移动,而是马上就固定在其中一个点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一片覆盖着白雪的树林,比这个斜坡还要再高一点。
根津马上就察觉到了,当初撞上达树母亲的雪地滑板玩家就是从那里冲出来的。虽然思绪因为惊恐而变成一团乱,但他似乎还记得当初的情况。
“没错,达树,妈妈就是在这里死掉的。”入江跪在儿子面前。“你还记得吧?妈妈当时倒在这里的事。”
达树有气无力地摇头,嘴里发出“我不知道。”这四个字。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当时你也在场不是吗?快想起来,不要逃避。”入江抓住儿子的两条手臂,用力地前后摇晃。
然而达树还是一句话也不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视线游移不定,始终无法对焦。
入江摘下手套,拉开滑雪服口袋上的拉链,拿出一个塑胶袋。袋子里装着类似压花的东西。
“你看这个,这是妈妈用种在院子里的紫罗兰做成的压花,你把它埋在这里吧!”入江把压花从袋子里拿出来。
达树在虚空中游移不定的大眼睛终于捕捉到压花的存在,但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压花看,完全没有要伸手去拿的意思。
“怎么啦?赶快埋到雪地里啊!妈妈一定会很高兴的。”
然而,达树却像被施了咒语一般,动也不动,只是轮流看着压花和父亲的脸。
“快点。”入江握住儿子的右手,打算把压花硬塞进他手里。
就在下一秒钟,达树挥开父亲的手。只见压花轻飘飘地掉落在雪地上。
“达树……”
“我听不懂!”达树扭曲着脸,大声怒吼:“我听不懂你在说甚么!”
“你在说甚么?妈妈就是在这里死掉的啊!”
“听不懂!听不懂!听不懂!”达树先是伸出双手,激动地乱挥,然后发出“啊……啊……啊……”的怪声,开始到处乱跑。不过因为是在倾斜的雪地上,再加上他还穿着滑雪靴,所以跑不快,一下子就跌倒了,整个人也被埋在雪堆里。
因为距离没有很远,所以根津马上跑到他身边。只见达树像只小动物似的蹲在地上,整个背缩成一团,还不时传来他抽搐的哭泣声。
入江也走了过来。“真是的……”
“总之先回去再说吧!”根津试着打圆场。
“好像也只能这样了。”入江垂头丧气地点头。
根津抱起达树,让他坐在雪上摩托车的后座。达树既没有抵抗,也没有哭闹,感觉上就像是想要赶快离开这个伤心地一样。
回到停车场后,跟来的时候一样,根津让入江父子坐在厢型车的后座,发动引擎。阳光十分刺眼,所以根津便把驾驶座的遮阳板放了下来。
车内的气氛非常凝重,入江父子各自沉默不语。
“达树,好久没有滑雪了对吧?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心情很舒畅呢?”根津努力以开朗的语气打破僵局。
“到底怎么样,人家根津先生是特地带我们去的,你好歹也说点甚么吧?”入江以责备的语气施压。这样只会让气氛变得更尴尬而已──根津心急如焚。
“谢谢。”达树以不带任何起伏的音调回答,听起来像是失神一样。
“不用客气。只要达树玩得开心就好了。”
“你玩得很开心对吧?”入江催促:“说话啊!”
“嗯。”后座只传来低沉的回答。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过几天我们再去吧!我会跟上面讨论看看的。”后面这句话是对着反射在照后镜里的入江说的。
入江沉着一张脸,硬是挤出了一抹笑容,然后便低下头去,似乎正因为儿子刚才的反应而大受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