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出租保险箱

上午十一点左右,土井信行坐进了出租车,去浅草三丁目。

他在饭店房间接到了外浦卓郎的电话,约他去会面。土井把门牌号码告诉了出租汽车司机,但司机好象对浅草的地形不大熟悉,在棋盘格子一般的街道上来回寻找着。

这一带到处都是快餐厅和小酒馆,当中夹杂着一些普通的商店和不大的楼房。这里到处是以饭馆为中心的服务行业。

司机还没有找到土井交给他条子上的“浅草三丁目XX号桐之家”。上午十一点,对这个夜市来说是还处于没有完全睡醒的时间,快餐厅、小酒馆、土耳其澡堂的正门和后门都关闭着,没有地方去探问。

浅草三丁目隔着言门路和浅草寺,和后面的奥山相对。

司机向烧饼铺、饭卷饼、面条铺、粘糕小豆汤铺打听,但都冷淡地回答说不知道。

专门在山手一带跑车的这位司机,好象进入了异乡,露出了困惑的表情。车子穿梭似地跑遍了纵横交错的街道,才找到了要去的门牌号码。一路上有供艺妓专用的假发店、“小调传习所”、专营“京都印染”的商店等各招牌悬挂着,显示出了这地区的特点。

“桐之家”原来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酒馆。后面紧靠着一家公寓,如果没有从墙里伸出来的一枝垂柳,会以为是普通的和式住宅。在它的周围一个紧挨一个地挂着快餐“沙加尔”、“海顿”、“阿梓”、“幸子”、“京洛”、“杏花”和小酒馆“追分”、“竹丛”、“正直亭”、“嫩芽”等招牌。

土井下了出租车端详着狭窄的“桐之家”门。垂柳的新绿色,鲜明地衬托出扑拙古旧房屋的暗淡。外浦卓郎这样的人,会在这样寒伧的饭馆会客吗?土井又仔细地查对了一遍,但门牌和街道名称都是対的。

正面的格子门紧闭着,门厅前的踏石还没有洒扫。

土井按了铃。

一个女人把格子门拉开了一道缝,向外窥视,土井还没有条得及说话,整个格子门都拉开了。一个三十四、五岁左右的女招待恭敬地鞠躬说:“欢迎您!外浦先生在等着您。”

门厅的旁边就是楼梯。女招待打开了二层走廊右边的隔扇,这是四张半铺席的休息间。女招待跪在隔扇前向里屋招着:“他来了!”

“请!”

土井十分熟悉外浦那响亮清脆悦耳的声音,但刚才从屋里传出来的声音是嘶哑的。

打开了隔扇,看见外浦卓郎坐在正面的壁龛前。在他面前的朱红色桌上放着盛了菜肴的小碟子。

看到外浦的一瞬间,土井凭直觉感觉到这个人现在疲累不堪了。从透过隔扇听到的暗哑的嗓音,再加上脸上的倦怠失神的表情,土井觉察到外浦的疲惫程度。

人们交往中凭直觉得到的最初印象,往往是正确的。虽然言谈中对方的表情和声调逐渐变得正常了,觉得没有什么,但后来回忆起来时,最初一瞬间的印象还是正确的。

自从在O饭店的宴会场休息厅里偶然遇见外浦以来,没有跟他再见过面。那时,土井站在“声援川村正明会”会场的门口,外浦说是为了参加某一家的婚礼贺宴,穿了一身礼服站在休息厅。隔两个月又见面,土井感到外浦是疲惫的。

“哎呀!欢迎你!”外浦坐在那里招呼他。“正忙的时候叫你来,对不起呀!”

“我来晚了。”土井在铺席上把双膝并起来向前辈学友行礼。“因为找不到路,出租车迷了路。”

“是吧,第一次来这里的先生都是那样。因为这里是小地方,对不起。”女招待把话接过去说了之后,把他请到正对着外浦的座垫上。

房间是十铺席大小。立柱、天花板、门楣、窗楞都是涂上了桐油一样古旧的颜色。午后的明亮光线从窗户旁半开的纸隔扇流进来。

土井和外浦一面喝啤酒一面闲谈。他们是东大法学部的前后班同学,年龄相差十岁。外浦是正规的毕业生,土井则是中途退学的。土井在一九六八年和一九六九年的东京大学学生运动时参加了“全共斗”,前后被捕过三次,中断了学业。但是今天两个人的闲谈丝毫没有涉及到这些,外浦也不谈寺西正毅和政界的事,只是寒暄着无关紧要的家常话。

土井还没有搞清外浦为什么把自己叫到这里来。十三、四年前,外浦还在经济新闻社的时候,曾经多次到那里去听他的讲话。不过外浦被东方开发社长和久宏拉去当他的秘书以后没有再接触过。再后外浦卓郎成了寺西正毅的私人秘书。

土井从事现在的工作以后,在永田町附近有时路遇外浦,但没有主动去跟他打过招呼。土井心里不仅常泛起在“全共斗”运动中受挫折的那段历史的暗影。更使他自卑的是,现在为保守党议员的代笔生涯,似乎有一种自己是出卖灵魂的屈辱感。今天的约会是外浦打电话叫土井到这里来的。

菜一个接一个地端上来了,两人不断斟着啤酒。一个女招待坐在那里劝酒,布菜。外浦还在漫无边际地闲扯。土井想,他叫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难道真的只谈久别重聚的闲话么?

“不久前,在O饭店举行的声援川村议员的会,好象盛况空前么!你也出席过?”

虽然还是闲谈,但不是家常话了。

“是的,是个盛会。”土井不知为什么垂下眼睛回答。

“以上山庄平先生为代表的‘革新俱乐部’青年势力相当活跃么。”

“是。”

土井本想问外浦对“革新俱乐部”的感想,但由于川村正明的讲演稿是自己写的,内心觉得胆怯,不敢开口。

外浦没有问土井现在的职业。不过土井认为,他做为寺西的秘书对永田町的消息是灵通的,可能知道自己干什么事,外浦故意不问自己的工作就是个证据。土井感受到,外浦是有意回避怕伤害后辈学友自尊心的话题。眼前的外浦,用明朗的笑脸和快活的话语接待自己。

土井似乎觉得,他的身上已经消失了刚一见面时感觉到的那种倦怠疲惫的神情。

“我从出席过川村正明先生声援会的朋友那里听说过,在那次会上板仓退介先生兴高釆烈,精神抖擞,板仓派领导干部都到会了,是不是这样?”

这决非外浦搜集其他派系的“情报”,他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板仓派只占党内第三位,人数最少,而且其中新组成的上山等新势力集团,还不知道哪一天就会从板仓派分离出去、以板仓退介为首的该派所有领导干部,之所以都来出席年轻的二世议员川村正明的声援会,为的是防止分裂的一种策略。他已经确定为下届总裁的寺西正毅的秘书,没有必要为少数派的动向担心,因此这不过是闲聊中的一个话题而已。

“出席过那次会的人讲,”外浦笑着说:“年轻议员川村先生的讲演非常好,还说新出头的年轻议员真是能说会道。”

土井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外浦到底把真情了解到什么程度?是否装作不知道?或者真不知情况才说这些?土井看了看外浦的脸,但他的表情是自然的。

在土井的脑际里浮现出两篇文章。一篇是土井信行为川村正明议员代作的“声援会”上的讲演稿。他在这里说:

什么样的人领导着今日的日本政治呢?那是少数精神恍惚的老人。‘恍惚’,就是因衰弱引起的脑软化!指的是对外界的认识和理解有障碍。老政治家的恍惚是表现为盲目的自负,或者是对自己所处环境的一种独特的自我陶醉。但是失控的小脑,却充满着生存欲,占有欲,自我显示欲。我们能把日本交给这些老化的政治家吗?绝对不行!我们不是新右翼,跟所谓的民族主义不同,我们始终是以国民为主体的国民主义。我们是为了未来的日本,和一亿的国民一起前进的人。另一篇是《当前东大斗争的新形势》的檄文:

我们是日本国立大学的总体现者,把东京大学的旧制度、旧秩序、旧意识彻底粉碎,这是东大全体学生共同斗争的碁本出发点。作为这个斗争过程的必然手段和形式,我们要构筑铜铁般的全校堡垒……我们要放弃过去以群众团体名义进行交涉的软弱无力的斗争形式……团结起来,构成钢铁般的全校堡垒的时刻已经到啦!……同学们,不要只考虑毕业后的就业问题,不要屈服于校方关闭学校的威胁,拿出勇气和决心,为建立一支长期斗争的战斗队伍而努力!

前篇的川村议员的讲演稿和后一篇“全共斗”的东大宣言之间有相隔十四年的岁月。一个是为巩固保守势力而服务,一个是为反保守体制进行斗争的。

十四年间,日本的政治形势和过去的“全共斗”活动家,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过去共同斗争的同志们也急剧地分化了。有的过着“底层生活”,有的绝口不提运动的事,走了“升官发财”的捷径。后面的类型里包括土井。

土井对充当政客的代笔者帮助政宪党,有一种厌恶和怨恨自己的感情,还时时自以为背叛了年轻时的理想和信念而感到自卑。

外浦卓郎从学生时代起不过问政治,现在他和土井两人都可以说为保守势力服务,按理说,土井对外浦可以随便一些,但土井心里有“背叛者”的重负。面对着外浦这个冷静的第三者,他的心仍是紧闭着。当然,外浦对土井没有讲过那种使他有伤自尊的不愉快的话,相反为了防止土井不愉快却处处用心的。一切都清楚,但外浦对土井佯装不解,这对土井来说是难于忍受的事。

突然,外浦向旁边的女招待微笑着说:

“我们自己来吧,你不要操心了,光上菜就行。”

“是。”

女招待行礼后出了房间。

土井心里紧张起来。外浦现在要讲叫自己到这里来的真实目的。

“土井君!”

外浦斜着身子,随便把背靠在座椅上,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脸。

“这次我要辞去寺西先生的秘书了。”

土井抬起头凝视外浦的脸,几乎要脱口说出这是说谎,但是外浦的眼睛没有笑意。土井意识到,叫自己到这里要讲的就是这事,所以把涌上的话头咽了下去说:

“这件事未免……未免太突然了。”

“不,不突然,这是我很早以前就考虑过的事。”

土井刚要问辞职原因时,外浦解释道:

“我侍候寺西先生已经三年了,觉得到了该引退的时候了。”

他说完就喝了啤酒。土井看着他拿杯子的手问:

“不过,不是已经决定,秋天桂总理禅让给寺西先生任政宪党总裁和总理吗?这样重要时期即将来临,外浦先生辞去秘书,不是对寺西先生很大打击么?”

“不,有的是能担任这个任务的人才。原来我是不拘细节的人,所以寺西先生在野时,好歹还能当个秘书。但是先生一当了总理,我就不能胜任了,怎么也不是当首相秘书官的材料哇,我干不了啦!”

“但是,寺西先生怎么会答应你的辞职呢?”

“我已经太疲倦了。先生也了解这一点,所以顺利地准了我的长假。”

“我疲倦了”这句话,外浦道出了真情。两人相对而谈的时候,土井把它忘却了,但是进入这个房间以前,隔着隔扇听到外浦的倦怠嘶哑的声音和打开隔扇的瞬间见到的他那疲劳的神情,重新出现在土井眼前。看来,最初一瞬间的印象还是真实而深刻的!

现在外浦的脸色发红,声音有力。但仔细观察,就会逐渐感觉到,这是因为跟后辈学友谈话时的一种愉快心和啤酒里的酒精所造成的,然而他的脸上笼罩着疲劳的阴影,怎么也去不掉了。

在永田町的人谁都知道,外浦卓郎是寺西正毅干练的秘书,这里面可能有别人不知道的辛劳。

“那么,下一步外浦先生打算怎么办?”

土井沉默了一会问他。

“唔,决定回到和久宏先生那里去。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呀。”外浦笑着回答。

说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是外浦的谦词。在永田町一带谁都知道,在寺西的恳请下和久宏把外浦“借给”他的事情。甚至还传说,和久向寺西说过“快把外浦还给我”的话。

土井也搞不清,到底是因为外浦做寺西的秘书厌倦所以要辞职?还是和久宏要求“还人”寺西不得不把他还回去?如果是后者的原因,那就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做出的。因为,寺西“借来”的时候,寺西夫妇双双到和久宏那里去酬谢,尽了礼节,所以和久有要求时,寺西不得不答应。何况,和久宏是财界的头面人物。

“到了和久先生那里以后准备先到智利一带玩玩。”外浦笑着说。

“智利?南美的?”土井吃惊地说。

“对。”外浦点点头。

“和久先生的东方开发公司,在圣地亚哥设有‘智利东方开发公司’。智利铜产量仅次于美国,居世界第二位。据说智利硝石还有二十亿吨的埋藏量。‘智利东方开发公司’参与对这些资源的开发和出口业务,另外还有铁。在智利沙漠地带的南部有赤铁矿,矿石质量很好。现在是露天矿,还没有查清它有多少埋藏量呢。和久先生准备和本地企业合作开发。”

“外浦先生到‘智利东方开发公司’任职吗?”

“是这样的。不过我不懂矿山上的事,也不会做买卖,所以以副社长的名义,到从未去过的智利,准备过悠闲的日子啦。”

“智利太远了!”

“远!”

“什么时候回到日本?”

“现在打算是两年后回来。”

土井突然想到,外浦到智利,是不是为了一旦寺西当首相后,要取得那里的开发专利的预先安排?寺西同和久声气相通,这种事是有过先例的。曾经有一个日本首相正式访问智利时,乘机取得了智科的渔业开发专利权。

“土井君,我拜托你一件事。”

有关智利开发的话大体上说完以后,外浦继续说:

“我到智利至少要两年呆在圣地亚哥,有时出差到日本来,那时在东京也只不过停留一星期左右啦。我要拜托你的事是我从‘智利东方开发公司’归国以前,有一件东西请你保管。”

“是,不知道是什么,不过那是相当重要的东西吧?”

“对我来说是重要文件,但和政治、政党之类没有任何关联。当然也不是同和久先生的公司有关的东西。”

这时土井才明白,外浦把自己叫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他从智利归来以前让自己帮助保管文件。土井刚才说过“这对我来说是重要文件”。虽然是半开玩笑的口气,但是他的表情中有严肃的成份。土井被它吸引住了。

“那是外浦先生私人的文件吗?”

“唔,”外浦犹豫了一下含糊地说,“也可以那样说吧。”

“文件现在府上吗?”

“不,没有放在家里。”外浦明确地回答。“说实话,那个文件在十天以前一直放在家里,放在我的书斋。但遵照和久先生的命令,我决定要去智利以后,移放到银行私人保险箱里了。”

“太太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没有告诉过她。”

“……”

“我有好多事都没有告诉过老婆。因为工作关系,许多事情不能跟家里人说。同寺西先生涉及的有关政治和政党的,事都是绝密的,而且老婆对这些事也不感兴趣……在银行保险箱里的那个文件也可以算是不必说的事情之一吧。”

“您刚才说过,对外浦先生来说是重要文件?……”

“当政治家的秘书,私人的事情和政治、政党是紧密相关的。它本来是私人的文件,但和政局的关系密切,所以我长期不在的时候放在家里不大放心。”

他说的大概是“秘书日记”吧。有不少大政治家的秘书写记录式的日记。比如说,大正末期的首相原敬的秘书松本刚吉的“松本刚吉日记”,元老西园寺公望的秘书原田熊雄的“原田日记”。前者全部转载在研究现代史的东京大学教授的著作《大正民主时期的政治》一书中,后者做为证据提交到“东京战犯法庭”,因而出了名。原田熊雄口述的《西园寺公和政局》一书的出版是个有名的例子。现在的议员秘书们写日记或作记录的大部分内容是,议员的行动和请愿事务的处理。还有一种特殊的作用是,为秘书自身的“防卫”。例如,由秘书接受政治献金时,在日记上记明献金人姓名和献金数额,以防议员对秘书的怀疑。

外浦为什么叫自己保管保险箱里的文件呢?

土井询问了外浦,外浦解释道:

“我第一次到智利,在智利的两年里也许会发生某种预料不到的事件。据说,铁矿山有的在沙漠地带,有的在峡谷中间,我就要到这些地方去视察。我没有在这种气候和水土中生活过,所以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为了应付突然可能出现的事件,我请你担任保管银行保险箱钥匙的代理人。”

土井不能理解外浦为什么叫自己当代理人,应该叫外浦的妻子当这个代理人么?

“你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不让老婆当代理人而托你来办这件事吧?”

外浦一口喝完了啤酒。

“是的。”

土井把啤酒给外浦只剩泡沫的酒杯里斟满。

“这个理由和刚才已经说过的是一样的。老婆可能要看保险箱里的文件,里面写满了不该老婆知道的政局内幕。这样就会给寺西先生找麻烦的。”外浦喝了一口啤酒以后说。

“那我也是一样么?”

“不,你不会看的。”

“有好奇心,可能忍不住要看呢?”

“只有两年时间,这两年中你要抑制这种好奇心。不过只要有我从圣地亚哥的指示,你做为代理人打开保险箱,可以看文件的内容。”

“在什么情况下,外浦先生把这样的指示从智利发来呢?”

“那是我的心情起了变化的时候。”

“……”

“人的心情是容易变化的,特别是孤身一人长住在国外,有这种可能。”

“带太太去赴任么?”

“大孩子明年要考大学,比她小一岁的孩子也接着上大学,所以老婆不能去。”

“两年的时间相当长呀!”?

“是,长。”

“不能改成一年么?”

“如果我跟和久先生协商,不是不可以缩短任期。副社长这个职务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在智利呆两年,是我向和久先生提出来的。我做寺西先生的秘书厌倦了,想在那里过过悠闲日子,消除疲劳。我真的疲倦了,当然也有年龄的原因吧。”

最初见面时感受到的外浦的疲劳看起来还是真实的。

“土井君!”外浦看了手表后说。“现在快到一点了,赶快吃了饭之后去银行吧。去办你当保险箱代理人的手续。”

外浦拍拍手,进来了刚才那个女招待。

“吃饭!吃饭!”

外浦说的保险箱在A银行向岛分行。

“你可能觉得奇怪,向岛银行为什么在这样偏僻的地方:设保险箱。我认为,大概因为这里才是不被人们注意发现的地方啊!”

外浦说完这句话,做了个调皮的眼色。他们坐的汽车正在驶过言问桥。

“外浦先生,为什么选择我作为保险箱代理人呢?”

土井好容易说出了在“桐之家”时要说的话。

“我有的是朋友和熟人。但是,他们当中有些人跟我在政党的关系太密切了,有些人和我的关系又太远了。”

外浦用打火机点着了烟。

“我自认是外浦先生疏远的朋友。因为很长时间没有在一起聚谈过,今天是十几年来第一次。”

“这样就够了。见了面就能互相理解,两心是相连的嘛。”

“外浦先生为什么相信我……我是‘全共斗’的落伍者,为了生活背叛了过去的革命运动,充当可耻的保守势力的走卒。为了挣钱,去做下等的代笔者!”

土井在自虐的冲动中说出了一直不敢说的话。

“那些事跟我没有关系!”

外浦向车窗吐了口烟。过了言问桥向左拐,上了宽宽的水户路。这是向岛二丁目一带。

“我相信你。”外浦说。

“做为学校的学友吗?”

“唔,那个原因也有。”

没有时间再说下去了。在一条很宽的公路右侧一角“A银行向岛分行”的招牌挂在白色建筑物的四层楼上。

在分行正门前两个人下了出租车。进到里面,到私人出粗保险箱办理处。

“请。”一个中年银行职员看见外浦从里面走到柜台前鞠了躬。外浦向土井介绍说他是副行长。

“森先生。”外浦对副行长说。“他是我的朋友土井信行君,让他当我租用的保险箱代理人。需要办什么手续吗?”

“是吗?请到这里来。”

森副行长看了看土井,把他们领到会客室。在狭窄的会客室里办理了指定租用保险箱代理人的手续。森副行长拿来的“出租保险箱登记簿”的卡片上,已经有使用人外浦卓郎的签名和图章,在它的下面有“代理人”一栏。号码是2674。卡片上印着下面的字样:

“现把登记的人指定为本人的代理人,委托给本人租用的保险箱之开箱和处理其他租用过程中发生的一切事项的权力,为此将把其笔迹和图章向贵行备案。”

土井信行在代理人项目里写了姓名和住所,盖了备案的图章。

“多谢!”

副行长好象要记住土井的脸似的,认真审视了一番以后鞠了躬。

“今天不用保险箱吗?”

副行长向外浦问的意思是,要不要给代理人土井看看出租保险箱。

“不,今天不用。”外浦思索了片刻,一个人进了保险箱库房,他好象要再看看里面的什么东西。外浦很快走出来,把脸朝向土井。

“这个2674号钥匙是我有一个,银行有一个。不同时使用这两把钥匙,就打不开保险箱。”

他从上衣兜里拿出茶色的小皮包,把包里的钥匙取出来给他看,跟一般的钥匙一样。

“知道了。”土井看了之后说。当时土井并没有拿到钥匙,出了银行坐进出租汽车后,外浦把里面裝有钥匙的茶色皮包交给了土井。

“土井君,把这个交给你。”

“啊,这么早就给我。”

“唔,一星期以后我就向圣地亚哥出发了,现在交给你好。出发前事多,还不知道那时有没有机会再和你见面。”

“为什么那样匆忙地动身呢?”

“既然已经决定要走,那就愈快走愈好。”外浦微笑了。出租汽车经过向岛立交桥,上了高速公路,向市中心开去。车窗外,向后逝去的大楼的云影反射在微笑着的脸上。土井觉得那是一种使人感到格外寂寞的微笑。

“外浦先生,钥匙我一定保管好。”

土井把小皮包装进上衣里面的口袋。

“谢谢,拜托你了。”

把保险箱的钥匙放好以后,土井说:

“外浦先生,在‘桐之家’的时候,您说了有些使我担心的话。”

“说了什么?”外浦的眼光微微动摇。

“您说过,在圣地亚哥期间可能发生意料不到的事,那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外浦开朗地笑了。“不过是说,住在不习惯的气候水土的外国,可能会损害我的健康。圣地亚哥常年气温十四度,是舒适的地中海型气候,但赤铁矿在南纬三十度的阿塔卡马沙漠和塔拉巴卡沙漠中,‘智利东方开发公司’事实上的根据地就在这里的伊其克市。我做为副社长,不能老呆在圣地亚哥,可能会长期住在伊其克采矿所。”

土井只是在地图上认得南北细长的智利!。

“那么,不当副社长怎么样呢?”

“那可不行,我受过和久先生的许多关照呀!”

“如果发现身体稍有不适,就请立刻回来吧!”

“准备那样做。不过,不仅仅是生病的问题。”

“什么?”

“智利是有名的地震国,过去多次发生过大地震,死了不少人。我说的意料之外的事件还有这方面的意思。当然就地震的威胁这点来说,住在智利和住在日本都是一样。”

外浦在出租车里左右摇晃着说。

“为了应付这种意外的事件,所以指定我当出租保险箱的代理人,这个我理解了。但是打开保险箱,是等外浦先生平安回国以后吧。”

“一般说是那样吧。但也有可能在我回国之前,产生叫你打开保险箱确认里面的东西的念头。如果接到我从圣地亚哥打来电报,你务必照办!”

“是指要我看那个文件内容吗?”

“对!文件放在保险箱里,你把那个包的封条打开就可以看里面的内容。我已经把它封的很严密,没有我的指示不要开封。”

“如果接到从圣地亚哥发来的指示,我遵照嘱托去看文件,然后重新密封以后,放回保险箱里吧?”

“对,那样做,但文件由你来处理。”

“保险箱里的文件交给我处裡?……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土井问。

“有关处理文件的事,我已经写好书面的委托,把它和文件一起放在保险柜里商了,到时候你去看吧。”外浦回答二过后又加了一句。“2674号里面只有这些东西……拜托你了。”他拍了拍土井的肩膀。

“是?”土井没有办法不接受他的委托。

“你准备去哪儿?”

“我回亚当饭店。”

“是吗。我要去丸之内的东方开发总社。”

“我把外浦先生送到总社,然后去饭店吧。”

从神田桥的立交桥下了高速公路,就要到丸之内大楼的街道。

“土井君,听说你那里有速记员?”外浦忽然说。

“是,她记我口述文章。”土井回答。

外浦从上衣口袋拿出了稍厚的信封,信封上什么也没有写。

“这是我用速记符号写的一种随笔,叫你那里的速记员读读看行吗?”

“外浦先生好象以前学过速记?”

“在报社的时候跟联络部的速记员学过。用速记符号写日记,象密码一样别人看不懂,而且快记录别人说的话,方便得很。不过我的速记符号是老式的,加上里面混杂了我自己创造的记号,所以还不知道你那儿速记员能不能把它译成文字。”

“您说这是随笔,那为什么要用速记文字写呢?”

“这是习惯。我连日记也用速记法写,所以写起来很快。”

“这个随笔和保险箱里的文件有些关联吗?”

“一点也没有,完全没有!”外浦使劲地摇着头。“这是随笔,不过类似创作。”

“创作?是小说吗?”

“……类似的东西,写着玩的。请你的速记员评议一下我的速记技术。”

外浦不出声地笑着,出租车停了下来。